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月
在繪畫領(lǐng)域,比如在戲曲人物畫創(chuàng)作中,畫家塑造人物形象的關(guān)鍵是對特定情態(tài)的把握,如側(cè)頭甩袖,揚眉凝目,一瞥一笑,一顰一蹙等。曹雪芹善畫工,《紅樓夢》中人物的舉手投足都是戲,富有意味和情趣。小說作為一種大容量的文體,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而人物形象的立體塑影又通過動作行為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語境中,情態(tài)有多種涵義,如行為之情狀、神態(tài)、人情態(tài)度等。小說第三回張如圭因打聽得都中奏準(zhǔn)起復(fù)舊員之信,四處尋情找門路時忽遇雨村,便將此事告知雨村。在“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處甲戌夾批:“畫出心事?!笔侵赣甏濉懊γΑ敝疇顬槠饛?fù)舊員歡喜之極急欲尋事,此外脂批多用“畫出一個悍婦來”“畫出一個俗物來”“畫出小人得意來”等“畫”論來評人物情態(tài)反映出來的性情特征,可見情態(tài)背后蘊含豐富的人情物理,隱射人物個性與社會性的互動關(guān)系。
第二十回寫晴雯、麝月、寶玉三人對話。寶玉給麝月篦頭,“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晴雯有“摔簾子”“又跑進來問”“一徑出去了”等動作,寶玉、麝月有“在鏡內(nèi)相視”“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等神情動作的摹寫,庚辰雙行夾批曰:
寫睛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后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睛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至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yǎng),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
批語反映了脂硯齋在人性善惡、人性的異化等方面的哲學(xué)思想,及對于女性“猜忌妒”特點的審美和道德評判標(biāo)準(zhǔn)?!睹献印じ孀由稀啡眨骸叭诵灾埔?,猶水之就下也?!薄澳巳羝淝椋瑒t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認(rèn)為人天生的資質(zhì)如水往下一樣可以使它善良,人本來具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具有“仁義禮智”四德,人心的異化由善趨惡,是因環(huán)境缺乏滋養(yǎng),致使善良仁義之心日漸消亡。脂硯齋的論述近于孟子性善論的觀點,認(rèn)為人進入社會之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往后漸大,漸生心”。但是脂批認(rèn)為幼時“善惡不一”也包含在“天真之性”中。
先要澄清脂批關(guān)于“惡”的理解?!墩f文解字》注:“過也。人有過曰惡。有過而人憎之亦日惡。本無去入之別。后人強分之。”《古今韻會舉要》載:“有心而惡謂之惡,無心而惡謂之過?!敝鷮⑶琏┘饫瘫〉脑捳Z視為“謔語”,第三十一回晴雯對襲人也有夾槍帶棒的話語,比照晴雯對襲人、麝月與寶玉的親密關(guān)系,其酸醋諷刺之意類似。從全文對晴雯人物的塑造及后來寶玉作《芙蓉誄》等來看,晴雯的形象是:“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晴雯為芙蓉花神,黛玉之花簽是芙蓉,兩人的模樣性情極其相似,脂批謂“晴有林風(fēng),襲乃釵副”。晴雯臨終與寶玉所說:“今日既已擔(dān)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币脖砺冻銎洹盁o心”而“癡心”之故。由此看來,晴雯之妒可謂“無心而惡”?!洞蟪肆x章》卷十二說:“順理名善……違理為惡?!崩恚笩o相空性。在佛法教義中,惡即未斷塵世之煩惱,人之所以修煉就是要去除煩惱,去惡從善,做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即為善。可見惡是世俗之人因一切癡心妄心所起。再來看關(guān)于“天真”的闡釋,《莊子·漁父》云:“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莊子認(rèn)為“天真”受之于天,是人的本性,是沒有被世俗禮儀拘束的自然之性。由此可見脂硯齋認(rèn)為晴雯、麝月、寶玉諸人表露出來的或善、或惡的情態(tài),均是其“天真”“自然”的本性流露,寶玉有對奴仆女婢的“癡情”體貼,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晴雯正如寶玉所云“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所以“善惡不一”,是因都處于幼時,不拘禮俗,自然的性情都表露出來,
所謂“往后漸大,漸生心矣”,就襲人與晴雯、寶釵與黛玉來說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評:“襲人自始至終在堅決戰(zhàn)斗中,而她的戰(zhàn)斗從來沒有金鼓殺伐之音??雌饋恚疁厝岷晚?,‘似桂如蘭,正是她在那個社會中平步登云的好條件?!钡谑呕匾殉跻娖湮褚獟队捣氂裰四?,處心積慮為其在怡紅院獲得準(zhǔn)妾的身份做前期準(zhǔn)備。寶釵依托其母親與王夫人的姐妹關(guān)系,又有“金玉良緣”之說作為輿論,入賈府之后,在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之后,寶釵有意遠離寶玉,實則“遠中近”。第七十回其柳絮詩“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其不甘落后,善用時機,把握環(huán)境的心性體現(xiàn)。寶釵、襲人之心,是其時環(huán)境造就而成。寶釵幼時也曾讀《西廂記》,也有情竇初開的懵懂,“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可見其天真之性被封建女德所箴規(guī)。而黛玉自幼喪母,家里將其當(dāng)男兒教養(yǎng),自從失卻雙親后寄人籬下,反倒在性情上辟開一條任性的路子來,加上天性“癡情”,其“心”的發(fā)展脈絡(luò)與寶釵不同。晴雯原系賴大用銀子買來孝敬賈母的,也是脫離了家庭父母的禮教規(guī)范拘束下成長的,與黛玉有相似之處,故個性中天真、不羈的一面發(fā)展得比較徹底。晴雯與襲人、寶釵與黛玉之間的矛盾和差異,可看作各自“天真之性”與“漸生心”的沖突的外在呈現(xiàn)。
而小說中的官場代表人物賈雨村的身上也體現(xiàn)著“天真之性”善的一面與后天“漸生心”惡的一面的沖突。書生時的雨村更多地展現(xiàn)出與士隱交接中的豪爽、“廟中安身”“賣字為生”的自食其力,更有“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的抱負(fù),在“葫蘆案”中也有“大怒”“正要發(fā)簽”的正義之態(tài),但是門子的一番話,使其善念頓滅,奸詐之心得以施展,在“大丈夫相時而動”“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之言的忖度中,順應(yīng)官場勢利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情勢逼迫下,也不得不“詳加審問”草菅人命,為其官運亨通尋求庇護,“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了結(jié)此案??梢娦≌f人物在不同情勢下的情態(tài)摹寫揭示了心性在社會化進程中的變異。
劉上生在《曹寅童奴生涯與(紅樓夢)的反奴文化創(chuàng)造》中談道:“身心相悖的雙重人格,和主奴一體的雙重身份,導(dǎo)致了曹寅精神人格的復(fù)雜性?!薄百Z府是一個由二十幾個主子和數(shù)百奴仆組成的貴族之家。主奴關(guān)系和奴仆世界的描寫,在小說史上具有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辈粌H是曹寅,也不僅是賈府的奴仆,在等級制度的社會體系中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奴性或者說一種被迫的奴性。儒家哲學(xué)中“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觀念,使得國民思想中有一種“明哲保身”的保守原則。長久的封建統(tǒng)治下的普通民眾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向上的卑躬屈膝,這種畸形的心態(tài)通過向下一級的凌虐來獲得滿足,這其實還是一種變相的奴性,將被動的奴性轉(zhuǎn)化成主動的壓迫。魏晉時期“名教”與“自然”之爭,在社會心理層面亦可看作“奴性”與“反奴性”的對立?!都t樓夢》在思想意識上超越了時代,敏銳地看到了階級矛盾,塑造出一批鮮活的反奴性的人格形象,將這種奴性與反奴性的交織、矛盾、斗爭刻畫得真實細(xì)膩。
第七十七回在寶玉說“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句有庚辰雙行夾批:“余亦不知,蓋此等冤,實非晴雯一人也?!北砻髟谥髌偷燃夑P(guān)系中,奴仆的品行評價并不客觀,很大程度上由主子的意氣行事,奴仆并不具備獨立的人格。探春在勸趙姨娘的時候說過:“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nèi)フf給他去責(zé)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tǒng)?!笨梢钥醋鳟?dāng)時的主子階層對丫頭的普遍態(tài)度,便是“玩意兒”,差不多就如“貓兒狗兒”的等級,只是一個玩物。
《紅樓夢》中的丫鬟眾多,大丫鬟地位特殊,又叫“副小姐”。大丫鬟中地位最高的鴛鴦,作為賈母的貼身丫鬟和心腹,還協(xié)助王夫人和鳳姐打點家務(wù),在邢夫人和賈赦眼中鴛鴦是個拔尖兒,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勸說:“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說完拉著鴛鴦的手就要去回老太太。這里有幾處鴛鴦的情態(tài)描寫,先是“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然后“只低了頭不動身”,接著是“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在邢夫人的再三勸說下最后鴛鴦“仍不語”。鴛鴦平日是何其伶俐爽快,這時卻只是“不語”“不動身”,這是鴛鴦的自尊敏感的心對邢夫人、賈赦權(quán)勢壓迫無聲的反抗。邢夫人的話深刻地揭示了奴才和主子的轉(zhuǎn)化關(guān)系,丫頭始終是奴才,過了三兩年配個小廝還是奴才,倒不如做了姨娘,生下個一男半女,“家里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但是鴛鴦卻比一般的丫頭看得更清楚,她罵前來勸她的嫂子:“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兵x鴦在賈府眾多姨娘身上早就看清其結(jié)局,姨娘不過是變相的奴才罷了。
鴛鴦的可貴不僅是看到了姨娘的奴才本質(zhì),不會將自己再升為變相的高級奴才迎合賈赦、邢夫人,更難得的是她并沒有要爭做主子的心眼,比如她對平兒、襲人說:“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在賈母面前說:“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兵x鴦身為丫鬟明白自己身不由己的將來,她的反奴性在當(dāng)時的情勢下只能以死或者當(dāng)尼姑來作為對世俗奴仆命運的抵抗。有正雙行夾批云:“鴛鴦女從熱鬧中別具一副腸胃,‘不輕許人一事,是宦途中藥石仙方。”肯定鴛鴦的別具個性,又以此類推至官場不阿諛逢迎。
這種反奴性在晴雯、司棋、芳官、齡官等人物身上均有不同的體現(xiàn),第三十六回寶玉本意命齡官唱“裊晴絲”一套,且看齡官對寶玉的態(tài)度,文中寫道:“寶玉忙至他房內(nèi),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fēng)不動?!睂氂裼H近,“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nèi)?,我還沒有唱呢?!边@是一幅齡官“正色”圖,將其倔強孤傲的個性顯露出來,王府本夾批曰:“非齡官不能如此做事,非寶玉不能如此忍。其文冷中濃,其意韻而誠,有‘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意?!痹邶g官和芳官等賈府比“三等奴才”地位還低的優(yōu)伶身上,展現(xiàn)了不屈不撓的反奴性的光輝人格。
第十九回寶玉對襲人笑道:“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里?”庚辰雙行夾批:“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這話說出了情態(tài)與心性的關(guān)系,小說塑造了鮮活可感的人物形象,其活色生香的各種情態(tài),具有令人“囫圇不解”的審美模糊性,“囫圇不解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是一種天真本性與社會共性的抗?fàn)?,是本能的愿望與理性的相互制約,從中可辨析人物正邪兩賦善惡不一的人性復(fù)雜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