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偉

歷經20年的發(fā)展，中國網絡文學從無到有，由弱到強，形態(tài)規(guī)模從零敲碎打的單篇帖子到業(yè)態(tài)豐富的集群產業(yè)，創(chuàng)作者從占得網絡先機的小眾人群到數以千萬計的作者群，網絡文學已然成為當代文藝園地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在網絡文學的發(fā)展史中，幻想類型小說向來都是主流，與此相應的，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則相對顯得較為薄弱。但這并不是說幻想類小說自此就能長盛不衰——網絡文學自發(fā)生之日起，就內含了一種自我革命的因子，從最初的傳統(tǒng)文學轉至網絡傳播評閱，到超長篇類型小說一枝獨秀，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時至今日仍處在不斷變動之中。隨著網絡文學的社會接受度日益增強，網絡文學的讀者群日益擴大，現實題材的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引人注目，且大有后來居上之勢。

2009年，阿耐的長篇網絡小說《大江東去》斬獲“五個一工程獎”，網絡文學作品首次進入國家級文藝獎項序列。進入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網絡文學作品入圍官方的文學獎項或扶持項目，并且以現實題材作品居多。與此同時，我們看到，進入新時代，網絡文學的主流化呼聲也越來越高，網絡作家也越來越多地從幕后走向前臺。

所謂網絡文學的主流化，并不是就其市場效益或產業(yè)規(guī)模而言的，而是意味著在當代文學的格局園地中，網絡文學開始占有一席之地。換言之，網絡文學進入新時代之后，已然成為社會主義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網絡文學的發(fā)展邏輯遵循新時代文學方向，并有效豐富了新時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我們看到，正是通過現實題材的異軍突起，網絡文學在題材類型的意義上完成了一次極具顛覆意味的自我革命，去消費化，去娛樂化，重新校正并確證豐富了自身的精神譜系，從而內在地契合了當代文學的現實訴求，當代文學的網絡文學版本才成為可能。

以《大江東去》為例，《大江東去》的獲獎及其改編成電視劇之后的熱播，一時間，“小雷家村”走紅網絡，劇中的“宋運輝”“雷東寶”等人，成了觀眾交口議論的話題人物，而乘著“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東風，《大江大河》也奏響了“改革”歷史題材的電視主旋律。就新時期以來的改革文學而言，《大江東去》的問世，無疑讓80年代的改革文學傳統(tǒng)得以復活，改革文學的精神火種在全新的網絡文學場域成燎原之勢，也讓社會主義文學在新時代歷史條件下具有了新的可能性。

對歷經20年發(fā)展的中國網絡文學而言，由《大江東去》改編而來的電視劇《大江大河》的熱播，再度有力地表明：網絡文學的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不僅IP改編大有可為，不輸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毫厘，且在再現歷史、把握宏大題材方面，網絡文學同樣可以大放異彩。更進一步言之，在創(chuàng)作題材的意義上，倡導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不僅是撥“幻”反“正”，具有題材補償的意義，其實也是讓網絡文學重回早期多元多樣的創(chuàng)作軌道。網絡文學不唯幻想題材獨大，借“現實”暗度“文學”陳倉——《大江東去》無疑可以記上一功。

《大江東去》的故事主線并不復雜，“三個男人一臺戲”，大致可以概括電視劇主要的劇情。在小說中，青年知識分子宋運輝，從一名品學兼優(yōu)的大學生，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化工技術專家；小雷家村支書雷東寶，從一名略顯青澀的退伍軍人，成長為帶領村民走向發(fā)家致富的帶頭人；個體戶楊巡，從一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成長為擁有固定資產的私營業(yè)主。知識分子、基層干部和個體業(yè)主三人的工作生活互有交集，電視劇情的展開，便是在他們之間交錯并進。也正是因為這種“三個男人一臺戲”的劇情結構，隨著小說人物的頻頻交涉和故事線索的屢屢交織，情節(jié)越往下發(fā)展，越是精彩好看。

在《大江東去》中，三個青年人的成長軌跡，正是一部改革開放砥礪前行歷史的縮影。宋運萍、宋運輝姐弟高考成績放榜，姐姐向弟弟報告喜訊，由此拉開了《大江東去》起伏澎湃的故事序幕。宋運萍、宋運輝姐弟高考成績優(yōu)異，兩人雙雙過線，宋運輝還考了全縣第一，但是因為家庭政治成分問題，姐弟倆在當地鎮(zhèn)革委會政審時遇到了阻力。姐弟倆的正當訴求無法得到回應。眼看好消息化為泡影，之前的辛苦努力將付諸東流，不服氣的宋運輝初生牛犢不怕虎，憑一股蠻勁據理力爭，在鎮(zhèn)革委會大院大段背誦《人民日報》社論，上演了一幕逼宮的苦情戲。

《大江東去》聚焦改革歷史，力圖以三個青年人的命運更迭來展現改革的波瀾壯闊全景。但無論是四十年來的改革開放，還是眼下正在推進的新時代改革進程，歷史和現實都一再表明：改革本身不是目的，發(fā)展才是硬道理。改革的大勢所趨，是以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為原動力。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又是基于實事求是的人心所向。所以,在由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大江大河》的片頭，我們看到映入畫面的，是鄧小平實事求是的講話原音。

改革以發(fā)展為目的，發(fā)展才是硬道理，但這個硬道理，在改革發(fā)展之初，并不那么容易深入人心。在《大江東去》中，恰同學少年的宋運輝，正是依據《人民日報》的社論事實，才有了據理力爭的底氣和勇氣。1977年的恢復高考，改變了數以萬計有志青年的命運，但囿于彼時“講政治”的大環(huán)境，在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誰又能保證政策不走樣不變形呢？這里既有時間差的客觀原因，也有因人廢事的人為因素。在《大江東去》的故事中，因為改革政策落地的不徹底，姐姐宋運萍為成全弟弟，主動放棄了自己上大學的名額，在不得已而為之的妥協(xié)中，宋運萍的命運也就因此發(fā)生轉折。在改革的棋局中，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棋子，因而命運也就大相徑庭。

改革是為了發(fā)展，是基于實事求是的客觀形勢所迫，是為了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改革究竟是為了誰的發(fā)展，以及實現什么樣的發(fā)展？并非不證自明。換句話說，改革的困難和阻力，既來自既得利益者與改革受益者的角力博弈，同樣也一定程度源于改革受益者的利益分配。就此而言，推動改革，不但需要沖破政策束縛的重重藩籬，界定和厘清改革的受益者，同樣也要兼及公平和公正。

我們看到，無論是雷東寶在小雷家數次敢為人先地第一個“吃螃蟹”，還是水書記、宋運輝在金州化工廠大刀闊斧推進技術革新，他們既遭遇陳陳相因的舊勢力阻撓，也有前行者謹慎觀察的猶疑，更有打小算盤的擔心害怕秋后算賬。改革不是請客吃飯，創(chuàng)新也沒有先例可循。但心底無私天地寬，作為一名農村改革的闖將，雷東寶在小雷家搞磚窯，蓋電線廠，建養(yǎng)豬場，他就認準一條，始終心系全體小雷家村人，想的是為小雷家人謀幸福。所以，正是為了謀絕大多數的小雷家人的發(fā)展，雷東寶的所作所為才行得正坐得端。在雷東寶、雷士根等領頭雁的帶領下，小雷家村民走向了發(fā)家致富的康莊大道，村民們即使能分享改革帶來的實惠和紅利，腰包鼓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但隨著小雷家集體產業(yè)的蓬勃發(fā)展，當小雷家經濟發(fā)展步入到一定階段，在改革致富成果的分配上，哪怕是能者多勞出現的合情合理的差距，也會招來村民們的重重質疑。

如果說，在表現“為了誰的發(fā)展”以及如何平衡發(fā)展成果公平公正共享的主題上，《大江東去》正面切入歷史現場，直面改革發(fā)展過程中的棘手難題，演繹得可圈可點，那么，在觸及“實現什么樣的發(fā)展”主題上，因為跟改革歷史拉開有一段時間距離，《大江東去》的處理同樣顯得游刃有余。我們看到，小雷家村辦養(yǎng)豬場，因需求市場巨大，養(yǎng)豬場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小雷家村民分紅受益良多。但養(yǎng)豬場的排泄物未經任何處理直接排放到河里，污染了下游水源，嚴重影響到了下游村民的健康和生活。以后設的視角來看，《大江東去》實際上是把綠色發(fā)展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當代主題，自然而然地植入到了改革歷史題材的電視劇中。小說中的個體戶楊巡，從倒爺到商戶，游走于體制內外，在經歷了一番假貨風波之后，旗幟鮮明地喊出不賣假貨的響亮口號，重新樹立市場誠信，于絕地險境中涅槃重生。

圍繞改革與發(fā)展的主題，《大江東去》貫穿自改革伊始的風云變幻，緊扣三個平凡人物的命運，可謂做足了文章。如果說，對彼時的中國社會而言，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主要是指經濟增長，那么，對個人來說，對小說中的小雷家村民而言，所謂發(fā)展，就是娶上媳婦吃飽飯，有糧有米有存款。在小說中，個體戶楊巡在爭取雷東寶的掛靠幫忙時，有過一番情真意切的表達，“我想過上好生活，讓人瞧得起，想有錢難道也有錯嗎？”從這個意義上說，基于發(fā)展訴求的實事求是所求的，不僅是客觀現實之是，更是合乎常情常理的人性之是。而改革開放之所以大勢所趨，勢如破竹，也正在于這種社會與個人上下一致的協(xié)同呼應——從某種意義上說，雷東寶帶領的小雷家村，如果沒有老徐、陳平原等縣領導的大力支持，很難想象會迎來日新月異的發(fā)展。

改革是為了發(fā)展，發(fā)展離不開改革。但《大江東去》的好看，不僅在于小說在切入改革發(fā)展的歷史現場時，展現出勇立潮頭的改革者一心為公的無私風范，同時又輔之以走心動人的感情戲碼。我們看到，小說中的雷東寶對愛妻宋運萍癡情一片，從一見傾心到婚后相敬如賓，即便后來遭遇不幸喪妻五年，他仍堅持不娶，孤身一人。而一股蠻勁的技術大咖宋運輝在妻子面前也是顯得通融乖順，頗有番俠骨柔情的況味。感情戲與主旋律交融，小人物和大歷史互現，《大江東去》的情感節(jié)奏和歷史分寸感，均拿捏得恰到好處。

《大江東去》以改革發(fā)展歷史為表現主題，影視反哺小說，電視劇的熱播，也讓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議題進入公眾視野。歷經20年來的發(fā)展，網絡文學已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版圖和大眾文化格局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長期以來，以數量取勝、耽于幻想的網絡文學常遭人詬病。因而，對網絡文學自身而言，也存在一個如何可持續(xù)繁榮發(fā)展的問題。但無論網絡文學未來依賴什么樣的發(fā)展路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注重內容質量的提升而非簡單的數字增長。好的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可以預見的是，當代文學的網絡文學版本，也必將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不斷完善并豐富自身的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