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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自覺
——陳子善研究員訪談錄

2019-12-21 13:36
文藝研究 2019年10期
關鍵詞:現(xiàn)代文學文學史史料

王 賀

一、青少年時期的文學記憶

王賀陳老師您好,很高興您同意接受這次采訪。我看陳建華老師請您父親寫過回憶紫羅蘭的文章,包括您自己也寫過一些文章提到青少年時期的閱讀經(jīng)歷,知道您父親做過語文老師,也聽您說過他曾和周黎庵共事,您走上文學研究的道路是受父親影響嗎?

陳子善我父親只在抗戰(zhàn)前做過小學語文老師,而且時間很短,不過同事跟學生對他印象不錯。改革開放后,重印和新譯的外國文學作品開始出版,上海新華書店門口經(jīng)常有讀者排隊購買。我不用上班的時候,父親就帶我一起去新華書店排隊看書、買書。有一天,碰到一位老營業(yè)員和我父親打招呼,原來是他的學生,這時他已經(jīng)不當教師四十多年了,學生還記得他??箲?zhàn)爆發(fā)后,他就不做老師了,先后在昆明、重慶、南京的鹽務局工作,走過大半個中國。1949年,國民黨政府要撤退,但他選擇留下來,進了正廣和汽水廠。此廠是上海最大的兩家汽水廠之一,另一家是屈臣氏,都是英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父親在汽水廠擔任代理廠長,是資方代表,但沒有股份,只是工資高一些,和周黎庵共事。我父親英文很好,是東吳二中畢業(yè)的,因家道中落,高中沒畢業(yè)就去當了小學語文老師。他在正廣和汽水廠一直干到改革開放以后。但今天回想起來,在文學方面給我影響更大的是我舅舅。

王賀能說說您舅舅是怎么影響您的嗎?

陳子善我父親對文學沒什么感覺,他主要讀《解放日報》《新民晚報》。我走上文學研究道路和他沒有直接關系,當然他希望我好好念書。我母親家里很有錢,是作南貨生意的。我舅舅醫(yī)科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作廠醫(yī)。1949年以后,他們兄弟姐妹只剩下三個人,這個小舅舅平常休息時常到我家來玩,很喜歡我,給我買了很多小人書、連環(huán)畫,還帶我看電影。記憶當中我星期天看的電影兒童場,都是他帶我去的。這應該是最初的文藝熏陶。

王賀我前一陣看史料,注意到在1955—1956年,從中央到地方有一個取締反動、荒誕、淫穢書刊和連環(huán)畫的運動。很多通俗小說、小人書、連環(huán)畫在這個過程中被查禁了。

陳子善這些不正經(jīng)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接觸過。我父母很小心,他們不會讓我去看馬路攤子上的東西。我的讀物,除了上課用的教材,最早就是我舅舅給我買的《三國演義》《渡江偵察記》之類的連環(huán)畫。但我的語文才能,直到在繼光中學讀高中時才表現(xiàn)出來。我那時喜歡讀書,有一篇作文得了100分,具體什么題目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可能是學楊朔、劉白羽風格的。那時候這一套是主流。現(xiàn)在我們看洪子誠老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對楊朔、劉白羽的評價相對客觀,指出了這些作品比較虛假的一面。必須承認,在語文課的教育之外,課外讀物對我影響很大。我那時喜歡看課外書,以小說為主,主要是傳統(tǒng)的《三俠五義》《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詩歌、散文也會看。這類書是我最早的文學熏陶。到了中學以后,尤其到初三、高一的時候,我就開始看契訶夫、莫泊桑、普希金以及萊蒙托夫等外國作家的作品,一直延續(xù)到“文革”初期。我進舊書店,也是從初三到高中期間開始的。1965年我讀初三,17歲,學校里已經(jīng)借不到外國文學方面的書了,這些書開始被認為是“封資修”的東西。那個時候也看另外一類書,就是《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創(chuàng)業(yè)史》《苦菜花》等,通常一本書一兩個晚上就能看完。其實這些“革命通俗小說”,我的很多同學也不看,客觀上講,他們大多是工人子弟,回家要做家務,而我一放學就去逛四川北路或提籃橋的舊書店。大部分時間是一個人去的,因為班里沒有像我這樣逛舊書店的人。

王賀去了之后是租還是買?

陳子善買,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不怎么買小說了,小說可以從圖書館借,而且也開始不滿足于讀小說,有了對歷史和古典文學的興趣。那時愛買吳晗主編的那套“歷史小叢書”,還有“古典文學普及讀物”叢書,里頭有《唐詩一百首》《唐宋詞一百首》《聊齋故事選譯》等,我買了好幾種。這些書很便宜,通常幾分錢,一兩毛錢就算貴的了,畢竟新書也就一兩毛錢。這樣的讀書生活一直延續(xù)到“文革”爆發(fā)。學校停課后,我就開始比較有計劃地讀書,主要讀西方文學名著。

王賀為什么?

陳子善因為看不到了呀!人的心理就是這樣的,什么書只要一禁,就越想看。從那時起我逐漸有了自己的藏書。后來插隊下鄉(xiāng),除了當時的報刊,讀的最多的就是馬克思主義和魯迅等人的著作。

二、與魯迅相遇:從閱讀到“注釋”

王賀我們知道,您正式走上文學研究道路,是從1976年下半年參加《魯迅全集》注釋組的工作開始的。在此之前,您在下鄉(xiāng)期間就開始閱讀魯迅,這是不是為后面的工作奠定了基礎?您能說說當時的生活、閱讀和工作的狀態(tài)嗎?

陳子善魯迅、茅盾、巴金等人的書我當時都讀過,這比較符合我的閱讀興趣。至于魯迅的書,情況是這樣的?!熬乓蝗笔录?,出版界重印了一批魯迅著作,都是單行本。我父親在上海一見到,就給我買了,寄到我插隊的江西省峽江縣硯溪公社虹橋大隊長嶺生產(chǎn)隊。我開始時和農(nóng)民一起勞動,后來村里的領導覺得我語文水平不錯,就讓我做小學語文老師。我就一邊教書,一邊閱讀,也寫點東西,投稿給《江西日報》,后來都發(fā)出來了。

王賀您曾經(jīng)在一次訪談中這樣說:“這時候我年紀也大了一些,聯(lián)系到六十年代中葉以來耳聞目睹的很多事,再讀魯迅后期的雜文,便覺得別有味道,那時就有種寫作沖動。當然在那個大環(huán)境里,想要寫關于魯迅的文章并且能夠發(fā)表,肯定會留下時代痕跡,這些文章還白紙黑字地留著。不過,那的確是我讀魯迅寫魯迅的開始,雖然只能算讀了一點魯迅而已,而且還寫歪了;現(xiàn)在反思,應該說即使是在歷史大環(huán)境的脅裹中,還是多少得到了魯迅思想的教益?!保◤埖聫姡骸躲^沉輯佚 以小見大——陳子善教授訪談》,載《新文學評論》2019年第1期)是這樣嗎?

陳子善是的,那時候我們讀馬列著作以及傅立葉、圣西門、歐文等空想社會主義者的著作,還有黑格爾《小邏輯》這類書。我白天上課,備課也不需要多少時間,晚上有時間就在油燈下寫稿。我寫的那些文章現(xiàn)在都能找出來,什么學習魯迅、批判反動的“天才論”等,可以說,我正式的文字生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王賀看來您和錢理群老師很像,都是在“文革”中完成了精神啟蒙。

陳子善有一樣,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拔母铩?是歷史上的非常時期,能夠提供的精神資源其實很有限。當時很多人都不想讀書,我們除了“馬列毛魯”之外,什么書也看不到。當時是否讀書主要取決于個人的主觀意志。因為我從小養(yǎng)成了讀書的習慣,知青這個小圈子里都知道我喜歡讀書,所以他們有這方面的信息會告訴我。我那時因為寫了一些文章,《江西日報》理論組的組長很欣賞我,想把我調(diào)進去工作,但因為編制的問題,一直沒有辦成。那時候想調(diào)一個人比現(xiàn)在要難得多,因為涉及身份轉(zhuǎn)換的問題,相當于要把我從普通知青變成干部,非常不容易。直到后來有了獨生子女回城的政策,我才順利回到上海,先是被分配到街道,后來由市教育局統(tǒng)一分配,送到上海師大,現(xiàn)在的華東師大中文系培訓班學習。

王賀那您通過什么途徑參加《魯迅全集》注釋組的呢?

陳子善學習結(jié)束后,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因為讀書好,被留校了。那時也是“四人幫”倒臺前夕,我們學校參與了魯迅著作的注釋工作,承擔的任務是注釋《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三集》和魯迅的書信。注釋組還有其他老師,我主要參加書信的注釋,里面還有工人代表,當然這些代表已經(jīng)不像“文革”時那么厲害了,對我們搞業(yè)務的控制得不那么死。也是為了工作需要,從這時候開始,我就不斷地查找史料,采訪前輩作家,和前輩學者在一起工作、交流等,走上史料研究的道路。那段時期的工作,包括后來去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師范學院(今首都師范大學)進行了長達數(shù)月的集中校稿、審稿,為寫好一個注釋下的許多苦工夫,都對我影響很大。就我個人的際遇來說,如果不是參加注釋組,可能后來會一直在寫作教研室工作??梢哉f,沒有注釋魯迅,就沒有陳子善,我至今很感念這個最初的學術訓練。在注釋魯迅作品的過程中,我遇到的很多問題,以后在史料研究中也遇到了。因為之前大部分都已經(jīng)碰到過,后來我就知道怎么處理了。像注釋組的王景山老師,學問做得很好,但他的學問在參加注釋組前已經(jīng)成型了,做不做這個注釋,都不會影響他的成就,工作結(jié)束他仍然會回到原來的道路上去。我不一樣,我一開始學著做學問,就是研究史料,然后就喜歡上做史料,假如沒有這個熏陶,我可能會跟大家一樣去搞理論。也正是這個經(jīng)歷,讓我有機會認識了很多前輩作家、學者,和他們在一起工作,學習他們對待學問的嚴謹態(tài)度、做學問的方式,包括待人接物等。

王賀但一定還有別的原因讓您選擇從事史料研究吧?

陳子善當然,我對“文革”中的那套假、大、空的東西感到厭煩,覺得與其寫那些東西,還不如扎扎實實地解決一個個具體的問題。此外,也跟錢谷融先生有關。他不搞史料,但后來也做了一些史料整理工作,編了幾套作品選、資料選。他主要從事指導性工作,自己不會具體去查資料,而是把這類工作分配給我,比如他編“中國新文學社團、流派”叢書,具體的組織、整理工作就交給我去做,包括聯(lián)絡作者、確定選題等。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張偉編的《花一般的罪惡——獅吼社作品、評論資料選》,就是我提出來的選題。當時我知道張偉在研究獅吼社,我就問錢先生,可不可以加一本《獅吼社作品選》,錢先生說你覺得好就加。前面的選題像新月派、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晨鐘社等,都是大家討論過的,沒什么問題。但有的后來就出不了了,如《第一次文代會資料選》,因為當時已經(jīng)出版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如果要編那本文集沒有收錄的文獻,我們一方面是沒有條件,查資料限制太多,另一方面是技術手段也跟不上,所以編不了。十卷本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精品文庫》也是由錢先生和我任主編,我來協(xié)助錢先生編的。此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1917—1984)》《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也是我配合錢先生編的。錢先生豁達、開明,尊重不同人的學術發(fā)展個性。

三、不斷自覺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研究

王賀我覺得您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的取向還是“專家研究”,就是對一個個作家分別進行研究。您在研究每個作家之前,都做了一項工作,就是為作家編纂年表,但這個工作其實已是文獻學的范疇了。那么,是不是您的專家研究,或者說您的整個文獻史料工作,都是從作家年表的編纂開始的?

陳子善你說得很對,可以說,我全部研究都是從為作家編著述年表開始的。最開始我和劉增人合作,做了《魯彥著譯系年(初稿)》,發(fā)表在吉林出版的《社會科學戰(zhàn)線叢刊》上。后來還和王自立合作,發(fā)表了《郁達夫著譯年表》初稿。接下來就是編《魯迅郁達夫交往年表》,也是跟王自立合作的,當然主要是我做的。然后就是編《郁達夫研究資料》里面的《郁達夫著譯年表》。此外,我還編過《錢鐘書佚文系年(1930—1948)》,發(fā)表在臺灣的《聯(lián)合文學》上,但因為后來錢鐘書的研究太發(fā)達了,我編的年表有些粗糙,就一直沒有收到書里去。但范旭侖等錢鐘書研究者都讀過這本年表,因為它畢竟是內(nèi)地的第一個錢鐘書佚文年表。然后就是編臺靜農(nóng)、梁實秋1949年以前的著作年表。這一系列年表,現(xiàn)在當然都可以補充,肯定也有很多遺漏,畢竟一個人的視野有限嘛,但在當時,這些重要作家的年表都沒有編,有填補空白的意義。我本來還想編《周作人年表》,但因為張鐵榮等人編的《周作人研究資料》里已經(jīng)有了,雖然也有遺漏,可我要做就肯定會重復別人的工作,沒意義,就不做了。

王賀這些都是開風氣之作,無論對今天研究者的實際幫助有多大,在學術史上都是有地位的。你們具體是怎么編的呢?

陳子善我們編的時候,無非就是看到一些線索,比如作家本人或其他人在什么地方提到一些文章,估計作家在某些刊物上會有文章,就按圖索驥,像滾雪球一樣陸續(xù)把文章搜集起來,最后按時間排列。那個時候比現(xiàn)在好的地方是,雖然查資料不容易,但可以讀到原始報刊,現(xiàn)在你們就只能看膠卷和影印本、電子版了。使用膠卷和影印本會有一個危險:可能有些內(nèi)容沒拍上。當年我看原始報刊的時候,雖然也會遇到某期缺了一頁的情況,但你至少知道它缺了一頁,一看頁碼,一個35,一個38,那你就知道,當中肯定缺了36、37。而現(xiàn)在看膠卷、影印本、電子版,可能就會搞不清楚。

王賀看來您當時編年表的時候,用的還是比較樸素的做法?

陳子善當然是樸素的做法,而且還會和其他研究者互相支援。比如當年劉增人、陳福康、邵華強等人看到郁達夫的新材料,就會告訴我;我看到鄭振鐸的材料,也會告訴他們,因為我們彼此之間都知道對方在做什么。

王賀那時候編年表您有沒有參考諸如陳從周編的《徐志摩年譜》乃至古人編的年譜之類的著作?開始注意編纂方法、原則、標準以及規(guī)范等問題了嗎?

陳子善相關著作都會看,但對方法的思考是一個不斷摸索的過程。當然,年表、年譜和年譜長編還是有區(qū)別的,特別是年譜長編,詳細到什么程度會有爭議,太簡單會遭人批評,事無巨細又會被人詬病,說像個流水賬。這就要求我們編纂的時候必須對譜主有整體的認識,還要體現(xiàn)一定的觀點和思想。編這類著作時,大致都是以時間為線索,按照發(fā)表順序排列,作家的生平、創(chuàng)作以及一些大事都要寫上去。但即便是這樣,你來編魯迅生平和創(chuàng)作年表,肯定跟我編的不一樣,因為我們對魯迅的看法不同?,F(xiàn)代文人身份很多,有些人既是文學家,又是政治家,年譜里要把各方面內(nèi)容都放進去,很難編,但還是應有主線。20世紀下半葉以來,作家出生越晚,生平經(jīng)歷越單一,身份也越單一,比較好處理。而著述年表要比年譜簡單些,我做的基本上都是著述年表,不包括生平,因為涉及生平的很多事情一時搞不清楚,難度大。像臺靜農(nóng)和梁實秋的年表,都是在《香港文學》上發(fā)表的,所以我很感謝劉以鬯,他對年表很看重。他是新文學的親歷者,深知這些工作對后人認識新文學作家、新文學史的重要性。這些東西當時在國內(nèi)發(fā)表比較難,像《新文學史料》就偏向發(fā)表左翼或被打入另冊的左翼、文學研究會等的史料,比如我在上面就發(fā)表過《潘漢年早期文學活動年表》,后來編過一本名為《犧牲者》的潘漢年文集。編年表之后,我們就開始編作家文集,包括《郁達夫文集》《沈從文文集》等,都是出版社看到我們編的年表和《郁達夫研究資料》,來找我們編的。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來越主動,很多時候是自己提出計劃、選題,問出版社有沒有興趣,兩方面互相配合。

王賀是不是可以說,您由魯迅研究轉(zhuǎn)到其他作家的研究,特別是編纂作家文集、資料集以及文獻史料研究,這一過程不完全是自覺的?

陳子善是的,一開始有點兒被動。但正是在注釋魯迅作品的過程中,我逐漸萌生了研究郁達夫的興趣??梢哉f,從郁達夫研究開始,著述年表的編纂和研究資料集、作品集的編纂差不多是同時、同步的。編文集,就要掌握作家的很多集外文,否則這個“文集”就不全。其實當時出版社最初的設想是出兩套全集,一套是郁達夫的,一套是沈從文的,但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議,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有魯迅能出全集,其他人都沒有資格,全都是文集?!拔母铩鼻捌鋵嵰彩沁@樣的,如《沫若文集》《茅盾文集》《巴金文集》《葉圣陶文集》《鄭振鐸文集》等。約我們編作品集的原因也不是說有什么私人關系,而是因為我們的工作有基礎,比較順理成章。不過我編的第一本書是《郁達夫憶魯迅》,是與王自立老師合編的,那是在編《郁達夫文集》的過程中,把郁達夫?qū)懙年P于魯迅的文章收集起來,先期在花城出版社出版。如果出版社不找我,我們的工作可能會慢一點、少一點。這是一個重要的契機,當然我們自己的積累也很重要。

王賀在研究資料集的編纂過程中,您注意到回憶錄這種特殊的史料了嗎?我覺得回憶錄同樣需要考辨、考訂,只能在沒有別的資料的時候,可以勉強用一用。

陳子善對,其實在樊駿先生的名文《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以下簡稱“《總體考察》”)中,對回憶錄這一類型的資料已經(jīng)特別重視。不過有一種情況他沒有提及,我實際上參與到這些回憶錄的寫作中去了。以編《回憶郁達夫》為例,我不是簡單地找文壇前輩約稿,而是給他們查找、提供資料,幫助他們回憶。還有一種情況,回憶者已經(jīng)寫好,沒發(fā)表,或者已經(jīng)發(fā)表了,我要把文章收進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錯誤,這些錯誤未必是回憶者有意作偽,但等他一看到我找到的原始材料,就記起來了,我就請他修改。包括黃源、趙景深、趙家璧等人在內(nèi)的很多前輩都有類似情況。我們必須承認,人的回憶是有選擇性的、主觀的,但白紙黑字擺在你面前,總不能不認。當然,回憶者也可以說這段或那段事情不寫,畢竟他有最終決定權嘛。

王賀是不是您這個時候就開始思考建立“現(xiàn)代作家研究文獻保障體系”?我看到您最早公開講,是在1994年西安召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第六屆年會上。

陳子善我可能是受樊駿先生的影響比較大。我的想法是,把全集、資料集和回憶錄等幾方面的資料綜合起來,才能研究好一個作家。全集和資料集不用說,回憶錄能提供這兩類資料提供不了的信息,有時候?qū)ζ溥M行分析本身也是一種研究,我以為值得重視。

王賀我倒是覺得全集、資料集和回憶錄等資料,我們都會用,但圖像資料、檔案資料也很重要,可能也需要放到您所說的這個“現(xiàn)代作家研究文獻保障體系”中來?

陳子善當然,我用圖像、檔案也做過很多研究。比如徐志摩的照片、張愛玲的檔案等,當然有些是細節(jié)問題,不那么重要,但圖像至少說明作家跟誰拍過照,可以補充回憶錄、自傳、日記等的不足。更進一步的研究,當然需要更多的資料,包括理論和方法的介入。

王賀那您的研究中檔案資料用得多嗎?

陳子善檔案用得不多,畢竟很難查,我用的檔案基本上是已經(jīng)公布了的,比如上海檔案館編了一本他們收藏的名人信札,里頭有一封20世紀40年代后期傅雷寫給上海市社會局申請創(chuàng)辦新刊物的信,之前沒人注意,我就用它寫了文章。張愛玲的中學校刊,也是檔案館公開出來的。但是,研究當代文學,包括從現(xiàn)代活到當代的作家,檔案實在太重要了。除了政府檔案,散落在民間的文獻也應搜集、利用。我曾經(jīng)在天津做過一次講演,就是講民間文獻。民間文獻這個概念很寬泛,比如說參加第一次文代會后,有人拿空白的本子請人題詞,這個題詞本就是民間文獻。我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討論唐弢的題詞本上的眾多題詞,在這些新文學家、藝術家的題詞中,可以看出每個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內(nèi)容也有所側(cè)重。

王賀從傳統(tǒng)文獻學的角度看,您研究版本、輯佚、辨?zhèn)渭翱紦?jù)多一些,目錄、校勘就相對來說少了一些。

陳子善是這樣的,目錄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我們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創(chuàng)辦后,擬編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未收的文學期刊目錄和部分報紙副刊目錄,后來做過一批,但沒有出版,有點遺憾。校勘確實少了一些,一開始對傳統(tǒng)的文獻學不夠重視,后來我們當然做得越來越規(guī)范,但基本上還是文獻編纂、整理的時候用一下,也還不能說完全規(guī)范。

王賀我發(fā)現(xiàn),您個人的研究,除了利用圖書館、資料室的館藏,其實很依賴您個人的藏書。但是不是有點兒過于依賴了?大多數(shù)學者可能完全沒有這個條件。

陳子善我收藏的文獻資料,不是為收藏而收藏,主要是為了閱讀、研究,因為這些書圖書館借不到,沒辦法看。此外,有些書也需要慢慢品味,才能夠評說出新的味道來,在圖書館看總是比較匆忙。而且研究者不可能完全依賴網(wǎng)絡,網(wǎng)絡還沒有完備到這個程度,比如某本書所有的版本在網(wǎng)上都能看到嗎?做不到的!哪怕網(wǎng)上有這個版、那個版,也不是每一版都有。一個普通的收藏家,他又不具有研究的能力,因此研究者就需要和藏家建立一定的聯(lián)系,研究者本人也要把收藏和研究結(jié)合起來。像唐弢、姜德明、魏紹昌、丁景唐、陳夢熊、倪墨炎以及朱金順等人,都是將收藏跟研究不同程度地結(jié)合起來的。當然,我還希望圖書館、檔案館的開放力度更大些,并將文獻史料數(shù)字化,做成數(shù)據(jù)庫。

王賀有人認為,現(xiàn)代文學文獻史料需要不斷開發(fā)新資料,比如同學錄、畢業(yè)紀念冊等,您怎么看?您覺得現(xiàn)代文學文獻有邊界嗎?

陳子善可以這么說,它們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料或者當代文學史料的類型之一,可以幫助我們搞清楚一些事實。史料的無限擴充,也是學術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但文學史料的主體,還應該是作品。跟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直接相關的文字記載,或者間接相關的文獻,作為研究資料都沒問題。像臺灣的秦賢次先生就專門收藏同學錄,研究臺灣在1949年以前有多少人到大陸讀書,在這種情況下同學錄就多多益善。我們還要注意,史學的史料跟文學的史料,呈現(xiàn)的樣態(tài)是不一樣的。除此之外,很多手稿都跟文學有關,這就要求我們轉(zhuǎn)向?qū)κ指宓难芯俊,F(xiàn)在你們可能面臨新的困境,因為很多研究者只看電子版圖書,無法感知書籍的實物形態(tài),但這個特別關鍵,好比研究古代服飾,要親眼見過才有感覺。研究者看電子書跟看實體書感覺完全不同,這跟看人一樣,看照片和看他本人的感覺往往很不一樣。

王賀有學者說您是“史料中心主義”者,您怎么看待這種評價?

陳子善應該說,我在文學史研究中是比較重視史料的,目的是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真相。

王賀我覺得百分百還原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更多地接近歷史真相,或者說重建歷史圖景。

陳子善對,只有研究者掌握了材料,最大程度地占有材料,才有可能接近歷史真相。文學史研究和批評家理解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對《狂人日記》的解讀有無數(shù)種,但你滿足嗎?肯定不滿足!研究者總會覺得還有更深層的意思需要解讀。但與《狂人日記》相關的文獻史料問題,可能所有人只要掌握了同樣的材料,就會得出一個共同的答案。文學史研究是不能亂說的,不同的研究之間,也不能簡單地說誰對誰錯,誰的研究更高級。其實,文學史研究和歷史研究有很多共享的東西,只不過文學史還有一個文學的維度,比如有的作品在文學史上有地位,但文學價值并不是很高,有時候人們會有意無意地把文學史地位和文學價值混淆起來。對我而言,當史料被學界看作無足輕重的時候,我一定要強調(diào)其意義,可是今天史料工作已經(jīng)受到普遍重視,那就沒必要再說了。我個人對史料學的研究,也從一開始不那么自覺,到后來更加清晰、明確一些。就是說,我越來越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在什么方面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哪些可能是別人無法取代的,我想這就夠了。

四、中國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的建立

王賀中國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的成立在現(xiàn)代文學文獻史料領域是開風氣之先的,我想知道中心成立的經(jīng)過和過程,這些事一直好像都沒聽您怎么談過。

陳子善資料與研究中心大概是2002年前后成立的,應該是王曉明教授的建議。他當時雖然調(diào)往上海大學,但在華師大這邊還帶學生,還有一些工作,屬于兩肩挑。他是資料與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我是中心主任。他對中心的事一直很關心,但非常尊重我,完全交給我辦。這個中心實際上是兩個,一個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資料中心,一個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前者負責資料的收集、整理,后者主要從事研究工作。中心不是中文系的資料室,更不是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資料室,但實際上發(fā)揮了一個功能,就是給我們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教學和科研提供資料支持。我們的資料基本上能夠保證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生跟博士生的科研使用。這里的陳列按照文學史總論、專題資料(如新月社、創(chuàng)造社、文學研究會等)、作家(如魯迅、郭沫若等)安排,為研究提供方便。

王賀當時買了很多民國書刊嗎?

陳子善買不起很多,期刊影印本買了一些,但也沒有很多,現(xiàn)在中心所有的書刊都放到思勉高研院的圖書館里了。

王賀它不是實體的研究機構吧?有常規(guī)的經(jīng)費嗎?

陳子善最開始不是實體,但剛成立的時候,也有常規(guī)的經(jīng)費,但不是年度的,而是隔幾年一批。那些書刊資料,很多都是通過這些經(jīng)費采購的。當時我們一個辦公室里有兩個座位,王曉明一個,我一個,但是他很少來。他來了以后如果有重大的事情,我會跟他商量。比如,吳俊申請一個項目,需要多少錢,王曉明說好,就給他,這都要經(jīng)過他同意。

王賀您是主任,那底下的成員有哪些?

陳子善正式成員只有我、王曉明、羅崗、倪文尖和劉旭。凡是本系教現(xiàn)當代文學的老師,參加過我們這個中心的科研項目,也可以算是成員。中心成立時張濟順書記批了一筆一百萬元的經(jīng)費。有了啟動資金,老師們就可以向中心申請項目。此外,我們本來還在做的項目是整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雜志、副刊的總目,其實已經(jīng)整理不少了,但后來沒有出版。

王賀為什么沒有出版?

陳子善因為如何兼顧雜志和副刊,是否編訂雜志和副刊兩種目錄,都需斟酌,編成并出版這樣一本工具書,并不是短期內(nèi)可以完成的。再說吳俊等人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新編》已收錄了一部分。后來,網(wǎng)上的數(shù)據(jù)庫陸續(xù)建成,今天查閱文獻史料已很方便,這些目錄的歷史使命已基本完成了。

王賀那么中心還做過什么事?比如說學術活動、出版等。

陳子善中心建立后,除了不斷充實資料室,還舉辦了多次學術演講會,李歐梵、無名氏這些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文化的著名學者和作家都來演講過。中心還主辦了兩次學術研討會,一次是“東方蝃虹東和1940年代上海文學”,另一次是“中國文化和黃裳散文”,都有填補空白的意義。此外,中心還主持出版了兩套研究叢書,一套是 “閱讀張愛玲書系”,薈萃了那時大陸、港臺和美國學者研究張愛玲的新成果,另一套是現(xiàn)代文學資料和研究叢書,包括了研究周作人、徐志摩、凌叔華、施蟄存、黃裳等作家的論著和各種稀見史料。

王賀現(xiàn)在主要做什么工作?

陳子善華師大思勉高等人文研究院辦起來以后,我們的資料室,連同中文系、歷史系、古籍所等單位的資料室,按照學校指示,都被合并進去了。資料中心的“資料”沒有了,功能也就收縮了,現(xiàn)在的一個重要工作是辦《現(xiàn)代中文學刊》,另一個就是主辦一些講座和研討會。

五、主編《現(xiàn)代中文學刊》與學者的個人風格

王賀《現(xiàn)代中文學刊》是從《中文自學指導》改刊過來的。這是您提出的建議嗎?刊物的名字是您起的嗎?

陳子善這是華師大中文系的一個德政,不是我提的,我不能貪天之功,這件事事先我都不知道。因為中文自學考試越來越萎縮,《中文自學指導》沒有銷路,與其賠錢又不叫好,有沒有可能換一種思路?系領導研究后,決定辦一份學術刊物?!吨形淖詫W指導》這個刊名,大學教授會愿意看嗎?首先名字得變,所以就要申請改名。從2006年開始申請,申請了三年才批下來,跟《無線電技術》等刊物是一批。編刊物是非常麻煩的事,系領導決定由我來編?!冬F(xiàn)代中文學刊》這個名字是系里定的,至于具體誰取的我不知道,也沒去問。從系里來講,當時主要是著眼于學科發(fā)展,因為古典文學專業(yè)已經(jīng)有好幾個刊物,文藝理論專業(yè)也有刊物,就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沒有。我們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成就很輝煌,涌現(xiàn)出錢谷融先生、王曉明等著名學者,有這么個刊物可以推動學科的發(fā)展。當時系領導找我談話,征求我的意見。我想,搞新文學的都編過雜志,書我已經(jīng)編了很多,還沒編過雜志,玩一下嘛。就是這個心態(tài)。

王賀然后您一編就編了這么多年,從2009年8月正式創(chuàng)刊。從創(chuàng)刊號開始,發(fā)什么文章,要設哪些欄目,找誰約稿,開什么專題,都得下工夫,是吧?

陳子善創(chuàng)刊號上也有一篇是《中文自學指導》原先的稿子,是關于符號學的,我看了很好,就用了。其余的基本上都是我拉來的。你說的這些工作,都是我在想、在做的。每一篇稿子都要編校很多遍,最開始只有我一個人干,后來情況慢慢好多了。

王賀但這個刊物還是有您鮮明的個人風格,似乎和您個人的研究旨趣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

陳子善對,最后是我說了算嘛。我說某篇文章不用,別人也不會有意見。我還要承擔其他工作,比如聯(lián)系印刷廠,跑排版公司等。當然,印刷廠是原來的,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但排版公司變過,出版社也有變化。原來《中文自學指導》跟華師大出版社沒有一點關系。第一年沒錢,是我拉了一個民間基金會的十萬塊錢來維持。第二年人家不贊助了,只能拿系里的錢,但拿了兩年,系里也吃不消,只得找華師大出版社。第一次沒有談成,后來請主管文科的副校長出面協(xié)調(diào),請出版社協(xié)助解決學刊印刷出版的困難,我們兩方面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一直到今天,印刷費都是出版社出的。

王賀解志熙老師認為,《現(xiàn)代中文學刊》已經(jīng)成了發(fā)表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和文獻史料的??趺纯催@個評價?一個刊物,學者個人的風格太明顯,是不是也有一些問題,比如說可能會壓抑其他思路的研究?

陳子善解老師那是溢美之詞,我們不但發(fā)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文章,也發(fā)文藝理論和當代文學專業(yè)的文章。有一點值得提出來,我們從不關心作者的出身、資歷、是否有博士學位等。一個體制外的學者,如果發(fā)現(xiàn)了重要的文獻史料,我們也樂意發(fā)表,他們做的研究也很歡迎。當然,學院派的作者我們一樣歡迎。既然這個刊物由我主編,我當然希望提倡基于文獻史料的研究,特別偏重理論的文章讓《文藝理論研究》去發(fā),當代文學的刊物就更多了?,F(xiàn)在專門發(fā)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刊物只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新文學史料》,為什么不能讓一個刊物有自己的特色呢?現(xiàn)代文學史、學術史上有那么多同人刊物,影響了它們的辦刊水平了嗎?當然,《現(xiàn)代中文學刊》不是同人刊物,我們的園地是開放的,而且特別歡迎青年學者、體制外的學者?,F(xiàn)在的學報、社會科學類刊物規(guī)矩太多,對學術有什么好?沒在高校、科研機構里工作,就沒資格成為學者嗎?做學問的方式可以很多元,我們不能通過外在的東西,去評價一個人的工作,關鍵還是要看成果本身。

六、到圖書館去,到資料室去

王賀您不僅建立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創(chuàng)辦《現(xiàn)代中文學刊》,同時個人的研究也一直在繼續(xù),而且到了21世紀以后,出版了多種著作。那么,您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相關的理論和方法?我這兩年在做當代史的研究時,發(fā)現(xiàn)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其實已經(jīng)有人就提出“資料學” 這個概念了。準確地說,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資料工作通訊》這類雜志就出現(xiàn)了。也有人提倡做專門的 “資料學”,認為這應該是圖書館學的一個分支。當時您注意到這些問題了嗎?這跟您所理解的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是一回事嗎?

陳子善有重疊的部分,但不完全是一回事。因為“資料學”涉及面更廣,要解決各個學科都要面對的共性問題,而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專門針對著現(xiàn)代文學,它的某些規(guī)則是獨有的,可能跟史學的關系更密切一些,特別是和歷史學領域的現(xiàn)代史、當代史對資料的處理關系更密切一點。20世紀80年代后期,實際上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松散的資料聯(lián)盟,比如說教育部部屬高校、師范院校的中文系資料室有聯(lián)席會議,我都去參加了。

王賀也就是說,史料學和當時發(fā)展中的“資料學”還不太一樣,因為前者主要解決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問題。這些認識和您在圖書館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吧?

陳子善當然,從1992年開始,我擔任華師大圖書館副館長,直到1999年,做了八年。除了日常工作,還要去外面開會、查資料,自己做研究。后來也有人批評我,認為我外務太多。但這沒辦法,這個矛盾永遠處理不好。時間只有24小時,對大家一樣公平,如果不抓緊時間,很多成果就出不來。我始終認為,上一門課,一個班級48個人聽,也就教育了48個人,而編一本書,則可能有48000人看。也許我的教學工作只能算是及格,但我的書產(chǎn)生了影響。我始終堅持這個觀點,不追求自己的教學水平如何高,包括本科和研究生的教學。所以,我給自己的定位不是一個優(yōu)秀教師,只是一個合格的教師。當然,比我差得多的教師應該有很多。

王賀那您編輯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具有“全集”性質(zhì)的文集、選集以及資料集,已經(jīng)有好幾十種了吧?

陳子善我編的書的書目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大概在100種以上。21世紀以后反倒編得少了一點,更多是自己寫書。以“新文學里程碑”那套叢書為例,就收錄了很多重要作家的處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這個點子是復旦大學中文系唐金海教授想出來的,他來找我合作,是因為知道我對資料比較熟悉。我們覺得當時很多新文學重要作品的初版本已經(jīng)很難看到,重新出版對研究者有幫助,就商定了編輯原則等事宜。那什么是“新文學里程碑”,我們的理解,就是新文學重要作家的處女作、成名作或代表作。有的作家這三個都很重要,比如魯迅處女作是《懷舊》,成名作是《狂人日記》,代表作是《阿Q正傳》;有的作家這三者是合一的,成名作就是代表作;有的作家則只有處女作重要。這都需要我們“選家”的眼光,包括文學史的視野和文學批評的能力等,不是隨便編的。我們后來搞了三種,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每一種都很厚。那個時候我在圖書館工作,需要的資料能從樓上書庫直接拿到樓下復印,很方便。在圖書館工作的經(jīng)歷給我的史料研究帶來了很多幫助,這必須承認,就像在中文系資料室工作時一樣。

王賀不過您在中文系資料室的工作時間相對短一些,更多時間在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后來回到中文系后,還做什么?當時怎么教史料學課的?

陳子善我在圖書館工作了大概不到兩年,中文系請我?guī)а芯可?,我當然愿意。第一屆是和冉憶橋合帶,她做過我們?nèi)A師大的工會主席,研究話劇,是老舍研究專家。她的丈夫是李振潼,既是文藝理論組的,也是華師大話劇團的,很有演戲的天賦。在電影《子夜》中,他演過給吳蓀甫夫婦看病的醫(yī)生。我?guī)У牡谝慌芯可袕埲鹛?、何勇、周偉鴻,何勇現(xiàn)在是《語文學習》的主編,周偉鴻現(xiàn)在在東華大學。第二屆是和王曉明合帶,有孫曉忠、范玉吉、徐曙蕾、陳寧寧、司敬雪等,以后就獨立帶了。當時我上課,講到某本書的一個版本,馬上就可以從圖書館的書庫里拿出來給大家看。之前我在中文系資料室做主任的時候,部屬師范院校中文系資料室舉行聯(lián)席會議,首屆在武漢華中師大開,我也去參加了,好像只開了這一次,后來是分專業(yè)召開的。

王賀具體怎么合作的呢?

陳子善20世紀80年代,上海只有三所高校有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分別是華東師大、復旦、上海師大。三個大學的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也開過聯(lián)席會議,主要討論學科之間的合作。后來我離開圖書館到中文系教書,教現(xiàn)代文學史、史料學、港澳臺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等課程。史料學課只是其中之一。這些年有好多人勸我出版講義,但我一直沒有出。一方面,現(xiàn)在這類書已經(jīng)出了不少,讀者可以參考;另一方面,我覺得概論性的東西沒什么意思,我還是喜歡做一些專題研究,寫一些研究論文。

王賀確實,陳寅恪、陳垣、傅斯年以及顧頡剛等都不寫通史。而夏曾佑、錢穆、呂思勉、雷海宗等則寫過一些通史,但這些通史的貢獻如何,恐怕還需要重新討論。至于文學史,就更是小之又小的一個門類,如果不是給學生上課、考試用,哪里需要?哪有我們想象得那么重要?

陳子善是這樣的。教材、概論性質(zhì)的文學史,當然是重要的,但對我個人而言,我的興趣主要還是從材料出發(fā),進行以小見大的研究。我這幾年在上海的《文匯報》《文匯讀書周報》和香港的《明報月刊》等處寫的小文章,雖然短,但材料起碼是新的,可以供大家參考。

七、從文學史到出版史、書籍史、手稿研究

王賀我理解,您的研究是從文學史研究起步,后來不斷擴展研究邊界,開始從事出版史、書籍史、期刊史、手稿、簽名本以及毛邊本等方面的研究,而這一切,都和對文獻史料的開發(fā)、利用密不可分。那么,可不可以談談您的文學史觀?

陳子善我的文學史研究和其他方面的研究都是從發(fā)掘史料入手的。我的興趣一直在擴大,但沒有轉(zhuǎn)移,基本上還是圍繞著現(xiàn)代文學出發(fā)的。我做的也還是關于現(xiàn)代文學的期刊、出版史、手稿、簽名本以及毛邊本的研究。這些當然是很專門的學問,但大多直接和文學史相連,是文學史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從文學史研究的角度來說,關鍵是如何看待“重寫文學史”。當年提出“重寫文學史”,確實有明確的針對性和一定的學術意義,對原來文學史研究的陳舊框架有很大的沖擊。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思考如何“重寫文學史”。我理解的“重寫文學史”至少包含兩方面工作,第一是對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定評的作品,特別是一些“經(jīng)典”作品進行重新討論。面對一部作品,本來就應該從不同的視角來展開討論,以前只允許一種視角,現(xiàn)在有兩種、三種甚至更多的視角,這總是好事吧?雖然每種視角都有局限和問題,但這是正常的。第二,是把以前文學史上被忽略甚至被遺忘的作品重新發(fā)掘出來并做出評價?,F(xiàn)代文學史上許多有特色、有價值的作品,由于十分復雜的歷史原因,有的被遺忘,有的被故意抹殺。比如張愛玲從1952年去海外,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仍被遺忘,文學界都不知道這個人,以至于其作品在《收獲》雜志上重刊時,大家以為又一個“文學新秀”冒出來了。我自己是把重心放在第二個方面。從郁達夫開始,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施蟄存、臺靜農(nóng)、葉公超、葉靈鳳一直到張愛玲等作家,以前的文學史要么不講、少講,要么加以批判,我則努力發(fā)掘、整理他們的作品和相關資料,就是要為文學史拾遺補闕。所以吳福輝說我是文學史家,我不敢當,但我做的工作,和文學史家是一樣的。文學史家未必都要寫史,我在別的地方也談過,文學史其實不是“重寫”,而是“另寫”,永遠不斷地 “另寫”,“另寫” 就需要以發(fā)掘資料和大量專門、深入的個案研究為基礎(參見陳子善《“重寫文學史” 之我見——答〈深圳商報·文化廣場〉記者問》,《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nèi)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王賀這里涉及一個問題,就是我們?nèi)绾卫斫膺@些被發(fā)掘、鉤沉出來的作家、作品,他們一定很重要嗎?如果我們看關于歷史記憶方面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埋沒、淘汰一些作家、作品,或者說,遺忘是歷史的常態(tài),不是嗎?

陳子善重新發(fā)掘作家、作品,不一定要說這些作家如何重要、作品如何優(yōu)秀。這些新的作品也許有很大價值,也許只有一點價值,這是見仁見智的事,也不一定非要寫進文學史。但有一點比較重要,我們首先得看到、知道有哪些東西。文學史可以是多元的,一部全國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可能某些作家放不進去,但區(qū)域性的文學史,比如寫上海文學史,像周煉霞這樣的藝術家就可以放進來,她是個畫家,但也寫一些作品,寫得還不錯。又比如沈祖棻的詩詞,研究文學史、寫文學史的人是不是要去讀?一提起舊體詩詞,人們眼里只有郭沫若、郁達夫、沈尹默、毛澤東,我們的視野是不是太窄了?當然,文學史也不是英雄譜、英烈傳。有些作家也許進不了全國性的文學史,區(qū)域性的文學史也不會有多少篇幅,但他的某些作品卻很重要,他的一兩篇散文、一兩首詩詞被大家記住了,不也很好嗎?為什么非要從文學史寫作的角度、是不是能寫進文學史這一標準,去評價我們的發(fā)掘工作?坦白說,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很多問題,對古代文學研究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問題。我發(fā)掘新的作品出來,可能會部分改寫文學史,也可能只對某一階段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生態(tài)的研究有所幫助,也可能最后只是幫助我們看到了一篇文章、一首詩,或者只是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一個材料,不都很好嗎?我個人的工作習慣是,只要我感興趣的,我都會做,但別人如果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就不一定做了。很多前輩、同行都在從事現(xiàn)代文學文獻、文學史的研究工作,我們千萬不要忽視他們的貢獻。

王賀是的,我最近因為寫一篇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史的長篇論文,所以回過頭去重新看了很多研究者的作品,發(fā)現(xiàn)他們的確很了不起,在當時不被視為學問的情況下,默默無聞地做了很多事。現(xiàn)在他們似乎不大被我們提起了,但整理學術史,一定要盡量公正、客觀??梢哉f,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是包括您在內(nèi)的幾代學者一點一滴地建立起來的。

陳子善是的,前輩學者對我的幫助和啟發(fā)很大。當年樊駿先生寫完那篇《總體考察》后,希望后面的由我來寫,但我拖到今天,一直也沒有寫出來,有負樊先生的厚望。其實文獻史料的研究,不是說不能有理論和總體考察,但最好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從文學史到出版史、手稿研究、版本學的研究,我自己的研究都是從材料出發(fā),力戒空談。比如說我最近看到一本潘家洵翻譯、王爾德著《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是藍印本(指書板刻成后用藍色顏料試行刷印的“初印本”,采用藍印是為了用墨筆??薄⑿薷臅r方便對照,類似今天所謂“試印本”),而且不僅是內(nèi)容藍印,書名也是藍印的。今天我們常常講如何繼承傳統(tǒng)文化,依我看,書籍裝幀設計、印刷出版時采用傳統(tǒng)的形式,就是在繼承傳統(tǒng)。這類書如果看電子版,我們可能沒法知道它是藍印本,除非圖像特別高清。

王賀新文學作品用線裝書形式出版的問題,這也是近現(xiàn)代書籍史研究很關心的,可惜目前研究得很不夠。

陳子善對,這方面我已經(jīng)寫了好幾篇文章。比如對藍印本、線裝書等的討論,就是從文學史延伸到出版史、書籍史了。也可以說,我的研究從文學史不斷擴大版圖,進入到很多領域,對其他領域的學者也產(chǎn)生了影響。比如一本書的外在形態(tài)、印數(shù)(包括首版首刷的印數(shù)和再版印數(shù))以及印花(版權憑證),背后都可能涉及重大問題。這些問題一般的讀者不會去關注,但我們作為研究者應該關注。研究就是要把被遮蔽和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這才是研究,所以一定要具體、實在一些。因為細部清晰了,才可能對整體有新的認識,雖然得出新的認識很難,但應該是我們的追求。因此,史料研究是真正的“專家之學”,但現(xiàn)在有些研究還是受限于材料。比如要研究巴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實際的出版運作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研究他具體怎么編書,當作者把書稿交給巴金,他究竟怎么處理?為什么這樣處理?可能作者本來給了十篇小說,巴金最后就只出版了八篇,有兩篇抽掉了,原因在哪里?巴金肯定做過選擇。但這方面史料還很少,影響了我們研究的深入。

王賀的確是這樣,我們看西方學者在這些領域成績斐然,一個重要的前提是資料非常豐富。我們這里不像歐洲、美國,那里保存了相對系統(tǒng)、完整的宗教及教會檔案、法院檔案、出版商的檔案等,我們研究近現(xiàn)代文學史,很多時候問題恰恰不是資料多了,而是少得可憐。

陳子善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既是文獻史料、文學史乃至歷史研究的挑戰(zhàn)、難題,也是它的價值所在。一旦你掌握了一批重要的資料,好好做,就可以做出好的研究來,不用像理論話語那樣,在今天很時髦,明天可能就被覆蓋、取代了。

八、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未來

王賀您接下來會做哪些研究?

陳子善首先要與友人合作完成新編《周作人集外文》第一卷的定稿,接下來就是把《黃裳集》印出來,我們不叫“全集”,現(xiàn)在編全集的條件還不成熟,全集要全,需要一代一代人去做。然后出版《簽名本叢考二集》和《毛邊本叢考》,再對作家手稿做一些研究,其他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計劃。我一生不搞什么“項目”,讓我對研究有興趣的是問題、是材料,而不是“命題作文”,現(xiàn)在的“命題作文”實在太多了。

王賀那您覺得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還有哪些工作需要做?或者說,您覺得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未來何在?

陳子善你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是研究者,不是占卜師,預測未來的事情還是不要去做。但如果非要說,我覺得有兩個方面要加強,第一是要提高利用數(shù)據(jù)庫的水平?,F(xiàn)在我們很容易就能使用電子書、數(shù)據(jù)庫,工作效率有大幅度提高。因為你到圖書館去,哪怕給你看原刊,民國報紙的合訂本,半天大概只能翻幾十頁,還得小心翼翼,因為紙張已經(jīng)很脆弱,翻快了會損壞?,F(xiàn)在在電腦上看得很快,半天肯定可以看很多,幾個月一本期刊就可以從頭看到尾。讀者只要用心去看,帶著問題去看,會收獲很多。當然,有些問題也是在漫無目的、隨意瀏覽中找到的,應該把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利用好數(shù)據(jù)庫的關鍵是閱讀者本身的知識儲備,對文學史的把握決定了你能看到什么,你之前的知識結(jié)構,包括對文學史、史料的熟悉和積累程度,決定了你能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樣的問題。研究者要有文獻學的意識,可能你對某個作家本身并沒有太多研究,但你已經(jīng)有學術敏感,就會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許多新東西。

第二是怎么和文學史研究對話,跟以往的文學對話。以前的文學史,可能過于突出某些作家,這不能說全錯,但顯然非常不夠。因為另一些作家未必那么差,只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研究者本身也可能帶有某種偏見,造成文學史越來越狹窄。我們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做的工作,就是不斷還文學史一個本來面目。在這之前是做“減法”,不斷地減,減到無可再減,后來做“加法”,但是“加法”其實比“減法”難做,因為加進來的東西,只要抓到一個把柄,就又被減掉了,比如胡風這批人。當然,現(xiàn)在胡風要加上去。但是,其他的作家和作品呢?我們能不能加進去,加到什么程度為好?他們這批人是否也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其實我所謂“加法”,不是給作家一個文學史上的位置,給他們?nèi)绾胃叩脑u價,而是承認他們在文學史或者至少在文學史的某一段時間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而不是說讓他們“自然消亡”。

王賀對的,我也時常在想,我們以為的“自然”究竟有多“自然”?我們所謂的“現(xiàn)代”究竟有多“現(xiàn)代”?現(xiàn)在流行的很多概念、判斷其實是經(jīng)不起反復追問的?,F(xiàn)在,我想提最后一個問題:對年輕一代的研究者,您作為文學史家、文獻學家,有什么要提醒的嗎?

陳子善不能說提醒,我希望年輕一代學者能做得更好,不過不要著急,慢慢來。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比我們那時候好太多了,當然也有新的問題。但話說回來,任何一代學者,都有他們要面對、處理的問題,沒有一個理想的做學問的時代。你的研究成果問世了,哪怕一時得不到別人的認可也沒關系。還是要相信、堅持自己的選擇,時間最終會不斷地淘汰那些浮華、喧囂一時的東西,質(zhì)樸、扎實的東西一定會留下來,要有這個自信。你們要多看古人、前人的東西,不要和當代人比,那樣出息不會很大。

王賀謝謝陳老師!您今天的內(nèi)容從人生經(jīng)歷到治學經(jīng)驗,從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談到研究的理論、方法等,很多都是之前在訪談或您的文章里沒有出現(xiàn)過的。相信您的這些教誨不僅能給更多的人以啟發(fā),還會激發(fā)出更多的思考,讓青年學者在做這方面研究時更有信心,這一切最終一定會推動這個領域的研究走向深入。我們的談話就到這里吧。

陳子善好的,你也辛苦了,就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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