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翔
《白蛇疾聞錄》是對明代以來流傳甚廣的中國民間愛情故事傳說《白蛇傳》的重構,作者從許仙與白素貞夫妻二人的視角入手,在不破壞原有故事內(nèi)核的考量下,將這段精彩豐富的故事內(nèi)容放置在了一種全新設定的世界背景下,探討了人、妖之戀在一種新時代、新背景下的新寫法、新關系。
在講述故事的同時,本書納入了更多的民間傳奇故事的元素,除了原有的許仙、白素貞、小青與法海四大故事主要人物之外,還有來自《濟公傳奇》中嗜好酒肉、舉止瘋瘋癲癲的濟公,以及一閃而過的花和尚魯智深等,更別提還有諸多原創(chuàng)的人物形象,如許仙的舅舅大捕頭顧難得,臨安府府尹和他的下屬王押司,三才會會長錢不二以及仙草社社長南極仙翁等。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為原型來自民間故事的角色們設計了與原作截然不同的來歷和歸宿,使讀者們在感到熟悉的同時,又有了與原先截然不同的新鮮體驗,既保證了閱讀的趣味性和新鮮感,也通過符合故事世界觀背景的人物設定實現(xiàn)了人物形象與故事背景在邏輯上的自洽。
小說中具體參與故事并且行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人物包括保安堂醫(yī)師許仙、千年白蛇精白娘子白素貞、五百年青蛇精小青、金山寺的得道高僧法海、喝酒吃肉的濟公、大捕頭顧難得、討厭麻煩的臨安府府尹、雞賊又貪財?shù)耐跹核?、粗莽義氣的魯提轄、極端種族主義者三才會的會長錢不二和道貌岸然的南極仙草社社長南極仙翁這11 個角色。其中,白素貞、許仙、小青、法海等典型人物形象都具有獨立的角色地位,也有明確的角色內(nèi)涵,如白素貞身而為妖卻與人為善,許仙軟弱善良卻能不斷認清自我,法海秉持正義、冷酷無情,小青看似嬌蠻,實則率性可愛等。
英國小說理論家福斯特曾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分為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圓形人物指的是文學作品中具有復雜性格特征的人物,這類人物在小說中往往都是多義與多變的人物,其性格有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圓形人物的塑造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刻畫人物形象,更真實、更深入地揭示人性的復雜、豐富,具有更高的審美價值。《白蛇疾聞錄》中,許仙與法海就是典型的圓形人物,他們是這本小說之中唯二體現(xiàn)了成長性的人物角色,他們的人物形象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不斷推演進步中逐漸發(fā)生變化的,這種人物形象的成長性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遞進,在后期來看,人物形象變化達到最大,也就愈發(fā)顯得飽滿。
先說許仙。
眾所周知,白蛇傳是我國流傳已久的四大民間愛情故事傳說之一,從最初我國古代文學作品宋話本的《西湖三塔記》開始,到《白蛇疾聞錄》,這個故事經(jīng)過了話本、雜記、傳奇、京劇、影視劇、小說等一系列藝術形式的改編和再創(chuàng)作。這類往復不斷地進行重新建構與重新闡釋的故事,在不同時期的作品表現(xiàn)中,人物必然都會具有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行為方式。而許仙作為白蛇傳傳說的男主角,其形象則是從白蛇傳的雛形時期作品中的受害者開始,逐漸演變成了一個捍衛(wèi)婚戀自由與堅守愛情的情圣。
在以往故事之中,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許仙的形象實質(zhì)上都是相對單一的,無非就是從一方面的極致走向另一方面的極致罷了。但在《白蛇疾聞錄》中,許仙是不一樣的,他的成長與變化是在兩條敘事線中逐漸展現(xiàn)的,一條是小說故事主線,姑且稱之為大事線;一條是他和白娘子白素貞的感情,也就是感情線。
在大事線上,許仙原本的人設便是一個落第秀才和一個小小醫(yī)藥堂的醫(yī)師,前者是書生,后者是醫(yī)生。一開始的許仙是唯唯諾諾的,即便是被周圍鄰居占了便宜,也只是臉色不善,連出言訓斥都做不到;而被三才會的人逼上門誣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也依然是以和為貴,以忍為高,比起自身的利益更在意的是不要被街坊鄰居說閑話。然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當他和三才會的痞子為了白素貞誣陷一案在公堂上對峙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會在語言上預設陷阱,使得對方自露馬腳,更是知道提前準備好卷宗等物件來證明自己言談的正確性,這已經(jīng)有了一個機敏聰明的形象了。
在后續(xù)故事情節(jié)中,當許仙發(fā)現(xiàn)臨安城水脈被病毒感染的事情后,三番五次地逼迫王押司將他標注好污染源的地下水脈水井全圖上交給臨安府府尹,無視了王押司的勸說不談,在發(fā)現(xiàn)臨安府的不作為后,強硬地選擇了帶人填井這種事情,此時此刻,書生的執(zhí)拗氣和醫(yī)者的父母心在他身上完美結合。在小說的最后獨斗蛇妖王一段,許仙更是一反常態(tài),將機敏、強硬、聰慧、隱忍、沉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區(qū)區(qū)一介書生,面對輕松虐殺數(shù)百武僧的妖王,先后通過破除幻境、下棋取勝、使用寶劍等方式,一舉翻盤,從最開始的一個唯唯諾諾的書生變成了成功解救臨安城的救世主。
一般小說故事之中,主角在主線劇情中的個人成長與性格變化已經(jīng)足夠保證其形象的豐滿鮮活。不過,本書之中,作者并不滿足于此,而是通過感情線描寫,強化了許仙形象的現(xiàn)實感。作為小說之中人、妖戀愛的代表和先行者,他在堅定捍衛(wèi)自己愛情的同時,也更加關心人與妖之前如何和諧共處。他既會從白素貞的角度出發(fā)嘲諷極端種族主義者的人類,也會站在人類的角度思考人妖共存等問題。
此外,小說在“逞威儀仙翁難許仙 興妖兵白蛇斗水賊”這一章節(jié)中,有一個白素貞為了拯救許仙,化身房子一樣粗細、高過四五十丈的白蛇情節(jié),面對白素貞可怖的巨蛇形象,許仙的情圣人設出現(xiàn)了瑕疵:
忽然,她看到了被捆著跪坐在地上的許仙。許仙也看著她,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斥著同那些人一樣的恐懼,那是食草動物看食肉動物的目光。
不同于以往故事中白素貞現(xiàn)了原形時許仙那種被欺瞞和面對妖怪混雜的恐懼,在本書的故事設定之中,白素貞是一早就表明過妖怪身份的,許仙也是知根知底的。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會在白素貞顯出憤怒的妖怪形態(tài)之下而感到惶惶,甚至因此影響了兩人原先的感情生活。不過,許仙并沒有和以往作品中那般走向人、妖之間分崩離析的道路,而是認真反思了自己行為上的不妥。恐懼是人天生的情緒,但在恐懼和愛情的比較之中,許仙對恐懼做到了克服和反思,重新喚起自身對愛情的堅定:
這幾日的事,一件件在心頭徘徊。毒化人、三才會、綁架、巨蛇……娘子不正是為了救他才狂怒的嗎?為什么他要懼怕?妻子仍然是那個相濡以沫的妻子,多年來她又何曾對自己有絲毫的傷害?只因為她是妖怪嗎?
許仙與白素貞之間的這條感情線,不僅使得許仙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真實起來,也使得后續(xù)故事之中“拯救世界就是拯救愛情,拯救愛情就是拯救世界”的冒險和抉擇更具有說服力和沖擊感。也正是在這樣一主一輔的兩條線塑造下,許仙才實現(xiàn)了從一開始唯唯諾諾的小市民形象到一個善良正義、勇于反抗、有情有義的救世主這般徹底的形象質(zhì)變。
再說法海。
在大多數(shù)版本的故事之中,許仙與法海都是站在對立面的。許仙是受害者時,那么法海則是修為顯著的得道高僧,一個顯而易見的拯救者;許仙是情圣時,法海就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封建衛(wèi)道士,非要拆散眷侶。而在《白蛇疾聞錄》中,這種關系也依然存在。同時,法海的形象也由兩條故事線體現(xiàn),一條是大事線,另一條則是心魔線。
在大事線上,在《白蛇疾聞錄》之中,法海一出場就是一個冷酷的為了佛門除魔衛(wèi)道的斗士形象,身為金山寺伏妖僧,法力高強,自稱傷妖無數(shù)。但是法力高強的他,卻總是被三才會的地痞無賴忽悠欺騙,明明是三才會的地痞無賴在做人販子的活計,好心好意的妖精在解救孩子,但是法海卻在誆騙之下主動將妖精打個半死;明明一心為善的蜘蛛精張六爺用蜘蛛線困住捕快是在面對無端捕捉下的自保,卻在法海的眼里成為主動傷人的證據(jù)。在這個階段的法海,是蠻橫偏執(zhí)而又不講道理的:
以自己的經(jīng)驗,這妖怪不管日常多溫良,只要動了殺心,心中隱藏的惡意就會再次萌發(fā)。想要讓妖怪不再作惡,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斬盡殺絕。
“妖怪就是妖怪,哪有什么善惡之分?再老實的妖怪只要見了血,還不是會又開始吃人?我看妖怪個個該殺?!狈êR活D錫杖,眼光凌厲。
法海心中頑固不化的道理其實并沒有堅持多久。第一次心生漣漪是在小青用命搭救,險些遇難的時候,此時此刻的他,因為小青的緣故而心生愧疚,他開始了第一次的迷惘;接著他更是在濟公亮出降龍尊者的身份后加入許仙的團隊之中,和白蛇、青蛇等人聯(lián)手,一同解救災難。此情此景之下,拯救世界的是妖,引起滅世的卻是人。救世的妖還除不除?滅世的人能不能殺?受了妖怪的恩惠到底該不該回報?縱使人和妖天生不同,可心懷惡意的人和胸有善意的妖相比,又該如何定論?故事之中,作者既通過明線表達法海的原則,也通過暗線顯示法海的困惑,這類自我堅持的原則不得不和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一直處于碰撞之中的矛盾感才是法海這個人物形象真正立身的基礎,是他這個人物散發(fā)魅力、吸引讀者的地方。
如果法海僅僅是因為一個身為金山寺伏魔僧的原因而堅定做一個除魔衛(wèi)道的斗士的話,那么這個形象未免就太流于表面了。好在除了表面上要隨著事情變化發(fā)展而時刻改變自身立場之外,作者在故事之中暗暗埋下來一條伏筆,這條伏筆幾乎貫穿全文,直到最后通向妖王巢穴的那一刻才顯現(xiàn)出來。這條伏筆也就是小說中法海這個人物的第二條線,心魔線。
在這則故事之中,法海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僅僅是修為高強的得道高僧,他實際上是人類與妖怪的孩子,從小就在寺中受盡譏笑,被師兄嘲諷為妖怪。他恨透了自己的妖怪血統(tǒng),將之視為恥辱。為了證明自己與常人無異,他拼命地降妖除魔,疾惡如仇,他迷茫、彷徨在人妖之間,只有降妖的快感才能令他忘記身為妖怪的痛苦。身世是他的囹圄,身為妖怪卻在人類世界修佛除妖,身為佛門弟子,卻又背負世人眼中罪惡的血統(tǒng)。如果說在這個故事之中,許仙是銜接人類與妖怪世界的橋梁,那么法海就是在這座橋下奔流不息的大河,他是這兩個世界分裂的產(chǎn)物,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只好認準一個目標,拼命往前,再往前。
法海心中的痛苦是真實的,他的迷惘也是獨一無二的,他的生命來自上一輩人和妖之間的遺憾與背諾,最后他又坦然將自己的生命交給認識不過幾天的人和妖之中。他是有自我思考的,正是在故事之中經(jīng)歷、見證了種種,他才會在最后關頭勘破自己的迷惘與彷徨,面對生命,獻出自己一生之中最赤誠的坦然:
法海繼續(xù)說道:“許仙,與你相識這幾日,這世上有錢不二這樣的惡人,有白素貞的善妖,讓我相信這軀殼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若是能助你救得臨安城,便是舍棄人身,又有何可哀傷的呢?”
小說之中貫穿全文的人妖矛盾,往大了說,是種族主義者三才會與以白素貞為首的妖怪的矛盾,往小了,則體現(xiàn)在法海對自我的存在認知之中。在故事之中,法海實際上是一個處于長期自我反思,持續(xù)成長的角色,這才會在最后做出犧牲自我這種符合人物變化邏輯的行為。寫情的成功與否是小說打動讀者的關鍵,所謂神魔尚且有情,精魅亦通世故。許仙和白素貞的愛情固然是一種情,但法海的坦然犧牲又何嘗不是一種動人之情呢?
小說之中如果非要劃分反派,怕是只能說出錢不二、南極仙翁和妖王三個人物。這三個人物如果按照一開始的小說人物理論劃分,都可以認為是扁形人物。錢不二是一個典型的混混,同時是一個極端的種族主義者,這才會不停地尋找白素貞的麻煩。南極仙翁則是一個道貌岸然、老謀深算的老不羞,他表面上看是一個妙手回春的大醫(yī)師,實際上視財如命,為了賺錢,先是囤積解藥,再命人放毒,污染全程,通過壟斷解藥的方式搜刮全城的財產(chǎn),他的欲望是一系列災難的根本原因。至于妖王,具備暴虐、吃人、言而無信等典型特征,可謂一個標準反派??梢哉f,在主角形象豐滿的情況下,這種“標準”的反派塑造之所以出現(xiàn),或許是因為本書意圖探討的重點不在于正邪交鋒,而在于人如何成長為更好的自己。
《白蛇疾聞錄》是“望古神話”的系列作品之一?!巴派裨挕斌w系的主設定可以簡單歸納為如下內(nèi)容:乾是人類意識的集合體,所以它一定要保護人類,但卻不能反抗人類的意識。每當人類作死,把世界帶向毀滅的時候,乾就把這一段必然毀滅的時光封印起來,讓人類世界改變方向,重新發(fā)展。這些即將毀滅卻被乾封印起來的時光,就是十二紀元和三千小世界。
這種世界觀設定的特點就是沒有森嚴的體系,如此一來,各有優(yōu)勢的作者在一個可以包容一切故事、沒有限制的設定下可以淋漓盡致地發(fā)揮才華、進行創(chuàng)新。僅就本故事而言,其最大的創(chuàng)新就是依托著世界觀的設定對白素貞的原形進行全新的設定與描述。
提到白蛇,人們能快速聯(lián)想到的故事通常有兩個,一個是本書的母題《白蛇傳》,另一個則是漢高祖劉邦斬白蛇的故事,本書則巧妙地將這兩個故事之中涉及的白蛇設定勾連在了一起。既然曾經(jīng)有條白蛇被人斬斷,那么便可以設定這條白蛇一分為二。既然白素貞是女的形象,那么便設定另一半是男的,雄性的。既然白素貞可以突然和人類相親相愛,那么便設定她是被切斷白蛇的下半身,所以缺少了足夠的記憶,那么另一半就是上半身,帶有完整的記憶。如此一來二去,本書的最后BOSS,蛇妖王的形象就躍然紙上,定性定型了。
除此之外,《白蛇疾聞錄》用自己原創(chuàng)的故事情節(jié),串起了其他各種民間傳說故事。我們在其中可以看到《活佛濟公》《宣和遺事》等不同體系的傳說故事互相交織、遞次展開,本來沒有交集的人物,在這里實現(xiàn)了互動。以濟公為例,白蛇傳是發(fā)生在西湖的故事;而濟公是靈隱寺的僧人,這靈隱寺恰好也在杭州城內(nèi)。白素貞和濟公原本來自不同的民間傳說,人們很少會把他們倆聯(lián)想到一起??扇缃褚豢?,一來二去,天時地利俱在,也難怪作者會將這兩個來自不同傳說故事的人物編寫到同一個故事之中,這種類似打破界限的設定和描述,是在其他作品中很難感受到的。
作者并不是通過讓某一方作品人物失去自我,讓他為另一方作品人物服務的方式將兩個傳說故事中涉及的人物匯集到一個世界觀下,而是做到了兩方都不丟失自我故事中的本質(zhì)與內(nèi)核。在《白蛇疾聞錄》之中,濟公也依舊是那個葷素不忌,瘋瘋癲癲,動輒就是狗肉熱酒,成天拿著一把破蒲扇,誰也拿他沒辦法的瘋和尚。他幫助許仙,也是伸手進胸口揉搓幾下,再張開手時,就團出個黑黢黢的雞蛋大泥丸。這些都是人們熟悉的濟公會做出來的事情,并沒有脫離原先民間傳說故事之中的形象,也沒有脫離人物自身的合理邏輯。
小說中另一個有趣的設定,就是將杭州,也就是當時的臨安城設定成為一個標準的人妖同居、和諧共處的城市。就本故事來說,作者在改寫白蛇傳的時候,通過這樣的設定,直接將一些原先故事中“人妖不可共居”的矛盾點撤銷,而開始重新塑造新的矛盾點。既然白素貞不再是小心翼翼隱藏在人間的妖怪,既然整個臨安城都是人類和妖怪和諧雜居的城市。那么過去故事之中白素貞需要刻意隱瞞自己身份的舉止就過時并且無效了。這對于白蛇傳及其以下的衍生作品來說,這種設定是新穎而有趣的,由過去故事中發(fā)生在許仙和白素貞的人妖矛盾變成了如今小說之中原創(chuàng)的地痞流氓集團極端種族主義者三才會與白素貞小青等妖怪團體的矛盾。當引發(fā)矛盾、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因素由人和人變成了團隊和團隊之后,僅從這點上就能夠比原版故事做到更有趣,更容易產(chǎn)生新的故事。同時,無論故事設定怎么變,白蛇傳傳說中對忠貞不渝愛情的追求主題是始終不會改變的。
作為改編自民間傳說,又對其賦予全新解構的網(wǎng)絡小說,一方面,在保有白蛇傳這類傳統(tǒng)民間傳說中典型的二元對立結構和三段式結構的同時,又加入了現(xiàn)代文學熱衷于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通過各種線索互相糾纏而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寫作手法。就故事情節(jié)而言,小說的靈感來源于2012年馬伯庸構思的一個《新白蛇傳預告片》,僵尸襲城,一座面臨滅頂之災的城市和一小撮逃生出的人類和妖怪,宛如一部中國版的《生化危機》。
小說的主線劇情無疑就是這次源自人心貪欲,由南極仙翁和錢不二故意引發(fā)的臨安城“生化危機”事件,在情節(jié)上是逐漸、緩慢遞進發(fā)展的,從最開始的有人遭受奇怪的咬傷、到有幾家人口全家變異成毒化人引起小范圍騷亂,很快就被官府武力解決了,這在整個生化危機事件中只不過是初現(xiàn)端倪。隨后,事件的發(fā)展是通過咬合傷口傳播的毒化人在感染了一定數(shù)量的人后,被生化危機事件的背后制造者——早有準備的南極仙翁通過事先壟斷好的解藥給鎮(zhèn)壓了。當然,事情并不會就在此時結束。接下來的,是隨著南極仙翁計劃敗露的同時,毒化人的傳染源也由咬合傷口轉向了水源污染,錢不二通過主動放毒的方式將毒化人的新一輪生化危機引爆在了隔離區(qū)內(nèi),由內(nèi)而外,整個臨安城正式陷入了蔓延全城的恐怖的生化危機。
小說通過這個主線劇情,將三個反派人物——計劃的制造者南極仙翁、計劃的實施者錢不二與毒源蛇妖王三者勾連在一起,但又通過將三者及其追求分置于不同層級來強化他們的辨識度。南極仙翁和錢不二本身是一個貌合神離的團隊,對于南極仙翁而言,他的目的僅僅是趁機圈一筆錢,提高自己的名氣地位;而對出身低微、野心極強的錢不二而言,南極仙翁也只不過是一個利用對象。另一方面,南極仙翁和錢不二雖借助蛇妖王才可成事,但他們怎么做對于蛇妖王而言都無關緊要,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吞噬白素貞、提升實力、重回巔峰。他們好像有聯(lián)系,偏偏又明白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罷了。這種處理一方面深化了小說處理劇情結局的層次感,另一方面使得情節(jié)鋪排更加豐富、緊密。
基于解決生化危機事件的主線,小說還衍生出兩條最終再度歸于主線的支線,豐富了單線程情節(jié)的同時,進一步推動了主要角色形象塑造的完善。
其中一條支線從南極仙翁和錢不二視角出發(fā),以反派思維將整個臨安城生化危機事件以另一個角度解釋與描述,使得這整個事件更加飽滿,也給主線故事內(nèi)容填上了些許懸疑推理的成分。其中穿插了不少妙趣橫生的小故事,如許仙一介書生,卻在濟公大力丸的幫助下扮演了所謂的“草上飛許仙”,夜探南極仙翁府邸;又比如那一直以來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錢不二實際上也是外強中干之人,殺人之后也會兩股戰(zhàn)戰(zhàn)、倉皇逃離等。從這條支線出發(fā),南極仙翁、錢不二等人利欲熏心、不顧他人、自私自利的形象得到強調(diào),同時主線中性格鮮明的許仙、顧難得等人在額外的邊角料故事里愈發(fā)有趣。
另一條支線則是以法海為首的除妖故事。法海作為小說之中最主要也是最突出的除妖人,臨安城爆發(fā)生化危機事件,不斷涌現(xiàn)出來的毒化人,是他要除害的對象。而原本已經(jīng)在臨安城安居樂業(yè)的妖怪們,也是法海待處理的對象。在以三才會為首的種族主義者綁架小孩并嫁禍給妖怪、臨安知府認為大妖怪下毒導致了臨安城的生化危機兩件事的共同影響下,法海開始對臨安城的大妖怪們下手:和賣豆腐的張六爺斗法,也對白素貞做出了緝拿,偶爾還和小青斗斗嘴等。法海在臨安城除妖的過程之中,一直處于信息不對稱的狀態(tài),不知道也沒心思去探究“妖禍”的真實源頭。在他看來,身為妖怪者就帶有原罪,而這樣簡單樸素、非黑即白的思想與他在故事后期在濟公引領下的思考、對妖怪小青的暗生情愫等狀況相碰撞,使得這一條線更加富有層次感。
兩條支線最終都歸于主線,一切元素匯集于蛇妖王這個明顯的最終BOSS 身上:主線中,蛇妖王就是臨安城生化危機的毒源,那么安排許仙面對蛇妖王是必然的一個過程;第一條支線上,依托蛇妖王行事的錢不二作為許仙團隊的敵手卷入了最后的結局事件之中;第二條支線中,前期剛烈除妖的法海則在這場涉及全城的生化危機前低下了頭,在濟公的囑托之下,選擇加入許仙團隊,為團隊提供足夠充沛的武力值。至此,懸疑推理色彩消散,故事發(fā)展進入了典型的團隊冒險階段。
這個團隊冒險的故事特征十分典型。首先,蛇妖王的居住地是明確的,許仙團隊的目的也是明確的。其次,在解決蛇妖王之前,許仙團隊面臨兩個難題。一個難題,是打倒蛇妖王之前,還要把解毒劑分別放置到三個不同地點的機關之中;另一個難題,是派放任務的佛門長老們給許仙眾人限制了時間,必須在一定時間內(nèi)解決掉蛇妖王才算成功。最后,許仙這么積極的行為除了他手握唯一的解毒劑之外,另一個迫切的目的就是解救出他的娘子白素貞。至此,許仙——冒險主角經(jīng)歷生命的成長受難以及友情愛情等諸多情感世界的挫折,最終獲得力量渡過難關,既是故事發(fā)展的必然流程,也是人類共通的文學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
縱觀整個小說故事情節(jié),既具有經(jīng)典的生化危機,又有懸疑推理,同時也沒有遺失白蛇傳經(jīng)典的內(nèi)核人妖矛盾,最后又將整個故事劇情變成了團隊冒險類型?!栋咨呒猜勪洝凡扇〉恼嵌鄠€經(jīng)典故事模型交錯呈現(xiàn)的藝術方式,這種方式將整個小說故事情節(jié)上的層次感體現(xiàn)得引人入勝,淋漓盡致。
《白蛇疾聞錄》不僅能夠廣泛使用其他作品中出現(xiàn)過的元素,還能夠通過運用對其再組合等手段,基于全新的詞、句、段有機承載更豐富、更新穎的內(nèi)涵。比如,在小說中,前文提到過的角色濟公曾經(jīng)有過如此舉動:
他伸手薅下幾根,放在手中數(shù)出三根遞給許仙說:“這三根頭發(fā)你收好,若是遇到危機,拿出頭發(fā)心中默念三聲‘降龍尊者,受命于天’,自然可以化解?!?/p>
如果是對中國古典小說有了解的朋友,相信此時腦海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西游記》里觀音菩薩賜給孫悟空三根毫毛的情節(jié)了:
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后,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jié),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p>
“四大名著”并不僅有《西游記》一本被納入化用范疇——小說中出現(xiàn)了人物造型和說話風格都特意寫得十分“水滸”的魯世開魯提轄。在故事中的南宋末年,作者不僅安排了魯智深借錢塘江潮水和其身軀凝結出來的化身暴揍了錢不二,還將原本《水滸》中知名的情節(jié)與描述照搬過來,譬如那三拳之后各自的描述:“恰似開了個醬油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卻似做了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這種其他小說中經(jīng)典的描述在本書之中再現(xiàn)的錯亂感,使得讀者原本還在揪心許仙團隊如何破解難關,卻一下子覺得故事解決變得出乎意料又有趣,這就是行文設計上的幽默。
另外,三拳打死鎮(zhèn)關西這個故事之中,還有一段知名臺詞是:“灑家始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叫作鎮(zhèn)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鎮(zhèn)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在本書之中,作者也安排了一段類似的對話:
“自然是魯提轄,你不知道?”許仙早從背上取下雨傘撐開了,打著傘調(diào)笑魯世開。
“魯提轄?”魯世開一聽更摸不到頭腦,“我魯世開身鎮(zhèn)撫軍提轄,人稱魯提轄,這位神靈如何也叫魯提轄?賢侄你莫要胡說?!?/p>
至此,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位魯世開魯提轄就是小說作者特意安排的致敬經(jīng)典角色橋段。
配角如此,主角也不例外——以法海為例,其真實身份是人類與妖怪的孩子,并有一段凄慘身世。他的母親是一個女螃蟹精,救了一個溺水的書生之后并且愛上了他,想要為了書生放棄自己的妖怪身軀。蟹族的巫師告訴她,想要變成人就得用聲音交換,成人之后就再也無法說話。并且她的腳由于是用藥水將八只腳黏合成兩只腳,所以每次都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樣。然而書生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對她的記憶,并且娶了相國千金為妻。得不到書生愛情的她,如果沒有辦法用書生的心上血來恢復自己妖怪之身的話,就會變成一捧泡沫……關于法海母親的故事描述,完全就是一個移植到中國版的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的故事,作者也曾打趣道:“鑒于法海母親的故事和美人魚太過相似,他也可以叫作海的兒子。”
值得一提的是,法海的母親是螃蟹精,這個選擇可能也非隨意為之——在傳統(tǒng)民間故事《白蛇傳》的后續(xù)劇情之中,就有雷峰塔被打倒后,法海被追殺,最后不得已鉆進螃蟹貝殼里躲避的劇情;日常生活之中,百姓們也有將螃蟹殼內(nèi)的某一團沉淀物稱之為“法?!钡那闆r。
另外,法海母親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于是把法海生了下來,咬斷他右邊最后一只腳趾,用血將故事寫在包裹嬰兒的小被子上,然后將他放在木盆里順長江漂流,祈求能夠被好心人發(fā)現(xiàn)并收養(yǎng)。最終,這個裝著嬰兒的木盆被金山寺長老撿到,長老給這個嬰兒命名為江流兒。這個故事,實際上是對《西游記》中玄奘的故事的再開發(fā)?!安┕磐ń瘛钡淖髡唏R伯庸在化用傳統(tǒng)元素之余,也為古代的臨安城添了幾分現(xiàn)代氣息:
他娘子白素貞每次喝了雄黃酒,都會現(xiàn)出原形。蛇身性寒,趕走了屋里的燥熱,別提多涼快了。許仙家的保安堂是座兩層小樓,樓下是店面,樓上用來住人。大白天的,藥房店門就關著,門口貼著張紙,上寫“店內(nèi)冷氣開放”。
這實際上就是空調(diào),只不過是由白素貞的妖力和原型驅動的。
又比如妖怪空中飛行管制等細節(jié):
妖怪會飛雖然便捷,可如果一窩蜂地飛起來,也是個麻煩事。所以臨安府特別給每只會飛的妖精發(fā)放牌照,日分單雙。若違了日子,官府是要罰銅的。
另有臨安城官兵和毒化人戰(zhàn)斗時候使用火槍大炮等細節(jié),也在直敘之余通過“玩?!睘槲恼绿硪环秩の?,使得身處現(xiàn)代的讀者們對這個古今相融的故事好感倍增。
對寫作者來說,越為人熟知的故事,越難改寫成具有新意的文本,因為重塑經(jīng)典不僅僅需要天賦,更需要作者從中提煉出嶄新的靈感。然而,對于《白蛇傳》這一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重寫再造,本書作者抓住了“人類與動物精怪如何和諧相處”這一新穎的故事內(nèi)核,以一場發(fā)生在古代的現(xiàn)代危機為新穎的行文核心,強調(diào)了人類和精怪之間新穎的和諧互助關系,并通過極具驚險故事感的寫作方式,在古今相融之余,對《白蛇傳》文本進行了望古神話新世界觀下的全面重構,僅就這點而言,《白蛇疾聞錄》就是一部成功的優(yōu)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