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亞萍
(廣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殖民時期,以英國為首的西方殖民者認為他們在生物學上優(yōu)于其他人種,強調(diào)殖民地文化屬于次等文化是異教的,必須被基督教同化。于是,在這種殖民思想的影響下,在第三世界國家形成了兩種寫作群體。一方面,有些殖民作家開始懷疑自己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他們使用純正的英語寫作且拋棄了前殖民的文化傳統(tǒng),這些作家包括奈保爾(V.S.Naipaul,1932-2018)、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1930-2017)和索卡因(Wole Soyinka,1934-)等,他們的作品被認為是英語的典范,這也為他們贏得了來自殖民者的獎勉(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等);另一方面,有些作家反抗這種殖民文化,他們有意在英語中“摻沙子”[1],使用本土化的英語來代替合乎語法的英語,比如,洋涇濱語(Pidgin)和克里奧尓語體(Creole)等,這些作家包括喬治·拉明(George Lamming,1927-)、倫道夫·斯托(Randolph Stow,1935-2010)以及加百列·奧卡拉(Gabriel Okara,1921-)等。
隨著殖民體系的瓦解,越來越多的后殖民作家拿起“筆桿子”,抵抗西方正統(tǒng)的書寫方式,開始了本土化書寫的漫漫長路。緊跟時代的步伐,《逆寫帝國》的作者指出,殖民地作家主要從兩個方面解構(gòu)殖民主體性,一是重置語言,二是重置文本。從語言的角度進行解構(gòu),“棄用”(Appropriation)和“挪用”(Abrogation)是后殖民寫作的文本策略,棄用是對“中心性”和“真實性”的拋棄,否認都市語言的標準和規(guī)范,挪用是“用不屬于自己的語言來傳達自己的心靈”[2],棄用和挪用是同步進行的,洋涇濱語和克里奧尓語是很好的例子。挪用的策略包括注解、未被翻譯的詞語、交匯語言、句法融合、語符轉(zhuǎn)換和俗語音譯。被譽為“非洲現(xiàn)代文學之父”的尼日利亞作家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在其代表作《荒原蟻丘》(Anthills of the Savannah,1987)中重寫和改寫了帝國中心的語言,通過將未被翻譯的語言嵌入到標準的英語,將伊博語言的句法結(jié)構(gòu)融入到英語中等策略,以達到彰顯文化間的差異,顛覆帝國中心語言所體現(xiàn)的文化“真實性”和“中心性”,重塑非洲文化身份和特征的目的。
語言的挪用是后殖民抵抗書寫中顯示文化差異的重要手段,但更為重要的挪用是寫作本身,也就是重置文本。作者將后殖民作家“逆寫”的特征歸結(jié)為三點:一是“后殖民的聲音被帝國中心所沉默和邊緣化”;二是“文本中對于帝國中心的取消”;三是“對于中心文化和語言的積極挪用”[3]。借助挪用的策略重置文本,后殖民文學大張旗鼓的自我界定和自我堅持,對決定權(quán)力的概念框架進行秩序重設(shè)。20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在其作品《福》(Foe,1986)中很好的實踐了文本的重置。他從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的角度,對西方世界的經(jīng)典作品《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1719)大膽地進行反撥與顛覆。在《?!分锌唆斔鳎–rusoe)的名字變成了克魯索(Cruso),他不再是一個體格健碩,精力充沛的人,反而在返回文明世界的途中因病去世;星期五(Friday)被割掉了舌頭,也就無需學習殖民地語言——英語,但是,他無時無刻不在用行動表達自己,在荒島上時不時躲起來,不停地手舞足蹈……他的沉默是“響亮的沉默”,是他抵抗殖民者權(quán)威的一種手段。通過對西方正典的“逆寫”,庫切旨在為那些被割掉了舌頭的“星期五們”發(fā)聲。
“棄用”體現(xiàn)了對殖民文化的拒絕以及使用地方英語寫作;“挪用”是一個獲得并重塑語言新用途的過程,用帝國語言傳達自己的心靈。這種策略是后殖民作家抵抗書寫、解構(gòu)殖民主體性的重要方式,表現(xiàn)了他們對待殖民文化的態(tài)度和強烈的主體性意識。通過“棄用”和“挪用”,后殖民作家解構(gòu)了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擊垮了將英國英語文學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固化思維,促成了英語文學的變化,重構(gòu)了一種新的文學范式,豐富了文學的書寫方式。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代年代初,伴隨著現(xiàn)代主義的衰落,后現(xiàn)代主義如“異軍突起”席卷了整個歐洲的思想界和理論界,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達到高潮。在這一新思潮的影響下,知識界出現(xiàn)了一種“后現(xiàn)象”,如后殖民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后歷史主義等。八十年代后期以來,后現(xiàn)代主義的論爭在西方逐漸衰落,讓位于全球化研究,對后殖民研究的討伐聲也日益增多。不少學者立足于全球化視野,提出了新的后殖民理論,探索了新的批評視角和方法?!斑@絕非茍同那些幼稚、夸夸其談的‘理論之死’論調(diào),亦非后殖民研究的挽歌……而是為了從目前重新界定后殖民跨學科理論批判價值的研究中遴選出最激越、鮮活的成果”[4]。后殖民研究似乎已經(jīng)衰落,但是,全球化理論描繪的“美麗新世界”是否是西方世界新的殖民策略?在這個“后后殖民”時代,面對全球化理論不斷兜售新的帝國主義霸權(quán),我們有必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重估后殖民理論的文化和政治抵制意義。對西方中心話語的“逆寫”是后殖民作家的抵制策略,它消除了西方世界對殖民地的“妖魔化”捏造[5],還原了真相,建構(gòu)了本土差異性。通過“逆寫”,后殖民作家正在努力建立一個真正的美麗新世界。
面對紛繁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如何保持清醒的頭腦?那就要回歸這些現(xiàn)象背后最本質(zhì)的——語言,德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在顛覆了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后指出,語言是意識的來源,是語言決定意識,而非意識決定語言。“要消滅一個民族,首先要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要消滅承載它的語言”,阿道夫·希特勒也企圖通過消滅異國語言來滿足自己的政治野心。殖民時期,西方國家為殖民地的人民帶去了英語,英語被認為是殖民者帶去的一個“上帝的禮物”[1],也變成了他們的殖民手段,正如卡其魯(Braj B·Kachru,1932-2016)曾經(jīng)指出,英語的世界化并非發(fā)生在維多利亞時期(Victorian Era,1851-1901),而是發(fā)生在后殖民時期及其后,一個尼日利亞就有二百五十多種部落語言,但是任何一種部落語言都無法成為尼日利亞的官方語言,唯有英語可以擺脫部落間的爭權(quán)奪利,服務國家的民族主義獨立運動[6]。
隨著第三世界國家紛紛獨立,殖民體系的瓦解,英語反而成了殖民地人民反抗的工具?!赌鎸懙蹏返淖髡邉?chuàng)造性地將歐洲的中心英語稱為“大寫的英語”(English),它符合標準的英語語法規(guī)則,以“國王英語”(King’s English)或“女王英語”(Queen’s English)為準則;將殖民地英語稱為“小寫的英語”(english),它不符合標準的英語語法規(guī)則,強調(diào)“平民化”和多樣化。“小寫的英語”更像一種“街頭英語”(Street English),這是殖民地人民“逆寫”的另一種方式,對英語的改造過程,也是他們“逆寫”的過程?!赌鎸懙蹏返淖髡叱浞挚隙恕靶懙挠⒄Z”,并在結(jié)語部分指出,“地方英語勝于英國英語”。
在眾多后殖民作家的努力之下,“小寫的英語”不斷地的融入了地方文化特征,這是后殖民作家“逆寫”的方式,也是他們?yōu)椤叭ブ趁窕彼鞯目範帯W髡叱浞挚隙诉@種“小寫英語”,“大寫的英語”已經(jīng)僵化,而“小寫的英語”正生機勃勃,印度英語、牙買加英語、非洲英語等不僅促進了英語的發(fā)展,也豐富了英語文學。“小寫的英語”顛覆了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中的“中心性”和“權(quán)威性”,解構(gòu)了西方世界的知識話語霸權(quán),為反抗殖民統(tǒng)治提供了新的、有力的話語工具,體現(xiàn)了殖民地文化的特殊性,重構(gòu)了殖民地的文化身份。阿契貝在《荒原蟻丘》中加入很多不加注釋和翻譯的伊博族語言,如garri(非洲尼日利亞人的一種食物)、kolanut(非洲的一種水果)、Uwa-t’uwa(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世界),這彰顯了帝國中心文化和本土文化之間的差異,展現(xiàn)了非洲文化的特殊性,把語言從文化真實性的神話解脫出來,表明了語境對語義的至關(guān)重要性[7]。
后殖民作家在“逆寫”的過程中,不僅塑造了個體的文化特征,也通過客觀公正的書寫,扭轉(zhuǎn)了西方“正典作家”(Canonical writer)強加給殖民地人民的“妖魔化”形象,還原了一個客觀真實的“本土形象”。西方“正典作家”通常來自歐洲白人家庭,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認同西方固有的價值觀念。即使有些作家反對宗主國的殖民壓迫,同情殖民地人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自覺地帶著白人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去看待殖民地以及殖民地人民,他們堅定地認為,殖民地是未經(jīng)開發(fā)的原始地帶,本土居民需要“被開化”和“被教育”。因此,薩義德(Edward Wadie Said,1935-2003)在《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一書中指出,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既是一個反帝國主義者又是一個帝國主義者。法國作家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在其作品中常常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替殖民地人民吶喊,反對殖民政策和種族歧視,但是受到白人的家庭背景和殖民意識形態(tài)影響,她又不可避免地帶著種族偏見去描寫東方,在其代表作《情人》(L’Amant,1984)中,她寫道,“中國的話說起來像是在吼叫,總讓我想到沙漠上說的語言,一種難以想象的奇異的語言”[8]。盡管杜拉斯對殖民地人民抱有同情,但其內(nèi)心深處還存在著偏見和歧視。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筆下的中國人形象卻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更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在《上海孤兒》(When We Were Orphans,2000)中,他雖然站在殖民者的角度,卻以寬闊的胸懷正視中國被侵略的歷史,塑造了一個客觀、公正的中國形象。西方作家通常將殖民地描述成“他者”,對殖民地的誤會和曲解比比皆是,殖民地被打上了丑陋、邪惡的烙印。為了刻意迎合西方讀者對殖民地的集體想象,而有意矮化和丑化殖民地,一如對南京大屠殺的描寫,中國作家、日本作家、華裔作家和西方作家站在不同的話語立場,就有四種迥然有別的描寫。后殖民作家筆下的本土形象更加客觀公正,因此,應該按照殖民地固有的價值觀念來描寫殖民地,只有這樣才能得出一個正確的、不帶任何偏見的本土概念。
然而,后殖民文學并非建立在這種“殖民/反抗”的二元對立的基礎(chǔ)上,在《逆寫帝國》的最后,作者也談到了“雜交與融合”的最新模式,這是由霍米巴巴(Homi K.Bhabha,1949-)等人提出的概念。巴巴將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1895-1975)的“混雜”(Hybridity)與后殖民研究融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跨文化形式,強調(diào)和平的共處,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互相建立起對方的主體性?!半s交繁衍出文化主動性的多種可能性,并最終指向一種世界主義”[9]。這種將歐洲時間拓展為空間,將被殖民者與殖民者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打破了以前的分裂格局。出生于伊斯坦布爾的作家帕穆克(Ferit Orhan Pamuk,1952-),雖未曾有過殖民的經(jīng)歷,但是二戰(zhàn)后,奧斯曼土爾其帝國壽終正寢,一個世俗化的土耳其正在努力向歐洲國家靠攏。在這一過程中伊斯坦布爾匯集了諸多矛盾和沖突,這對帕穆克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他在《白色城堡》(The White Castle,1985)中認為,不論東方身份,還是西方身份,都是一種人為構(gòu)建的幻想,在人格層面上所有人都是相同的。無論是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我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構(gòu)建一個愈來愈多樣化的社會。
《逆寫帝國》是定居者在面對殖民體系瓦解所唱出的一首挽歌。第三世界國家紛紛獲得政治上的獨立,這不僅損害了定居者的利益,更破壞了他們試圖通過殖民統(tǒng)治的方式來把握世界的夢想。定居者處于“中介”的位置,他們既和本土居民有利害關(guān)系,需要和他們和睦相處,又和西方白人維系著血緣和文化上的紐帶,無法與他們隔斷聯(lián)系。因此,從《逆寫帝國》中,我們不但可以理性的把握紛紜復雜的后殖民文化現(xiàn)象,而且可以看清這些文化現(xiàn)象背后的三方勢力的抗衡與角逐[1]。
然而,《逆寫帝國》主要研究的是后殖民文學中的英語文學,很少涉及對本土的語言文學的研究,后殖民文學的反抗也只是對英語規(guī)范的反抗。這反映了定居者白人的心態(tài),在本土文化面前,他們表現(xiàn)出強烈的優(yōu)越感,認為本土文化屬于次等文化。定居者白人同情殖民地人民,卻無法理解他們,三位作者也無法幸免,從第三章《文本重置》中作者所選擇的文本就可以明顯的看到這點?!赌鎸懙蹏纷鳛榱私夂笾趁裎膶W的“敲門磚”,也有其局限性,它有意識的將讀者引入到了定居者白人的陣營,用定居者白人的眼光去看待殖民地文化。
因此,從《逆寫帝國》的關(guān)鍵詞研究中,我們可以得出兩個方面的啟示。一方面,后殖民作家通過“棄用”和“挪用”對西方中心話語進行“逆寫”,不僅解構(gòu)了殖民主體性以及“中心/邊緣”“宗主國/殖民地”等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也為那些被剝奪了權(quán)力、尊嚴和自我價值的人發(fā)聲,給予那些曾經(jīng)遠離主流文化的“他者”以權(quán)威和在場的機會,同時探察了文學分析中被忽略的部分。使被殖民者在歷史中找回自己的位置,使讀者平等地看待居住在地球上的不同的文化和人群[10]?!按髮懙挠⒄Z”已經(jīng)僵化,而“小寫的英語”正生機勃勃,“小寫的英語”不僅豐富了英語文學,也構(gòu)建了本土差異性。
另一方面,隨著全球化程度的不斷深入,后殖民研究似乎逐漸讓位于全球化研究,人類命運共同體逐漸取代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間的二元對立。近年來,少數(shù)族裔作家越來越得到西方世界的肯定,這在豐富世界文學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引人深思的問題,比如經(jīng)典化(Canonization)問題,那些獲得國際大獎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他們的作品在短時間內(nèi)成為文學市場的寵兒和批評界關(guān)注的對象,但足以讓他們成為經(jīng)典作家嗎?這是否本身就是西方國家的一種新的殖民策略?來自第三世界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只是為西方提供了一個“他者”的形象,為自己貧窮的祖國帶來了什么[11]?在這個“后后殖民時代”,西方中心主義依舊是我們要規(guī)避的問題,要警惕來自西方世界的褒獎,銘記歷史,以史為鑒,堅守本民族的文化,構(gòu)建民族認同和自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