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微信是個好東西。
2018年12月25日20:40,貴陽陳興蕾女士發(fā)來微信:“那天給《文學(xué)自由談》打電話,說三、五、六期都未收到。今天剛剛到同事家取來這三期,三、五都有你的,還沒看,感覺你接替李國文的班?呵呵!”
我正在聽唐派京劇《未央宮》,王志英飾的韓信正唱到“我恨只恨蕭何丞相——”那一刻,真想沖著天津方向,唱上句:“我恨只恨潘淵之主編!”當(dāng)即給此人發(fā)去一條微信:“淵之兄,你說你是不是在害人?你可以做任芙康,我不想做李國文!”
這就要說到任芙康編《文學(xué)自由談》的往事了。此公編此刊,差不多有二十年,連上以副代正,怕更長,特色種種,不一而足。我最為詫異的是,后期大約十年不止,期期都有李國文的文章。多虧《文學(xué)自由談》不是“國刊”(據(jù)說中國有這樣的刊物),若是,李某人的文章,真是“國文”了。
其時我也編本刊物,對芙康的這種做法頗不以為然。某次在天津,說起此事,我說,別說李某人的文章未必篇篇好,就是真的篇篇好,也不能這么著。我得先承認(rèn),我說這話時的口氣不怎么柔和,芙康反應(yīng)之強烈,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用他那帶著四川口音的天津腔說,老韓??!你要這么說,我就告訴你,只要我任芙康辦這個刊物,我就期期都用李國文打頭條。
別說,他還真的做到了。他交卸的那一期,開了個會,我去了,拿到刊物一翻,果然,還是李國文打頭條。
有這個前因,就知道我說潘淵之那句話,分量有多重了。潘接任后,我曾多次向他表態(tài),決不當(dāng)?shù)诙€李國文,他總是用文章好嘛來搪塞。也是那兩天,說起為芙康寫篇評論文章,是淵之提出的,還是我提出來的,記不清了。好在我的微信從不刪,一查,果然查出來了。微信上有我的回復(fù),原話是:“那就二期也定下了,給芙康寫一篇,批評為主,表彰為輔的文章。老兄開了口,不寫就小人了。”
不是要歸功于誰,也不是要諉過于誰,路上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攔住我說,你該給任芙康寫篇文章,我也會寫的。這句話,本來想模仿《紀(jì)念劉和珍君》里,有學(xué)生勸魯迅寫文章的筆調(diào)。一想,任芙康活得好好的,裝那個洋蒜做什么?!奥飞稀痹圃疲且环N極而言之的說法,想說的是,對我寫作經(jīng)歷稍有了解的人,都會認(rèn)為我該給芙康寫篇文章。是呀,那么多年,人家發(fā)表了你那么多文章,一還一報,寫篇文章,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你說錯了,我要反駁你;說對了,承認(rèn)你的結(jié)論,原因嘛,也要想著法兒別出“新”裁。我是要寫,但道理不能這么講,他是發(fā)表過我許多文章,我也可以說我支持他多少年,給過他多少錦繡文章。
好了,不抬這個杠了,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吧。
我從來都認(rèn)為,對相知甚深的人能寫出好文章而不寫,是一種資源上的浪費??梢哉f,是我一時沖動,沒想過手里有沒有金剛鉆,就先攬下這么個瓷器活。眼看到了交稿日期,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寫下去,且看手中這支中性筆,能不能當(dāng)了金剛鉆使使。
與芙康相識甚早。
初識記得是,中國小說學(xué)會1995年在天津開會,彼此都與會,順便就相識了。交談過幾句,談不上多么的熱乎。分手之際,他說有稿子盡管寄來,也只當(dāng)作尋常的客套。正好我有篇壓箱底的文章,不是好的舍不得拿出來,是知道寄出去也不見得會用,故而一直在抽屜底部放著。忽一日翻出,想起芙康的臨別叮囑,便寄了過去,居然就發(fā)了。從此以后對芙康便另眼相看,一來二往也就熱乎起來,每到天津,必去新華路上的編輯部坐坐。
熟了之后,時不時的,會想想這是個什么樣的人。
起初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人才。你看他的經(jīng)歷,四川達(dá)縣人,中學(xué)畢業(yè)后,去北京近郊的裝甲兵部隊當(dāng)兵。當(dāng)兵期間,便開始寫通訊報道,且小有文名。某年送到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讀書,畢業(yè)后回北京部隊,再調(diào)天津警備區(qū),轉(zhuǎn)業(yè)后分配到《天津文學(xué)》,再調(diào)到《文學(xué)自由談》,后期還兼任《藝術(shù)家》的主編。一個好的編輯,識別稿件,只能算一半的本事,應(yīng)付得了上頭的責(zé)問,下頭的糾纏,才算是全套的本事。我說芙康是個優(yōu)秀的編輯人才,正是說他有全套的本事。
我也是老編輯了。不妨說他的編輯的本事,我也不遑多讓,也就難說多么的佩服,而他的周旋于上下之間的本事,我是只有欽佩的份兒。多年前在一個筆會上,同居一室,徹夜長談,我甚至勸他別寫零碎文章了,干脆寫上一個大部頭的作品,讓人一下子就刮目相看。說這話是因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在盡職盡責(zé)當(dāng)好編輯的同時,顯露出對文字的興味,且寫了一些極具個人風(fēng)貌的短小篇章,俗所謂“隨筆”是也。
且說說,我是怎么看出他對文字的興味的。
編輯有多種,以對文字的親疏,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文字的興趣不大的,以為清楚明白無錯訛就行了;一類是對文字有興趣的,以為要典雅雋永有文學(xué)的意味。按說,像《文學(xué)自由談》這種介于評論與隨筆之間的刊物,有第一類的資質(zhì),就是個稱職的編輯了。如果你這樣看,肯定是個誤判。好些作者,以為《文學(xué)自由談》提倡文學(xué)批評,批評的火力強些,文章采用的可能性就大些。巴巴地寫了酷文寄過去,卻不見用,莫名其“惡”,還以為對方是看人下菜碟兒,刻意經(jīng)營自己的小圈子。有人甚至說到我的當(dāng)面,說老韓呀,我的火力比你強多啦。意思是,我的怎么就用了,他的怎么就用不了?我心里只有苦笑,真想說,你要是知道,任芙康是個在文字上多么講究的人,就不會說這種該掌嘴的話了。
且舉個小例子。2005年某期的刊物上,芙康發(fā)了一篇文章,叫《略去故事的印象》,是為天津文聯(lián)孫福海先生的一本書寫的序。如何暢敘友情,如何夸贊真誠,就不必說了,且看末后一段里的這句:“我知道,上述文字一定是錯落而無致的。”文中“錯落而無致”,顯系成語“錯落有致”活用而來。上過中學(xué),讀過《祝福》的人,該記得文中魯迅先生活用“芒刺在背”,寫成“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老師講到這兒,是如何地贊賞“大先生”(且借用陳丹青對魯迅的愛稱),信手拈來,妙不可言。
芙康的“錯落而無致”,堪比魯迅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僅此一點,就能看出作者在文字上的講究。正是有這個嗜好,這些年他寫了好些類似《陋室銘》之類的文言短章。得到一塊好的石頭,便做《石頭記》;新辟一小室,書房兼著餐廳,便作《雙用齋記》;近期搬了次家,便作《挪窩》……駢四驪六,音韻鏗鏘。想來寫罷低吟,搖頭晃腦,如古人登上岳陽樓,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
論數(shù)量,作為一個編輯,不能叫多,作為一個作家,就太少了。
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池?!辈拍芎帽纫环N沖動,能飛到天上,不會趴到地上,能躍入池中,不會晾在岸上。莫非任公,真的是一手好女紅,偏喜歡給他人做嫁衣裳?
芙康前些年寫文章不多,2016年退下了,到處跑,文章沒少寫,發(fā)的最多的地方,還是他經(jīng)營了多年的《文學(xué)自由談》。
新主編乃他過去的小同事,老主編的面子還是給的。自家的地兒,想擱哪兒擱哪兒,一句話就辦了,連手都不用動。跟處置李國文稿件不同的是,李是期期占鰲頭,他是期期都要殿后尾。看似謙卑,實則是一種特殊的尊榮,好比馬克思在大英圖書館寫《資本論》時的情形,老坐那一個位子,地板上都磨出了馬的腳印。
文字好的人,寫下的文章,不管寫的是什么,都想看一看。不定在什么地方,會有一句俏皮的話語,一個驚俗的詞匯。這兩年承新主編的抬愛,我也常在《文學(xué)自由談》上發(fā)文,這樣就常接到樣刊,也就常看到芙康的文章。
畢竟在文壇廝混多年,去過那么多的地方,他的文章,常會將新去的地方,鮮見的風(fēng)物,與馳名的人物,混搭在一起。文筆嘛,仍是又典雅又俏皮,約略類似梁實秋的風(fēng)格,只是少了梁氏在典故上的兜售,多了些文壇人事的臧否。論水靈鮮活,似乎還勝梁先生一籌。空口無憑,且舉上個實在的例子。
《我不是要跟他抬杠》,這題目多好,刊在哪一期就不查了。說的是他和文學(xué)評論家李建軍,去云南昭通,參加一個文學(xué)筆會,會場上看到了李作為一個批評家獨具的風(fēng)采。為了不走調(diào),且多抄幾句。
一起首,先仿照《百年孤獨》開頭的句式,也是李建軍最厭惡的,許多中國作家競相模仿以致俗爛的句式,說“李建軍不同凡響的發(fā)言,是在會議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接下來說,李聲言自己很少批評女性作家,也很少批評年輕作家,今天看了會上一位年輕女作家的三篇小說,卻忍不住大動肝火,因為他看出這位作者的一個惡劣的傾向,就是三篇小說的開頭,無一例外,都是模仿加西亞·馬爾克斯那個著名的開頭。令他厭煩乃至生氣的是,這位年輕的女性作家,并非什么生手,而是一個在當(dāng)?shù)匾杨H有聲譽的小說作家。比如三篇中的一篇,名為《一個人的冬天》,透過情節(jié)的從容鋪排,將有聲有色的社會,沒著沒落的人心,體現(xiàn)得真實而別異,但她為什么一上手,就不管不顧地,使用對故事并非必須的這么一個陳腐的句式呢?
行文間,對李建軍的聲口不無調(diào)侃。比如在說了李建軍自己說很少拿年輕作家說事,乃是遵循魯迅先生的告誡,不要在嫩苗的地上馳馬,不忘加上一筆:“李建軍的確是景仰魯迅的,多年前,還曾蓄有一撇魯式胡須。后來見他,唇上光潔,大概隨閱歷漸深,懂得了追求神似?!蔽宜哉f遇到芙康的文章非看不可,就是萬不可錯過這種輕巧別致的好句子。李剃去魯式胡須,假設(shè)多少個理由,都不及這句“懂得了”云云更為妥帖。
按說這篇文章,寫到這兒,再來上兩句,對女作者給以寬慰就行了,讓我不明白的是,下面還有一大通對這個筆會地點的介紹,對這一地區(qū)作者的嘉許。這到底是篇什么文章呢?不由得有些失望,甚至疑惑,為了看到調(diào)侃李建軍胡須這么一個佳句,一行一行讀完全篇,合算還是不合算?
但我很快就原諒了作者。智者千慮,不免一失,這樣的失著,名作家也難免,總是心軟,沒有將后面的贅文盡行刪去。
前不久,看到一篇《上海十日》,翻了一下,挺長的。芙康的文章,向來以短著稱,這篇這么長,想來干貨不少,不由分說,便一頭扎進(jìn)去看了起來。
果然一開頭,就抓住了我。談他跟李國文的交情,當(dāng)年怎樣在峨眉山聯(lián)床夜話,春節(jié)前夕又如何電話問候,而電話交談的內(nèi)容,又用了上海人最愛說的“弄點小菜吃吃”。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在上海的幾日勾留,如何隨了上海蔬菜(集團)公司黨委辦公室主任陳旸先生,完成了一趟“綠色旅行”。其中不乏精妙的句子,可是我讀過之后的反感,遠(yuǎn)超過寫昭通筆會的那篇。這是一種什么文章呢?說是報告文學(xué),規(guī)格不夠;說是別有情懷,我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反感。
啊,我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前些年,我也曾寫過的筆會散文么?想到這兒,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十多年前,四川的一位朋友邀我去看都江堰,同去的還有一群人??催^之后,又去看了上海援建的一個街區(qū),還看了在山里援建的一個法國風(fēng)情的小鎮(zhèn)。過后每人給了一筆錢,說是諸位都是大家,希望回去以后,在報刊上宣傳一下這兒的業(yè)績,不必長,千把字即可。那時千字稿費不過百元,這一給就是十倍,怎能不好好寫上一篇呢。
芙康的這類文字,最初的因由,肯定亦是如此。不過是,我這種人奸詐,你說千把字,我就寫一千一二百字,絕不肯多費心思,應(yīng)景而已。芙康為人厚道,受人委托,就卯足了勁兒寫,甚至把自己多年來混跡文壇的心得,也寫了進(jìn)去,于是便變成這么一種敗絮其外,也還金玉其中的吊詭文章。
近年的《文學(xué)自由談》,每期的最后一篇,多是芙康的文章。有心人作個統(tǒng)計,不難發(fā)現(xiàn)此公近年來的游蹤。東南,西南,西北,許多不知名的城鎮(zhèn),都留下了任氏的足跡。用他自己的話說,“拖個拉桿箱,奔走于各地”。
辛苦辦刊三十多年,六十多了才退下來,是該各處走走,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
錯!早在退休前多少年,南北的評獎,四處的筆會,不知去過多少地方,多少回。退休后真要飽覽大好河山,回他達(dá)州老家住上一年半載,蜀地山水,盡夠領(lǐng)略??伤拇位厝?,待不下三五天,又跑了出來。
不是飽覽大好河山,又是為何?
不怕得罪老朋友,我還是實話實說了吧——
吃!
說這話,是有些缺德,定會遭人唾罵。我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乃是從他的文章里考證出來的。在《胖子》中,說他“與胖子的口感、所見略同,便相約下了幾趟館子”?!秳e一種送行》,寫的是他與雜文家何滿子的交往,最初的熱乎,也是在吃上,說初次見面,一頓酒飯之后,何老對他,亦有喜愛之心,視他為“熱愛吃飯”的同好。
芙康之愛吃,能吃,我是領(lǐng)教過的。某年湖南酒鬼廠約作家去采風(fēng),長沙集中,一路西行。過資江吧,當(dāng)?shù)匚穆?lián)在一家路邊飯店招待,吃一種鐵鍋燜魚,魚大而鮮,是從腳下的江里現(xiàn)捕上來的。我吃了兩塊就吃不下去了。芙康那個饞呀,一塊一塊又一塊,腮幫子還在聳動著,筷子夾起一塊已等在嘴邊。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古人說的“大快朵頤”,是何等的形象而又生動,他的兩頤,真的一邊一個朵兒,恰似即將綻放的蓓蕾。
這么說一位文壇大佬,未免刻薄,我卻覺得一點兒不為過。人生三事,不外是吃住行。居家,只占了吃住兩事,唯有外出,三事盡占。古人最重遠(yuǎn)行,稱為“壯游”。龔自珍有詞曰:“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jié)盡燕邯俠子。”美人、名士、豪杰,這三種人,也只有在壯游之中,才得結(jié)識。當(dāng)今之世,一人獨享三百萬的事兒,絕無可能;對于作家來說,壯游的機會,卻不是不能獲得,筆會是也,頒獎會是也。像我這樣不入流的作家,時不時的,還與有榮焉;像任公這樣執(zhí)掌名刊的大佬,出入各類筆會,比在天津串個門兒還要方便,端看他愿意不愿意,值得不值得。而出游之樂,別說是大快朵頤,就是獵艷也不為過。何況任公,只專一項,吃喝游樂之外,還能為當(dāng)?shù)刎暙I(xiàn)出如此精美,弘揚地方文化的錦繡篇章?
近日看到一篇文章,名為《無關(guān)詩意的閑話》,令我對芙康的此類文章,又是刮目相看。參加了個筆會(湘東平江縣),會上發(fā)言沒有盡興,要“屬余作文以記之”,回來便加以補充,成了這么一篇談詩論文的長文,六七千字呢。前面我說過,芙康寫這類文章,甚是慷慨,常會將自己的家底兒也翻了出來,此篇便是一個絕佳的佐證。幾乎可以說,這是中國新時期詩歌的一部袖珍史,舒婷,伊蕾,直到余秀華,一一點評,句句精到。且看——
上世紀(jì)70年代末,忽忽興旺的詩壇,女性尤其顯眼,福建舒婷,憑著《致橡樹》《這也是一切》幾首短詩,一夜之間,在中國詩歌江湖,混出了大名鼎鼎。沉魚落雁的舒詩,沒有一句疾言厲色,而對讀者心靈的拍擊,超越無數(shù)披頭散發(fā)的吶喊。骨子里的憂郁、血液里的浪漫、靈魂里的哲思、生命里的典雅,這套系列配備,為舒婷獨有,他人皆無。不僅在當(dāng)時,就是在而今,依然緊俏、稀缺?;乜此氖暝姼鑸@子,盤點女性領(lǐng)地,舒婷長青樹,無人可比肩。
這是說舒婷的。不避冗繁,再看怎么說伊蕾的——
過了若干年,伊蕾出場?!丢毶砼说呐P室》,一個膨脹欲念的符號,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目光。組詩十四首,每首末句的“你不來與我同居”,以赤裸的呼喚,將種種情感病痛,諸如欲望、幽怨、無助、絕望,痛快淋漓地宣泄一盡。所有詩行,無任何標(biāo)點,繁復(fù)的含義,全憑讀者自己領(lǐng)悟。但實際上,智慧的詩人,已然標(biāo)示出大功告成的句號。不愧為“短、平、快”高手的她,揚名不久,毫不戀棧,決絕地掩埋掉詩人身份,任由繪畫的癡迷,吸附走自己生命的激情。
后面還有幾句,亦很精辟,不抄了。畢竟是筆會,在座的又有小說家,主人中有,客人中也有。先說主人中的小說家,阿袁與蔡小容的作品如何好,筆鋒一轉(zhuǎn),說起當(dāng)日在場的,山西女作家葛水平。葛氏天生麗質(zhì),任公筆下也是抖不盡的風(fēng)情——
這天在場的葛水平,就算引得人注目的大姐大。當(dāng)初出名,帶著一種突襲,仿佛從太行山里一下跳將出來,且無教學(xué)之余讀書,讀書之余寫書之幸運。但在文字里徐徐呼出的那份雅致,分明源于百般揉搓之后的釋放。她的中、短篇小說不消說得,煉字煉句,臻于爐火純青。再讀她的長篇《裸地》,見血見肉的人文撫摸,全靠手法嫻熟的文字調(diào)配。于是,瘦田薄土的一片裸地,因了紙面的風(fēng)流倜儻,生生經(jīng)營出深宅一座。三十幾萬字的黃土高坡故事,居然纏住你,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到頭。
諸君,你讀到這兒一定會說,早就看透了韓某人的用心,寫到這兒,該著夸他的老伙計,筆下如何的通達(dá),議論如何的精辟。錯了,如果讓你猜著,你就是韓石山,韓石山就是你了。實話說吧,起初的感受,確乎跟你沒有二致,接下來的思索,跟你卻迥乎相異。不說他該怎樣了,說說我會怎樣,就知道見識應(yīng)該排在能力之上。
我會怎樣呢,最簡單也是寫一篇三萬字的《當(dāng)代女詩人論》,寄給《文學(xué)評論》發(fā)表。將中國當(dāng)代的女性詩歌運動,分作三個時期,摘出三個代表人物,即文中談到的舒婷、伊蕾、余秀華。還有一個選擇,寫一篇兩萬字的《舒婷論》,寫作提綱,即文中的那句話:“骨子里的憂郁、血液里的浪漫、靈魂里的哲思、生命里的典雅,這套系列配備,他人皆無?!逼渲忻恳粋€偏正詞組,便是一個章節(jié)的題目。如第一節(jié)為《骨子里的憂郁》,可寫舒婷的身世,再從她的詩里找上幾首或幾句,作為佐證,揉和在一起說,恍惚迷離,唬得住人就行。葛水平的長篇,鼓搗起來太費事兒,就免了。這樣的內(nèi)容,我會寫出兩篇長文,而任某人,把這樣精美的貨色,輕而易舉地打發(fā)了。
還有要說的是,芙康的文章,精妙處不在這些精心的結(jié)撰,他那些意猶未盡的揮灑,才可稱得上驚鴻一瞥呢。前面引了說葛水平長篇小說的一段文字,大概是前一兩年,參加過長篇小說的評獎,心里的煩悶,郁結(jié)多時,說到葛氏的長篇,由不得就借了此酒,來澆自家心中的塊壘。于是便有了下面的一番讜論——
葛水平家居太行山右手的山西,而大山的左手,則對應(yīng)出了個山東。山東有位作家,寫出長篇小說《你在高原》,拿去申報茅獎,一舉成功。有人質(zhì)疑,十卷本,四百五十萬字,評委們讀完了么?
就有評委赧然搖頭。
其實點頭就萬事大吉了。搖頭的后頭,必是更大的不妙。嘩然聲中,一位大佬評委,為扭轉(zhuǎn)局面,慨然發(fā)聲:經(jīng)驗豐富的評論家,判斷一部作品的優(yōu)劣,完全不需要文本的整體閱讀。話音落地,雜音頓消。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告訴大家,此言正確一半。換句話,否定一部劣作,的確不必讀完“足本”;肯定一部佳構(gòu),則務(wù)必一字不漏。
在一篇筆會文章中,發(fā)這樣愷切的議論,在我們老家,有個輕蔑的說法,說是“沒爺處放光”?!盃敗弊x如“牙”,指的是神仙。
給了我,拉扯開來,定是一篇辛辣的批評文章。
假如這三篇文章,及時地寫出了,也刊出了,給了任何一個文化人,十年不寫一個字,有這么三篇,也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膶W(xué)評論家。
芙康有這樣的才具,何以未獲得響亮的名聲?寫此文前,我曾跟上海的陳歆耕先生交換過意見。陳先生當(dāng)過《文學(xué)報》的總編輯,也是我和芙康共同的朋友。當(dāng)然我沒有說,我要寫這么一篇文章,而是裝作無意間提起的樣子,問他對任公其人其文的看法。歆耕是坦誠君子,張口便是,太聰明了,沒他拎不清的事體。
是的,芙康太聰明了,把做人和作文攪和在一起了。若嫌這個說法不中聽,說成做人和作文雙贏,就悅耳了。
我從來認(rèn)為,做人和作文是兩碼事。只是我也認(rèn)為,做人和作文可以相互成全。文學(xué)可以成全人生,人生也可以成全文學(xué),只是先得弄清,你是要誰成全誰。成全文學(xué),人生就不能太圓潤,成全人生,文學(xué)就不能太尖刻。既要成全文學(xué),又要成全人生,這么好的買賣,做起來太難了。
這么說,太玄了,切近了說吧。我們周圍多少從事文學(xué)工作的人,做人上都希望自己是個人人夸贊的好人,作文上又希望寫下的是有獨特風(fēng)格的巨著??v然是真的風(fēng)格獨特,你若想在人格上找找關(guān)聯(lián),作者多半會勃然大怒,好像解放前做地下工作,他已成功地打入要害部門,潛伏多年,一朝被你暴露了真正身份似的。
世事波詭云譎,文事亦然,該糊涂的時候一定要糊涂。作家如何,我不敢說什么,批評家一定不敢落下“聰明”的名聲。落下了,對別人是攻訐的借口,對自己則是取辱的把柄。最好的評價,是小子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糊涂,或者是看著挺聰明的,時不時會做下糊涂事。這樣,你表彰別人時,明明是陳詞濫調(diào),卻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是千慮之一得;你批評別人的時候,明明是處心積慮,一劍封喉,卻可以說自己是一時迷糊,鑄下這痛徹肺腑的大錯。
這可不是我的什么發(fā)明,我這叫鬼說六道,不著邊際,芙康早就言之鑿鑿地說過了。在《鼻孔朝天的人》里,借了夸獎冉隆中先生,說道:“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驕傲的人。而驕傲的人,又多數(shù)都是有名堂的人。我服務(wù)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驕傲的作者。寫手驕傲,才往往不同凡響,才可能人前說鬼話,鬼前說人話,叫人與鬼都驚詫莫名地嚇一跳,因為他們各自聽到了不喜歡的聲音?!?/p>
文學(xué)批評,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又不是殺人放火,哪有想得到而做不到的?
與芙康交往甚多,相知甚深,我知道,從根器上說,他是聰慧的,也是傲慢的,目無余子,很少服人。有一點可以證明,我們在一起,說起一些文壇的齷齪事,我常是干生氣而迷惑不解,芙康總是兩邊的眉梢往上一挑,兩邊的嘴角往下一撇,一臉的不屑,脫口蹦出一句天津話:“嘛人嘛!”
此時的芙康,最見性情,也最是可愛。
我甚至疑心,他上了歲數(shù)后,嘴角到下巴,那兩道斜斜的皺紋,就是這不屑的表情多了,留下的印痕。
這幾年,退休了,我總以為芙康會有大的作為。辦刊三十多年,文壇的千奇百怪,都看在眼里,寫一部回憶錄最好,事太多無法兼顧,那就取精用宏,寫上一部長篇小說。芙康似乎志不在此,想來還是童心未泯,愿意趁著腿腳還好,多去幾個地方,寫些自個兒滿意的文章再說。又是一年多未見,忽一日我看到一篇文章,覺得他還是改了先前的路子,不再寫那種應(yīng)景的東西,開始寫自己的文章了。
說到這里,且容我宕開一筆。
前面說到芙康那些筆會文章時,為了突出這一點,我有意略去了同一時期,他寫的為數(shù)不少的寫人敘事的篇章,比如《胖子》《十子下鄉(xiāng)》《讓人無計可施的人》《別一種送行》,都是純正的散文,有的甚至妙不可言,比如因狂妄而早早下鄉(xiāng)的同學(xué)“十子”,還有也“熱愛吃飯”的雜文家何滿子先生。
收回筆來,還是說我“忽一日”看到的,芙康改了路子的,是篇什么文章吧。
這篇文章,名為《這條河還有嗎?》,是在手機的“美篇”上看到的。(編者注:該文作為《一條河·一本書》的一部分,刊于本期。)
看芙康的作品,我已有了警惕:別又是一篇筆會文章。這篇,亦不無嫌疑。以芙康之性情,斷不會在網(wǎng)上查得徐州城南有個叫窖灣的地方,便買了高鐵票,拖上他的拉桿箱,跑了去,聽一位叫李雷的運河徐州航道管理站站長,給他講述運河的古今變遷。從另一面說,即便真是應(yīng)了徐州某文化機構(gòu)的邀請,主人也不會同時安排他去通州,察看乾隆皇上曾駕臨的老碼頭,又經(jīng)湖州去杭州,考察江南運河終點標(biāo)志的拱宸橋。這么說吧,這篇文章的寫作,應(yīng)當(dāng)是他多年壯游的一個意外的收獲。積微成著,好整以暇,該是合乎情理的推測。
我所以對此篇有興趣,看了兩遍,前后比對,還有個原因,是我少年時,在運河沿線一個盛產(chǎn)燒雞的中等城市,生活過幾年,曾站在河岸,看到過河里檣桅林立的景象。而晚近多少年,多次去過同一河段,看到的卻是一截污染了的水溝,連船影兒都沒有。長久以來,我也有著這文章標(biāo)題的疑問:華北這一段的運河,還有嗎?
探究這個問題,屬歷史地理學(xué)的范疇。曾見有人著文,說清中期,海運開通,北運河就凋敝。最為顯著的一個佐證,就是北運河興旺的年代,山東諸城甚是繁華;海運一通,失去運河的庇佑,諸城就成了一個普通的內(nèi)地縣城。而芙康對南北運河的考察與思索,似乎更勝一籌。
對北運河消失的分析,他是這樣概括的:一條雄赳赳、氣昂昂的大運河,走到華北平原這塊火運健旺的地盤,僅靠殘湯剩水的補給,直至最終倒下,完全符合天時地利,“故而,可以斷言,失卻自身造血功能的海河流域,正是京杭大運河折戟沉沙的傷心地”,“究其實,京杭大運河歿于魯、冀、津、京一帶,恰恰緣于海河水系的株連”。
魯、冀這一段是沒有了,而對京杭大運河的貫通,則給了另一種解釋,且有著詩一樣的贊頌:
(江南)運河竟也入鄉(xiāng)隨俗,騰挪有致。比方,為抵消長江、淮河、黃河等天敵的阻礙,陸續(xù)翻越大大小小的船閘,借以消弭水位的落差。又比方,流著流著,從南端融入某片湖,再經(jīng)北端穿出;流著流著,從西頭結(jié)交某條河,又由東頭分手……實在走投無路,還曾有過舟楫順流入海,沿海岸北去,至天津,進(jìn)海河,上北京。反正,表面的隨遇而安、落拓?zé)o羈、相忘于江湖,乃著實的審時度勢、忍辱負(fù)重、構(gòu)思于本能,就為堅守初衷,將南方與北方之間,貫通出一片活潑的景氣世界。
這樣一來,竟將先前有的“海運一通,北運河凋敝”的固有觀念打通了。兩千多公里的運河,既然在江南可以借助現(xiàn)成的河道走上一段,到了北方,為什么不可能借助海洋的水域,也走上一段呢?畢竟進(jìn)入海河,還是要回到通州那一段運河的河道?。?/p>
文章寫到這兒,不短了,該掛了。忽又想起大前年春夏之交,應(yīng)陳歆耕先生之邀,我與芙康同去上海大學(xué)參加一個文學(xué)的會議。傍晚在校園里散步,說起如今當(dāng)作家的難處,芙康感慨甚多。平日交談,我總是滿懷欽敬,聆聽他的高見。那天晚上多喝了兩杯,不記得芙康說了句什么,我大不以為然,朗聲言道:
“又要做好人,又要做好作家,韓某鄙陋,未之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