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概覽
萬歷十五年,即公元1587年,在西歐歷史上為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而在中國,這平平淡淡的一年中,發(fā)生了若干為歷史學家所易于忽視的事件。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jié),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fā)生大事的癥結,也是將在以后掀起波瀾的機緣。在歷史學家黃仁宇的眼中,其間的關系因果,恰為歷史的重點,而我們的大歷史之旅,也自此開始……
作者簡介
黃仁宇(1918—2000年),生于湖南長沙,1936年就讀于天津南開大學電機工程系??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先在長沙《抗日戰(zhàn)報》工作,后來進入國民黨成都中央軍校,1950年退伍。之后赴美攻讀歷史,獲學士、碩士、博士學位。曾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副教授及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參與《明代名人傳》及《劍橋中國史》的集體研究工作。
《萬歷十五年》是黃仁宇的成名之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這本書融會了他數(shù)十年人生經(jīng)歷與治學體會,首次以“大歷史觀”分析明代社會之癥結,觀察現(xiàn)代中國之來路,給人啟發(fā)良多。英文原本推出后,被美國多所大學采用為教科書,并兩次獲得美國書卷獎歷史類好書的提名。
名作賞析
該書選取了中國歷史上原本極其普通的年份即公元1587年為歷史橫切面,以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主要政治人物朱翊鈞、申時行、張居正、海瑞、戚繼光、李贄為中心,以該年前后的史事為織絲,梳理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管理層面存在的種種問題,勾勒編織了明朝走向敗亡的宏觀預想圖景,并在此基礎上探索現(xiàn)代中國應當汲取的經(jīng)驗和教訓。
黃仁宇指出本書的寫作目的在于說明“以道德代替法制”是明朝敗亡的主要原因。他認為明朝僅僅依靠道德倫理治理維系,沒有法制,沒有必要的技術手段,必然導致敗亡,“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各人行動全憑儒家簡單粗淺而又無法固定的原則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創(chuàng)造性,則其社會發(fā)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補助技術之不足”。他把《萬歷十五年》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因為書中敘及的主要人物“或身敗,或名裂,沒有一個人功德圓滿”,并且指出“這種情形,斷非個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釋,而是當時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
《萬歷十五年》有這樣幾方面具有開拓性的創(chuàng)造,也是此書能夠贏得盛贊的原因。
一、提出了“大歷史觀”。黃仁宇不是“大歷史觀”的創(chuàng)立者,嚴格意義上講“大歷史觀”源于西方。但黃仁宇的“大歷史觀”不同于西方探究長時間的歷史變化,而是在描述問題的持續(xù)存在,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種創(chuàng)造。何為“大歷史觀”?其實就是要以寬廣的眼光來看整個歷史脈絡,而不是只局限在其中某一個特定人事物或者一小段時間。黃仁宇在書后寫道:“以短衡長,只是我們對歷史的反應,不足為大歷史。將歷史的基點推后三五百年才能攝入大歷史的輪廓……敘事不妨細致,但是結論卻要看遠不顧近?!彼阎袊窂膫鹘y(tǒng)觀點中以清朝末年開始一直延伸到明末清初,并試圖找出近代中國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落后的原因。
二、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而不是用道德的角度檢討歷史。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一向偏愛“善善惡惡”正邪褒貶的春秋筆法。黃仁宇卻說,身為歷史學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他亮出“從技術角度看歷史”的觀點,擺脫人物臧否,強調非個人或道德指控的歷史解釋,他認為評價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要分析當初的技術水平而非只從道德的角度出發(fā)。“君子小人”不是一個歷史人物的終極評價,“善與惡”亦非歷史事件的本質。黃仁宇認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大的問題是以道德代替技術,因此不能建立數(shù)字上精確的管理。這樣的后果導致現(xiàn)代化的姍姍來遲。這樣的歷史看法與前人不盡相同,頗為深刻,確實是讓人耳目一新。
三、敘事方式獨特新穎。在敘事上,作者“力圖使歷史專題的研究大眾化,因而采取了紀傳體的鋪敘方式”。和一般的學術專著不同,作者在書中對歷史現(xiàn)象不像做專題論文那樣有縝密的分析和解剖,而是用通俗、優(yōu)美、流暢的語言將歷史現(xiàn)象講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娓娓道來,因而具有非凡的可讀性。
這樣豐富的內(nèi)容、深刻的思想和新穎的敘事方法,使任何一個即便對明史毫無興趣的人,一個對歷史一竅不通的人,也仍然可以以看小說的愉悅心情閱讀《萬歷十五年》。當然《萬歷十五年》更能夠吸引讀者的是他對歷史的研究所寄托的對現(xiàn)實深切的關懷,誠如他自己所言:“《萬歷十五年》之能僥幸在海外與國內(nèi),在臺灣與大陸都暢銷,主要的乃是它的內(nèi)容與題材仍和我們今日遇到的問題有密切的關系,有如官僚主義的作風,既危害于明朝,也仍作祟于20世紀的中國,前后有歷史的因緣?!睂χ袊x者而言,《萬歷十五年》有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
原文呈現(xiàn)
萬歷皇帝
黃仁宇
這一年陽歷的3月2日,北京城內(nèi)街道兩邊的冰雪尚未解凍。天氣雖然不算酷寒,但樹枝還沒有發(fā)芽,不是戶外活動的良好季節(jié)。然而在當日的午餐時分,大街上卻熙熙攘攘。原來是消息傳來,皇帝陛下要舉行午朝大典,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乘轎的高級官員,還有機會在轎中整理冠帶;徒步的低級官員,從六部衙門到皇城,路程逾一里有半,抵達時喘息未定,也就顧不得再在外表上細加整飾了。
站在大明門前守衛(wèi)的禁衛(wèi)軍,事先沒有接到有關的命令,但看到大批盛裝的官員來臨,也就以為確系舉行大典,因而未加詢問。進大明門即為皇城。文武百官看到端門午門之前氣氛平靜,城樓上下也無朝會的跡象,既無幾案,站隊點名的御史和御前侍衛(wèi)“大漢將軍”也不見蹤影,不免心中揣測,互相詢問:所謂午朝是否訛傳?
近侍宦官宣布了確切消息,皇帝陛下并未召集午朝,官員們也就相繼退散。驚魂既定,這空穴來風的午朝事件不免成為交談議論的話題:這謠傳從何而來,全體官員數(shù)以千計而均受騙上當,實在令人大惑不解。
對于這一頗帶戲劇性的事件,萬歷皇帝本來大可付諸一笑。但一經(jīng)考慮到此事有損朝廷體統(tǒng),他就決定不能等閑視之。就在官員們交談議論之際,一道圣旨已由執(zhí)掌文書的宦官傳到內(nèi)閣,大意是:今日午間之事,實與禮部及鴻臚寺職責攸關。禮部掌擬具儀注,鴻臚寺掌領督演習。該二衙門明知午朝大典已經(jīng)多年未曾舉行,決無在儀注未備之時,倉促傳喚百官之理。是以其他衙門既已以訛傳誤,該二衙門自當立即阻止。既未阻止,即系玩忽職守,著從尚書、寺卿以下官員各罰俸兩月,并仍須查明究系何人首先訛傳具奏。
禮部的調查毫無結果,于是只能回奏:當時眾口相傳,首先訛傳者無法查明。為了使這些昏昏然的官員知所儆戒,皇帝把罰俸的范圍由禮部、鴻臚寺擴大到了全部在京供職的官員。
由于工作不能盡職或者奏事言辭不妥,觸怒圣心,對幾個官員作罰俸的處分,本來是極為平常的事。但這次處罰竟及于全部京官,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嚴峻。本朝官俸微薄,京城中高級官員的豪華生活,絕非區(qū)區(qū)法定的俸銀所能維持。如各部尚書的官階為正二品,全年的俸銀只有一百五十二兩。他們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饋贈,各省的總督巡撫所送的禮金或禮品,往往一次即可相當于十倍的年俸。這種情況自然早在圣明的洞鑒之中,傳旨罰俸,或許正是考慮到此輩并不賴官俸為生而以示薄懲。但對多數(shù)低級官員來說,被罰俸兩月,就會感到拮據(jù),甚至付不出必要的家庭開支了。
按照傳統(tǒng)觀念,皇帝的旨意總是絕對公允的,圣旨既下,就不再允許有任何的非議。這一事件,也難怪萬歷皇帝圣心震怒。從皇帝到臣僚都彼此心照,朝廷上的政事千頭萬緒,而其要點則不出于禮儀和人事兩項。僅以禮儀而言,它體現(xiàn)了尊卑等級并維護了國家體制。我們的帝國,以文人管理為數(shù)至千萬、萬萬的農(nóng)民,如果對全部實際問題都要在朝廷上和盤托出,拿來檢討分析,自然是辦不到的。所以我們的祖先就抓住了禮儀這個要點,要求大小官員按部就班,上下有序,以此作為全國的榜樣。現(xiàn)在全體京官自相驚擾,狼奔豕突,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
(節(jié)選自《萬歷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