王文思,甘肅西和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土殤》《謎愛》,中篇小說集《我本善良》。
一
哥,您今天有空來了?我剛進院子門,那個年輕的看著猴精的保安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抱著兩個胳膊碎步往來跑。小弟左眼皮今兒一早就跳個不停,想著哥要來了——看看,哥果然就來了!
今天又是你值班?我忍著尷尬的表情笑著問。
只要哥來,總是小弟值班,好像專門為哥值班。他走到我面前站得端端的給我敬了一個禮高興地說。每次都是,這說明我和哥很有緣份呢,只要哥來了,總是小弟值班。他說著要幫我拎包,我趕緊把手里的包換到了另外一只手里。
最近好吧?我挪動著腳步客氣道。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壞也壞不到哪里去,每天都這樣子,過得像一潭子死水似的,感覺每天的太陽都是一樣,沒任何新鮮感。他笑瞇瞇地說著,盡量和我走在一塊兒。對了,哥,我四爸名字叫汪德儒,哥肯定聽說過吧?
是,你四爸是個大人物呢,金城里沒有人不知道。我說著腳步邁得更快。你忙,我先上去看看,閑了再聊。我說完沒等他再回話,三步并作兩步往樓上走。
哥,您哪天有空了小弟請您喝茶!我已經(jīng)上樓了,聽見他用夸張的聲音大聲說。
好,到時候聯(lián)系。我說完就閃進單元門里面。
說心里話,我特討厭這個小保安,尤其是看不慣他那種見了我就露出來的諂媚的表情,和哈巴狗沒有任何的區(qū)別。每次碰到他時,我身上總會激起一層雞皮疙瘩。要是他對其他人都這樣,我或許還能適應,問題是他只對我一個人這樣,其他人就未必。尤其是當我親眼目睹過他怎么推搡一個來院子里撿垃圾的老太太時,再來看他對我的這種態(tài)度,我心里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
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小科員,又不在這個院子里上班,他對我哪來的那種獻媚?還有,只要一碰見他,每次都提起他四爸汪德儒。我想,那么個大氣名字、又一直吊在他嘴上,肯定是混入高干行列的哪個廳局級的一二把手。出于好奇,我曾經(jīng)在百度上搜索過,跑出來好多同名同姓的人,有的是醫(yī)生、有的是大老板、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騙子等等,有一大堆,就是沒一個人當大領(lǐng)導,也沒一個本省人,不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干什么的。每次他說完想要打問,又見他那么一副嘴臉,好奇心就沒了。
有時想,這個小保安之所以這么勢利,大概與他上班的這個院子有關(guān)系。這個院子一半是居民樓一半是辦公樓,靠里面的一棟樓是一個單位的家屬院,感覺本單位的職工沒幾個人,房子多由一些有中小學生的人租住著??拷愤叺哪菞澊髽鞘莻€辦公樓,有好多廳局邊緣些的部門在里面辦公。沒買這個院子的房子前,我去辦過事情,有十幾個廳局在那里都有部門,每天出入于這個辦公大樓里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這個保安又是那么猴精,待時間一長身上難免會沾染上不良的習氣。就是不知道我高貴在了哪里,竟然見了我那么地諂媚,難道是我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買了房子的緣故嗎?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從那棟家屬樓里面出進的人不少,不可能全都是租戶,沒見他對誰有對我這么親熱的。
其實我才不愛住在這里,鬧哄哄的沒有一點意思。之所以后半年要住進這里來,還不是為了孩子上學近點,不然我才不會住這里。要房子房子很小,屁股大點兒;要院子院子小得驚人呢,停個車的地方都沒有,還白天晚上各種噪音不斷,不想還好,只要一想,心里面會不由得出現(xiàn)一陣煩躁。
以前我也沒想過要在鬧市區(qū)買套房子,三年前,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小區(qū)里的年齡相仿的同事陸續(xù)在這附近買了房子,孩子上小學時都順利報進這個片區(qū)幾個有名的小學??吹酱蠹覟樽尯⒆邮艿絻?yōu)質(zhì)教育砸鍋賣鐵般的拼勁,俗氣未脫的我也跟著效仿起來,在這房子舊、又比市場價高出近一萬塊錢的地方買了一套二手房子。包工包料裝修完三年了,甲醛味重得搬不進去。好在孩子還沒有到上學年齡,不急著住,我就隔那么一兩個星期來給花澆一次水。一來,就碰上這個小保安。認識這么長時間了,我從沒與他正兒八經(jīng)聊過,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只知姓汪,還是從他四爸姓名字推出來的。我倒是希望他對我不冷不熱,這樣會讓我自在一些。他對我那么諂媚,我真就怕他把我當成個大人物,然后沒完沒了地糾纏我,讓我?guī)退k什么事。這樣的人我遇到不止一個,只要一想起心里面就發(fā)悚。
二
有時候有些事情還真難以說清,就好比我與這個保安間。我總想著離他遠一點兒,怎么都躲不開來。躲不開不說,不免會用上他,想想都讓人哭笑不得。
有次去房子里澆花時,看見洗手間地面上有好多的水,積了一大攤,把我嚇了一大跳。心里想,麻煩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又不知道流了多少天,肯定把人家樓下給泡了!裝修房子時把人家樓下的房子泡了好多次,都把我泡出陰影來了。查看了一會,沒有找出哪里漏水,只好往樓下面跑,想讓物業(yè)上幫忙看看。
正好是大中午,物業(yè)公司辦公室的門緊鎖著,早下班了。我急得不知說什么好,自己房子泡了沒什么,就怕把人家樓下又給泡了。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就在墻上找小廣告。讓人郁悶的是,其他地方到處貼著各種業(yè)務的小廣告,這地方居然沒找見一個!
哥,有什么事?看見我從物業(yè)上走過來,姓汪的保安趕緊小跑過來問我。要交物業(yè)費嗎?
我房子洗手間里有一大堆水,不知道是哪里淌來的!我看了眼滿臉笑容的汪保安有些尷尬地說道。想找物業(yè)上給看一下,沒有人。
我去給哥看看。他說完把我拉過去用鎖控把大門口的自動升降門關(guān)上了,只留了一個人能出進的道口。小弟做過幾年水暖工,小些的問題都能解決。哥如果能信得過小弟,就幫著小弟在這里看一陣,我上去先看一下是什么問題了再給哥說。我很感激地答應下來,他把鎖控交給我的同時教了我如何開關(guān),教完要去我的手機號往樓上跑,我就站在門房門口等他的電話。
不一會我的電話響了,看見是他的號碼,我摁了想打過去。人家是個打工的,給自己幫忙還破費人家電話費,心里面過意不去,就想給他打過去。誰知我剛摁斷要打時,他又打過來。他說他最近辦了個業(yè)務送了三百塊錢的話費,除家里,平日里也沒有地方打,給哥節(jié)約點話費。他這么一說,我就有點小感動,與他通話時的語氣較以前就有了些微變化。他說漏口已經(jīng)找到了,水龍頭出了問題,其他地方都好著。沒看錯的話,早晨才淌的,因為是新水印子,有半尺來高。沒有滲透到樓下,不然不會存那么多水。他已經(jīng)把地上的積水全部清理干凈,水龍頭換掉就沒事了。我聽了放心下來,看見他濕著兩條褲腿跑下來時,心里面就有些過意不去,趕緊把煙遞過去。然后問他會不會換水龍頭?如果會,那就幫我換一下,我給錢。
哥,您別跟小弟客氣,小弟怎么會要哥的錢?他急忙說著,我肯定會換,小弟是學這出身,幾下就能換上的。
那我現(xiàn)在去買水龍頭,附近就有家五金店鋪,我用不了十分鐘就能買來。我說著就要往出去走。要是忙,等下午上班有人替你值班的時候換也行,我先把水龍頭買回來。
哥,我這里正好有一個新的水龍頭,給您換上吧,您千萬別跟小弟提錢的事。他說著幾步走進門房從里面提出來一盤鑰匙。要換水龍頭,必須把水停掉。要是新房子,房子里一關(guān)就行。這是老樓房,總閥在水房里。哥先幫小弟看著門,小弟上去先把閥門關(guān)掉。
關(guān)了是不是全樓都沒有水了?我擔心地問。
沒關(guān)系,頂多半個小時。他說著看了眼表。這會都兩點鐘了,大多數(shù)住戶中午不來,供學生的那些租戶午飯早吃完,這會用水的人不是很多。他一邊說著一邊快速往一個單元里走。你就不管了,照看著大門就行。說完就消失在單元門里。
大概五六分鐘他又出現(xiàn),只給我打了聲招呼就快步走進門房提著一個帆布工具包去了我那個單元??粗麨槲颐β档那榫?,想起以前我對他那種傲慢的態(tài)度,心里就愧疚起來。正為他的行為感動著,那次他推搡呵斥那個撿垃圾的老太太的畫面又跳進我的腦海。我正亂想著,就聽見登登登的跑步聲,我回過頭看,他提著工具包下來了,讓我去房子里看一下漏不漏了,他把水放開。我說完感謝的話就往樓上快跑去。
剛走進房子里,他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說他已經(jīng)在水房里面,水管的閥門已經(jīng)打開,問我漏不漏?我說不漏了。他說找點衛(wèi)生紙在周圍摸著看看。我就按照他說的撕了點衛(wèi)生紙邊擦邊看著,發(fā)現(xiàn)衛(wèi)生紙上干著,沒有水印,就告訴他不漏了。他說那就好,應該沒事了。掛斷電話,我給花澆上水鎖好門下樓去。
下樓后,我沒急著走,說著感謝的話拿出煙兩人抽,抽完了一支又遞給一支。本來想連盒子給他,又覺得半盒送人家不禮貌,就一支支遞著。兩個人各抽掉了三支他就不要了,說抽得太多。正說著,有輛車要進來,就給他說我要上班,打完招呼就走出來了。
剛進辦公室里,他要申請加我微信的消息就發(fā)進來,沒有猶豫便通過了,我沒有給他打招呼他也沒給我打招呼。因為忙,通過后我就忙手頭的事。到中午我打開微信亂翻,只見他給我微信里的好多東西都點贊,把幾年前的都翻出來點了贊??吹剿@么執(zhí)著,我心里就發(fā)毛,覺得這個年輕的保安不是一般人,心里就有些煩悶,后悔不應該加上他。幾次想要拉黑他,又下不了決心。我們再過幾個月要搬進去住,他是我們院子的保安,雖說崗位卑微,他想整我們,辦法有很多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說不想干就不干了,鋪蓋卷一拎就走人呢,我們能嗎?這房子我們至少住十年,搬也要等到孩子上了高中。這期間里,只要人家隨便為難一下,我們心里面肯定會不舒服好長時間。所以還不能把他拉黑,免得人家心里不順暢給我們穿小鞋。
三
有天下午,叫汪忠財?shù)谋0餐蝗灰臀艺Z音聊天。聽見手機微信聲音咚咚響著,嚇我一跳。微信開通了這么多年,還從沒有一個人會在我上班時間與我視頻聊天呢。當時以為是視頻聊天,因為這兩者的聲音一樣。我趕緊拿起手機看是誰,發(fā)現(xiàn)畫面上顯示著他的名字。我氣就上來了,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呢,他不知道這個點兒正在上班?我直接給拒絕了。又覺得太粗魯,便給他發(fā)信息說正開會!
哥,能文字聊天嗎?他很快發(fā)來這么一句話。
有事留言。我把這句話扔過去。
我翻過哥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哥很喜歡字畫。他說道。
談不上喜歡吧,是轉(zhuǎn)發(fā)別人的東西。我憋著不痛快說。
哥謙虛了,能看出來哥愛好收藏。
我再沒有理睬。
小弟有一幅字,是副對聯(lián),不知道哥有沒有興趣?
這次我沒有惱,反而來了興趣。我喜歡字畫,也收藏了些。但一個保安哪來的那東西呢,是順來的?我一下子好奇了起來。
發(fā)個照片我看一看。我說。不一會兒,他就發(fā)來幾張照片,是從不同角度拍的。果真是副對聯(lián),出自本省一個書法家之手,東西沒問題,老先生的字我見到過不少,人作古了,是九十五歲去世的,前年的事情。字好,人也算長壽了,有一定收藏價值。只是這副對聯(lián)感覺有點大,像是六尺對開,裝著框子,看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是來自一個大酒店門口的,不算舊,應該說卸下來時間不太長。哪里來的?
哥,來路您就放心!他趕緊說。雖說我是下苦人,但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干,哥就放一百個心!
看著像昨天晚上剛卸來的。我逗他。
屋子里面放著,保護得好,沒受損。他說著發(fā)來了三個握手的表情符號。聽說這個人是大名家?
還算不上是個名家,因為生前他的東西一直沒炒作起來,市場認可度小,愿意出錢去買他東西的人不多。
哦。哥看上東西不?
要是渠道沒有問題,我們倒是可以商量一下。
只要哥能喜歡,給多少錢都行呢,來路我敢以我的人格保證!我絕對不是那種手腳不干凈的人,這點哥放心好了。要是我偷來的,我敢給您賣嗎?
多少錢賣?
哥給多少都行。
你沒有到別人那里先掛個價錢嗎?
我和哥的身份不一樣,哥是干部,交往的圈子都是上層人物。小弟我是一個下苦人,交往的人也都像我一樣的土包子,除了說些風涼話,沒一個人識貨。白送肯定搶著要,要是買,他們才不要。問題是我能白送給他們嗎?自從我媳婦前段時間生了個二胎,家里用錢的地方就越來越多,到處是窟窿,干脆堵不住。要不是急著用錢,我肯定不會賣。原計劃給自己放下來呢,將來萬一開個面館子什么的也是一塊招牌。只是最近手頭實在緊張,挪不開手了,只能賣掉。
你想賣多少錢?我問。
哥,您看著給,只要哥肯出價錢,多少我都愿意。俗話說,好馬配好鞍,只要碰上識貨的,多少錢我都會賣的。
我沒有急著給他回復,而是把他發(fā)來的照片又給幾個開畫廊的朋友轉(zhuǎn)發(fā)了過去,讓給我估摸一下價格。不同的人口徑基本相似,行情好時遇到喜歡的人,能買個五千塊錢?,F(xiàn)在行情很差,有人愿意出三千塊錢就脫手。聽了朋友的話后,我心里面就有了底。
最多兩千。我咬了咬牙出了價格。
哥,行呢,您這個價錢我愿意賣給您!他很快回復。小弟今天沒有上班,我去等您,下班后您直接到院子,我給您抱到家里面。
這個價格沒有騙你吧?我笑著問.
看哥說的,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這種東西,遇上識貨的,就是個貴重物件。要是遇上不喜歡的人,白送給讓人拿上擦屁股人家都會嫌臟。
好,那下班后我過來。說完我就忙了起來,再沒有聊。
忙了一會,我就告訴那幾個開畫廊的朋友,看能否給處理掉,三千也行,反手賺一千塊錢也不是壞事。朋友說一下子處理不出去,也只能碰機會了。若其他人的東西,便宜點或許有人要。他的東西是不錯,問題是生前一直都沒有炒作起來,想一下處理掉,還真是有些困難,只能慢慢碰機會。話說回來,這又是一副定制的作品,除了在大酒店門口上掛,別的地方不適合,內(nèi)容限制死了,處理起來就麻煩一些,弄不好會爛在你的手里。
聽了朋友的話,我有些后悔,想著賺不了錢我放下干嗎?不當吃不當喝,還活生生壓進去了兩千塊錢!想要退掉,可又覺得不妥。汪忠財一直把我當個重要人物看待,我要是反悔了,都不知道他要怎么耍笑我。所以,寧愿吃虧,人不能丟!想到這里,我決心取回來。
四
等下班后,我給妻子發(fā)了個微信,告訴她晚上有個事情,不回家吃飯了,發(fā)完微信我跑到樓下去取錢。數(shù)著一沓沓錢,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割心上的肉一般,感覺哪里都疼。
進了院子,大老遠就看見汪忠財穿著一條大褲衩在門房和一個保安聊天,見我進來,趕緊跑出來。我說你今天不上班?他說今天這邊休息著,別的地方還有班。說他最近手頭緊,又在一個賓館里兼職干水暖工,每個月給一千二百塊錢。我說這里一個月給你開多少錢?他說兩千二百塊。家里用錢的地方很多,就這點工資轉(zhuǎn)不開身,正好有個賓館招聘兼職的水暖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多掙一個算一個,于是去了。也沒多少活,坐不坐班都行。我說你這收入很不錯,我干了十幾年也就這么多點。他說我和哥不能比較,哥是國家干部,旱澇保收,還有養(yǎng)老金。我們這種人,有一天沒一天,還饑一頓飽一頓,心里沒底。生怕家里有什么事需要花錢,成天提心吊膽。我問東西在哪里放著?他說隔壁一個店里面。以前放在我四爸的茶樓里,茶樓轉(zhuǎn)租后,就在隔壁一個老人收垃圾的店里臨時寄存著。
你四爸是開茶樓的嗎?我笑著問。
現(xiàn)在不是,抓進去了。茶樓是出租的,這幾年我在那個院子里一邊當保安一邊照看著茶樓,最近才轉(zhuǎn)租掉。要不是給他擦屁股,我早就干了別的,誰還會待這里。
開茶樓怎么就給抓了,難道茶樓里有其他服務?我吃驚地問。是不是茶樓里搞色情服務?
要是那么簡單就好了,那種情況要被抓住,大多時候罰兩個錢就沒事了。他說著看了一眼周圍,聲音低了下來。比那嚴重的事情。他說著長長地嘆息一聲。先不說這些了,哥要不急著回,等一會把東西抱到您房子里,我請哥去吃飯,到時候我們再慢慢聊。
他這么一說,我就不再追問了。他前面帶路,我跟在他后面與他閑扯著往放字的地方走去了。
地方不遠,從院子隔壁的一個小巷道走進去,走到頂頭,再往右邊一拐就看見了一堆廢品,有個老人坐在房子門口一把躺椅上拿著手機聽秦腔。汪忠財幾步走過去,掏出來煙雙手給老人遞,左一個叔叔右一個叔叔地叫。老人沒坐起來,只伸手把煙接住夾在耳朵上就歪過頭繼續(xù)聽。
看著很臟亂的小房子,我的心里一抽一抽的,心想,那么臟亂的一個屋子,也不知道把那副字給糟蹋成什么樣子了。我問汪忠財什么時候放這里的?他說半個月前,包得嚴嚴實實的,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想著他看出來我的心思時,我的兩個臉蛋燒了起來,剛要說什么話,他一腳就踏進了屋子。我沒有跟進去,站在門口等。不一會,他抱出來兩個用報紙包著的框子。撕開了報紙查看,兩個框子表面沒有一點破痕,完完整整,我心里很高興。
框子不重,兩個加起來也就五十來斤,汪忠財一個人一只手就能輕易提走,可我還是堅持兩個人一起來提。開始他不給,他說哥沒事的,平日兩個手一個提一百斤東西一點都不吃力。我說一人提上一個吧。見我是認真說的,他就感動地把一個遞過來,我們兩個人一邊閑聊一邊往院子里走著。到了院子,他要把我提的框子自己提上,那么大聲,像故意讓人聽見似的。我沒給,他看了一眼門房兩個值班的保安一眼與我緊挨著走,樣子很是神氣,仿佛是在跟國家主席一起走著一般自豪。
來到房子,把字擺好,他去洗手間里查看著水龍頭,我則給兩幅字拍照片。我拍完他就出來了,說他仔細看了下水龍頭,不漏了。我給他戴高帽子,說明你手藝很過硬,做的活不返工。他一聽立馬就開心起來了,滿臉紅光地夸獎著自己,聽得我都有點兒為難為情了。
臨出門前,我把錢掏出來給他,要讓清點一下。他接過去直接塞進大褲衩的兜里面。我說看一下錢有沒有什么問題,萬一有假錢怎么辦?銀行的自動取款機上我不止一次取過假錢。他說銀行的人要壞良心,我們只能認了,跟那些人說不出理來。取錢的時候,缺角的錢一個勁往出來吐。要是再往進存,存一次就往出來吐一次,干脆不往進吃。自動取款機上取錢把卡吞進去,過二十四小時才取,還要在正常工作日內(nèi),其他時間死活叫不來人。給他們說正不停地往出吐錢,那速度快的,感覺就在門口蹲著。他說著往出走,我也跟出來。
剛走出單元門,他的一只大手就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兩個保安在門房門口站著,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像鐵哥們一樣摟著我的肩膀一邊一起走一邊大聲大氣說話。我知道他是什么個意思,雖然很別扭,但還是忍著讓他摟著往出去走。我擔心他會一直摟下去,好在走出大門就放開了手,讓我舒了一口長氣。
本來我沒有打算與他吃飯,想自己吃點什么再回家。前面他說起他的四爸的事,我很好奇,他又堅持要與我喝場酒,我沒有做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只是告訴他這酒由我請,不然我就不去。他和我爭了好一陣子,見我實在想要自己掏錢,只好依我。
五
他想找個便宜點的飯館,我想他把我當人物對待,又給我?guī)瓦^一個小忙,兩個人又花不了多少錢,想挑一個稍微上檔次的飯館。找了好一會,最后看見一個店裝修得不錯,于是進去坐下。想多點幾個菜,他說就兩個人,別浪費,于是點了兩葷兩素,十塊錢一罐的啤酒要了一件。他說酒多了,我說喝多少算多少,喝不完退。十分鐘后啤酒和飯菜一起上來,我們兩個就吃喝閑聊。他一直說他做水暖工的事,夸自己手藝多好,我的興趣點則在他四爸身上,就把話題往過來引。
前面你說你四爸進去了,怎么回事?我打斷了他的話問。你說過好幾次了,我記得,只是網(wǎng)上也沒有搜出來。
我還以為你知道他。他臉紅起來。
犯了什么事情給關(guān)了進去?
非法集資。
是嗎?我震驚起來。多大的數(shù)額?
五億。
我的天爺,那么多!
開始的時候一心一意放高利貸。那時候這方面的政策松,只要沒人舉報,就不會出事情。他嘆息了一聲說。如果一直這么做下去,絕對會穩(wěn)賺錢的。遺憾的是隨著他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多,他的胃口也越來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給噎住了。
他是多少利息放的?
要看情況,萬分之五放過,不過很少,個別人的。絕大多數(shù)是萬分之十五,就是一毛五分。
那么高的利息,放出去要不回來怎么辦?
我跟了他十多年了,只有一個人的沒有要回來,其他的人一天都不會拖欠的。就一個,利息五分,是他一個好朋友,貸去三百萬建廠,廠子建起來還沒掙錢就倒閉了,貸款全部砸進去。那個人以前幫助過他,他就沒逼。要是其他人,敢不還?他雇了五個黑社會的人,每個月五千塊錢工資,專門負責討債,一個比一個毒辣,什么招數(shù)都敢往出使,根本就沒有一點人性。只要打發(fā)他們出面要,連本帶息一分不少會全部拿回來。
為什么再沒有做下去?我追問。
有那么幾年里,不是傳說市政府要搬到新區(qū)去嗎?他嫌這種營生勞神費力掙得不多,聽到這個消息,就花三個億買了一塊地皮與人合伙去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好幾百畝地,我去過,大得沒邊邊子,一眼望不到頭。如果市政府真搬過去了,絕對能賺肥。問題是房子建到半道就傳出來市政府不搬了,合伙人消息靈通,知道消息后先把自己的資金抽了出來,把他一個人爛在了里面。他是拿著別人的錢給自己發(fā)財,拿不出錢來給集資人分紅,拖了大半年,有一些投入數(shù)額大些的感覺出了問題,聯(lián)名報案,時間不長就抓了進去。
他給客戶多少分成?我繼續(xù)問。有關(guān)這個行業(yè)的各種傳聞我聽說過不知多少了,具體怎么運營的一直沒渠道了解。冷不丁碰到了這么個清楚底細又愿意給我講的人,我肯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甚至這個話題都沖淡了我花那么多錢買那副字產(chǎn)生的悔意來。
這不等,投入的錢越多的客戶分成也會越多,為的是吸引其他客戶投入更多的錢。通常情況下,十萬以內(nèi)是二分五,三十萬到五十萬三分,百萬以上七分。他說著與我碰了下杯子。當然了,當官的都是按照七分算紅利,投多投少都一個樣。
這種事,當官的也有參與的?我吃驚地問道。
不奇怪,誰都希望有很多錢,當官的也是人,有時他們比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更需要錢。崗位好的官員能貪污上,崗位一般的也貪污不上多少錢??伤麄円驳糜幸欢ń?jīng)濟實力去運作上一層關(guān)系,手里沒錢怎么運作?那就往這種非法公司里鉆,借自己手里的一點權(quán)從中謀取暴利,交換條件是在其他一些事情上幫忙牽線搭橋。那些客戶我見過不少,個個要多貪婪有多貪婪,喝茅臺要喝年份的,玩女人必須得是嫩模,年齡不能超過二十二歲,有的一次還要四個女孩。先不說套走了多少錢,光玩女孩,我四爸搭進去的錢都比他們拿走的還多。那都是一些剛出道的野模,看著憨憨的,像剛斷奶的小丫頭。出場價很高,有的讓玩一晚上掙的錢都超過我一年的工資。常年那么換來換去地玩著,得花進去多少錢呢?我都看出來是一些酒肉朋友,我四爸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看不出來?這些人手里沒有多少權(quán),可消息一個要比一個靈通,知道市政府不往新區(qū)搬他們投進去的錢要打水漂,都找借口先把自己的本金抽走,之后就不見了人影。我四爸肯定屬于狐貍打盹,不然那些吃人賊抽走本金時他應該能意識到什么,但他還是前后把四個億投入進了新區(qū)。其實那些人抽本金的時候市政府就已經(jīng)決定不往新區(qū)搬了,剛決定下來,之所以不敢把消息公開,擔心一門心思在那里投資房地產(chǎn)夢想發(fā)大財?shù)睦习鍟w跳樓。我心里想,那些人那么吃他貪他,怎么著都會給透露一下消息吧,可沒有一個人說,都眼睜睜看著他往火坑里面跳。他說著說著難過了起來。這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兩年多,到底要怎么處理法,還沒有個確切消息。
怎么能拖這么長時間?我不相信地問道。這類案子,按說很快就能結(jié)案。
有一個億他沒有投進新區(qū),大概知道受騙,偷偷轉(zhuǎn)移到別處。關(guān)了這么長時間他都沒有說出來,公司所有的人里只有我知道他把弄出去的那一個億藏起來了,就是不知道錢放在哪里。他說著給我手里捏的煙點著了火。賬弄不清楚,涉案金額又那么大,人家也有理由拖。
沒有把你叫去問嗎?
只叫過一次。公司所有在冊員工名單上面,我是以一個水暖工的身份出現(xiàn),確實也沒有參與過他們的任何事,只在財務室靜悄悄地做臥底。我感激他就感激在這上面呢,他作為公司一把手沒有讓我參與公司運營中的任何事情,算救了我一把,不然我也會跟著關(guān)進去。公司中層有七個人,四女三男都一起關(guān)了進去。親近的人里面唯獨我自由,這是我最感激他的一點。大概他也清楚自己遲早會栽進去,不想連累我,沒有重用我,所以公家把我叫進去只兩個小時就打發(fā)出來,因為我是一個水暖工,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我親叔,問題人家根本就不用我。該查的人都查過了,公家的人也懶得再繼續(xù)糾纏下去,讓掏五十萬保釋出來,他不同意。他不想出來,出來會讓人給打死。換到我,一樣不出來,反正有一個億給自己養(yǎng)老呢,有什么好怕的?保釋出來,身上掛那么多賬,自己又沒有能力償還,也只能讓人給活活地打死,這一點他不會想不到。
錢是不是在你嬸子的手里?我又好事地問。
他不可能讓我嬸子保管那么多錢,先不說我嬸子這個人本身能不能靠得住了。作為合法的夫妻,我四爸一出事,第一個要查的人是我的嬸子。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這點還想不到?第二個原因吧,他固定的小情人有五個,還不算隔三差五打野食的。他花天酒地的事情我嬸子也抓過現(xiàn)行,也鬧騰過,后面就不鬧了,拿我四爸的錢養(yǎng)了幾個二爺。聽兩個孩子說,好多時候還會把野男人領(lǐng)到家里面搞,我四爸是很爛,可他還沒有變態(tài)到把哪個女人領(lǐng)到家里當自己孩子的面搞。那么個牲口不如的女人,我四爸會把那么多的錢交給她來保管?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在他信任的哪個情人手里。聽人說他有十幾個小情人呢,我見過的只有五個人。
我剛想要說什么話,他站起身子。我以為他要去把單買了,也跟著站起來做著搶的心理準備,誰知他要去洗手間??此麏A著煙往洗手間走,我趕緊把服務員叫過來把單買掉。
六
以前我一直為錢掙得少勞神,周圍有些人也拉攏我,報的紅利一個比一個的高,只是實在下不了決心??吹轿⑿派项愃频墓镜呢撁嫘侣?,我有些顧慮。畢竟也是血汗錢,我們這種階層的人是贏得起輸不起。要賠了,肯定是好幾年都翻不過身來。汪忠財今天一說,我徹底死心了。
老板娘說哥已經(jīng)把單買了。我正胡思亂想,他站我面前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我賺哥的錢,還讓哥來請我吃飯喝酒,感覺不道德。
見外了,就三百來塊錢的事情,誰掏還不一樣?我說著把一支煙遞到他手里,他接住才坐下來。
兩個孩子多大了,現(xiàn)在都干什么營生?兩人各喝完一滿杯酒后我問。
哥是說我四爸的兩個孩子?
是。
都報廢掉了!他用一只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兩個孩子以前一個比一個學習成績好,尤其在老家時。哥沒去過他們家里,整個上屋里全是兩個孩子掙來的獎狀,看著心里真是高興,想著要是能一直這么學下去,將來隨便考個二本不成問題。他一心想當個有文化的人,因為家里面窮沒有條件讓他繼續(xù)去上學,初中畢業(yè)后就回來種莊稼,當了有錢漢還惋惜。隔壁那個茶樓里、就是我們那個院子的隔壁,有六千多平米的茶樓,也兼總部辦公室和重要客戶的娛樂場所。其中有一層用作娛樂中心,重要客戶來了都會安排在那層樓里,吃喝玩一條龍。不要說其他地方都掛滿名人字畫,就連那層色情場所都掛著。不止一次有客戶提議,說那種地方掛那么嚴肅的東西影響人的興致,讓換掉呢,他嘴上答應,從沒有換過,文化情節(jié)濃得很。就哥拿走的那一副對聯(lián),是讓司機專門把老先生請到現(xiàn)場寫的。把老先生尊敬得很,當神一樣對待,走的時候拿著禮物親自送家里。他那么看重這個人,想著字應該非常值錢,散伙的時候別人都拿這拿那,我就把這副對聯(lián)給抱走了。后來四處打問過,連一千塊錢的價錢都沒人愿意出,才知道虧大了,早知道是這樣子,不如抱其他東西。他說著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有這種情結(jié)的人,對孩子的教育抓得肯定非常緊了。當他手里一有錢時,首先把老婆孩子接來,轉(zhuǎn)到市區(qū)最好的一所學校里讀書。起初他手里轉(zhuǎn)動的錢也沒有多少,老婆孩子租房住。后來一有了錢,直接買了套別墅,孩子上學放學不僅有專門的司機負責接送,還雇傭了兩個保姆專門伺候母子三人。說難聽一點,我嬸子的褲衩都有人洗呢。想一想吧,那是什么樣的生活?
你四爸平日回家嗎?我打斷他的話問。
那個女人沒有亂搞以前,他一兩個月會回去住上一次。知道那個女人也胡亂搞后,他很少回去,想孩子時就讓司機接到飯店里一起吃個飯。沒來這里時,兩個孩子相互比學習,我嬸子也是莊稼地里的能手。自從來這里,只幾年時間老的小的都變了,小的比吃穿比交往的朋友的檔次,老的更不用說。我四爸一天忙得顧不上孩子,靠著我嬸子,可事實呢?她忙著讓男人搞,根本就沒有時間和心情去管孩子。要是我四爸沒進去,給兩個人分別弄個好高中好初中根本不是什么問題。他進去后房子讓公家拍賣了,小子給統(tǒng)籌到了一個偏遠的初中學校,姑娘中考成績最后一名。兩個人都不想念了,那個女人所有的銀行卡都讓公家鎖掉,實在生活不下去,只能讓我租車把他們送回老家。這一切都像是噩夢一樣,頭一天晚上母子三個人正在不同的娛樂場所里瘋狂著,因為那天晚上是外國人的狂歡夜,三個人都沒回家。第二天都想著回去睡個懶覺,吃完午飯回去時發(fā)現(xiàn)別墅大門上已經(jīng)貼上查封的封條。他說著使勁搖晃著頭。姑娘回去的第二天就離家出走了,五年以后才跟家里聯(lián)系,這期間沒人知道她的死活。小子更不學好,成天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有一次偷別人家雞,翻墻時腳下沒有踩穩(wěn)給摔了下來,直接把一條腿摔折了,變成瘸子。我都不忍心說起兩個孩子,身上流的畢竟是我們汪家的血液。他說著抹了把眼淚。要是有能力,我肯定會拉扯他們一把。問題是我連我自己一家人養(yǎng)活著都感覺費勁得很,父母由我贍養(yǎng)不說,還常年生病,我哪有能力拉扯他們呢?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往邪路上走。
兩個孩子多大了?
姑娘今年二十二,小子十八了。姑娘我這幾年一直沒有見過,不過很能掙錢,把以前的破院子全部拆掉重新翻修了一遍,聽說花了一百來萬。才是初中畢業(yè)生,又沒有什么手藝,還這么能掙錢,怎么掙來的呢?最近我與媳婦通電話,她說村子里有個爛貨丫頭片子不知為什么與我嬸子吵起來,便當眾說出內(nèi)幕,說姑娘在北京一個高級會所里干那事情。就是那個婊子不說我都清楚,省城混了這么多年,什么沒見過,沒有文憑沒有手藝沒有本錢還一心想著要過上好日子的女孩子,只有出賣自己的肉體。上梁不正下梁歪,我那嬸子在省城過慣了有錢女人的日子,回去就受不了了,種莊稼又受不了以前的那個苦,還想當有錢女人,也只能去出賣自己的肉體。起初她在縣城的足浴店洗頭房混,那里都是從大地方淘汰回來的年輕女人,她一個快五十歲的女人也掙不上錢,后來又去汽車站做站街女。這幾年一直待在家里,不過藥罐子從沒離開過手,有人說她傳染上不干凈的病,但愿這只是個謠傳,不然后半輩子她會把罪受遍呢。她不正經(jīng)的事兩個孩子都清楚,沒有一個孩子喜歡她。弄不好,她將來有可能會給爛死在炕上。
汪忠財正說著,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拿起一看,是來自老家的一個陌生號。我把一支煙遞給他,拿起手機接聽。
七
他那么有錢的,你跟著他那么多年呢,他的光應該沒少沾。接完電話后,我嘆息著說。
屁的光都沒有沾上。他說著冷笑一聲。他那么多錢,除他們一家子人外,親戚沒一個人沾上了他的光。不要說親戚,就連他的娘老子我的爺爺奶奶都沒見過他一分錢。我爺爺奶奶在我三爸跟前住,他偶爾回來一趟,也沒有去看過他們,這還是沒有發(fā)達時候的事情。發(fā)達了以后,尤其老婆孩子都接走了,再沒有在村子露過面。我爺爺奶奶兩個人過世時都沒回來,只是打發(fā)老婆孩子像走親戚一樣來轉(zhuǎn)了一圈就走了,進門的時候每個人給倒了杯開水,他們走的時候杯子還熱著呢,大冬天。我問過我爸爸,有多大冤仇?我爸爸說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的事情,就是小時候不怎么學好,我爺爺常罵,這就把仇給記下了,分開以后再沒有來往過。他娘老子都沾不上光,我們這些二家旁人算個屁呢!他說著使勁地抽了一口煙。跟著他混了十來年,每個月也就四千塊錢工資,多余的一分錢都沒給過。能正常上下班也行,憋屈的是白天盯著財務兼打雜,晚上還得伺候一些重要的客人,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給喝醉的人開車是常有的事情,我每天晚上睡覺衣服都不敢輕易脫,怕突然叫。這么大工作量,每個月發(fā)一萬塊錢都不會多。……對,也沾過一點光。他輕輕拍著腦袋說。我剛上來時覺得我不會開車不太方便,打發(fā)我上過一趟駕校,給我一下摔了八千塊。就這么一點兒,再想不起來其他的了。紅利半年多都沒發(fā)一分不說,工資都拖欠著。公司里一些員工感覺是資金出了問題,紛紛辭職。我正為難著要不要走,有天晚上他突然來到茶樓,讓我堅守下去,讓把茶樓看好,等他一籌到錢就給我漲工資,我天真地答應了,這一守就兩年時間,不要說漲工資,連錢毛都見不上了。我也知道茶樓是出租來的,知道他抓進去以后,我就想走人,可房東不讓我走,他們知道我們是叔侄關(guān)系,要么把拖欠的房租全部還上,要么就留下了繼續(xù)照看著茶樓,等茶樓轉(zhuǎn)租出去再走。我糊里糊涂就成了人質(zhì),真是啞巴吃黃連呢!那會兒我的二胎剛生下不長的時間,老婆的奶水少,孩子的奶粉供應不上,餓得晚上覺都不睡了,沒有辦法,我也只能在那個院子兼干保安給孩子掙點奶粉錢。
汪德儒,多么大氣的一個名字。我感嘆著說。
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是混出名堂時才改的。他說著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爺爺生了四個兒子,起的名字都很有煞氣,是大虎二狼三豹四熊。
他叫汪四熊嗎?
是。我爸爸老二,叫汪二狼。大大大虎,十年前就過世了。他說著拿起易拉罐給我們兩個人的杯子里倒著酒。據(jù)我爸爸說,他一直都不喜歡自己這個名字,一來嫌太土氣,二來不吉利,死熊。當年還在村子時,去找派出所改過。那時他只是個平頭百姓,派出所那些吃人賊會把他看起嗎?直接給攆出來。后來混出了名堂,有一年來家里時路過派出所,給所長扔了一件茅臺,當場就改了。他說著苦笑了一聲。還是改名字的事,答應過幾天請所長吃個便飯。想著也只是個客套話呢,所長沒當真,他倒當真起來,過了幾天要請所長去縣城里吃飯,去時把我也拉著。吃飯的地方確定以后,他把車扔在大街上走著去飯店,讓我從后備箱里搬兩件茅臺,我就搬去了兩件。我們快天黑進的縣城,想著怎么都會留我一起吃個飯。等酒一搬完,他就讓我回,連客氣的話都沒有說。當時跟他一起來,想著人家是老板,我又是他親侄子,會留下我吃個飯的,吃完晚飯兩人住在縣城,第二天我們再一起回。跟他出來的時候我身上一分錢都沒帶,那時候比現(xiàn)在還要困難,沾便宜的心思重,出來時就沒帶錢,想著有人掏錢呢,誰知閃下了!看到漆黑的夜晚,我難過得眼淚都出來了??h城我又沒有熟悉的人,從縣城發(fā)往我們鄉(xiāng)上的最后一趟班車五點半是最后一趟??h城離我們家近百公里的路,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他說時,眼淚流出來了。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步行,回到家里時都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以前還想著跟上他混,那次以后,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年一過完,我就去青海打工,還是從那里學會做水電暖的。這期間他叫過我好多次了,想讓我跟他干,身邊有個親近的人好些,我都沒有答應。后來還是我爸爸反復勸我,這才回來。要是他不亂花我的錢,那些工資還行呢,我們這種下苦的人,還想一個月拿多少?讓人生氣的是,他還隔三差五讓我給他買這買那的呢,從沒有給過我一分錢,都是白買,都是些不便宜的東西,每個月都要好幾次。這么一折算,平均下來我一個月也沒有多少錢。為給家里攢錢,我后面把出租的房子都退了,晚上就睡在茶樓雜物間里。他給別人花錢,像撿來的樹葉子一樣一點都不心疼,隨便就能給哪個爛貨女孩子胸部里褲襠里插幾沓子,那些爛貨就一邊張著血盆大嘴浪笑著一邊一沓一沓抽出來裝進身邊放著的小包里。在自己親侄子的身上,那個摳,說出去把人笑話死!他能落到今天這么個下場,絕對是報應呢。把親人都不當人,包括父母,難道這樣的人就不應該遭到報應?他是給自己留下后路,把一個億的錢藏起來,問題家成了這個樣子,有再多的錢有什么用?
再要些?看他把最后一罐啤酒給兩個杯子里分掉以后,我出著長氣問他。
喝完這些我們回,我喝好了。他哆嗦著嘴唇說著給我點煙。從他的起起落落上我總結(jié)出來個經(jīng)驗,不管到什么時候,人還是要有一定的技能好些,天上掉餡餅的事不能想,想了就會出事情。俗話說積財千萬不如薄藝在身呢。身上有個技能活得才會真實,靠歪門邪道過日子不是長久之計,違法亂紀更是??窟`法亂紀發(fā)財,十次八次總有一次會失手的。一旦失手了,毀掉的不僅是他,還會累及到其他一些無辜的人。與其蹲進鐵窗里才后悔,不如一開始就把心思放端正,堂堂正正地做人、憑自己的本事吃飯,這樣過日子人的心里才踏實。好在我學了水電暖的技術(shù),辛苦一點,掙的卻是放心錢,受人尊重。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只要用我們,都很客氣,左一個汪師傅又一個汪師傅叫,各種檔次的煙一支接一支遞,我這心里比過去敞亮了好多,覺得才真正活出了自己的價值。最近我正和一些單位洽談,想把他們單位的水電暖的維修活全包下來,如果成功,保安這活我就不干了。年輕人去干保安不好,那是養(yǎng)懶漢的活計。我還有兩個孩子,要踏踏實實掙些錢,將來都把他們供成大學生。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得把心思往孩子身上花。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兩個人碰完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站起來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說。我們單位里我也會幫你聯(lián)系,等有消息了我給你打電話。
哥,謝謝您了,小弟真沒看錯您!他說著趕緊跑過來弓著身子伸出兩個手把我的一只手緊緊握住。我就知道哥是我的貴人,從第一次見哥時,我就覺得哥是小弟的活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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