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城
一米高的臺子,臺面是邊長兩米的正方形,涂著暗色迷彩。每個面平平整整,沒有斜面、沒有抓手,像是剛剛從數(shù)學課本里跑出來一樣。
北京的秋天陽光正盛,孫潔自畫面左側(cè)跑出,一米八幾的個頭,雙手一拄,翻上臺子,左腳點地,團身逆時針轉(zhuǎn)了半圈,順勢背部著地,在臺面上翻了個跟頭,輕輕躍下臺來,擦了擦手,走出畫面右側(cè)。
這一系列復雜的動作,不過發(fā)生在3秒之間,如果不是把視頻放到0.5倍速,反復看上5遍,根本沒辦法分辨出孫潔的每一個動作。他頭發(fā)扎成小揪,碎發(fā)遮住臉,紅色T恤、灰白運動褲松松垮垮,是跑酷者最常見的打扮。跑酷者經(jīng)常拍攝視頻,既是記錄,也方便查看自己的動作。這是2011年孫潔跑酷視頻的一個片段。
遇到障礙,翻越它,完成它,這就是跑酷的精神所在。障礙并不只是物理上的概念,從體操運動員到跑酷教練,孫潔翻越的,是眼前一個個臺階、一段段橫桿,也是5歲開始就在心中一點點筑起的高墻。
提交辭職報告時,孫潔還有些忐忑。他在北京體操隊做了8年教練。中國體操水平國際一流,很多教練辭職后到國外繼續(xù)教,自己的辭職報告能否批下來還是未知數(shù)。
孫潔并非找到更好的出路,恰恰相反,辭掉穩(wěn)定工作,將跑酷作為事業(yè),在旁人看來,恐怕并不是明智的決定。連父母都不知道孫潔要辭職,他準備先斬后奏。自從2007年底喜歡上跑酷,他已經(jīng)猶豫兩年。教練為聘任制,每兩年簽一次合同,這次合同上不會出現(xiàn)孫潔的名字。
2004年,《暴力街區(qū)13》上映,跑酷運動創(chuàng)始人大衛(wèi)·貝利(David Belle)出演,他在街道閃轉(zhuǎn)騰挪,飛越一個接一個樓頂,在水泥森林中如猿猴般敏捷。許多人第一次知道跑酷,就是因為這部電影,孫潔也不例外。當時他只是覺得是部好看的動作電影,沒有特效、吊威壓,真實,酷。
真正練習跑酷是在3年后。從小好動,又想工作之余找一個愛好,看到喜歡的運動,孫潔都要試一試。街舞、花式足球、跆拳道,每次練上一年半載,感覺上手慢,就干脆擱置在一邊。
或許和體操有相通之處,跑酷練起來特別順。一個動作,孫潔看看就能明白,技術(shù)要領、力學原理都了然于胸。研究國外的視頻后,他開始一個人練習。體操館1000多平方米,同事們在一旁打羽毛球,他在高低杠、鞍馬間練習跑酷動作。
金剛跳,是跑酷的基本動作,也是最具標志性的動作。助跑之后,雙手撐在障礙物上,雙腿起跳滑行而過,類似猩猩在地上行走。孫潔學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金剛跳。對于體操運動員來說,金剛跳特別簡單,他很快就學會了。
學會是一回事,能夠完美完成又是另一回事。多年的體操基礎反而成了最大的絆腳石。體操運動中,跳馬等許多動作是雙腿同時起跳,金剛跳則要求是分腿起跳,腳要一前一后。多年的肌肉記憶難以短時間內(nèi)改變,一個起跳動作,孫潔每天反復練習,有時一天會練四五十次,最終一年才能完成好。
獨自在館里練了半年,轉(zhuǎn)眼就到2008年開春。天氣暖了,孫潔想去戶外環(huán)境練習,就在網(wǎng)上找北京有沒有跑酷團隊。一搜果然有,每周末,四五個愛好者會在在馬甸公園練習。當時智能手機尚未普及。他用電腦加上帖子里的QQ號,留下手機號方便聯(lián)系。
這群年輕人已經(jīng)一起練習一年,更多時候還在練習跑、跳的動作。跑酷要結(jié)合力量和技術(shù),跑跳的遠度不夠,要不斷練習,鍛煉身體素質(zhì)?!八麄兙毜臇|西太簡單了”,跑酷里的轉(zhuǎn)體、空翻動作,孫潔從小就會,一些體操動作的難度要比跑酷難得多。他更想練習技術(shù)動作,打過招呼,其他人一起練習,他就獨自在一旁鉆研更高難度的動作。他回憶道:“大家湊在一起,有這么一個氛圍而已?!痹诠珗@這方天地,孫潔不再是體操教練,而是跑酷者“大?!保ê蟾拿麨椤按笫ⅰ保?。
屠峰豪是隊里技術(shù)比較厲害的一位,比孫潔小10歲,從2004年左右就開始練習。他家在保定,每個周末坐火車來北京,只為了和大家練習跑酷。大盛經(jīng)常和他交流,高難度動作要怎么完成,將來能不能將跑酷作為一項事業(yè)。這年六七月,這群年輕人注冊公司,創(chuàng)立城市猴子跑酷俱樂部,開始招人培訓。
體操教練只有周日一天假期,平時幾乎24小時都要在隊里。國內(nèi)第一部以跑酷為主題的電影《玩酷青春》開拍,片中主人公所在的跑酷團體就叫城市猴子。俱樂部的成員在片中出演主人公的隊友,孫潔沒辦法參加,只在電影做了幾個替身動作。
跑酷相關的活動越來越多。2009年,第一屆全國跑酷大賽由體育總局主辦,邀請全國6支團隊參賽。孫潔那次是“偷摸去的”,和領導請假也沒說去參賽,他說:“特別不好意思請假,跟要上刑一樣,這算不務正業(yè)?!?/p>
從5歲開始練習體操,到23歲退役,18年的體操生涯,孫潔拿到的最高名次是全國第五。2009年,大盛29歲,奪得全國跑酷大賽個人技巧冠軍。
“這孩子練不了體操”,當年父母帶著孫潔去訓練,體校的看門大爺如此評論?!按鬆斦f你家長太高了”,多年以后,孫潔坐在跑酷教室里繼續(xù)說道,“我爸一米八,我媽一米七,練什么體操?”
孩子練體操,得看家長身高,孫潔的父母當時卻沒有多想。他們甚至并不了解體操這項運動,只知道,什剎海體校的教練來幼兒園招生,兒子被選中了。既然孩子有天分,家長多數(shù)都是支持。
孫潔坦言,自己從小就不喜歡體操。5歲的孩子只知道哭鬧,什么也不想練,被家長每天逼著送去體校。后來漸漸變成要留在學校一禮拜,想回家也回不去了。早上6點起床晨練,跑步、倒立、練習基本功,上午8點半到12點半、下午2點半到7點都是訓練時間,9點半教練會來宿舍檢查,10點之前就要熄燈睡覺。
“每天起床、訓練,教練讓你練,不停地練不停地練,然后回來特別累,就癱倒。”在孫潔的講述中,練體操的日子是在絕望中成長。男子6項,女子4項,每天每個項目要完成5套,每套約10個動作,要流暢完成,否則教練不計入數(shù)量。38℃以上高燒,可以休息一天。發(fā)燒在38℃以下不算高燒,依然要完成每天的任務。
“在教練眼里,你死不了,就要把今天任務完成?!睂O潔說。訓練完成不好,教練就會體罰,倒立1小時,或者跑30圈、50圈,每圈400米。同屋住的孩子很少交流,同一個環(huán)境長大,情況都相互了解,體操又是需要個人完成的項目,即使抱怨,也誰都幫不了誰。
做運動員時,孫潔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即使長大成人,與人溝通仍有障礙。對陌生人有距離感,一起跑酷的朋友覺得他不理人,其實他是“不好意思理人”。他覺得永遠感覺和孩子時狀態(tài)一樣,“看誰都像管教我們的大人”。童年的影響根深蒂固,人們累的時候會做噩夢,比如被人追著跑,孫潔會夢到自己又回到體操隊重新訓陳,常常被嚇醒。
23歲那年,這位體格高大的體操運動員退役,在北京隊擔任教練。從被管教到管別人,內(nèi)心并不會輕松分毫。時代改變,教練不再體罰隊員,但整體環(huán)境和以前類似,訓練依然艱苦。孩子們重復著他當年的生活,在業(yè)余體校訓練五六年,被選拔到專業(yè)隊學習,成績好的隊員會輸送到國家隊。他帶男隊,照顧6個孩子的衣食住行,生活作息還是一模一樣,每天訓練為主。孫潔也想培養(yǎng)出世界冠軍,但想想高手如林的體操界,世界冠軍又談何容易?有的孩子可能天賦不夠,明知道他不可能達到世界頂尖,作為教練還是要督促訓陳。如此孩子累,教練也累,心氣也被一點點磨掉。
對于大盛而言,教練這份工作,除了穩(wěn)定就再無其他。不想上班,每天只想跑酷。2010年,他去意已決,瞞著父母交了辭職報告。塵埃落定后,他才回家說出實情,自己要辦跑酷俱樂部。父母免不了說他,可這個從小離家的孩子脾氣擰得很,沒聽幾句就走了。
孫潔猜父母直到現(xiàn)在都不認同他辭職。跑酷意味著不穩(wěn)定,沒法掙錢吃飯,只是每每提及此事,兒子就生氣走人,二老才默認他的決定。
只想出來,換個環(huán)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是孫潔當時唯一的念頭。
輕行者跑酷教室位于北京東三環(huán)繁華地段,進入一棟大廈,乘電梯到B1,很快就能找到。樓道狹長,地板被擦得發(fā)亮,兩側(cè)多是培訓機構(gòu),舞蹈、拳擊、架子鼓,不一而足。跑酷教室面積不大,目測四五十平方米,一面墻被刷成灰色,裝著4個近半米長的把手,高低錯落。左手角落裝著兩組橫杠,呈直角連接,高度并不一致。其余便是各色海綿墊,長方體、梯形大小不一,可以組合為不同障礙物。
前兩年,大盛與伙伴在海淀一處體育公園教課訓練。他們自己建模型、畫圖紙、做焊工,盡量將道具組合做得多元化。可惜在北京租金太貴,5月他們就沒再續(xù)租,轉(zhuǎn)而做起了跑酷教室。
焰十三是城市猴子跑酷俱樂部創(chuàng)始人之一,目前負責跑酷教室的宣傳、運營等,很早就和大盛相識。那時大家還在馬甸公園訓陳,焰十三第一次去,還沒找到訓練場地,就遠遠看到一個特別壯的人沿河走過。來者穿著黑背心,胳膊特別粗,想必是個高手,跟著他走準沒錯。那人正是大盛。
焰十三很快就察覺大盛的不同,其他人都在練習跑、跳、爬等基本動作,這位高手做出的動作,即使到現(xiàn)在的跑酷比賽,有些選手還不一定能完成。高手有些內(nèi)向,甚至可以說是自閉,除了講解動作技術(shù)時說得特別多,和人聊天只回些嗯、啊等單音節(jié)詞,“跟相聲里捧哏似的”。熟悉之后,他發(fā)現(xiàn)大盛其實內(nèi)心很豐富,會自己錄段說唱,作為背景樂,剪進自己的跑酷視頻中。
2010年,辭去體操教練的工作,大盛終于可以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經(jīng)常參加比賽,既檢驗自己的訓練成果,也能幫俱樂部提高知名度。然而,這年6月,他卻受傷了。在世貿(mào)天階附近的一處戶外場地,大盛做完一個高難度動作,落地時崴了腳。他還記得,從兩米高的地方空翻下來,右腳著地時外翻了一下,他先是蹲著,試著站起來,發(fā)現(xiàn)根本做不到,就坐回去躺在原地,等救護車來。第一個念頭是千萬別骨折,骨折會耽誤太多時間。直到在醫(yī)院拍過片子,他才冷靜下來。
手術(shù)在3天后進行,在右腳裝進鋼板,將骨頭固定好。手術(shù)后麻藥藥效過去,“感覺腿要爆炸一樣”,孫潔人生中第一次覺得那么疼,足足疼了12個小時,甚至沒辦法入睡。
住院一個月,休息大半年,腿傷才慢慢恢復。右腿不能動,肌肉漸漸萎縮,身體其他部位不能跟著休息,還在醫(yī)院時,他就在床上做仰臥起坐,練習倒立。2011年,全國第二屆跑酷大賽舉辦。傷已經(jīng)好了6成,受傷右腿是輔助腿,并不妨礙動作發(fā)力,只是在落地時需要注意。孫潔選擇參賽,并成功衛(wèi)冕全國個人技巧冠軍。
在中國,跑酷尚屬小眾,大多跑酷愛好者都有過被保安驅(qū)趕的經(jīng)歷。焰十三曾在西單被警察包圍,30多人參加訓練,穿著統(tǒng)一隊服出現(xiàn),被誤認為是非法集會。在開放公園練習,有時也會有物業(yè)找過來,說你們不能在這里練習。跑酷動作看起來危險,保安并不了解,只能是趕走為妙。這些年情況稍有好轉(zhuǎn),大家至少知道這是一項運動。
殷九偉自2012年就—直關注跑酷,卻一直沒機會系統(tǒng)學習。他曾在微信朋友圈感慨,有喜歡的事物卻沒有能力去追尋,每天要面對枯燥無味的工作,一遍遍去重復,跟個機器一樣。去年,他看到跑酷課程在招生,便辭去工作,從承德搬到北京,在大盛教課的體育公園附近租房。為保證白天練習時間,他在酒吧找了份工作,每天忙到夜里3點,第二天下午去公園上課。這樣就休息不夠,影響練習,他不再去酒吧,而是做起夜間外賣員。白天訓練,晚上送外賣,從下午5點到晚上10點。兼職工作收入不高,關鍵是不能妨礙他練習跑酷。殷九偉今年22歲,練習一年,已經(jīng)開始在跑酷教室做教練,將來他希望能成為一名專業(yè)跑酷運動員。
孟祥斌以前是摔跤運動員,2014年退役,各個行業(yè)都嘗試過,包括餐飲、銷售、手機維修、美工設計等。最后一份工作是做前端,他再也受不了每天坐在辦公室里敲電腦,看到有跑酷俱樂部在招教練就立刻報名。起初他只是做體能教練,漸漸對跑酷也開始感興趣。孟祥斌教過一個孩子,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被父母送來學跑酷,也開始自己錄視頻,開朗許多。
金偉祎個子高高,小男孩似的寸頭短發(fā),是經(jīng)常來跑酷教室的女孩之一。2013年,她看到電影《暴力街區(qū)13》,上網(wǎng)搜索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城市猴子。那時跑酷訓練轉(zhuǎn)到元大都公園,周末下午1點半集合,她自己找過去,就一直跟著大盛他們練。她做過幾年跆拳道教練,教練有時周末也要上課,她要求每周六必須休息,因為她要訓練跑酷。行業(yè)逐漸飽和,跆拳道教練們都想著多招學生多賺錢,金偉祎卻只想怎么帶好每一個學生。她決定辭職,給自己放了一年假,最近,金偉祎開始在快餐店兼職,原則還是不耽誤跑酷。
這是一群自愿離開所謂正軌的年輕人,他們不強求人生要達到怎樣的標準,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大盛是大神一般的存在。大神不愛說話,但教授動作時講得細致準確,許多高難動作只有他能完成。金偉祎還記得在元大都公園,她坐在椅子上,和墻有一人寬距離,大盛在對面的單杠上練習。她回憶道:“悠桿定點,特別準,穩(wěn)穩(wěn)落在我邊上?!?/p>
跑酷時,身體是唯一的工具,如果遇到障礙,那就無視它,頭也不回地越過去。被問到有多喜歡跑酷時,大盛回答:“我明年40歲,還在練,就不用表達有多喜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