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躍華
韓石山先生大文《邵燕祥先生的身世、學歷與文筆》(載《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4期),于邵先生去世第三天在“文學自由談”微信公眾號上推送,可謂讀者了解邵先生其人、其文的“及時雨”。國慶前夕,我慕名請韓先生為某史料作題跋,兩次造訪他的潺湲室。韓先生翻出拙編《昏昏燈火話平生》(三聯(lián)書店,2019年4月)給我看,上面又是橫線又是批注,足見他撰文時參考拙編做足了功課。韓先生說:“這本書編得不錯,代表了邵先生的水平?!蔽颐髦@話獎掖成分居多,但未能免俗,心里樂呵呵的。
我不知道算不算邵先生的忘年交。我曾一本不落地搜集了邵先生的全部大作,并逐一請邵先生簽名題跋,然后撰寫簡短書話。我們合作的《舊鍛坊題題題·邵燕祥卷》(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4月)就收入邵先生大作九十七部。2013年以來,我跑過邵寓至少五六十趟,還都不是一般的蜻蜓點水,每次就書人書事等話題有較長時間的海闊天空。邵先生突然辭世,韓先生預(yù)期他的文章“若錯得離譜,我倒是希望邵先生拍案而起,怒斥荒唐”的愿望落空了。我作為邵先生逝世前兩個月授權(quán)征集、選編、注釋《邵燕祥書信集》的晚輩,有義務(wù)就韓文中語焉不詳、稍有出入處作適當補充和修訂,進一步豐富、完善邵先生的“身世、學歷與文筆”,以告慰邵先生的在天之靈,不知韓先生以為然否?
邵先生1933年6月10日出生北平,祖籍浙江蕭山。祖父邵嘉謀(1864—1931),字勉卿,八歲讀村塾,勤學不輟;屢試不第,設(shè)館授徒;而立之年不再應(yīng)試,夫婦以耕織所得培養(yǎng)三個兒子。蔡東藩先生遺文《邵勉卿君行述》記載:勉卿公急公好義,牽頭集資修補西徐坂、茅潭坂兩處塘圩,修繕從本村到臨浦鎮(zhèn)的三里官道,得到鄉(xiāng)親們稱道?!拔┥絻€于自奉,蔬食未嘗飽,布衣未嘗暖,家人或勸諫之,則慨然曰:‘時丁荒亂,遍野哀鴻,吾儕得免凍餒足矣,吾寧出有余以活人,毋專圖己活也。’”
積善之家,德澤后世。綜合《邵燕祥生平自述》《胡同里的江湖》《邵燕祥詩歌創(chuàng)作年譜》等權(quán)威資料可知——
大伯邵駿(1883-1970),字步超。早年在清末著名企業(yè)家葉澄衷先生出資創(chuàng)辦、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任校長的上海澄衷學校供職,提攜仲弟到滬讀書??箲?zhàn)勝利后,著名學者馬一浮先生主持的四川樂山復(fù)興書院南遷杭州,大伯晚年即長期在復(fù)興書院工作。
父親邵驥(1891-1964),字志千。1908年入上海同濟德文預(yù)備中學,1911年入上海同濟大學醫(yī)科,畢業(yè)落戶北京。1918年任北京大學法科門講師,教授德文文學和作文,兼任北洋政府天津陸軍醫(yī)官學校教官,后供職南京政府交通部北平檔案保管處、山東煙臺兼龍口航運管理處??箲?zhàn)期間,賦閑北平??箲?zhàn)勝利,托庇胞弟出任南京政府聯(lián)勤總部北平總醫(yī)院上校軍醫(yī)正。新中國成立,先后在中央人民政府衛(wèi)生部教育處、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工作。
三叔邵駒(1906—1970),字季昂。1925年浙江醫(yī)專畢業(yè),同年2月?lián)沃袊鐣髁x青年團杭州特別支部書記,繼任國民通訊社社長。1926年9月26日,與社員姜長林、楊尚昆、周德洪、趙冶人同時被軍閥孫傳芳逮捕。社員旋即交保釋放,邵季昂經(jīng)胞兄營救八十多天后出獄,錯過了原定11月與謝雪紅(首任臺盟主席)、楊尚昆等同船赴蘇聯(lián)莫斯科大學留學的機會。他不顧家人勸阻,奔赴武漢找黨。大革命失敗后,流亡南洋并退黨??箲?zhàn)前回國,官拜國軍聯(lián)勤部軍醫(yī)署供應(yīng)司少將銜司長。上海解放,代表國軍向陳毅部辦理移交手續(xù)后,被安排至浙江省衛(wèi)生廳工作,后逐級下放至蕭山臨浦衛(wèi)生院?!拔母铩敝胁豢傲枞枳詺ⅲ?979年平反。楊尚昆曾派人到蕭山了解其情況。
母親程瑛(1908-1986),家譜記載“繼北平承斌公幼女”。邵父原配朱氏,來北平后患精神病送還蕭山,由伯父一家監(jiān)護,1942年病故。邵外祖父承襲“奉國將軍”爵,抽大煙(鴉片)抽光了產(chǎn)業(yè)。邵母說不清楚屬哪一旗,也從不愿提及滿族出身。她以為丈夫前妻亡故,卻不知道他一直按期寄錢供給前妻。
韓文“身世”說,五處可商榷:
之一:“不過,看樣子不是去了德國人辦的醫(yī)科大學,多半是去了德國人在上海開的醫(yī)院,從最基本的醫(yī)療事務(wù)做起,一步一步做成醫(yī)生的……邵先生的父親,并不是一開始就在北京城里做事。”
邵父科班正途出身,一畢業(yè)就落戶北平。
之二:“這個母親,不光是有文化,還是個大家閨秀?!?/p>
邵外祖母三十多歲出嫁為妾,三十八歲生邵母,不久老頭子病逝,寡母孤女被前房兒子趕出家門。外祖母帶著伶仃幼女在祿米倉被服廠做“縫窮女”。邵先生看到母親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后寫的《粥廠巡禮記》剪報,推想“早年母親一定有過牽著外祖母衣裾到粥廠的棚子接受施舍的辛酸”,也“正是早年淪為城市貧民的磨煉,使母親看似柔弱而實堅強,什么日子都能過,不叫苦,不乞憐,對窮苦病殘的人有同情心”。邵母的文化只能拜家貧落魄而又識文斷字的母親所賜。邵先生屬“祖”字輩,祖父給二孫取名祖望、祖蔭。邵母不以為然,起名燕平、燕祥,標志著出生地——古燕京。邵母沒有“貴婦的做派”,卻有家庭婦女的主見。
之三:“她的妹妹,即邵先生的四姨,是個很有身份的女人……這里說的西華廳(蕭按:應(yīng)為“西花廳”),就是后來中南海里周恩來總理的辦公處。”
邵先生《西花廳》開門見山說:“這個西花廳可不能跟中南海里的西花廳相比,那是周恩來長期辦公的地點。這個西花廳是條小胡同,在東四演樂胡同東段……西花廳四號住著‘四姨兒’,誰的四姨兒?我們弟兄姐妹都這么叫,但我母親娘家早沒人了,她沒有姐妹。四姨兒比我母親要大著十幾二十歲,從我記事就有‘小五十’了?!彼囊虄盒栈?,旗人,清瘦清瘦,寡母孤女。她們或許同病相憐,抑或沾親帶故亦未可知。四姨兒并非“很有身份”,靠“吃瓦片兒”維持生活。
之四:“母親為二婚,姐姐哥哥乃與前夫所生?!?/p>
邵母初婚,育有兩兒兩女,之前有過兩個兒子不幸夭折。
長女邵燕生1926年出生,畢業(yè)于北平輔仁大學生物系,先后在華北人民政府、全國人大常委會、鄭州市總工會、鄭州市勞動局工作。
長子邵燕平1928年出生,后改名邵平,南京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系肄業(yè),參與中共南京市委地下黨組織,后長期在《新華日報》和江蘇少兒出版社工作;編審。
小女邵燕禎1939年出生,后改名邵焱,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先后在《遼寧日報》、外文出版社、《新觀察》及《中國婦女》工作;編審。
之五:“說了這么多,只是印證,實情與我最初的猜測是相符的,這是個有身世的人。只是其身世,不在父親這邊,而在母親那邊?!?/p>
邵先生出身普通知識分子家庭,與姐姐、哥哥同上收費昂貴的教會學校,從經(jīng)濟基礎(chǔ)看“在父親這邊”多一些。當然,母親的堅韌與善良對他影響不小??煞裾f兩邊都有、不分伯仲?
邵先生根在蕭山,但直到1982年5月才第一次回故鄉(xiāng)?!白嫖菀言谏鲜兰o四十年代被日寇焚毀,房基地上,一井猶存,當是我家世代汲飲過的家鄉(xiāng)水。從小就知道我家祖居臨浦下邵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是下邵村的村民。不論稱紹興府蕭山縣還是杭州市蕭山區(qū),我都是個蕭山人?!彼刂赣H少年離鄉(xiāng)時走過的路,從浦陽江邊走到臨浦,寫下《山陰道》《新土》二詩,略表憶舊和懷新之情。后來又邀胞兄重游故里,寫下《再回蕭山有感》:“莼鱸故事感千秋,生小京門舊巷稠。何問岐山封召邑,況從汴水下杭州。不勞典史查三代,已自塵囂集百憂。一井獨存廬墓滅,于無家處有鄉(xiāng)愁?!?/p>
“于無家處有鄉(xiāng)愁”。我與蕭山圖書館館長孫勤女士聯(lián)系,她允諾在館內(nèi)設(shè)兩百平方米左右的邵先生展廳,并表態(tài)可與有關(guān)部門協(xié)商建立“邵燕祥文學館”。我面報邵先生,他說:“文人、作家的館太多了,應(yīng)該多給科學家建建,我就不湊熱鬧了?!?/p>
邵先生最完整的學歷是六年小學。前四年半在燈市口油房胡同的育英小學,這是美國基督教衛(wèi)理公會辦的小學,師資力量雄厚,即使北平淪陷時,仍保持獨立校風;美國宣布對日作戰(zhàn)后,即被敵偽接管,改稱燈市口小學。1943年12月,邵先生轉(zhuǎn)學盔甲廠小學(以胡同名之,即原匯文一小)。這所小學跟附近的匯文中學、慕貞女中一樣,同為教會所辦。邵先生在這兩所小學受到了良好的基礎(chǔ)教育。日本宣布投降,邵先生考取的市立九中恢復(fù)衛(wèi)理公會辦的匯文中學。他初二化學課需補考,托請老師介紹以同等學歷報考育英高一,暑假結(jié)束轉(zhuǎn)入高中。
可邵先生高一又因三角課不及格需留級。他決定放手一搏,跳二級參加“高考”。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公費,考上自然好,沒考上也無所謂。北大、北師大考場失利后,邵先生1948年8月10日轉(zhuǎn)戰(zhàn)中法大學。他持營口第一中學高二成績通知單證明參加入學考試,沒人拆穿這個冒牌的“東北流亡學生”。國文閱卷老師是游國恩先生高足、大一國文課教授蕭雷南先生,他給邵先生打了高分。邵先生盡管數(shù)理化成績不理想,但還是金榜題名,被錄取為法文系一年級新生。
我曾聽邵先生與吳小如先生聊過六十多年前數(shù)學考試不及格的往事,記錄整理成《“我們都是好學生”》,刊發(fā)于2009年10月30日《新民晚報》副刊“夜光杯”頭條。
邵先生的“有期大學”讀了不足一年,就開啟“路漫漫其修遠兮”的“無期大學”。他“由一種精神的召喚,一種情緒的驅(qū)使,一種反叛心理的指引,以至一逞好奇冒險的沖動”,朝思暮想“山那邊喲好地方”。他初一獨自辦過《五十年代》壁報,由四張十六開紙拼成,毛筆抄寫。后應(yīng)邀給《奔流》壁報投稿,參與《自由周刊》壁報創(chuàng)辦,小小年紀就以能寫著稱“民主堡壘”。
取法乎上,人生大幸。邵先生最初接觸的中共地下黨員仇煥香、高慶賜、周世炎、李營等,人人品學兼優(yōu)、深孚眾望;他走上文學道路遇到的良師益友沈從文、周定一、黎鳳、吳小如等,個個學為人師、文為典范。他在《世界日報》發(fā)表《為清苦教師請命》,配合地下黨發(fā)動的尊師運動;暗訪街道公共和軍事設(shè)施,為繪制軍用地圖、迎接古城解放提供資料;參加迎接解放軍入城,宣傳中共的“約法八章”和城市政策;撰寫《警告美帝新聞記者》《美國人民的恥辱》,駁斥美國記者所謂北平市民有“歡迎征服者”傳統(tǒng)的攻訐。“千萬個美名寫成一個,寫上天安門,大字毛澤東?!鄙巯壬l(fā)自內(nèi)心地歡呼,發(fā)自內(nèi)心地擁護,發(fā)自內(nèi)心地緊跟,“我正步走上了‘為政治服務(wù)’,‘以歌頌為主’的道路”。
邵先生牢記沈從文先生教誨:“要從事文學寫作,就要像長跑一樣,不能夠跑跑就停,要跑到底。”順境是他施展才華的舞臺,逆境是他汲取營養(yǎng)的大學。那二十一年的“另冊生涯”,邵先生“浮沉于矛盾的思想感情漩渦之間,堅持各體寫作和練筆”,為后來馳聘文壇儲備了充足的能量和彈藥。
韓文“學歷”說,三處可商榷:
之一:“轉(zhuǎn)學在三年級結(jié)束,還沒有上四年級的時候……從住處的變化推測,定然是外祖母死了,沒必要住那么大的院子。”
邵先生五年級上學期快結(jié)束時轉(zhuǎn)學。他家住的院子不是外婆家的,而是邵父所置,外祖母隨女兒來到邵家。邵家搬離蕭乾先生眼中“有錢人住的胡同”,是因邵父1938年從“山東龍口回到古城,一度被日本占領(lǐng)軍拘訊,后來放回。我只聽說是一個名叫安陶(讀音)的人所告發(fā),說父親與南方的國民政府保持關(guān)系云云”。邵父不事偽職,坐吃山空,不搬不行,并非“沒必要住那么大的院子”。邵先生告訴我:“船板胡同多余的房子出租給(偽)北大教授了,如果日本再不投降,我們家就難以為繼了?!?/p>
之二:“高中三年,若沒有初中的跳級,原本1950年畢業(yè),這一跳級,1949年夏天就畢業(yè)了。上學還是做事,幾乎沒有猶豫,是想上學的,且想上的是北京大學?!?/p>
邵先生高中只讀了一年。北平和平解放,他“早就不想再留在學校讀書”。他的革命引路人仇煥香先生遠路迢迢騎車來家,一反平時鼓勵的口氣說:“我看你還是繼續(xù)上學的好。你不是立志學文學嗎?那還是要多讀書,打好基礎(chǔ)。”邵先生嘴里答應(yīng)“我再想一想”,3月16日拔腿逃離中法大學,前往鐵獅子胡同三號的華北大學報到,隨后乘“悶罐子”前往河北保定,6月1日選調(diào)北平新華廣播電臺。
之三:“落榜后,受進步同學慫恿,便報名參加了革命,先去設(shè)在石家莊正定縣的華北大學集訓?!?/p>
邵先生十二三歲開始閱讀進步書籍,包括從“其文網(wǎng)總有疏空處”偷運的毛澤東著作,接受并認同共產(chǎn)黨的主張?!啊伞锩汀伞膶W,在我都是1946年起步的”,而且“自帶‘干糧’”。1947年“參加‘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運動,也可說走上革命道路?!粋€重大標志是我在同年10月參加了中共地下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lián)盟?!鄙勰笇鹤佑謶z憫又無奈地調(diào)侃說:“你真是喝了共產(chǎn)黨的迷魂湯了?!笨梢娝麉⒓痈锩杂X自愿。邵先生晚年說:“戰(zhàn)爭和災(zāi)難的動蕩年代使人早熟,鍛煉人應(yīng)付社會生活和獨立活動的能力;變化多端的政局和你死我活的斗爭則使人政治上早熟,使人增長善觀察、知進退、團結(jié)多數(shù)以打擊敵對力量的政治智慧。”想想紅小鬼、小八路,此說不無道理。
邵先生《八十初度》云:“夜來云氣欲排山,曉拭長空特地藍?;厥装倌瓿赊D(zhuǎn)瞬,凌空千仞是遙看。來生哪似今生重,形下何如形上寬。漫道初飛曾鎩羽,蒼茫大塊任盤桓?!焙脗€“蒼茫大塊任盤桓”!邵先生盤桓在廣袤大地上、浸潤在人類文明中,既讀“無字之書”,又讀“有字之書”,水平遠遠高于文憑。
邵先生“小時了了”,少年成名。他1946年4月20日寫下兩篇短文,其中小品《鳥語》刊發(fā)在4月29日北平版《新民報》副刊(張恨水主編),雜文《由口舌說起》刊發(fā)于6月7日錦州《新生命報》副刊(劉曜昕主編),這是他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小品和雜文,隨后在北平、天津兩地報紙副刊發(fā)表了系列描紅補白之作。1947年初,邵先生改弦更張,9月29日首次發(fā)表新詩《失去譬喻的人們(外一首)》(載沈從文、周定一主編《平民日報·星期藝文》)。他謙稱:“我在20世紀50年代一度得以冒出頭來點綴文壇,甚至由此浪得虛名,是以許多文學前輩退出創(chuàng)作為代價的?!?/p>
這位早熟的詩人二十歲前后出版詩集《歌唱北京城》《到遠方去》《八月的營火》《給同志們》《蘆管》。如果不是“已內(nèi)定為反右派斗爭的對象”,他訪蘇歸來整理并已看過清樣的《第四十個春天》,也會配合紀念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出版發(fā)行。
《歌唱北京城》稿費舊幣二百五十萬元,邵先生全部捐獻志愿軍買飛機?!栋嗽碌臓I火》(原題《七月的營火》,收入此書并作為書名時,正值反胡風運動,為避嫌改“七”為“八”)首印十萬冊,加印三萬冊,是邵先生詩文集單行本印數(shù)最大者。《蘆管》乃邵先生與王蒙先生訂交見證。邵先生1955年秋“初晤王蒙,他笑著向我念道‘一支歌吹得小河漲水,一支歌唱得彩虹出現(xiàn)’,這是《蘆管》的收尾,也是我和王蒙訂交之始吧”。
邵先生用《中國又有了詩歌》自我平反已是1978年1月,同年11月由廣播文工團調(diào)《詩刊》任編輯部主任,1981年1月任《詩刊》副主編。1980年6月,經(jīng)人民文學出版社詩歌組組長、老詩人劉嵐山先生提議,出版了包括未刊稿在內(nèi)的詩選《獻給歷史的情歌》。從那時起,邵先生出版了《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別》《在遠方》等二十多部詩集、詩選和詩評詩話集。
1984年秋,邵先生“以‘惹不起,躲得起’的犬儒心態(tài),決心跳出是非之地,乃向作協(xié)黨組書記唐達成‘請長假’,不再參加和過問《詩刊》的編務(wù)”。他重新執(zhí)筆寫雜文,“更是一發(fā)而不可收,其中有我對歷史的反思,也有對現(xiàn)實的發(fā)言”。
這是雜文寫作的黃金年代。邵先生上承何滿子、曾彥修(嚴秀)、虞丹諸前輩,下啟蔣子龍、鄢烈山、朱鐵志諸新秀,所謂“瞻前顧后”,擬然“盟主”(此為雜壇公認,并非自封),其文風之明快犀利、銳敏潑辣、雋永睿智,深獲讀者好評。他出版六十多部雜文隨筆集,其中《憂樂百篇》名列全國第一屆優(yōu)秀雜文(集)獎榜首(不記名投票),《邵燕祥隨筆》榮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雜文獎。
《人民日報》舉辦“風華杯”雜文征文,邵先生以《大題小做》應(yīng)征,又拔得頭籌,還得到多位作者“唱和”,其中馬識途先生大作標題《小題反做》。邵先生作《讀〈小題反做〉贈馬識途》:“歌罷清江氣尚粗,夜譚反做見功夫。豈因墻角貓撲鼠,勘破人間鬼畫符。領(lǐng)導未聞曾鬧事,群氓難得不糊涂。雜文已是無多用,何況街談巷議乎!”
到了人人都是評論家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他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在“解剖自己的同時,也重新審視歷史”上更多著墨?!冻链贰度松鷶」P——一個滅頂者的掙扎實錄》《舊信重溫》《邵燕祥自述》《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一個戴灰帽子的人》《〈找靈魂〉補遺》……邵先生的十部人生實錄,既是他的心靈史,又是他的懺悔錄。他可能不是寫這類題材的早起者,但比誰都寫得多、吆喝多。難友找上門來求題簽、作序、寫書評,他來者不拒,某些序文、讀后感長達八九千字。這是邵先生告別人世前用“文字化石”給后人的交待。
《邵燕祥詩抄·打油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之《自序》曰:“曾有人說,我的雜文比新詩好,我的舊體詩又比雜文好。這是夸我的舊體詩。我卻不這么看?!鄙巯壬趺纯??或許覺得都不錯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名人也是人?。?/p>
韓文“文筆”說,三處可商榷:
之一:“汪的碎,有時讓人驚異,難免會有刻意為之的嫌疑。邵的碎,碎的自然,碎的精妙?!?/p>
汪曾祺先生與邵先生似不在一個頻道,沒有可比性。如非用一個秤砣衡量,汪先生的文學成就,包括優(yōu)美的文筆,自然不在邵先生之下。邵先生作為當代著名的詩人、雜文家、思想者,無疑是出類拔萃的。他寫《汪曾祺小記》是發(fā)乎內(nèi)心的。如果他健在,是不會接受“揚邵抑汪”的“諛辭”的?!吧胶优袛嘣诎彻P尖頭”。韓先生素有“文壇刀客”之稱,是知道下筆出刀的輕重的。
之二:“他是寫過一部自傳專書的,名叫《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這個定位,先就錯了。應(yīng)當是個人無所謂大與小,時代也無所謂大與小,‘相看兩不厭’就好了?!?/p>
邵先生這部大作榮獲“騰訊·商報華文好書”2016年度特別獎,加印五六次。文無定法。他請韓先生“審視一個小人物走過大時代的足跡和心跡”,說的是知心話。他贈我的大作題跋:“一個人的回顧、反省,一時怕難達到應(yīng)有的歷史高度,不過只要匯入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思考,千百萬人對中國當代史(二十世紀史)的認識終會獲得不斷的深化,這是可以預(yù)期的。我相信。”他乃拋磚引玉,希望千百萬難友拿起筆來,豐富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思考。
不管你承不承認,人有“大小”之分,時代有“大小”之別?!昂顚毩忠晕覐奈匆娺^的果斷,指揮我們說:‘立刻就走,不吃飯了!’”這難道不是大時代小人物命運的最好注腳?我們怎能忽視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活中的“誰大誰小”!
之三:“約稿的人多,游玩的地方多,也就難以靜下心來,寫這樣既見才情又見心志的大作品……這是一個世家子,就該享這樣的福,就該是這樣的命?!?/p>
邵先生“硬件”不夠世家子弟標準。他名滿天下,“粉絲”眾多,自有煩惱和無奈。他對我說:
我現(xiàn)在什么都是放慢節(jié)奏,主觀上如此,實際上總做不到。因各種瑣事,仍是疲于(不算奔命,而是)忙亂。比如昨天收到來件后,就想打一回復(fù),但想多說幾句,便暫擱下來。上午約定遠道來的老友前來暢敘,確一盡歡。下午二時許始散,略略收拾杯盤,一從外地來的三十年前結(jié)交的山西作者,因事來京又即將離京,臨時來小坐,于是話舊說今。到晚餐后,我已無心坐到電腦前面了。一天天常是類此的循環(huán)反復(fù)。一個一個地看,都是我所樂意接待(或接辦某些事情,有的是電話,有的是電郵授命),但加到一塊,總感應(yīng)接不暇,心余力絀。
約稿、作序、寫字、簽名、題跋、出席各類活動……邵先生的“熱鬧”,多屬被動而又難以推卻。我發(fā)現(xiàn),他晚年的承諾不少打了水漂,非不為也,力不逮也。邵先生《馬年正月初九雪后散步》曰:“一生長短好評量,小節(jié)拘牽大節(jié)狂??v是溫文非爾雅,空發(fā)議論欠華章。但知常識但常理,不隱山林不廟堂。囊里有詩皆俚俗,江湖市井任徜徉。”他自知“應(yīng)接不暇”,很難寫出韓先生所希望的“大作品”。但他“空發(fā)議論欠華章”的兩三千萬漢字,是占據(jù)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一席之地的。
我和韓先生一樣,十分樂見邵先生取得更加偉大的成就,但他也是人,只能完成力所能及的使命和任務(wù),而不能盡我們(也包括韓先生)之所愿。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2020年10月16日于舊鍛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