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豐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根據(jù)我國起訴法定主義的要求,對于任何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案件都應當起訴,實現(xiàn)“有罪必訴、有罪必審、有罪必罰”的目標。但由于在許多貪污賄賂案件中,嫌疑人、被告人的外逃導致司法機關(guān)無法實現(xiàn)對此類案件的起訴與審判,刑事案件“缺席審判”成為頗具爭議的熱門話題。
缺席審判制度的發(fā)源可以追溯至古羅馬時期,現(xiàn)該項制度的發(fā)展已經(jīng)獲得世界各國的普遍認同[1]。我國早已在民事訴訟中確立了缺席審判制度。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審議通過了對《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訟法)的修改,在刑訴法中增設(sh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此次刑訴法的修改,是順應黨中央“腐敗零容忍”高壓反腐態(tài)勢的重要體現(xiàn),是完善我國刑事審判制度,使之與國際刑事司法潮流融合的重要步驟,是新時代下響應世界反腐敗的號召、契合《聯(lián)合國反腐敗公約》反腐精神的重要舉措。刑訴法的修改表現(xiàn)了我國嚴厲懲治貪污腐敗犯罪的政策,給予腐敗分子致命一擊。
但目前,我國刑訴法新增的“缺席審判”一章,對刑事缺席審判的范圍僅僅限于三類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的貪污賄賂案件、危害國家安全和恐怖活動案件,被告人患有嚴重疾病中止審理六個月后仍無法出庭的案件,按再審程序?qū)徖淼谋桓嫒艘阉劳龅陌讣?。新刑訴法對缺席審判的范圍限制嚴格,這是此項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可能會遇到的障礙之一,因此對缺席審判范圍的變通問題研究也顯得尤為重要。針對此問題,筆者認為,目前刑事缺席審判的范圍仍然不夠完善,為了更好地增強程序之間的配合,需要對其中部分進行變通和調(diào)整。
2012年刑訴法修訂新增“沒收程序”,2018年刑訴法修訂又新增“缺席審判”制度。雖然分設(shè)于特別程序中的兩章,但此兩種程序有十分緊密的聯(lián)系,我們不能將兩章內(nèi)容分別理解和適用?!叭毕瘜徟小敝贫鹊脑O(shè)立,將為沒收違法所得提供直接的法律依據(jù),能夠打消各界對沒收程序違背“無罪推定”原則的疑慮[2]。兩者既具有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同時也是互相補充的關(guān)系,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與缺席審判程序需要更為緊密的銜接,故在適用范圍上,刑事缺席審判與違法所得沒收程序應趨向統(tǒng)一。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本質(zhì)上是一種缺席審判程序[3]444。所以,違法所得沒收程序應當在缺席審判的外延之中,違法所得沒收程序是缺席審判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兩者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所以在這個層面上,缺席審判的案件范圍應當至少能夠覆蓋沒收程序的范圍,即缺席審判的案件范圍應大于等于沒收程序的范圍。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本質(zhì)上又是一種“對物訴訟”[3]444。由于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具有對物訴訟的性質(zhì),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時,它解決的只能是因犯罪行為引起的財產(chǎn)糾紛,并非以定罪量刑為前提。而缺席審判制度是一種“對人訴訟”,它的設(shè)立,可以解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時的定罪量刑問題,為沒收違法所得提供了直接的法律依據(jù)。在這個層面上,缺席審判制度和違法所得沒收程序應當是互為補充,相輔相成的。最高人民法院刑二庭庭長裴顯鼎表示:“自2012年刑訴法修改以來,截至2016年底,全國法院共受理沒收違法所得申請案件共38起,其中大多數(shù)案件還在公告、延長審理狀態(tài)難以向前推進?!睆倪@個數(shù)據(jù)來看,違法所得沒收程序適用率較低,可見,徒“沒收”不足以自行。缺席審判的正式確立將助力沒收程序的實現(xiàn)。二者具有共同的制度設(shè)計目的,兩者相互配合補充,能更好地克服逃匿、死亡時的訴訟障礙,從而達到有罪必審的效果。
基于這兩層關(guān)系,第一類缺席審判案件的適用范圍應包括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范圍在內(nèi)。因此,要實現(xiàn)對貪污腐敗犯罪的打擊,彰顯反腐決心,對現(xiàn)行刑訴法291條規(guī)定的第一類缺席審判案件中的犯罪范圍應當作擴大解釋,“貪污腐敗”犯罪不能限于刑法第八章“貪污賄賂罪”,也不囿于監(jiān)察委立案調(diào)查的17個貪污賄賂犯罪。同理,要實現(xiàn)對恐怖活動、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打擊,“恐怖活動”犯罪也不僅僅指幾個帶有“恐怖主義”字樣的罪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不能只針對刑法第一章的犯罪行為。在2016年“兩高”出臺的關(guān)于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司法解釋中,明確指出走私罪、洗錢罪、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金融詐騙犯罪、毒品犯罪案件以及電信網(wǎng)絡(luò)詐騙案件等均被納入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范圍之內(nèi),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中“貪污賄賂”“恐怖活動”犯罪案件的范圍得以擴大。由于上述犯罪時常與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緊密聯(lián)系,筆者認為,對缺席審判相關(guān)條文中的“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應與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中的“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作出相同的解釋,擴大適用范圍,甚至可以將缺席審判的適用范圍擴展到更大范圍,囊括更多與貪污賄賂、恐怖活動和危害國家安全相關(guān)的犯罪。
如果不對缺席審判案件的范圍進行擴大解釋,前述的這些類型犯罪就只能適用沒收程序但是不能進行缺席審判。如此一來,這些未被納入缺席審判范圍的沒收違法所得案件仍然不能得到直接的法律依據(jù)。這與“缺席審判制度”設(shè)立的初衷相違背,同樣也與我們所理解的“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在本質(zhì)上是缺席審判”的邏輯相背離。
從目前的刑訴法規(guī)定來看,尚不能明確一人犯數(shù)罪的情況下如何適用“缺席審判”制度。一人犯數(shù)罪的情況下,若其中一罪或者數(shù)罪屬于可以缺席審判的范圍,但是所涉的其他罪名不屬于缺席審判的范圍時,筆者在此對可能的情況做如下討論:
第一,對所涉的全部罪名一并進行缺席審判。以行為人犯行賄罪和詐騙罪為例,按刑訴法目前規(guī)定,行賄罪屬于第一類缺席審判案件的范圍,但是詐騙罪沒被明確列入缺席審判的范圍,即行賄罪可以進行缺席審判,但是詐騙罪不能進行缺席審判。如果采用可以一并缺席審判的方案,合理性在于可以及時對應當缺席審判的案件及相關(guān)案件進行審判,從而保護國家和被害人的法益,而不合理性在于這種做法顯示出實質(zhì)上對缺席審判設(shè)置范圍限制則意義微薄。
第二,僅對屬于缺席審判范圍的案件進行審判。如果嚴格遵守對缺席審判的范圍限制,某些案件可能適合分案審理,但在某些案件中則可能導致案件審判難度顯著提高。牽連犯問題較為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個缺陷。因為學界對因受賄而放縱走私的行為是否是牽連犯,應否數(shù)罪并罰至今仍存在爭議,所以以被告人同時犯受賄罪和放縱走私罪為例[4]。如果認為此兩罪之間不屬于牽連犯應該數(shù)罪并罰,分開審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可行性高,但如果認為此兩罪屬于牽連犯的關(guān)系,必須證明兩罪之間的牽連關(guān)系,而且兩罪一旦被確認為牽連犯,則只能定一罪,涉及到認定事實和定罪問題難以分開審理。
第三,不進行缺席審判而是等待嫌疑人、被告人到案時一并審理。第三種方式是嚴格遵守范圍限制的表現(xiàn),但這種方式使得庭審遲延,不能很好地保護被害人以及國家的權(quán)益?!叭毕瘜徟小?制度的設(shè)立,主要目的是為了及時打擊犯罪,但按照此種模式,缺席審判的使用會受到較大的限制,仍然不能彌補庭審延緩帶來的權(quán)益損害,甚至在一定層面上反而導致犯罪嫌疑人故意增加罪數(shù)來延緩庭審的可能。
在刑事案件中對未成年人進行保護,已經(jīng)在我國刑法和刑訴法中有諸多體現(xiàn),包括刑事責任年齡的設(shè)置、犯罪記錄封存、未成年人強制辯護、附條件不起訴等多項制度。在缺席審判制度設(shè)立后,未成年人犯罪是否應當被納入缺席審判的范圍也隨之成為一個新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筆者認為,部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應當納入缺席審判的范圍。
從國際背景來看,我國已經(jīng)加入《少年權(quán)利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和《聯(lián)合國少年司法最低標準規(guī)則》(以下簡稱《規(guī)定》)等涉及少年保護的國際公約,正在融入少年司法制度的世界潮流,應當遵守《公約》和《規(guī)定》的精神和要求,在少年司法中強調(diào)少年的幸福[5]。并且,目前已有一些國家對未成年人的缺席審判作出規(guī)定,德國的《少年法院法》中就明確規(guī)定了在特定情況下的未成年人缺席審判,這也為我國少年犯罪的缺席審判提供了借鑒的思路[6]43。
從司法心理學的角度看,未成年人可能由于心理、推理能力和情緒障礙、認知缺陷等原因而不具備完全的受審能力,難以在庭審中提出主張、展開辯論,無法有效參與審判[7]。一些未成年人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在訴訟過程中的義務和權(quán)利,也未能得到細致的解釋,參與審判的有效性進一步降低。而且實證研究表明,傳統(tǒng)的“對席審判”設(shè)置容易使未成年人形成緊張心理,即使是“圓桌審判”,對于緩解未成年人被告緊張情緒也并不具有顯著效果[7]。這不僅是對未成年人權(quán)益的損害,更會給未成年人心理造成緊張、擔憂甚至是反抗的情緒,不利于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鑒于未成年人的訴訟行為能力不完全,從挽救與教育的角度出發(fā),允許未成年人被告中途退庭缺席審判的制度應當被設(shè)立[8]。因此,缺席審判制度在未成年人案件中的部分適用可能能夠更好地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教育感化作用。
從犯罪學的“標簽”理論分析,官方、嚴肅的庭審場面容易使未成年人在內(nèi)心給自己貼上“罪犯”的標簽,從“初級越軌”轉(zhuǎn)向“次級越軌”[9]44。而定罪量刑并執(zhí)行刑罰的過程對罪犯而言無疑是最深刻的“標簽化過程”[10]。從挽救犯罪人和預防再犯的角度來看,因為缺席審判的過程中未成年人并未進行“對席審判”,就沒有當庭直接感知定罪量刑問題,會使參與庭審過程給未成年人帶來的“標簽”效應降到最低。
當然并非所有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都適用缺席審判,因此,還需對未成年人案件缺席審判的范圍和條件根據(jù)情況作出特殊規(guī)定。目前還未出臺任何關(guān)于未成年人缺席審判的解釋或意見,也沒有相關(guān)案例,筆者在此綜合考慮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事實與證據(jù)的查清核實、司法制度的權(quán)威等多方面因素,對未成年人案件適用缺席審判的條件問題,略呈管見。
第一,應在輕罪中適用。如果無論罪輕還是罪重時都可以缺席審判,庭審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警示、震懾以及教育作用都會大打折扣。所以,在輕罪中適用這一思路不但符合我國的“輕輕重重”的刑事政策,而且會對未成年人有較好的教育引導作用。
第二,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應當確有悔罪表現(xiàn),缺席審判的未成年人應當主動配合未成年人教育措施。類似于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必須要“悔過”才有機會獲得附條件不起訴的寬大處理。至于是否有悔罪的表現(xiàn),應當結(jié)合“悔罪”態(tài)度綜合考慮。同時具備了“悔罪”態(tài)度和“悔罪”行為,積極配合審前教育措施,此時事實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部分教育目標,便可以通過讓愿意悔罪的未成年人免去出庭受審義務的方式,避免或減少庭審對未成年人的心理傷害。
第三,必須由未成年自己提出申請,不需經(jīng)法定代理人同意,法定代理人也不能代替其提出申請。具備其他申請條件時,是否申請缺席審判應當由未成年人自己決定,任何人不得干涉?!俺鐾ァ痹谖覈灰曌饕豁椓x務。但是特殊情況下可以賦予滿足條件的一部分未成年人選擇的“權(quán)利”——給予這種特殊主體申請缺席審判的權(quán)利。這個條件的基礎(chǔ)在于,未成年人被納入缺席審判的范圍是基于未成年人受審能力不足而導致的權(quán)益受損,以及為了避免未成年人在審判過程中的心理傷害。只有犯罪的未成年人自身對自己的心理狀況和受審能力清楚明白,即使是法定代理人亦無法確切感知。這種一定程度上的選擇權(quán)僅僅可以賦予給特殊主體——未成年人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不包括其法定代理人。
第四,應當經(jīng)檢察機關(guān)或者法院同意。是否申請缺席審判的權(quán)利可以賦予一部分未成年人,但是是否缺席審判最終的決定權(quán)應專屬于司法機關(guān),其他機關(guān)無權(quán)決定,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及其近親屬、辯護人更無權(quán)決定。若被告人不經(jīng)司法機關(guān)同意缺席或離席,應當中止庭審。
第五,符合上述條件的未成年人“可以”缺席審判,而非“必須”缺席審判。上述條件只能作為未成年人缺席審判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筆者提倡的對缺席審判范圍適當延展到未成年人案件,但并非所有符合條件的未成年人案件都應當缺席審判,否則又將不利于事實的查清和證據(jù)的核實。
新刑訴法中第二類缺席審判案件是指被告人患有嚴重疾病中止審理六個月后仍無法出庭的案件,經(jīng)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請或者同意恢復庭審的,人民法院可以在被告人不出庭的情況下缺席審理,依法作出判決?!皣乐丶膊 鄙袩o標準,“無法出庭”的原因也多種多樣,這樣一來,因疾病缺席審判的案件范圍就過大了。
學者楊宇冠對第二類缺席審判案件“因嚴重疾病中止審理超過六個月仍無法出庭的”中“疾病”兩字做了限縮解釋:不應當指行動不便,而是因意識不清或沒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審判,因為行動不便的問題在技術(shù)層面完全可以通過遠程視頻技術(shù)解決[11]。筆者也贊同這個觀點,因此筆者認為對刑訴法296條中“疾病”應當作出限縮解釋,對因疾病造成行動不便的被告人僅以行動不便為由中止審理的,再次開庭時可以進行遠程審判而不需缺席審判。
遠程審判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被告人訴訟權(quán)利的行使,缺席審判也在一定程度上對被告人權(quán)利有所限制,但是缺席審判的限制更甚,因為在遠程審判中被告人至少可以可視化地感知開庭程序,參與質(zhì)證與辯論。根據(jù)比例原則,兩種模式都可以達到不延緩庭審的目標時,選擇對當事人損害較小一種為更優(yōu)選擇。所以,對行動不便的被告人因疾病中止審理,再次開庭時采用遠程審判的方式能更好地保護被告人的權(quán)利。并且隨著網(wǎng)絡(luò)信息技術(shù)的進一步發(fā)展,遠程視頻技術(shù)在審判中的運用頻率將逐漸增加,相關(guān)設(shè)施逐漸完善,這些都能為身患疾病、行動不便的被告人遠程審判提供更為便利的條件。當然,也有學者對遠程審判的廣泛適用提出擔憂:依賴于技術(shù)的穩(wěn)定與安全、減損法庭的威嚴、不利于被告人的訴訟權(quán)利的行使等[12]。所以,還需要進一步完善遠程審判的技術(shù)和制度,使得因疾病行動不便的被告人可以采用遠程審判的方法解決開庭審理的問題。只要在通過遠程技術(shù)就可以實現(xiàn)對“嚴重疾病”且“無法出庭”的被告人的審判時,缺席審判就沒有必要了。
總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是一個新的開端,它的確立并不意味著訴訟效率一定能夠提高,也不意味著打擊腐敗犯罪的效果更佳,這項制度仍然需要進一步解釋以及對相關(guān)的制度進一步完善?,F(xiàn)“缺席審判”制度在與違法所得沒收程序銜接中脫節(jié),在數(shù)罪情況下的適用問題也不明晰,極容易在實踐中遇到制度實施的障礙;“缺席審判”程序也尚未明確地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適用;又由于我國科技發(fā)展對審判程序的推動,目前刑訴法中明確可以缺席審判的因疾病中止審理的案件,可能并非真正需要缺席審判。本文僅從目前缺席審判的適用范圍上對缺席審判進行探討,認為某些案件應當被納入缺席審判的范圍,而對某些案件應當排除在這個范圍之外,但仍然還有其他類型的案件和問題沒有在本文中進行討論。此外,本文并未從其他角度對缺席審判進行更廣泛的研究,這些可作為未來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