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迪
很多文學(xué)史教科書中,每當(dāng)介紹《紅樓夢》,講到它如何受歡迎、有影響,往往引用一句特俗的詩——“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苯炭茣沁@樣一種印刷品——它總會把有趣味、含雜質(zhì)的東西涂抹得一本正經(jīng)、一臉嚴肅、一派莊重、一片純潔。這句引用,就是標(biāo)準(zhǔn)范例——只說詩的后半截,至于前半截,不提了。
為什么不提?因為提了會嚇人一跳。前半截是——“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作鬼且神仙?!闭怯辛诉@兩句,才能把一首《京都竹枝詞》拼接齊全。如果把它整個兒 “串講”一遍,任何一位稍通文理的人都會明白:在竹枝詞作者眼里,《紅樓夢》是跟鴉片煙混在一堆的東西,就像今天人們常把“黃賭毒”并列一樣。敢情這位先生,根本不是宣傳《紅樓夢》的好,而是要警惕《紅樓夢》的壞?。?/p>
書,跟人一樣,眼前風(fēng)光無限的“成功人士”,背后常有難與人言的“辛酸往事”。比如司馬遷的《史記》、蘇東坡的詩文集,甚至《論語》《孟子》這種光明正大的書,都曾無比詭異地進入過禁書的名錄。《紅樓夢》這種超級大佬,好意思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畣幔?/p>
曹雪芹于乾隆二十七年(1763年)告別這個世界。過了六年,乾隆三十三年,清宗室永忠就讀過《紅樓夢》,還寫了三首悼念雪芹的詩。另一位宗室,乾隆的堂兄弟弘旿,看到永忠的詩,卻擔(dān)心書中“有礙語”,沒敢從永忠那里借來讀讀。這說明,乾隆年間,《紅樓夢》就不是可以隨便掛在嘴邊的讀物——雖然乾隆皇帝本人很可能也是它的讀者。曹雪芹死后四十多年,嘉慶十年(1805年),《紅樓夢》成了公開查禁的對象。道光年間,在江蘇,別說刻印《紅樓夢》屬于嚴重違法,就是買來讀一讀,也要“杖一百”——屁股得和棍子親密接觸一百下,是人們熟悉的“四十大板”的一倍半!到了晚清,不光那些“工楷繕寫、繪圖付印”的書商被稱為“淫棍丑類”,見不得陽光,連《紅樓夢》的名字,也要鬼鬼祟祟地改成《金玉緣》或《幻夢記》,才能在書肆中茍且偷生。到了十九世紀快結(jié)束的年代,1891年(光緒十七年),一位名喚毛慶臻的先生在《一亭考古雜記》中極具想象力地寫道:某些去陰間探尋過一番的人回來報告說,曹雪芹正在地獄受苦,沒人可憐,“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yè)力甚大,與佛經(jīng)之升天堂,正作反對”。毛慶臻還極具創(chuàng)意地為飽受列強欺凌的國家建言獻策——《紅樓夢》可以作為一種不太光明正大、卻足以消磨敵國全民意志的商品出口,“移送海外,以答其鴉煙流毒之意”。看來把《紅樓夢》視作鴉片煙的親戚,不光是“竹枝詞”??邕M二十世紀,小說這兩千年來一直卑微的文體終于昂首挺胸、揚眉吐氣,可“小說界革命”的旗手梁啟超談起這部“道男女”的代表作,語氣中還難掩鄙夷。后來,又過了好多年,王國維、胡適諸公移山倒海,才讓《紅樓夢》漸漸成為書齋主人不再害臊的藏品?!毸闫饋恚@部被視為經(jīng)典之經(jīng)典的小說,從作者去世到當(dāng)代的二百五十多年,在陰影里躲藏的時間,比在光亮里燦爛的時間,要久得多——起碼五十年吧!
《紅樓夢》何罪之有?早期幾位神經(jīng)過敏的清廷官員認為它有“排滿”傾向,但這種說法很快就偃旗息鼓。大多數(shù)查禁、排斥它的人,認為它是一部 “淫書”,甚至是淫書之首。清人陳其元在《閑庸齋筆記》中說:“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干矛也?!薄斞刚f在《紅樓夢》中“道學(xué)家看見淫”,是不是從陳其元這兒得的靈感?
“淫”字可了不得,它不僅讓大小官吏為完成工作任務(wù)從上而下查禁,而且把防線擴大到民間,讓有思想覺悟的群眾時刻警惕、主動出擊。這種例子多的是,就舉兩個印象深刻的吧。話說光緒初年,南方有位秀才老爹陳元圃,兒子十六七歲,文章寫得好,很有發(fā)展前途。美中不足是這孩子愛看小說,老先生對此十分不悅。有一回,檢查家庭作業(yè),他發(fā)現(xiàn)兒子不僅偷看《紅樓夢》,天頭地腳還評點得密密麻麻……結(jié)果,評點被撕得粉碎,體罰的大杖上下飛舞——這位爹知不知道書里早有“寶玉挨打”這段?挨打的小書生會不會覺得他爹此時是賈政附體?小書生犯的錯兒,沒寶玉大,這位老爹卻比賈政更厲害,他揮舞大棒之前的宣言是:“讀書人有此,名教掃地矣?!?/p>
這是老子毒打兒子,不很稀奇,說一個小輩訓(xùn)斥老輩的,也許更有趣些。晚清有本《女子二十四孝》,最后一則是這么個故事:浙江有一女孩,名喚王蘭貞,年方一十三歲,有一天,趁她父親不在,把他喜歡的《西廂記》《紅樓夢》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父親回家,發(fā)現(xiàn)他的張生、寶玉已化灰而去,不禁大怒,問她何故?女孩子大義凜然:“爺愿兒輩學(xué)做崔鶯鶯、林黛玉耶?”一句話就讓老爹爹省略了堆在嘴邊的一萬多字——“父默然,知所悔悟?!边@則“直言諫父”的故事,還配了一首小詩總結(jié)中心思想:“誨淫成習(xí)慣,戀愛是癡情。得此焚書女,能無感愧生?”讓人感慨的是,這則發(fā)生在清末的故事,到了民國,一家藥廠半廣告半教化的宣傳手冊,仍然把它印了上去,封面還用篆字寫明宗旨:“新思想不忘舊道德”,也就是說,遲至上世紀四十年代,在民間,還把《紅樓夢》當(dāng)成一部不正經(jīng)的書。紅學(xué)家們的雄文,飄蕩了幾十年,還是沒能啟得了普通百姓的蒙。
王蘭貞年齡那么小,從哪里知道《紅樓夢》可以教人“學(xué)壞”呢?是她小人家親自審讀過這部書?可能性不大。一百年前的女孩子,教育程度通常不是很高,如果不是特別早慧,其識字能力不至于把《西廂記》《紅樓夢》兩部書讀下來。她倒是可能通過其他途徑了解的,比如偶然聽見鄰人講的戲曲故事,或是從戲園子里隔墻飄出的戲詞兒??傊m貞起碼了解《紅樓夢》的大致情節(jié)。她完全不理解曹雪芹這位婦女解放運動先驅(qū)者的苦心,一點也不渴望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鎖鏈里掙脫出來。她周圍彌漫著對這部小說的普遍警惕和蔑視,她便產(chǎn)生了一種“當(dāng)仁不讓于爹”的大局觀、是非觀,讓她對父親的嗟嘆感動疑竇叢生。有意思的是,她把鶯鶯、黛玉視為同樣道德敗壞的女性,有些不相類似——鶯鶯的故事很肉感,而黛玉不過是動了動小心思,她們倆“壞”的程度不一樣。但事實上,《紅樓夢》和《西廂記》,在官方的查禁公文里通常相提并論。在視自由戀愛為洪水猛獸的道德君子看來,黛玉和鶯鶯一樣,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挑戰(zhàn)者,甚至更糟——1887年5月1日的《字林滬報》,第一版登載一篇社論說:《紅樓夢》一書,“初不斥為淫書也,然其敘兒女玩狎之情婉孌萬狀,最易啟人邪心”,至于“深閨重門之中,私奔密約之事”,也少不得是因為“《紅樓》一夢誤之也”——這么看,王蘭貞的義正辭嚴,多么合乎大清朝的民間意識形態(tài)?。?/p>
但是,誰又能真正抵擋曹雪芹那越軌的筆致呢?那些奮力查禁《紅樓夢》的人,用鄙夷、憎惡的腔調(diào)無比生動地記錄下當(dāng)年人們對這部書的癡迷。嘉慶時的安徽學(xué)政玉麟說《紅樓夢》“串成戲出,演作彈詞”時,“觀眾為之感嘆唏噓,聲淚俱下”。1882年,吳江城一位十七歲的小伙子,喜歡《紅樓夢》,“旦夕不釋手,讀至絕粒焚稿處,輒嗚咽欷噓,淚涔涔下”,甚至得了“咯紅癥”。家里為他娶親,他在婚禮上大呼小叫,要去找黛玉,第二天居然真的離家出走,不見蹤影——《紅樓夢》就這樣誤人婚姻!1910年,湖北荊南學(xué)堂一位負責(zé)教學(xué)的官員參觀“高等小學(xué)自習(xí)室”,看到五六名學(xué)生“各手執(zhí)一卷”,以為是溫習(xí)功課,仔細一瞧,“不期各執(zhí)《紅樓夢》一本”,不禁大為惱火,怒斥監(jiān)學(xué)“國家一年用去若干巨款,造就一班‘紅樓夢人材’”……
把《紅樓夢》當(dāng)作壞書的讀者,不是沒有正常人類的基本情感和審美能力。他們只是在過于嚴苛的道德戒律里禁錮得太久,以至于無法把《紅樓夢》和那些真正的壞書區(qū)別開來。耐人尋味的是,在紅學(xué)批評史中,對《紅樓夢》的深入研究和獨到發(fā)現(xiàn),除了出自獨具慧眼的文人學(xué)者之手,就是來自警惕它、仇視它、厭惡它的各色人等。甚至有些恨它的人,比愛它的人能更敏銳、更深刻地體會出《紅樓夢》那些偉大的、不可超越的特點。
好在任何懷有敵意的評論,都只能在世界上最偉大的評論家面前甘敗下風(fēng)。這最偉大的評論家就是一代又一代最普通、最微末的讀者。他們用純樸的心來體察《紅樓夢》的世界,他們用真誠的淚水、真誠的慨嘆、真誠的感悟,用漫長歲月里漫長的喜歡,寫成了最質(zhì)樸無華又最無可撼動的文藝評論?!拌庇駸o纖瑕”,歷經(jīng)磨難,《紅樓夢》終成文學(xué)殿堂里一顆璀璨的明珠。
佛經(jīng)《大莊嚴論經(jīng)》有一則寓言:老貓生了一只小貓,小貓漸漸長大。有一天,小貓突然有了成長的煩惱,向媽媽請教:“我將來吃些什么呢?”貓媽媽回答:“人類自然會教你??!”小貓夜里潛入一個人家,躲在瓶瓶罐罐之間。不久,屋子里進來幾個人,忙碌一陣準(zhǔn)備離開時,他們彼此提醒:“酥乳肉等,極好覆蓋;雞雛高舉,莫使貓食。”——小貓一下兒明白了:雞雛、酥乳、肉,這些就是我該吃的東西!
啊,在《紅樓夢》還是一部壞書的時代,那些為它癡迷為它狂的人,都是這聰明的小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