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萍,馬 濤,張 鑫,孫燕榮*
(1 中國生物技術發(fā)展中心,北京 100039,lipp@cncbd.org.cn;2 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一醫(yī)院,浙江 杭州 310003)
近年來,全球腦科學的重大科技突破不斷涌現,隨之產生的潛在倫理、法律和社會問題也引起歐美等發(fā)達國家的廣泛關注。中國正在迎來腦科學領域發(fā)展的歷史機遇期,學習和借鑒各國先進經驗,積極應對腦科學創(chuàng)新的潛在倫理風險,對促進和保障我國腦科學領域的健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發(fā)揮負責任大國作用,提升國際影響力和話語權,搶抓新一輪全球神經科技競爭主動權,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
近年來,認知增強、腦機接口、神經調控、人工智能等腦科學領域前沿交叉技術的不斷突破,使得人類對自然和生命的干預性越來越強,但其在安全性及社會影響等方面具有較強的不確定性,引起了學術界和公眾的廣泛關注與質疑。
在臨床治療領域,神經增強[1-2]等認知增強技術主要用于精神障礙的治療和衰老癥狀的緩解。然而這類技術同樣可以使得正常人體超出正常認知能力水平,其潛在的安全性和公平性風險引起了廣泛關注及爭議。一方面,作為一項新興技術,認知增強對于人體產生的副作用目前尚不完全清楚,具有不可控性。例如現有可幫助人們短期內提高注意力的神經增強藥物,已被發(fā)現可能引起藥物依賴及神經紊亂[3];另一方面,認知增強技術有可能取代并超越個人努力,其商業(yè)化會使得一部分人群率先獲得這項技術帶來的技能增長,造成不公平的社會競爭環(huán)境[4]。
神經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將有可能在未來重新定義“人格”與“自我身份”。傳統(tǒng)意義上,人類具有獨立人格與獨立自我。但隨著腦成像、神經增強、腦機接口等新型神經技術產生,當人腦活動可被與之對接的外部設施控制并影響,或人腦可操控與之相連的外部設備時,人們不禁質疑,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我是否還依然存在[5]。例如,人類能夠通過腦機連接或腦機融合技術拓展到外部器械與設備上,而與人類大腦連接或融合的機器將有可能改變人類對自我的認識,其人格及身份將由人類大腦與和大腦連接或融合的器械共同決定[6]。
神經活動等腦信息直接反映出個體的思想活動,這對腦成像技術、腦機融合等高新神經技術在應用過程中對隱私的保護提出了更高要求。傳統(tǒng)研究常用的數據去隱私化處理方法不足以保證腦科學實驗數據的隱私保護,因為腦科學研究數據本身已經自帶受試者隱私,例如即時大腦掃描圖譜很大程度上能夠被用來鑒定主體并揭示主體詳細信息[7],包括可能揭示主體的無意識偏見偏愛信息、有關人格特征、精神疾病、性偏好或者藥物成癮的易感性等基本信息。
腦科學和神經技術具有雙重效應,其成果將首要用于腦疾病治療、智力提升等為人類社會造福的醫(yī)療及社會用途。但同時,這些成果也幾乎必然伴隨著其在軍事、商業(yè)等非醫(yī)療領域的應用。英國皇家學會報告[8]指出,以失能為目的的神經藥理學和其他相關技術的研究可能會違背人道主義,醫(yī)學界參與失能武器的開發(fā)將嚴重影響醫(yī)學倫理的基本前提,化學失能劑可能成為“進攻性、致命性失能”的偽裝。目前基于神經調控技術、神經增強技術成果的大規(guī)模推廣可能帶來的風險難以估量,如若被非法利用,將對人類社會造成巨大危害[9]。此外,目前迅猛發(fā)展的腦成像技術可用于疾病診斷,但也可成為反映人類思想,預測人類行為的工具,被應用于監(jiān)控、思想探查等方面[10],導致患者隱私泄露、受到傷害。
美國、歐盟、日本等國家或地區(qū)均在2013年前后啟動了長周期、高投入強度的腦科學計劃,全球總投入經費超過70億美元[11]。新技術的不斷突破,導致潛在的倫理和社會風險日益凸顯,各國紛紛加強對腦科學相關倫理問題的討論,促進國家倫理委員會或學術組織參與政府決策,加強對神經倫理研究的支持,倡導建立負責任的研究與創(chuàng)新框架,促進公眾交流和監(jiān)督,以尋求解決方法。表1列舉了全球主要腦科學計劃在神經倫理方面的組織架構設置和經費投入,重點分析了美國、歐盟和日本在神經倫理研究框架和科技體系建設方面的重要舉措和經驗。
表1 全球主要腦計劃神經倫理組織架構設置
續(xù)表
在2013年美國腦計劃(Brain Research through Advancing Innovative Neuro Technologies, BRAIN)啟動階段,美國總統(tǒng)生命倫理問題研究委員會(U.S. Presidential Commission for the Study of Bioethical Issues,PCSBI)即開始為期兩年的與科學家、公眾和其他利益相關團體的交流合作,產生了較好成果[12]。PCSBI于2014和2015年分別發(fā)布了兩份研究報告:《大腦重要性:綜合神經科學、倫理學和社會的方法》(Gray Matters: Integrative Approaches for Neuroscience, Ethics, and Society)和《大腦重要性:神經科學、倫理與社會的交叉話題》(Gray Matters: Topic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Neuroscience, Ethics, and Society),強烈建議將神經倫理學主動納入所有神經科學研究工作中,用于指導和解決一些由神經科學研究成果的應用可能引起的倫理問題。
美國腦計劃在其多部門工作組(NIH BRAIN Initiative Multi-Council Working Group)中專門設立了神經倫理學工作組 (Neuroethics Working Group,NEWG),由神經倫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共同組成,就如何解決神經科學研究中的倫理問題提供專家意見和建議,并協助確保神經倫理學能夠完全融入美國腦計劃。
針對美國腦計劃的研究人員,NEWG于2018年發(fā)布了神經倫理學指導原則(Neuroethics Guiding Principles)[13],以指導腦計劃資助的研究可能遇到的神經倫理問題。指導原則的內容主要包括:將安全始終置于首位;能夠預見涉及參與者的能力、自主性和代理授權相關的問題;保護神經數據的隱私性和保密性;關注神經科學工具和技術可能的惡意用途;在將神經科學工具和技術應用于醫(yī)學或非醫(yī)學用途時需謹慎;發(fā)現并解決公眾對腦科學研究的特別關注點;鼓勵公眾普及和交流對話;行為公正,分享神經科學研究進展和成果。
NEWG還通過組織神經科學、神經倫理學、哲學、法律的相關專家召開專題研討會,就腦計劃研究的不同領域展開對話討論。最近的研討會主要關注人類神經組織研究以及利用新型侵入性和非侵入性神經裝置的人體神經科學研究。
2017-2018年,腦計劃每年投入200萬美元,用于研究神經技術和腦科學進步的倫理影響,并解決關鍵的神經倫理學問題。截至2018年底,已有9個項目在腦計劃得到資助。項目團隊還通過腦計劃支持的培訓機制和行政手段加強神經倫理學培訓,以便將神經倫理學更好地整合到現有腦計劃的資助計劃中。
歐盟腦計劃(The Human Brain Project,HBP)在設立之初就認識到腦科學研究可能引發(fā)各種倫理、社會和哲學問題。并將對這些潛在問題的識別、審視和管理作為HBP的首要任務[14]。
HBP由歐盟委員會在“歐盟地平線2020”框架計劃內提供資金,在實施中執(zhí)行負責任的研究和創(chuàng)新(Responsible Research and Innovation,RRI)管理理念,這也是HBP開展相關倫理和社會問題討論的基本框架。RRI旨在通過對創(chuàng)新實踐進行管理,將科研創(chuàng)新與社會的價值觀、需求和期望結合起來,以公共協商討論等方式確定創(chuàng)新的目標和價值,并依此塑造科技創(chuàng)新的路徑和方向,提出符合科技和社會發(fā)展的倫理規(guī)范,追求科技成果的綠色化和普惠化,力求使創(chuàng)新更好地造福社會。自2014年歐盟理事會發(fā)布《歐洲負責任研究與創(chuàng)新羅馬宣言》[15]以來,RRI已經在歐盟最高層面制度化,并在歐盟的各類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中執(zhí)行。
HBP具有完善的倫理學組織架構設置。一是設立“倫理與社會”子項目(SP12)(Ethics and Society Subproject),開展倫理、社會和哲學分析。該子項目并非HBP的外部項目,而是其12個核心子項目之一,投入資金約為4800萬美元,占歐盟腦計劃總預算的4%[11];二是在HBP董事會中邀請倫理專家參與管理和決策;三是在HBP外部設立倫理咨詢委員會,確保由HBP各研究項目引起的問題得到公開透明的溝通和處理,并監(jiān)督HBP研究人員遵守相關倫理準則和法律規(guī)范。
神經倫理問題一直是日本腦科學研究中討論的關鍵問題之一。日本教育、文化、體育、科學和技術部(MEXT)于2008年啟動了腦科學戰(zhàn)略研究計劃(Strategic Research Program for Brain Sciences, SRPBS),并在其腦機接口項目中設立ELSI研究團隊,支持人腦功能研究,并幫助公眾參與和理解大腦研究。隨后,日本于2011年在SRPBS中建立生物倫理研究組,執(zhí)行負責任的研究框架(Responsible Conduct of Research,RCR)。在2014年啟動的日本腦計劃(Brain/MINDS)中,主要由SRPBS中的神經倫理學小組為其提供倫理學研究支持,涉及神經倫理研究的經費支持計劃將達到3億美元。
日本腦計劃主要關注兩類倫理問題[16],一是研究參與者的數據收集問題,在促進數據共享的同時保護個人隱私,需要特別關注能識別參與研究個體的特殊信息;二是神經科學疾病模型的社會和個人影響,包括神經精神疾病的早期診斷生物標志物對患者的心理影響等問題。
神經倫理學研究自21世紀初由美國科學家提出并興起[17],是神經科學與倫理學的交叉學科,也是當代神經科學快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近年來,隨著我國腦科學與神經技術領域研究的突飛猛進,國際交流不斷深入,我國開始越來越重視神經倫理規(guī)范的制定和國家治理,并取得了積極進展。一是國家層面的規(guī)范和原則陸續(xù)出臺。2019年6月國家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專業(yè)委員會發(fā)布《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原則——發(fā)展負責任的人工智能》[18],提出了人工智能治理的框架和行動指南,這是我國首次針對人工智能發(fā)展對世界做出的倡議和承諾。二是科學家對神經倫理的關注越來越高。多位科學家大力呼吁“倫理與科學齊頭并進”,并指出“隨著中國學術國際地位的上升,為了達成國際共識,中國科學家應積極投入到國際上有關科學倫理的討論之中”[19]。我國腦科學家近期發(fā)表研究論文,首次分析了中國腦科學技術發(fā)展中存在的社會倫理問題,并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民族特色角度出發(fā)提出了應對策略[20]。三是我國開始參與國際神經倫理問題的公眾討論。2018年,由中國生物技術發(fā)展中心與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ECD)共同發(fā)起的國際神經科技創(chuàng)新研討會在中國召開[21],匯集了百余位腦科學、倫理、社會學等領域的國內外專家,這是中國首次針對神經倫理及社會問題舉辦大規(guī)模國際專家研討。
目前中國在安全性保障與實驗限度等主要問題上的倫理規(guī)定與國際規(guī)范基本保持一致,然而神經倫理學研究尚處于初步發(fā)展階段。主要表現在:一是學科建設不足。中國主要高等院校及主要科研院所在開展腦科學以及相關研究時,幾乎沒有針對神經科學研究的倫理審查委員會,在教學和培訓中也幾乎沒有進行神經倫理規(guī)范的相關教學內容,中國現有的倫理審查機構中罕有專門針對腦科學與神經技術的倫理工作小組。二是專業(yè)人才匱乏。目前中國神經倫理學研究多局限于哲學和法學領域,少有神經科學家參與,限制了學科發(fā)展。三是科研與倫理研究脫節(jié)。中國科研人員對神經科學研究和應用可能帶來的倫理挑戰(zhàn),及其對社會影響的考慮尚未與科學技術的研究有效銜接,在早期技術開發(fā)和實驗設計中缺少倫理方面的考慮。公眾普遍缺乏對神經倫理的認識,科學界與公眾交流途徑匱乏。四是科研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仍較大。由于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影響,社會公眾對神經精神系統(tǒng)疾病患病人群的個人隱私保護等方面重視不足。
在國家層面,應大力強化生命倫理研究在科技創(chuàng)新和政府決策中的重要咨詢作用。一是建立國家生命倫理委員會,對生命科學研究涉及的倫理與社會問題進行審慎的考察和分析,有前瞻性地規(guī)范創(chuàng)新工作,支撐政府決策。二是在中國腦科學計劃及相關研究中,加強對神經倫理研究的投入。三是根據神經技術的創(chuàng)新進展,調整現行生命倫理準則,研究制定和規(guī)范中國腦科學與神經技術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指導原則。
一是加強生命倫理研究的學科建設,從理論和實踐層面開展生命倫理學研究,尤其是神經倫理學相關的倫理、法律與社會問題的研究,應對生物技術引發(fā)的重大生命倫理問題與公眾危機;二是注重生命倫理學人才培養(yǎng),鼓勵具有生物技術等學科背景的專業(yè)人才進入生命倫理學研究領域;三是加強對生物技術、臨床醫(yī)學等領域科學家和從業(yè)人員的培訓,將倫理、法律和社會教育納入神經科學課程、臨床和工程的培訓。
針對涉及重大生命倫理問題的神經科學技術,加強公眾監(jiān)督,促進公共機構、醫(yī)療部門、媒體、商業(yè)組織和公眾之間的透明溝通,通過開展跨學科跨文化的公開對話,建立公眾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