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妠
《家》是199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著名的美國黑人女性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十部小說。身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黑人女作家,在作品中,她以炙熱的情感、富有感染力的語言以及“具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和詩意的表達方式”(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辭),表達出了對種族問題、女性問題的關(guān)切。莫里森的主要作品中,除了《所羅門之歌》和《家》之外,主要人物全都是女性。在她的作品中,女性角色從未被怠慢、被忽視,她們的身上不僅蘊含著女性的力量,更彰顯著黑人種族的特質(zhì)。正如1986年山帝·拉塞爾對莫里森的訪談中她所說的那樣,她是為了黑人女性在寫作[1]。在《家》中,雖然以男主角的視角展開的敘事占了較大的比重,但實際上,在弗蘭克這條主線之外,不可忽視的是,還存在著很多從女性視角展開的敘事。
《家》的主線講述了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士兵弗蘭克·莫尼從醫(yī)生手中救出自己被作為實驗品的妹妹茜,并帶她回到家鄉(xiāng)進行醫(yī)治的故事。這部作品的敘事結(jié)構(gòu)的特別之處在于除了主線故事以外,有幾條支線隨著不同人物的敘事視角進行展開。在男主人公弗蘭克視角之外,還有妹妹茜的視角、弗蘭克的女朋友莉莉的視角以及弗蘭克的祖父的妻子(與弗蘭克無血緣關(guān)系)麗諾爾的視角,還有一些章節(jié)中既有弗蘭克的視角又混雜著茜的視角。從多個視角展開的多元敘事讓這部作品充滿了活力,也飽含深意。本文依托多視角敘事、羅賓·沃霍爾的“未敘述事件”和莫蒂默的“第二故事”的概念來探析《家》中的女性敘事,發(fā)掘作品中的女性聲音和獨特的女性敘事對于打破傳統(tǒng)的“男性拯救女性”模式、建立多元的拯救模式發(fā)揮的作用。
蘇珊·S·蘭瑟在《虛構(gòu)的權(quán)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中提到女性的聲音的力量。她認為,“聲音”這個術(shù)語可以是女性擁有社會身份的重要標志,有了自己的聲音,女性在男權(quán)中心的社會權(quán)利關(guān)系中就占有了一席之地[2]。托尼·莫里森在很多個場合都表明過自己對女性尤其是對黑人女性權(quán)利的關(guān)心,在《家》中,通過改變敘事者和敘事視角,用一種多視角敘事的手段,她將黑人女性的“聲音”與男性的“聲音”交叉并置,達到了一種權(quán)利關(guān)系平衡,在以男性為主角的小說中,給女性開辟出了讓她們思考和講述她們自己的空間。
單一的男性敘事很容易忽略掉重要的細節(jié),女性敘事的加入使得整個故事更加豐富,視角更加全面,人物方面尤其是女性人物更加形象,被男性敘事掩蓋的女性也得到了發(fā)聲的權(quán)利?!都摇返牡谝徽碌降谌率且愿ヌm克的視角展開,引出他要去佐治亞救自己的妹妹茜。茜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一張神秘的紙條上,上面寫著:快來,別耽擱,否則她就要死了[3]。此時的茜只是一個代詞“她”,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直到第三章快結(jié)尾的地方,茜的全名“伊茜德拉”才真正出現(xiàn),但是,她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需要拯救?讀者對她仍然一無所知。茜并不是男性敘事中出現(xiàn)的唯一一個模糊的女性形象,在前往佐治亞的路上,弗蘭克還回憶起了自己的女友莉莉,以及兩人逐漸破裂的關(guān)系。莉莉在弗蘭克的敘述中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安慰者”的形象,除了她能讓弗蘭克暫時忘卻戰(zhàn)爭的痛苦,讀者對莉莉也是知之甚少。莉莉是誰?兩人的關(guān)系為何破裂?在單一的弗蘭克的敘事中,一切都是未知的。
傳統(tǒng)的“男性的欲望情節(jié)”(male plot of ambition)中有三個特征,其中一個是人物刻畫始終聚焦于表達其欲望的男性人物[4]。一味地聚焦于男性人物會使權(quán)利關(guān)系失衡,使女性人物“失聲”。不同于傳統(tǒng)的男性表述,《家》中的女性人物也獲得了表述自己的權(quán)利。第四章開始以茜的視角展開,講述了自己被祖母壓迫、被男友欺騙、在城市里獨自打拼、最后成為斯科特醫(yī)生的助手的整個經(jīng)歷。茜的敘述讓這個人物豐滿了起來,于是人物性格中的弱點也逐漸顯露出來,她軟弱無知,容易受到欺騙,而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切卻是弗蘭克早年對她過度的保護造成的:“那就是身邊有一位聰明而強壯的兄長照料你、保護你的副作用——你的大腦成熟得比別人慢?!盵5]這些造成她人生悲劇的原因弗蘭克無從得知,因為他一直篤信自己對茜的照顧是正確的,甚至于“他的命就是為茜留下的”[6]。第六章中,弗蘭克口中的莉莉也從幕后走了出來。她的堅韌、驕傲、強悍的內(nèi)心,還有一切從男性敘事中得不到的女性特質(zhì)逐漸地顯露出來。從她的敘述中讀者才能了解到,離開弗蘭克使她得到了解脫,她“無須繼續(xù)背負著一個受傷的男人”[7],這既表明了這段關(guān)系中弗蘭克對她的拖累,也表明了弗蘭克和她關(guān)系破裂的原因,而這些原因在弗蘭克的敘事中是缺席的。
《家》中的多視角敘事給予了女性發(fā)聲的空間和權(quán)利,這維持了男性與女性敘事的平衡,打破了單一敘事中男性話語權(quán)的壟斷。值得注意的是,女性視角的敘事和男性視角的敘事并不是對立的,它們齊頭并進,互為補充,讓作為個體的人物更加生動、豐滿。比如:從弗蘭克的視角和茜的視角出發(fā)所講述的故事中,都提到了“惡毒”的祖母麗諾爾;而第八章,從祖母麗諾爾的視角出發(fā)講述了塞勒姆的親戚一家五口到她家里常住三年的故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身上多了一些由于自己的私人領(lǐng)地——“避難所”被外人長期侵占而引發(fā)的憤慨和無力感,少了一些弗蘭克和茜視角中的“惡毒感”。
“不可敘述事件”這一概念由杰拉德·普林斯首先提出,他于1988年在《文體》雜志上發(fā)表了《敘述未發(fā)生事件的話語》,開啟了一種新的敘事學(xué)研究思路。羅賓·沃霍爾在此基礎(chǔ)上對這一概念進行拓展和延伸,將“不可敘述事件”(the disnarrated)進化成“未敘述事件”(unnarratable),并劃分出四種類型:不必敘述(the subnarratable)、不可敘述(the supranarratable)、不應(yīng)敘述(the antinarratable)、不愿敘述(the paranarratable)[8]?!都摇分?,無論是男性視角的敘事還是其中穿插的女性視角的敘事,都存在著“未敘述事件”,而從這些“未敘述事件”出發(fā)去探析其背后潛在的深意,作品中的“弗蘭克拯救茜”或“男性拯救女性”的模式就會面臨被消解,而另一個更加開放的拯救模式則逐漸建立起來。
“不必敘述”屬于因為“常識”而不必表達的事件。漂泊在外的兩人回家之后都獲得了救贖,這救贖不僅來源于故土所帶來的安全感和歸屬感,還來源于代表著黑人種族精神的人們。托尼·莫里森通過《家》中的“不必敘述”的事件,展現(xiàn)了黑人女性強大的內(nèi)心和獨特的精神品質(zhì),也為這些拯救者們對茜的拯救做好了鋪墊。第十三章中,茜跟隨弗蘭克回到了家鄉(xiāng),接受了以埃塞爾女士為首的女人們的救治:
……她們的共同點非常明顯。她們的菜園子里不會剩下任何東西,因為她們什么都拿出來與大家分享。她們家里沒有垃圾或廢物,因為她們能讓一切都派上用場。她們對自己的生活,也對任何需要她們的人或物負責(zé)。如果你沒有常識,她們不會大驚小怪,而是直接大發(fā)雷霆。懶惰對她們來說豈止不能容忍,簡直沒有人性……[9]
莫里森在描寫這些黑人女性的時候,沒有用過多的筆墨講述那個年代整個黑人種族生活的艱辛,也沒有詳細描寫黑人女性在重重壓迫之下產(chǎn)生的操持家庭、維持生活的強大能力,但是透過這些對于黑人女性來說無須多言的常識,莫里森展現(xiàn)了黑人種族樂于分享的品質(zhì),勤勞、熱心的人物特點和看上去不夠溫柔卻異常實用的人生信條。
“未敘述事件”中的“不應(yīng)敘述”和“不愿敘述”也出現(xiàn)在這個治療和拯救的階段?!安粦?yīng)敘述”是因社會常規(guī)不允許而不能被敘述的事件,而不愿敘述則是因為遵守常規(guī)而不愿意敘述。茜在被救治的過程中“憑著僅有的一點兒印象向她們講述了發(fā)生的事。之前她們誰都沒有問過”[10]。以埃塞爾女士為首的黑人女性的“不問”和之后茜對此事寥寥無幾的敘述構(gòu)成了這一階段的“未敘述事件”。然而,這些“不問”和“不說”之間卻并不僅僅是出于對社會規(guī)約的尊重和遵守,而是顯示出了這些黑人女性對于疾病和痛苦的輕視。她們會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言去訓(xùn)導(dǎo)茜——“你長的像個包子,就別怪狗惦記”[11]——這些語言證明她們不是軟弱的。那么,她們的“不問”只可能是源自于她們強大的內(nèi)心對這些“入侵者”的不屑:“這些女人對待疾病的方式就好像它是一種公然的冒犯,一個虛張聲勢的非法入侵者,不被鞭子抽一頓不會老實?!盵12]
在這些“未敘述事件”交織出的拯救過程中,作為拯救者的女性的形象得以凸顯,茜飽受摧殘的身心得到了恢復(fù)和成長。這個過程中她不僅學(xué)會了這些強大的黑人女性身上的特質(zhì),還樹立了自己內(nèi)心的勇氣和信心,開始了自我覺醒。康復(fù)之后的茜煥然一新,正如埃塞爾女士告訴茜的那樣,沒有人有義務(wù)拯救她,她要學(xué)會給自己的土地播種[13]。
從“未敘述事件”中解讀女性對女性的拯救之后,此時反觀弗蘭克對茜的拯救之旅,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流于表面的拯救。這個故事的背后有另一個故事,在表面的敘事之下有另外一股“敘事的暗流”,這股暗流暗示了敘事的主題,只有看到了這股暗流,才能對作品有較為全面和正確的理解,這就是莫蒂默所定義的“第二故事”[14]。
莫蒂默提出的“第二故事”旨在發(fā)掘敘述者沒有講出的秘密,在《家》沒有被講出的秘密中,弗蘭克拯救者的形象逐漸被瓦解。《家》開篇對弗蘭克的境遇的描寫是這樣的:他被綁在醫(yī)院的床上,被奪走了一切可以用來攻擊的裝備,只能靠裝睡來避免再次被人注射鎮(zhèn)靜劑。這是一個等待著“被拯救”的形象。弗蘭克的形象和傳統(tǒng)的拯救者的形象大相徑庭,稍后的章節(jié)中隨著故事展開,他的敘事中透露出來的是對戰(zhàn)爭的恐懼和朋友死亡對他的打擊,患有傷后應(yīng)激障礙的他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不夠強大且備受傷害的形象。而茜則是一個無知的、更加弱小的、從小生活在兄長的保護下的女孩兒形象。弗蘭克的強大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茜的弱小和依賴,正如第十一章弗蘭克的自言自語中所透露出的秘密一樣:在她的記憶深處活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我——一個強大、可靠的我[15]。沒有茜的需要,弗蘭克就不會是強大的、可靠的,并且很可能會繼續(xù)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就像莉莉所說的,他看起來根本沒有目標,只是想要活下去[16],收到了茜的求救之后,他才踏上了旅程。這樣看來,到底是誰拯救了誰呢?在這股敘事暗流中可以看到的是,弗蘭克依賴茜如同茜依賴弗蘭克。兩人相似的形象如同兩個“被拯救者”,相互扶持著走向自我拯救之路。
在表面故事之下探尋“第二故事”,將弗蘭克這個人物作為“拯救者”的形象進行了消解。弗蘭克的敘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與其說是男性對于女性的拯救,不如說是黑人種族相互扶持的自我拯救。在茜自我覺醒之后,弗蘭克也開始探尋自己的內(nèi)心,在第十四章的自言自語中,他敘說并直面自己殺害朝鮮女孩的事實,并和茜重新埋葬了被殘害的黑人同胞的尸體,完成了自我救贖。與茜合力埋葬尸體的章節(jié)敘事中充滿了象征,這些象征也成為“第二故事”的佐證。多災(zāi)多難的黑人群體就如同那棵被削去了樹冠的月桂樹,從中間被劈開,卻還能活得生機勃勃。而弗蘭克和茜兩個人同心協(xié)力將尸骨重新埋葬也象征了黑人族群相互扶持和幫助的種族精神。正是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之下,兩人最終都完成了對自我的拯救。
通過獨特的女性敘事,托尼·莫里森在《家》中展現(xiàn)出來了一種和諧的男性和女性的關(guān)系。男性和女性視角的敘事相互交叉,互為依賴,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由于性別不同產(chǎn)生的敘事差異。從女性敘事出發(fā)對《家》進行分析,可以透過表面敘事發(fā)現(xiàn)文本后隱藏的多元拯救模式。這部作品不只是從男主人公弗蘭克的視角出發(fā)進行敘事,也融入了女性的聲音,使得敘事視角更加全面,人物形象更加豐富。作品中的“未敘述事件”所產(chǎn)生的留白使得整個作品的敘事意味深長并且引人深思?!拔磾⑹鍪录焙汀暗诙适隆鼻臒o聲息地隱藏在敘事的暗流之中,建立起了女性拯救者的形象,消解了表層敘事中所建立的男性拯救者的形象。這本美麗又殘酷的書寫出了創(chuàng)傷被治愈的可能性,給予了人希望和勇氣,并且在弗蘭克和茜相互扶持的自我拯救中將目光聚集到了黑人種族內(nèi)部的群體精神方面,讓黑人種族成為一個更加堅不可摧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