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宇文所安的《追憶》一書總結(jié)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復現(xiàn)的現(xiàn)象,將“回憶”當成創(chuàng)作者的“殿堂”,讓歷史歷代的文人騷客在這塊領(lǐng)地上不斷復寫、審視。本文借鑒宇文所安對“回憶”的觀點和碎片說,試對潘岳的《悼亡詩(其一)》進行解讀,潘岳的悼亡詩通過寫妻子的遺物,用碎片化的意象重建回憶場景,側(cè)面勾勒出了妻子的活潑動人、未經(jīng)男性道德化的女性形象。
關(guān)鍵詞:悼亡詩;宇文所安;追憶
一、宇文所安的“追憶”觀與碎片說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利用西學背景對唐詩展開了視角獨特的研究,其著作《初唐詩》《盛唐詩》《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下文簡稱《追憶》)《迷樓:詩與欲望的迷宮》等著作在中國廣受歡迎。
《追憶》一書將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視為一種核心主題:由于對于“不朽的期望”,詩人希望后人能像“我”記住前人一樣記住“我”,因此“在中國古典文學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同往事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宇文所安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分析了回憶與傳統(tǒng)、死亡、歷史的道德性和機械運轉(zhuǎn)的關(guān)系,展現(xiàn)了隱喻法和舉隅法兩種詩法在詩人追憶往事中的運用,進而分別以沈復的《浮生六記》和李清照的《金石錄序》為個案,提出了沈復“微觀世界”和“入侵式”的回憶復現(xiàn)模式,認為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看似美滿的婚姻中,實際上潛藏著洶涌暗潮。后者也呼應了國內(nèi)學者對此的爭議和探討。
宇文對“追憶”的闡述獨辟蹊徑,在《復現(xiàn):閑情記趣》一文中,作者直截了當?shù)卣f明了他對“回憶”的界定:回憶不是故事,但“回憶可以是進行大量沉思和回顧的場合”;雖然回憶可以給我們帶來某種可視的形象,但是它又“不同于展現(xiàn)在我們?nèi)庋矍暗男蜗蟆N覀冄壑械男蜗笥屑毠?jié)作為背景,在生活世界中有它的延續(xù)性;在我們的回憶中,背景是模糊不清的,出現(xiàn)的是某種形式,故事、意義、同價值有關(guān)的獨特的問題等,都集中在這種形式里”。
此外,作者提出了貫穿全書的觀點:回憶來自過去的斷裂的碎片;“它闖入正在發(fā)展中的現(xiàn)實里,要求我們對它加以注意,我們‘沉湎于其中”。詩人只需要將注意力集中到一個“碎片”,周圍環(huán)境的豐富細節(jié)以及對他個人所具有的意義,就全涌現(xiàn)在詩人的心頭,所有這些都凝聚在一個形象、一個名字或者某一時刻里。宇文提出了重要的“斷片說”:
在我們同過去相逢時,通常有某些斷片存在于其間,它們是過去同現(xiàn)在之間的媒介,是布滿裂紋的透鏡,既揭示所要觀察的東西,也掩蓋它們。這些斷片以多種形式出現(xiàn):片段的文章、零星的記憶、某些殘存于世的人工制品的碎片。
一塊斷片是某件東西的一部分,但不只是整體的某一成分或某一器官。假如我們把各種成分組合在一起,得到的是這件東西本身;假如我們把全部斷片集攏起來,得到的最多也只能是這件東西的“重制品”。斷片把人的目光引向過去;它是某個已經(jīng)瓦解的整體殘留下的部分:我們從它上面可以看出分崩離析的過程來,它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那犬牙交錯的邊緣四周原來并不空的空間上。它是一款“碎片”:它同整體處于一種單向的、非對換的關(guān)系中。
這些碎片起到了“方向標”的作用,把我們引向某種失去的東西。
二、撫存追憶:悼亡詩中的意象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一類反復出現(xiàn)的抒情詩,悼亡詩逐漸形成了區(qū)別于其他抒情詩的規(guī)定性。首先,悼亡詩一般指悼念亡妻而作的詩;其次,“生離死別”成為最常見的主題,并且意象的使用多與家庭生活相關(guān);最后,悼亡詩為中國詩人提供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公開談論甚至歌頌婚后愛情的場所,抒發(fā)對妻子的贊美或哀思。
例如《追憶》所示,出于對留名千古的期待,詩人反復追憶先人、歷史事件、傳統(tǒng),讓回憶成為了一個容納的場所,一個“殿堂”,讓“已經(jīng)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shù)回到眼前”。這種回溯代表了詩人想要不斷跨越記憶鴻溝的努力,觸發(fā)點可能是一件物品,可能是只言片語,雖然不能代替往事,但它能把現(xiàn)在和過去連接起來,讓人們跟著詩人走向已經(jīng)消逝的、不復存在的場景。
這在悼亡詩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面對亡人舊物寓寄情思似乎成為一個判斷該作品是否為悼亡詩的一個重要標志,睹物思人,撫存悼亡,故妻不在,她留下的妝臺、一撮頭發(fā),甚至曾經(jīng)寓居的房間,都成為了故人的一部分,讓詩人深深地懷念。例如,《詩經(jīng)》中的《葛生》被認為是悼亡詩的發(fā)軔之作。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恫千苴屠!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在郝懿之前都將此詩解為征人婦思夫之作,然而詩中的“角枕”“錦衾”為收斂死者所用,因此郝懿判定其為一首悼亡詩。因此將最后兩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理解為“谷則異室,歸于其室”式的誓言,才比較說得通。
在悼亡作為詩歌類型形成的過程中,西晉文學家潘岳是標志性的人物,被認為是悼亡詩的之祖。元康八年(公元298年)秋,愛妻在洛陽去世,潘岳悲痛欲絕,寫下《哀永逝文》《悼亡賦》《楊氏七哀詩》等一系列哀悼之文,其中最動人的就是三首《悼亡詩》,后來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而“悼亡”也約定俗成為追悼亡妻的專稱,不可用于悼念他人。《悼亡詩》其一: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溜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詩人從時光流逝說起,妻子不在的歲月里,季節(jié)交替如白駒過隙,時光流逝而不易察覺,由此引出了詩人此時與亡妻人天永隔的悵惘,甚至生發(fā)出獨留在世上有何益之感,只是在勉力應對朝廷的職責而已;然而回到家中,面對昔日兩人共同生活的房屋里,卻再也看不見亡妻的音容笑貌。
9~14句詳盡寫了詩人“望廬憶亡妻”的情景:帳幃和屏風上已沒有妻子的形跡,只有生前的墨跡尚存,衣服上還殘存昔日妻子的香味,生平玩用之物還掛在壁上。詩人把讀者帶入了他如何回憶亡妻的場景,仿佛能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自己家的屋檐下,寂寂地環(huán)視房宇,跟人們細細訴說哪些事物是妻子生前就如此放著,哪些東西現(xiàn)在已找不到蹤跡。妻子雖然亡故,與詩人生死兩隔,但是遺留的物品:幃屏、翰墨、流芳、遺掛……如同她留在這里的細小碎片,詩人努力想把這些碎片拼起來,以此營造一種故人仿佛還在的情景。
但遺憾的是碎片不能代替整體,也無法將往事重現(xiàn)。“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詩人恍惚間心中五味雜陳,惶、忡、憂、惕,四種情緒在他心中交替翻沉。置身這房間里,四處散落的妻子的碎片,如影子一般,給詩人一種亡靈隱現(xiàn)其中的錯覺,但是詩人及時醒悟,他明白無論如何回憶,甚至努力保持能讓他喚起追憶的場景,他都不能跨越時間和生死給他們之間設下的鴻溝,一時間惶恐憂懼不已。
詩人用“同林鳥”“比目魚”這種經(jīng)常象征愛情和相守的比喻來控訴生死相隔的殘酷和往事不能復現(xiàn)的悵惘。往日應對朝堂之事后回到家里,還能看到妻子在幃屏游走,或者在桌前揮毫的溫馨場面,而此時,這反而成為一種人生的缺失。對妻子的思念,讓詩人寢食難忘,對孑然孤存于世的憂懼,也不會隨著停止回憶而褪去。
《悼亡詩》其它兩首與第一首章法大體相同,只是在不斷改換情景和陳設的細節(jié),以多方面展開被喚起的記憶,形成回環(huán)往復的效果。也有研究者認為,潘岳的所有悼亡詩都集中在“塑造一個篤于夫妻情誼的丈夫形象,讓我們看到他多么癡情地眷懷亡妻,沉溺在無盡的追思中不能自拔,可是妻子的形象卻沒在詩中出現(xiàn)”。確實,在潘岳這幾首悼亡詩中,詩人著重表現(xiàn)的是悼亡主體也即作者自己,而非悼亡對象,對妻子的形象、性格或美德未著筆墨,僅以物品作為意象出現(xiàn)來指涉妻子生活的場景,雖然情感真切動人,不免有對妻子形象的物化之嫌。
然而,仔細分析“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幾句,隨著詩人回憶的思緒,在帳幃和屏風間留連的妻子,握筆揮毫的妻子,采新花熏衣衫的妻子躍然紙上,這些碎片傳遞著眾多有關(guān)女主人的訊息,詩人甚至沒有為妻子施予道德的裝飾,也未將其女性模式化。比如在追憶之時,詩人選擇墨跡而未提及女工之類代表女性刻板印象的閨中物品,而將亡妻塑造成一個躍然活潑、活色生香而不乏才情的女子。因此,可以說,潘岳即使將亡妻形象隱藏在其遺物碎片的后面,也并未遮蓋住她作為懷念對象的魅力,在曲折隱約中更顯男女婚后情愛的細密和質(zhì)樸。
三、結(jié)語
宇文所安的《追憶》一書總結(jié)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復現(xiàn)的現(xiàn)象,將“追憶”這一文學從中剝離出來,在哲學、歷史和審美向度上作了詳盡的闡釋。其中提出了將“回憶”當成創(chuàng)作者的“殿堂”的看法,賦予這種主題以空間感和儀式感,歷史歷代的文人騷客從無到有地撰寫出精妙的詩篇,引領(lǐng)讀者走向更遠古的往昔,復刻出精彩的獨家記憶,給人們展現(xiàn)出他們在這塊領(lǐng)地上獨特的視角。宇文所安的唐詩研究中,其西方豐富的理論資源和嚴謹論證邏輯為人們解讀唐詩提供了他者視角,這種陌生化下的再審視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多義性和豐富性,也大大拓展了古典文學的意義闡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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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松雪(1991—),女,回族,山東淄博人,文學碩士,研究方向: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