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馮 軍
陳平原認為,明代散文“獨抒性靈,輕巧而倩麗”,是典型的“文人之文”,而清代文章“注重典制,樸實但大氣”,屬于“學者之文”①。易言之,作者群體不同的時代背景、文化特征和身份認同,會給文風帶來不一樣的格調(diào)。這一觀點在黎保榮教授所出版的詩集《一張相片的自畫像》(團結(jié)出版社2018年版,下稱《自畫像》)中得到了很好的驗證。作為一名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大學教授,黎保榮確實符合學者這一群體的特點,其詩集帶有很強的學者氣息。
《自畫像》的創(chuàng)造和傳播兼有傳統(tǒng)詩歌和網(wǎng)絡詩歌的特點。一方面,其中大部分的詩歌是作者在其大學到博士畢業(yè)后這段時間所做,傳統(tǒng)紙質(zhì)書寫居多,后發(fā)到QQ、微信等社交軟件。另一方面,其中也有部分詩歌直接在網(wǎng)絡中書寫并發(fā)到社交軟件,是網(wǎng)絡詩歌的范疇。這種社交軟件“半網(wǎng)絡文學”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呈現(xiàn)出以往網(wǎng)絡文學研究少有注意的新特點。
社交軟件的詩歌創(chuàng)作、閱讀活動,與全面開放的文學網(wǎng)站平臺有所不同,它有以下特點。
一、作者的非匿名性。網(wǎng)絡詩歌的寫作素來標榜“自由的廣場式寫作”②的特點。學者們認為,“網(wǎng)絡寫作,其最大的‘利’就是‘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的實現(xiàn)”③,所謂的“自由”,是指“在網(wǎng)絡里,網(wǎng)絡詩人以網(wǎng)名虛擬陌生化出場,摒棄了社會功利和審美準則,寫作者可以隨心所欲地書寫自己內(nèi)心的渴求,不必在意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條條框框的束縛,實現(xiàn)‘我手寫我心’的自由寫作的境界,這樣的書寫方式還原了詩歌最初的初衷。④”然而,此論斷并不完全適用于社交軟件的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除微信公眾號外,作者將詩歌發(fā)到QQ和微信等社交軟件各界面,接受者幾乎都是認識自己的親朋好友。索隱本事的閱讀方法時常不自覺地在讀者閱讀過程中發(fā)生,為躲避不必要的麻煩,作者往往斂藏詩歌感情的本事,甚至是直接隱藏自己不愿意透露的情感。例如,《覓》這首愛情詩的結(jié)尾,作者附注說:“貝阿特麗采是但丁《神曲》里的女神,這里用作一種象征”,如此而言,反倒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二、相對于文學網(wǎng)站平臺而言,社交軟件所見的詩歌的受眾較少,這與社交軟件的功能和性質(zhì)的“半開放性”有關。社交軟件除了即時通信的功能外,還附帶共享流媒體內(nèi)容的資料的社交插件,如QQ空間、微信朋友圈等。這些社交軟件自然也可以成為詩歌傳播、閱讀的渠道,黎保榮《自畫像》中大部分的詩歌都在這樣的平臺中被傳播、閱讀過。然而,社交軟件的詩歌閱讀需要成為作者的好友,或者在作者所在的群里,或者以作者為圓心輻射而成的社交圈內(nèi),才有閱讀到詩歌的可能,這大大降低了詩歌的傳播廣度。筆者是黎保榮的QQ好友,經(jīng)常留意到其將新作舊篇發(fā)到社交平臺上,但僅查黎保榮的QQ空間,十年的訪問流量不過十五萬左右。這相對于全開放性的網(wǎng)絡平臺而言,可以說是非常小的訪問量。
雖然社交軟件的傳播方式降低了詩歌傳播的廣度,但卻增加了傳播的深度。首先,讀者的閱讀能力和閱讀素養(yǎng)相對較高。黎保榮作為大學教師,其交游的圈子基本上限定在親人、師友、學生和與自己生活、工作相關的陌生人之內(nèi),這一圈子文化素養(yǎng)的平均水平應該在整個網(wǎng)民群體之上。例如,查黎保榮QQ空間日記中有一篇《畢業(yè)照》,日記點贊和評論的功能區(qū)的反映都非常熱烈,有對詩歌表示喜愛,有對作者的教師身份表示敬仰和敬重,有畢業(yè)而對作者的不舍。這樣的評論在黎保榮的空間日記中比比皆是,可見其社交平臺的詩歌傳播的質(zhì)量之高。其次,讀者與作者之間形成了可供交流的互動詩歌空間。表現(xiàn)之一是對詩歌進行品評。如《七夕》(見于QQ空間和《自畫像》)一詩,我們暫且不管詩歌本身,其評論就很有研究的文本價值。其中有一位叫“追沈心夢”的讀者,連發(fā)兩條長評論表達了對詩歌的看法。其中一條評論是:“《七夕》詩共分為八節(jié),第一節(jié)為總起節(jié),寫了女子們在七夕之日‘祈求姻緣’,有追問,有憐惜,有慨嘆。第二、三、四、五節(jié)可看為敘事,其中第二節(jié)承接第一節(jié),只單寫織女在‘乞巧’中‘叛變’,與牛郎兩人相識相戀。第三節(jié)寫兩人相依相守,四、五節(jié)則是無奈地相離相望,最后的六、七、八節(jié)既有議論又有抒情……我比較喜歡第三節(jié),即寫兩人的相依相守:意象運用貼切,對比、頂針、比喻等修辭手法的使用,表現(xiàn)得形象生動,讓那情景如同一幅簡單卻動人的圖畫,徐徐展露在我眼前。景中所含之情,自是慢慢于心間升起。相比之下,大約因為議論的緣故,六、七節(jié)就顯得抽象多了,理占據(jù)要地。宋人秦觀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愛情面前,他所認為的智慧是:愛在心便在,心在便可忽略時間的長短,不能相守也要等待。而詩的第七節(jié)所發(fā)出的議論是:若有情有愛,要么在勇敢中大膽追求;要么丟掉‘等待’將思念‘斷開’,在‘決絕’中得到‘真實的溫暖’——絕望里的希望——固執(zhí)的深情。在清醒下勇敢,在勇敢之后承受深沉的‘悲傷’!這種情感,似乎太過沉重,卻不失為一種豁達的境界;是深情過后的清醒,是清醒過后的智慧。不過,這清醒,真的需要勇氣和經(jīng)歷?!痹撟x者詩歌的專業(yè)素養(yǎng)之高令人驚訝,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黎保榮詩歌讀者的文學素養(yǎng)和文學水平。而另一條評論,“我還有一個想法,最后一節(jié)‘縱然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這一句中,既然兩人是因有情有愛而選擇‘決絕’地將手‘斷開’,那么‘悲傷’就應該是雙方的,是‘我的’,也是‘你的’。固然‘我’可以將‘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但那僅僅是‘我的’。可如果去掉‘我的’,改為‘縱然把悲傷留給自己’,‘我’承受著‘我的’悲傷,同時也甘愿領受‘你的’悲傷,似乎更能將情感進一步渲染且加深。還是用朱光潛的話來說:‘欣賞一首詩就是再造一首詩,每次欣賞和再造的都是一首新鮮的詩?!⑿Α?,則反映出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的表現(xiàn)之二,讀者參與詩歌的修改和完善。黎保榮QQ日記中的《敲開堅硬的時光》(不見于《自畫像》),其中有一句“那些大學的歲月/堅硬地矗立”,黎保榮個人認為,“‘大學’似乎可以改為‘青蔥’”,底下就有讀者評論,雖然將“大學”改為“青蔥”,顯得更“文學”,但兩個詞的范圍不一樣,黎保榮并回復表示了贊同。而也有評論認為,“青蔥跟堅硬可能可以對比”,黎保榮也對此表示贊同。以商榷的形式建議作者能否將其中的詞匯或句子進行修改,這種讀者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直接參與和作者對讀者的及時反饋,都表現(xiàn)出社交軟件詩歌傳播的獨特性。“追沈心夢”還引用了朱光潛的一句話,“欣賞一首詩就是再造一首詩,每次欣賞和再造的都是一首新鮮的詩”,這句話表現(xiàn)出讀者對閱讀詩歌并進行再造的欲望,而社交軟件也確實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再造”,頗有眾聲喧嘩之感。除此之外,那些具有隨意性和臨時性的社交平臺,聊天也可能成為詩歌傳播、交流和反饋的方式。
三、詩歌帶有速讀的特點??v觀《自畫像》和QQ空間里的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詩歌的體量都不算太大,這和黎保榮作為一個學者的身份相匹配。首先,不少詩歌是作者觸景生情的速就之作,例如《落》,在QQ空間版本中,詩歌最后附有一段話:“聽著窗外的鳥聲,看見窗外有樹葉在落,遂速就了這首小詩”(這句話不見于《自畫像》),速就可見黎保榮的才華之盈和文思之敏。其次,黎保榮的詩歌還呈現(xiàn)出篇章結(jié)構相對單一的特點。不少詩歌都采用《詩經(jīng)》重章疊句的章法結(jié)構。例如《荷爾德林,回家去吧》《聽風的人》《一個人在陽光下》《一個人的誕生》《是誰?》都屬于這一類。再次,藝術手法上比較簡單。黎保榮詩歌最有特色的是,以“拆字”的形式創(chuàng)造詩句。例如,《封開》,“可愛的/封你一個名字/開你萬世血脈”,將“封開”這一地名拆開表意,別具一格。這種現(xiàn)象存在于諸多詩歌,諸如《清明》“清一下狂躁的情緒/明一泓深遠的理性”,《七夕》“乞一回心靈手巧”都是明例。無論是詩歌的章法還是藝術手法,它們的簡單性恰恰與作者身為學者的單純的性格形成“互文”。最后,社交軟件的閱讀特點也決定了詩歌速讀的特點?!凹堎|(zhì)詩歌”向“屏幕詩歌”轉(zhuǎn)化,所帶來的不僅僅是詩歌發(fā)表渠道、傳播途徑等新變化,也為讀者的閱讀方式帶來新變。讀者讀社交平臺中的詩歌,幾乎很少有細細品味的可能。作者將詩歌發(fā)在個人空間或者聊天界面上,看到信息的讀者會迅速讀完并做出反應。讀者的這一活動過程可能在地鐵上或者在睡覺前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完成。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黎保榮詩歌的藝術手法、篇章結(jié)構、篇幅都相對單純、簡單、短小精湛的特點。
黎保榮在編《自畫像》時將詩集分為七個章節(jié),分別是“大一吶喊,大二彷徨,大三朝花夕拾,大四故事新編,大學畢業(yè)風繼續(xù)吹,就讀碩博平凡之路,博士畢業(yè)飛得更高”。詩歌章節(jié)的編排方式,既反映了該章節(jié)詩歌的寫作時間,又呈現(xiàn)出作者以詩歌的形式追憶從學生到學者的求學歷程和求學心態(tài)。
宇文所安曾用“追憶”二字概括中國古典文學,他認為,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內(nèi)心追求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⑤上,文字安慰中國士大夫心靈的主要方式是“銘刻”和“敘述”文字,因為“時間是不會倒流的,只有依靠它們,才有可能重溫故事、重游舊地、重睹故人”,而“場景和典籍是回憶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⑥。而“追憶”的對象往往是故鄉(xiāng)的風物、上古的清明社會和方外的世外桃源,文字使得“已經(jīng)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回到眼前”⑦。正如張均所言,“文字安慰內(nèi)心悲哀的方法,可表現(xiàn)為故鄉(xiāng)風物的繪寫或方外世界的營構,但最有效者卻在于往事再現(xiàn),在于回憶業(yè)已逝去的生命瞬間,即用殘存的(往事)碎片‘設法構想失去的整體’”,而“往事涉及較廣,但凡童年、青春以及一切承載著美好價值的事物,皆可納入其中。⑧”黎保榮的詩歌常常以追憶的手法反復吟詠青春和故鄉(xiāng)等“承載著美好價值的事物”。這一手法在黎保榮身上,存在三個來源。一是古代文學的浸淫。作為中文系的學生,黎保榮所讀古代文學的書籍應該不少;他目前所出版的學術專著有:《“啟蒙”民國的“暴力”叫喊:“暴力敘事”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審美特征》(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三個關鍵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這被其自稱為“傳統(tǒng)三書”中的兩本,可見其研究與傳統(tǒng)文學密切相關。研究的過程不僅僅是閱讀的過程,更是對文化的內(nèi)化過程,古人的文學訴說和精神氣質(zhì)自然而然影響到了黎保榮。尤其是黎保榮以詞源學的角度研究概念史和思想史,這一思維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有較深的影響。二是民國知識分子的追憶言說也潛移默化影響了黎保榮。無論是魯迅還是沈從文等人的散文或小說,大量的追憶敘事進入黎保榮的知識儲備中,以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三是黎保榮自身的精神追求,也存在有對過往美好的生命體驗的沉溺氣質(zhì)。在其詩歌《回憶》中,黎保榮有言:“回憶/在半根煙上飄散如煙/眼睛把星子里埋藏的心事/尋找/半根煙就是路燈/從前的綠葉走了/一片落葉的思念/只有背影知道”,在“半根煙”的時光里,過去的回憶在腦海里來來回回,終究消散在朦朧的煙氣中;唯留有不可遺忘的心事,心事的主人公雖“綠葉”消失,但思念如影隨形,不可消磨。這半截詩反映出黎保榮的追憶心態(tài):不舍得遺忘,卻又抓不住已逝的美好。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黎保榮詩歌的追憶敘事,大體分為兩個內(nèi)容。
一是,對故鄉(xiāng)的追憶。翻開《自畫像》的目錄,讀者隨處可見其中以“故鄉(xiāng)”為題的詩歌,例如《鄉(xiāng)愁四韻》《思鄉(xiāng)曲》《老屋》《荷爾德林,回家去吧》《沒有母親的母親節(jié)》《故鄉(xiāng)的屋頂》等。黎保榮是古城肇慶人,讀書時離開家鄉(xiāng),到安徽、福建、廣州等省市求學,“故鄉(xiāng)的門把我召喚”(《畢業(yè)無題》)是《自畫像》對故鄉(xiāng)反復吟詠的重要原因。大一時,作者第一次久居他鄉(xiāng),“大一‘吶喊’”一輯中事關“故鄉(xiāng)”的詩歌有四首之多,占了一半?!端监l(xiāng)曲》是一首典型的思鄉(xiāng)詩。詩歌開篇通過描寫“晚煙”“飛鳥”“黃昏”“炊煙”“夕陽”等一系列意象描繪出詩意故鄉(xiāng)的美景;這些景物的聚焦點是“父親”在原野上“呼兒吆喝那一頭背不起夕陽的?!?,身處故鄉(xiāng)美景的人們不是在耕種糧食,而是在耕種詩意;不是在收割糧食,而是在收割“一筐筐的太陽”。這首詩表現(xiàn)出作者追憶故鄉(xiāng)的兩個向度,一是對故鄉(xiāng)美麗風物的追憶,二是對身處詩意美景的故鄉(xiāng)人的追憶。
一則,是對故鄉(xiāng)美麗風物的追憶。例如《荷爾德林,回家去吧》,作者對都市文明的種種展開批判,認為“繁華競逐摩天大樓像一列列棺材開往太空”,將摩天大樓比喻為棺材,有很強的后現(xiàn)代的視覺沖擊感。“都市/沙漠似的面孔把你/埋葬/都市只有油膩膩火辣辣的”,作者眼中的都市死氣沉沉、缺乏生命的活力,所以,作者渴望回家。家鄉(xiāng)有“鄉(xiāng)村的晚煙/搖著長長的辮子/去趕羊趕星趕月亮/梳落盞盞朦朧的燈/比哮喘的大煙囪好多了/野店的濁酒/坐黑了的條凳/調(diào)皮的槐楊給你扇扇/樹根偷偷流出地面給你撓撓/比令人窒息的手術刀好多了”,這一部分依然運用對比的手法,將城市的哮喘、窒息、混亂與鄉(xiāng)村的靜謐、舒朗、輕松對比。作者以荷爾德林為詩題,可能與荷爾德林的名言“人充滿勞績,但還是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有關?!逗蔂柕铝?,回家去吧》的詩意可以說是這句名言的再現(xiàn)。在城市中充滿勞績,而想象著故鄉(xiāng)美好的詩意的事物,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再如《回家》一詩,作者對家鄉(xiāng)的“一隅黃茅”“炊煙裊裊”“橋”“雨”等充滿詩意的景物進行了帶著強烈感情的復現(xiàn),以表現(xiàn)對詩意的景物的追求。
一則,是對身處詩意美景的故鄉(xiāng)人的追憶。在《元旦,那些溫暖的事物》中,作者羅列了眾多讓人溫暖的事物,其中“那一種溫暖叫做家”一句單獨成節(jié),可見“家”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人們“在記憶的寒流里/你卻溫暖得想哭”是因為“在那里有你的家人你的師友/一張張面影/就像那單眼的路燈/黑漆漆里埋藏無限的秘密/明晃晃中敞開一切的可能”,家給人以溫暖和關懷,是因為家里有自己愛的人。所以,在《自畫像》中有大量書寫父親、母親和孩子的詩歌。以父親為例,《父親》這首短詩“高天的星星/是老父從煙斗里/敲出的//蒼天這一袋廉價的煙/每到深夜他都要慢慢品味”是作者于大學一年級所創(chuàng)作,令人驚訝的是,這意象如此壯闊的詩歌竟然出自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大學生手下。詩歌將漫天星斗裝進父親的煙斗里,而蒼天則被藏進廉價的煙中,父親在慢慢品嘗煙斗和煙中的人生百味?!靶切恰迸c“煙斗”,“蒼天”與“煙”,寫出了父親的純粹、樸素,但又那樣的深沉、雄渾。而《父愛如山——父親節(jié)獻詩》則是追憶父親過去的青春時光。如今的父親在時間的流淌中,“蒼老的皺紋如一道道溝壑”,而過去的父親曾是“披著一身鎧甲/英姿颯爽”,過去和現(xiàn)在的父親形象的變化讓“孩子”背上了對父親的“債”,“父愛”的“債”“幾乎把父親埋葬”,父親也終于“像樹葉一樣凋零”,“是那么的瘦”,這很像是龔自珍“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意再現(xiàn),寫出了父親的奉獻和堅強。《自畫像》中也有不少追憶母親的詩歌。我們從《沒有母親的母親節(jié)》中可以猜測,作者的母親應該辭世了,“所有關于母親的情愫/遂回歸大地一般的沉默”,但母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穿一切的黑暗”,依然在關懷著“我”,“亮堂堂如你滿含鄉(xiāng)音的呼喚/仿佛在叮囑我路上小心”。母親“粗糙”但“樸素”而“深沉”(《母親》),令作者“多年前/我想寫一首詩歌頌母親”(《以批改作業(yè)的方式紀念母親》)。
二是,對青春時光的追憶。黎保榮在出版《自畫像》詩集前,已經(jīng)有一本《青春,就是用來追問的》(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的隨筆集,表現(xiàn)出其對青春這一主題的關注。黎保榮在《自畫像》后記中說,“詩集本來也想以‘一個人的大學之旅’為副標題,因為那意味著我把大學當作我的生命之旅”,作者在青春的鼎盛時期創(chuàng)作了許多關于青春或者是時過境遷而對青春追憶的詩歌。從這些詩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青春就是一部奮斗史。
作者的青春熱烈而赤誠,這在《有一種燦爛叫沉默》中得到很好的展現(xiàn)?!坝幸环N燦爛叫沉默/它無需言語/只是盛開著大好年華/太陽高歌它的熱烈/月亮低吟它的靜謐/雨滴淺唱它的憂傷/它用最精煉的詩句/綻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魅力”。作者在后記中說自己大學時在同窗看來是一個“靦腆”的人,但就這首詩來看,作者應該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型的奮斗者形象。再如,《我年輕的時候》是典型的追憶青春的詩作。作者認為:“年輕/本來就是一種未定的雜色”,是“跟著港臺去搖滾去流行/或者狂野地騎著自行車”,青春就是“一種味道”,“它酸得讓你牙軟/甜得讓你發(fā)膩/苦得讓你心顫/辣得讓你流淚”,這首詩歌的熾熱、激情和勇敢,很有郭沫若《女神》的味道,可以說是直白的青春之歌。青春除了熱烈,還有疼痛?!肚懈钋啻骸穼懙溃骸扒懈钋啻?從一塊皮膚切下/皮膚穿了/青春/卻鮮艷成/奪目的憂傷/決定縫上幾針”,這首詩似乎在《惡之花》般的風格的基礎上,將青春鮮血淋漓的憂傷表現(xiàn)得很清晰。而詩歌結(jié)尾表現(xiàn)出對青春逝去的疼痛,“當你老了的時候/從堅硬的骨頭切下/骨頭鈍響/青春慘叫”。
帶著熱烈、赤誠和疼痛的基調(diào),作者常常追憶青春讀書生活的時光。例如,《我不想回來——致碩士畢業(yè)十周年聚會》,在這首詩中,首先作者懷念了老師,“如一撮撮蒼白的頭發(fā)/自由自在地占據(jù)黑色的年代”,這是對老師奉獻青春的敬意。其次,也懷念了青春時期美好的情誼,“一襲白裙映襯了歲月的塵埃/我不想看洪水一般熱情的兄弟/領著老婆孩子/把我當家人一樣看待”。最后,還追憶了自己當年的讀書生活,“在秋中湖邊徜徉/在圖書館里埋頭書海/偶爾發(fā)發(fā)呆/卻不因某個女孩”。而作者所追憶的這些美好的人或物,是以時光已逝、青春不再為核心串聯(lián)在一起。當然,這些已逝的時光給了作者成長的力量,所以作者才在結(jié)尾說,“我只想化身拿鋪滿大地的花崗巖/將十年寫成一個句讀/樸實剛直/語吟日曬”。再如,《畢業(yè)照》中,作者再次復述對青春的追憶,對時光一去不回的嘆息,“多年以后/當你再次翻閱這畢業(yè)照/你還記得誰/你還記得誰與誰/那些親愛的/友愛的/敬愛的/在一瞬間定格/我們被稱作/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變化的是我們/老掉牙的是我們/而永遠青春的/卻是那欲說還休的/畢業(yè)照”。
作者還常常追憶青春愛情的美好。作者自言,“大二大三大學畢業(yè)一直到博士畢業(yè),我都曾有所感有所思,關于愛情,我寫了不少”(《后記》),誠然,他的隨筆集中存在著不少寫愛情的篇章,但有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是,無論是QQ空間還是《自畫像》,我們幾乎找不到愛情詩的影子,即使零碎找到幾首愛情詩(《你我》《純凈水》《尋找陽光》《思念》《偶爾會想起你》),其含混不清的詩意和李商隱無題詩的意境無異。例如,《偶爾會想起你》,作者對過去的“你”偶爾地想起,帶著“心酸”和“歡喜”,“心酸那些小風雨”“歡喜那些小甜蜜”,這是一首類似“思念初戀”的小夜曲,情調(diào)婉轉(zhuǎn),柔情似水。這些愛情詩似有實指又了無痕跡。這也恰恰印證了在社交軟件上傳播詩歌的特點,即非匿名性導致作者對于這一塊的隱私是不太愿意袒露給讀者。
就黎保榮的人生軌跡來看,學者身份可以說是他生命的底色,這決定了他的文化環(huán)境和文化身份的歸屬,從而影響到他詩歌的創(chuàng)作。比如,《西江月無題》是一首很有特點的詩歌,它以一種類似于文字游戲的形式串起25個詞牌名以表情達意。這首詩出現(xiàn)的詞牌名有《西江月》《長相思》《玉樓春》《憶江南》《如夢令》《鷓鴣天》《烏夜啼》《相見歡》《一剪梅》《蝶戀花》《搗練子》《雨霖鈴》《蘇幕遮》《小重山》《更漏子》《憶秦娥》《定風波》《浪淘沙》《滿江紅》《念奴嬌》《永遇樂》《桂枝香》《清平樂》《離亭燕》《梅花落》。雖然詞牌名密度非常大,但卻并不影響表意的效果。例如“浪淘沙處滿江紅,念奴嬌時永遇樂”,情景有致,余味深長,這非對文學有深入的了解和對語言有強大的掌控能力的人不能做到。再如,《比喻》,黎保榮以比喻的形式來解釋文學、哲學術語,后現(xiàn)代、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古典主義等,義理清晰,意象生動,深入淺出。這可能是黎保榮在閱讀西方文學史或哲學史的過程中,以形象思維的方式理解這些術語或概念的結(jié)果,“后現(xiàn)代的浪漫主義是/站在紐約的街頭撒尿”,句子確實抓住了后現(xiàn)代社會對浪漫主義浪漫而荒誕的特點。這是詩人的心和學者的筆結(jié)合的完美例子。《自畫像》中有很大體量的“閑游詩”,作者每到一個地方如羅定、郁南、封開、河源、梅庵等,有所觸動便有所創(chuàng)造,常常喜歡將當?shù)孛嘶驓v史事件融入詩中。例如,《河源記憶》以明代河源士人李燾的“才華橫溢”、清人李汝珍的小說《鏡花緣》中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百花仙子“散下的朵朵情語”與河源山水“萬年前大地母親乳汁一樣純凈的搖籃”相映襯,凸顯河源“山美水好人自信”的詩意。這種寫法不僅沿襲了中國古代詠史詩和閑游詩的傳統(tǒng),更體現(xiàn)了詩人作為學者對地方景物、地方古跡、地方名人和地方軼事的搜集、考據(jù)和鑒賞,也體現(xiàn)了詩人作為學者的博學審問。概而觀之,《自畫像》中出現(xiàn)的神話或歷史人物,中國有:夸父、杜甫、包公、汪曾祺、孫中山、惠能、李燾、牛郎織女、王國維、魯迅等,西方有:荷爾德林、耶穌、利瑪竇等。出現(xiàn)的古今中外的書籍有:《史記》《神曲》《長江三峽》《難老泉》《壇經(jīng)》《山海輿地全圖》《鏡花緣》《三字經(jīng)》《千字文》等。如果說,大量用典從藝術手法上體現(xiàn)了黎保榮比較博學的學者身份,那么黎保榮詩歌中傳達出來的宗教精神是從思想層面體現(xiàn)了黎保榮的學者氣質(zhì),這表現(xiàn)在佛、儒、道和基督四個方面。
一是,佛教的精神氣質(zhì)。《自畫像》中有些詩歌短小精湛,富有禪理,很像是佛偈或禪詩。例如,《你與誰》寫道:“誰人看你/很多人看你/無人看你//你看誰人/你在許多人中/看不到一個人”。這首詩共六句,詞匯和結(jié)構都非常簡單,卻佛味綿遠。佛典中有“非我”或者“無我”(對于“我”的否定)的概念,通過對人稱代詞意義的否定從而直指意義的本質(zhì),這首詩的內(nèi)涵與之很相似,“你/他人”“有/無”“許多人/一個人”三組概念的對立,表達“無你”“無他”的謙卑空明的狀態(tài)。
再如,《渡》寫道:“朗夜/最宜是受戒/彎月是剃刀/星子是香//晴晚/最宜是哭泣/月亮是尺子/星子是淚……”題目為“渡”,應該是取佛教從此岸到彼岸的意思。佛教有“六渡”(六渡),即布施、持戒、忍、精進、禪定和般若。此詩第一節(jié)的“受戒”就是“六渡”之一的持戒。這一節(jié)雖然僅四句十六個字,比喻新奇,氣象壯闊,以“月”為刀、以“星”為香,那么所“渡”之人,必然只能是蕓蕓眾生;而“渡”的方法就是“朗夜”“晴晚”,天地澄明,星月就是般若智慧。
再如,《紫荊花開的路口》:“紫荊花開的路口,/無人問你去向何方。/遂以心中的腳步,/將夢一樣的藍天丈量。//丈量到無限時,/遂降落成一朵/高貴的紫,/在荊棘叢生的世界,/花開花落如禪語,/寂然/歡喜”。第一節(jié)在“紫荊花開”的生命的路口,尋求佛教常常探尋的“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問題。詩人的回答是,用生命的腳步丈量,起點即是來處,終點即是去處。兩節(jié)的轉(zhuǎn)折處都落到“遂”字上,表現(xiàn)大千世界的因果關系。因為“丈量”出了“無限”的生命的長度和寬度,從而實現(xiàn)了生命的價值;這時,花自開,花自落,一切歸于寂靜無言、皆大歡喜的狀態(tài)。這一詩意在《梅庵之柱》中也能找到痕跡。木柱“撐起這廟宇上的天”,“但歲月終究偷走了/青春的容顏……剝而不落的紅漆/卻讓蛀蟲般的歲月都紅了臉”,時間流逝,世事滄桑,木柱終究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價值,這才有佛“作古”而木柱“千古”的背反。生命歷經(jīng)千年卻如梅庵一般“卻依舊幽寂地挺立”,因為“那些寂靜發(fā)聲的思想/從未被奔騰不息的西江禁錮”(《落梅之庵》),一切是如此的靜謐、安詳。
值得指出,《自畫像》很少有佛教生命無常、生命悲苦的消極妥協(xié)、厭世的思想。例如《默讀死亡》《你說你看見過死亡》《黑白藍》分別紀念一個同學橫死、一個同事早逝和一個前輩壽終。這三首詩歌都涉及生老病死的主題。以《你說你看見過死亡》為例,同事早逝,“就像一片樹葉/由綠變黃/由黃變枯/碾成灰碾成塵/無端世上走一趟”,詩人沉浸在同事早逝的嘆息與悲痛之中,但沉浸不是沉溺,作者很快就找到關于死亡的悲痛的解脫之法,詩歌的結(jié)尾朝積極的方向發(fā)展,“你說你看見過死亡/你幫我們?nèi)ゴ蛱剿南?不急著告訴我們?nèi)魏吻闆r/當它到來時/就請默然,惆悵/歡喜,徜徉”,逝者離去,只不過是“幫我們打探它的消息”,“幫”體現(xiàn)了詩人和逝者的感情;逝者和生者的地位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先后之別。這種浪漫的表達消解了死亡的“默然,惆悵”,取而代之的是“歡喜,徜徉”。死亡既然是一個既定的事實,那不如以笑的姿態(tài)去面對,這是勘破生死的智慧。正如作者游六祖惠能客居的梅庵所作《梅庵之門》中的一句詩:“然而眾妙之門/皆通墓門”,眾生皆終將在“墓門打坐”,故此才有“你的門豁然敞開/我的門卻在沉默”的清明。
二是,儒家的精神氣質(zhì)。儒家的精神氣質(zhì)在《自畫像》中首先表現(xiàn)為入世有為、積極進取。首先是入世有為的精神。在《歌杜甫》中,作者以杜甫為描寫對象,詩中化用了杜甫《兵車行》《望岳》《詠懷古跡》《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一系列詩歌,還原了杜甫作為一個能“聽見傷兵和難民”的“哭聲”,能為“整個亂唐悲酸”,能“送寒士之歡顏”的憂國憂民的詩圣形象,這是作者對杜甫精神的景仰和追求。再如,《到遠方去》《愚人——寫給我的我》這兩首詩可以看作是黎保榮的自述,詩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應該是一個比較真實的作家。《愚人》以深厚的儒家“有為”的精神為背景。詩人把自我比喻為駱駝,聲稱“把沙踩成路的是我/把路踩成沙的也是我/尋找綠洲的是我/依靠綠洲的也是我”,這種篳路藍縷開路的精神與“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不謀而合。其次是積極向上的精神,如《河源記憶》的結(jié)尾所喊出的“無論上升還是墜落/我都會爆發(fā)出強有力的歌唱與斗志”,不妥帖于命運,不墮落于現(xiàn)狀,很有豪放派詩歌的雄渾壯闊之音。而這種昂揚之聲在《一顆空心的樹》中有更壯闊的復現(xiàn):“即使被枝頭壓彎/被歲月折斷/我也相信在我堅持的位置上/有春意悄然/無懼悲傷?!?/p>
儒家的精神氣質(zhì),其次是憂國憂民的情懷。例如《郁南記憶》的開篇就頌揚“山大王”為民謀利的品格:“把無核黃皮種植成核堅骨硬的志向/讓皇帝柑走進尋常百姓家/不再摧眉折腰事權貴”。再如《羅定記憶》中對蔡廷鍇“文武雙全/痛擊倭寇/血濺沙場”的犧牲精神的頌揚。無論是“山大王”還是蔣廷鍇都表現(xiàn)出儒家那種為救民于水火而舍生取義的偉大氣質(zhì)。除此之外,作者還對民族災難表現(xiàn)出巨大的同理心,這是對同胞受難的憂傷。如《1937年12月13日,那座叫南京的城》,作者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流下“更沉重的淚水”和留下“更久遠的哀傷”,這是對民族苦難記憶的自覺延續(xù),讓后世的人“也可以從某一天重重地挖下去/挖著挖著就到了/1937年12月13日/那座叫南京的城……”
儒家的精神氣質(zhì),還表現(xiàn)在“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如《陪父親登宋城墻》中,詩人以宋城墻與人的血肉之軀做對比,在歷史的車輪中,無論是父親還是惠能、狄青、利瑪竇,都不過是一瞬即逝渺小的生命;然而,作為意象的“父親”延續(xù)了生命,惠能、利瑪竇立言,狄青立功,都“穿越時光的重重包圍”而留下不朽的身軀,“以思想與人格的骨骼/扛起一個民族文化的獵獵大旗/比任何一堵城墻都要堅固/比任何一個朝代都要悠久”。這應該是黎保榮作為一名學者,期盼自己的研究和著述有得以流傳的可能的希冀。另外值得提出的是,黎保榮的詩歌很喜歡用“碑”這個意象,例如《中山陵抒懷》《往昔》《我的記憶》等?!氨笔菤v史和記憶的承載體,它承載了歷史的榮光和蒼涼,以紀念象征物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是永垂不朽的象征物,這暗合儒家“三不朽”的學說,正如《我的記憶》中“撐向永恒不落的星子”一句,寫出了“碑”意象的內(nèi)涵。
三是,道家的精神氣質(zhì)。儒家積極有為的精神追求有時導致一個人因責任感過重而崩潰,但《自畫像》中卻沒有這種負重感,這可能得益于黎保榮將儒家有為和道家清靜的思想相結(jié)合,從而形成有為而清靜的復雜心態(tài)。一方面,黎保榮積極入世,無論是在學術上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都能積極有為地對待,而另一方面,世事紛擾,他以清靜逍遙的姿態(tài)應對。例如《跋涉》,這首詩共兩節(jié),第一節(jié)寫主人公從“流浪”到“不再流浪的地方”,路途中滿是“跋涉而疲倦的腳步”,我們?nèi)绻麑⑦@種跋涉理解為尋找或追求理想的話,那么確實是“誰不是生命里最繁忙的主角呢”。這種積極有為的思想出自儒家,有時又是令人疲憊不堪,它伴隨著“長夜最長的憂郁”“孤獨的月亮”“紅紅眼睛”和“杜鵑的啼叫”。但是,在黎保榮其他的詩歌中,我們能找到應對這種狀態(tài)的解脫之法。例如,《忽然》:“忽見/云卷云舒/把心散盡/忽見/滿山碧綠/把希望與絕望/同時種滿/那些榮枯生滅/只當?shù)乳e看”。這段詩呈現(xiàn)出陶淵明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清和的質(zhì)感;云卷云舒,滿山碧綠,榮枯生滅,一切不過是等閑看的景物,這是散盡世俗雜亂后的逍遙自在的境界。再如,《一張相片的自畫像》有言:“繁華褪盡/浮夸落幕/就讓潔凈登場”,看盡繁華后的心態(tài)轉(zhuǎn)入淡然,“無論你在頂峰還是山谷/無論你腳下是平坦還是坎坷/讓所有青春/以及青春的瘋狂/讓所有滄桑/以及滄桑的寧靜/都在你身后/化作一陣清風”。詩集的名稱就取自這首詩,而該詩的第一節(jié)甚至放在封面推廣,作者應該是把這首詩當作是自己人生一個階段的總結(jié),是一種最真實的自我言說。詩歌對世事滄桑有一種放下的淡然,清風一陣,將人世各種紛擾掙扎消泯于無形之中。
可以說,儒家和道家在黎保榮身上,有不同的價值向度:儒家給詩人以樂觀向上的精神,無論追求學術還是人生價值他都能有所成就;而道家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對世俗功名利祿紛爭的摒棄,對“真人”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是“真正的單純/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洗盡鉛華”(《我年輕的時候》)。
四是,基督教的精神氣質(zhì)?!蹲援嬒瘛泛芏嘣姼瓒加谢浇痰囊庀蟮挠白?。例如《任性的孩子》認為,詩人是從“伊甸園”中出走的“一個任性的孩子”。例如《黑白藍》中,“復活節(jié)”送別去世的同事王福湘老師。例如《覓》借用但丁《神曲》和基督教的一些概念言說愛情,且“天堂”一詞貫穿全詩。
《自畫像》中表現(xiàn)出的基督精神,一則是愛人如己。例如,《自畫像》中收錄黎保榮悲悼汶川大地震的兩首詩歌。《是誰?——寫給5·12地震災難中的學生們》,作者想象學生在廢墟和瓦礫中歌唱,但地震“死神這最霸道的聽眾”“一朵朵把聲音掐去”,作者對學生生命的早逝表現(xiàn)出感同身受的痛苦。最后一節(jié)很有基督教的特色,“是誰/把大地震裂/一道道的山川與溝壑/是悲傷的眉頭嗎/是哀號的口形嗎/哭泣的與被哭泣的/在殘垣斷壁/只能是光/照亮地獄之門/以及那天崩地裂的/啟示”,作者猶如置身于地震的中心,感受到了山崩地裂的震感,看到了死亡的恐怖與可怕,而結(jié)尾四句基本上是以基督教的言說方式尋求困境的解脫方式。“光”這一意象在《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出現(xiàn)過:“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光是希望的起源,而光所照亮的卻是地獄之門和“天崩地裂”的“啟示”,光明與黑暗的二元對立,呈現(xiàn)出大地震的末日感官之象。再如,《愛在生死之外——獻給5·12地震災難中的愛人們》,汶川大地震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丈夫或妻子,他們有些為救愛人而獻出生命,有些在災難來臨時刻給愛人留下最后愛的話語,有些在生命垂危之際依然關心著愛人,甚至連在去往天國的路上依然祝福著、思念著甚至寬慰著愛人。這一切都“鉆進我的心里”,在作者愛人如己的獻歌中呈現(xiàn)善良的質(zhì)感。一則是基督教的受難意識。例如,《仙人掌》一詩表現(xiàn)仙人掌以自我為長城,“以凝重的樸素堆砌樸素”“以突兀的刺/激越波浪”而“定居沙漠”的受難品格。“仙”就是“人”,就是“不玩花樣”,樸素地“坐在一朵花上”,承受“招來的苦難和壯闊”,并“以月亮為麥克風/在風沙中放聲歌唱”的無畏艱難的精神。再如,《阿門》重現(xiàn)了耶穌的受難精神。曾經(jīng),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而死,十字架“聚集最空曠的神光/照亮最原始的鮮血/最深的苦難”,而現(xiàn)代的耶穌“不背十字架”而“背一朵落葉的圣經(jīng)”,最后也終于“重返十字架”而“固守成永恒的標本”。這首詩用對比的形式表現(xiàn)出過去的耶穌的受難來源于血之痛,而現(xiàn)代的耶穌的受難變成了默默承受一成不變的固守,其所揭示的是現(xiàn)代人重復著荒誕而毫無意義的生活的悲哀,這是現(xiàn)代人的受難。黎保榮的對基督受難意識的表達,不僅揭示了社會群體的現(xiàn)狀,也以受難意識磨煉了自我的性情。
嚴格意義來說,道家和儒家并不算宗教,但本文為表述的方便,將其泛化為宗教,這里值得一提。另外,雖然黎保榮詩歌中有許多宗教的表述,但這似乎并不能證明黎保榮是一個宗教人士。相反,他應該是在眾多的前人的哲學思想和宗教思想中汲取對于自己性格和精神有利的一面,內(nèi)化為自己的情感。這種研究與內(nèi)化合二為一的精神修煉途徑恰恰印證了其作為一名學者的思想。
看黎保榮的詩歌,我們能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其人、其詩的單純。黎保榮擁有單純的生活方式,他讀大學、教高中生、讀研究生、教大學生,在校園相對單純的社會關系兼及其本身獨有的單純氣質(zhì)的共同作用之下,黎保榮至今依然是一個擁有相對單純的心靈的人。正如他在《孩子的閱讀》中說道,“沒有足跡踩痛大地的琴鍵/我們只是月子的履塵/沒有目的的寄信/大地是信箱/郵戳是孩子自由自在的聲音”。這首詩表現(xiàn)了孩子閱讀天地生靈、世間萬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真、單純,甚至視孩子的使命是“沙筑的長城/泥捏的金字塔/和稚氣的溪流叮叮咚咚/還世界以更純更真”。
當然,這種單純書齋研究的生活方式也會給黎保榮帶來孤獨感,《一個人在陽光下》中,作者說,“擁著透明的影子”??赡苷沁@種孤獨感使黎保榮有強烈的文字表達欲望。當這種表達欲望與網(wǎng)絡相遇時,碰撞出奇妙的火花。首先是,黎保榮把網(wǎng)絡當作是自我與自我對話的平臺。這種思想和審美的對話方式無疑具有純粹性和無目的性。黎保榮私底下不止一次強調(diào),他不是一個詩人,只是一個學者,“我真的只是因為喜歡讀書,喜歡教教大學做做學問這種生活方式”(《后記》)。這種學者的業(yè)余性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不受到獎賞和利益的誘惑”⑨。其次是,黎保榮把網(wǎng)絡當作是自我與他者對話的平臺。聊天平臺作為半開放式的網(wǎng)絡平臺,學者們可以利用之而進行學術交流、文學鑒賞,可以說是古代雅集活動的現(xiàn)代翻版,或者說是文化沙龍的線上版,QQ和微信的使用,改變了黎保榮的言說方式和表達方式。
文章結(jié)尾,值得一提的是,學者氣息是黎保榮詩歌思想性和表達技巧的精神支撐,也是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特點,但也可能成為其詩歌的缺點。正所謂“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詩人少達而多窮”,雖然黎保榮是貧農(nóng)出身,種過地,短期做過小販,做過幾年高中語文教師,有一定的社會閱歷和經(jīng)驗,但是學者身份所帶來的生活的穩(wěn)定性和富足感,使黎保榮的詩歌缺乏對人間冷暖疾苦的深層次觀照和體驗而顯得單純,究其原因,也許如其詩集后記所言:“它們當然包括某種時代聲音……只不過,也許因為我在隨筆中已經(jīng)對很多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思考,所以在更為純粹的詩歌中,我主要寫我作為一個生命個體二十年來的生活圖景與心路歷程,我的所看所感所思所讀,以及我的自我超越”。在其中,“所思所讀”恰恰彰顯了一個學者的明顯特征,也許是由于他的社會經(jīng)驗已經(jīng)不如年輕時的體驗真實和廣闊,所以他寧愿選擇深層次地表現(xiàn)“生命”,也不愿意淺層次地表現(xiàn)“社會”。正如卡爾·曼海姆所言:“學者是在圖書館內(nèi)理解思想而不是在實際環(huán)境中。書本向研究者展現(xiàn)了他無法直接接觸的環(huán)境,因此書本就創(chuàng)造了一種錯誤的參與感,這是一種分享了他人生活而無須知曉其甘苦的幻覺。⑩”或者可以說,黎保榮詩歌中即使存在思想的深度和廣度,更多的也還是來源于知識性的積累、生命個體的感悟,而非經(jīng)驗性的廣闊的社會生活。
注釋:
①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②孫曉婭.新媒介與中國新詩的發(fā)展空間[J].文藝研究,2016(11):76-84.
③④胡慧翼.向虛擬空間綻放的“詩之花”——“網(wǎng)絡詩歌”理論研究現(xiàn)狀的考察和芻議[J].詩探索,2002(Z1):188-198.
⑤⑥⑦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M].鄭學勤,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2,32,3.
⑧張均.古典傳統(tǒng)是否構成現(xiàn)代文學的劇情主線[J].學術研究,2016(11):149-152.
⑨薩義德.知識分子論[M].單德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67.
⑩卡爾·曼海姆.卡爾·曼海姆精粹[M].徐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22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