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

今天來到昆明海貝滇池ONE學(xué)校，我給大家分享三個小秘密。

第一個秘密：我很害怕走上這個講臺。

為什么害怕？因為我心里有很大的壓力。為什么有壓力？因為我是一個高齡父親。我有多高的年齡？這么說吧，我和我的孩子——也就是這套書里的主人公冉瀟然，兩人加在一起，剛好七十歲，冉瀟然的年齡只占其中十分之一。大家猜，我應(yīng)該是多少歲？

我這個年齡，不是當(dāng)爺爺而是當(dāng)父親，這是比較尷尬的事情。因為我的同代人都當(dāng)了爺爺，我卻要重新當(dāng)一個父親，要陪伴一個孩子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xué)語，要帶他去排隊打預(yù)防針掛急診，要接送他上幼兒園、小學(xué)，要隨時面對別人誤將爸爸當(dāng)爺爺?shù)膶擂巍胂攵己ε?。所以，?dāng)孩子還在他媽媽肚子里的時候，我們就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不要讓我去開家長會?？墒?，后來，我卻忘記了這個協(xié)議，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不僅不害怕，而且還勇敢地站在大家面前，講述我陪伴冉瀟然成長的故事。

為什么？因為愛。

我對孩子的愛，讓我克服了恐懼；孩子給我的愛，讓我獲得了力量。每一個家庭，基于血緣和親情的愛，卑微而真實；我們的社會，超越血緣和親情的愛，博大而崇高。這兩種愛，都值得擁有和贊美。在這套書里，就充盈著這兩種愛。

我筆下寫的這兩種愛，不是主題先行，而是生活使然。我是跟著孩子愛的足跡、愛的成長，以及孩子與父母、孩子與社會、孩子與大千世界愛的互動，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去記錄、去書寫的。

記得書中主人公冉瀟然第一次到天津時，剛滿三歲，是我?guī)еサ摹．?dāng)時他媽媽去了北京讀書，孩子上昆明的幼兒園才幾天，而我接到天津的文學(xué)批評刊物《文學(xué)自由談》的通知，讓我去領(lǐng)獎——那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家刊物在創(chuàng)刊三十年設(shè)立的一個獎，我偏偏就像買彩票中大獎一樣獲獎了！喜出望外之余，我卻有一點擔(dān)憂：孩子怎么辦？征得主辦方同意，我領(lǐng)著孩子就去了天津。飛機還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上空盤旋，孩子的臉頰就緊緊貼在舷窗上，搜尋著地面某個目標(biāo)。我知道他在找什么——就在那次去天津的兩個月前，那里發(fā)生了巨大災(zāi)難：一些消防員在一場大火中失去了寶貴的生命。當(dāng)時孩子正在狂熱地做著消防英雄夢呢！我告訴孩子，那場大火早已經(jīng)熄滅了，火災(zāi)現(xiàn)場在天空是不可能看見的。孩子眼睛紅紅的，樣子萌萌的，問我，到了天津，爸爸你可以帶我去看看那里嗎？我看《消防員山姆》學(xué)到了好多消防知識，我可以去跟天津消防員叔叔分享一下嗎？那樣下一次遇到大火，他們就可以不犧牲了是嗎？面對孩子連珠炮似的發(fā)問，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回答他哪一個問題、答應(yīng)他哪一件事好。但是我知道，這個孩子心中愛的種子正在發(fā)芽，我要做的，就是適當(dāng)為那顆剛剛發(fā)芽的種子培根澆水，呵護有加。

那次天津之行后不到半年，孩子又去了天津，而且一去就是將近兩年。天津師大幼兒園所在的西青區(qū)姚村，成了孩子在天津的棲息地。那里開春后流淌的小南河，村里熱鬧的小廣場，比鄰的霍元甲老宅，以及房前開花結(jié)棗的棗樹、屋后三天兩頭的集市，都印下了孩子成長深深淺淺的足跡，也成了我觀察他心中的愛不斷萌芽生長的最佳現(xiàn)場。書里好多篇什，就寫在天津姚村那所略顯簡陋的出租屋里。

在《打棗記》里，我寫了孩子對姚村環(huán)境一段十分有趣的觀察：

因為我無意中跟大文豪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我就對房前屋后這兩棵棗樹格外注意起來。

春天，迎春花開過了，地上的小草探出頭了，帶刺的光禿禿棗樹，終于也發(fā)芽了。米粒兒大的新芽很害羞，就像遲到的學(xué)生站在教室門口，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是，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大狗叫小狗也要叫，這是超市門口賣大饅頭的高奶奶說的。無非就是棗樹發(fā)芽來晚了點兒，不也來了嗎？

白色的棗花跟鴨黃的棗樹芽一樣，也是細細的、悄悄的。每次我去廣場都要從棗樹跟前路過，我使勁兒用鼻子嗅，也沒聞到棗花一點香味兒。它們也真是太普通了！打那以后，我就沒太注意房前屋后這兩棵棗樹了。直到有一天，它們結(jié)出了許多果實，才讓我感到吃驚：原來，我們吃的大紅棗，是這個樣子啊！一開始，都是青皮的，有點兒微微的光澤，慢慢地就有了微微的紅斑點。我想，到了它們?nèi)考t了，肯定就是熟透了?？墒?，小棗兒就偏不紅給我看！向陽的紅一些，背陰的就不紅；朝上的紅一點。朝下的就不紅。也許是北方的棗樹太多了，這兩棵品種又不好，棗兒長不大，一直以來根本沒人搭理它們，也就我對它們上心，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對它們說過跟大文豪一模一樣的話！

《打棗記》《慢車回昆明》《星星月亮太陽的孩子》……書里好多篇什，被一些學(xué)校當(dāng)作范文，反復(fù)分析欣賞，謬贊為不矯情的真“美文”。其實沒那么好，也就是有真情自然流露的兩種愛而已。

那就讓我們像尋寶一樣，在字里行間去尋找那些愛的片段、愛的篇章吧——

第二個秘密：我很想念書中這個孩子。

是的，就是書中這個名叫冉瀟然的孩子。我是他的父親。我為什么要想念他，而不是二十四小時隨時陪伴在他身邊呢？

因為，我陪他到三歲多的時候，他就離開我，到陌生的城市去學(xué)習(xí)生活了。他到了北京、天津、上?！サ倪@些城市，是中國最早的三個直轄市。如果算上孩子的老家重慶，那么，他跟中國全部的直轄市都有了關(guān)聯(lián)。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我書里確實有很多篇幅寫的是天津、上海、北京這幾座城市的故事，但并不是因為這些城市比孩子出生地昆明“高大上”，而是因為他三歲多后去到了這些地方，去當(dāng)了他媽媽的“保護人”——他媽媽到這幾座城市讀碩士、博士，孩子說他不放心，就去這些地方“保護”他的媽媽去了。孩子的愿望很幼稚，也很真切，他確實是帶著小小男子漢要保護女人的強烈愿望去的。至于最后到底是誰保護了誰，以他的年齡和認知水平，暫時是分不清楚鬧不明白的。但這同樣是值得鼓勵和肯定的。

由于時空的分隔，我很想念書中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同樣十分想念我。孩子想念父親的方式是很特別的，一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二是希望父母永遠不要變老。這兩個希望卻是與每天發(fā)生的生活事實背道而馳的：小班、中班、大班……孩子一天天在長大；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我也一天天在變老。因此，孩子的很多困惑、很多糾結(jié)，都與這兩個希望在打架?，F(xiàn)實中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會耽于幻想，一會兒想著放假去天山“繞繩垂降”，為他媽媽“盜取”長生不老的仙草；一會兒又在從上海到昆明的綠皮火車上，擔(dān)心著他的爸爸在等待中突然變老……

第三天，天亮的時候，昆明終于到了！我見到遠遠跑來接我的老爸了！老爸真的變老了，都怪慢車，還綠皮呢，再綠我也不愿意坐了，就是給我一路都吃哈根達斯，我也不再坐了。因為，我舍不得老爸在等我的時間里變老！我愛爸爸，我愛媽媽——你們都不要變老！

爸爸一把抱起我，說，重了！放下我一量，又說，高了！

媽媽說，都是想你寶貝兒子想的！回家一稱一量，還真重了，身高達到一米二了！媽媽覺得奇怪，上車還量過不到的呀？怎么下車就到了？

所有人都以為，人長高是在不知不覺中，那是因為你沒坐過慢車。

我記得，在我牽掛和想念的那些日子，在我一個人呆在昆明，想念他，想念到不行的時候，我會打一個“飛的”，飛到孩子所在的城市去看望他，去陪他上學(xué)、放學(xué)，陪他踢足球、看博物館……但是我也不能天天陪在他身邊，怎么辦？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把他的成長經(jīng)歷記錄下來，一點一滴，就成了這三本小書?？梢哉f，這三本小書就是我們彼此想念的結(jié)晶。孩子的想念、糾結(jié)、矛盾，成為我創(chuàng)作素材最生動的資源；我對孩子的想念，則成為我寫作這套書的全部動力?？梢哉f，是彼此的想念和牽掛，成就了我進入兒童文學(xué)場域的創(chuàng)作，而想念和牽掛的背后，還是那一個字：愛。

第三個秘密：我不能說出這個孩子背后的秘密。

這個孩子，陽光，聰明，經(jīng)常語出驚人。記得有一次在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家里做客，孩子在沈石溪夫妻面前，滔滔汩汩講起了安徒生，講起了《夏洛蒂的網(wǎng)》，講起了《西游記》，講起了《魯濱遜漂流記》，甚至還講起了印度國大黨和甘地“非暴力運動”的主要觀點……此時，距離瀟瀟上小學(xué)還有三四個月時間。孩子強烈的表達欲望和恰到好處的講述，讓動物小說大王很吃驚。他們夫婦由衷地伸出大拇指，為眼前這個“小屁孩兒”點了大贊。

可是，也是這個孩子，你知道他從誕生伊始，就遭遇過多少曲折委屈嗎？他成長的背后，掩藏著多少我不能說出來的秘密？是的，是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他居然是這片土地上不準(zhǔn)出生的人！這些秘密，可能要到他長大了，要到我們的社會更加開放更加包容更加進步了，如果我還有說話的機會、能力和需要，我才能對孩子、對社會，大大方方而不是遮遮掩掩地說出來。

如果說愛是我寫作的動力，那么，秘密也是，而且是藏得更深、持續(xù)更久的原動力。可是秘密總歸是秘密，只能暫時藏在心底，壓抑在筆端。這構(gòu)成了我書中的敘事障礙。一些地方，我自己看了，都覺得結(jié)結(jié)巴巴、扭扭捏捏，那些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只言片語，讓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別扭。但我有什么辦法呢？這個話題，我且打??！

但是我還是十分懷念那段時光——無論四歲、五歲，還是六歲、七歲，孩子不在我身邊的這段時光，我和他，經(jīng)歷了彼此的想念，以及各種“鍛煉”。記得有一次，在上海，孩子媽媽外出參加活動了，活動現(xiàn)場不允許使用手機。關(guān)在家里的孩子無法跟媽媽保持聯(lián)系，只好用視頻跟我連線，讓我看著他做作業(yè)，看著他自己找面包充饑。幾千里以外的我，一直靠視頻幫助他戰(zhàn)勝恐懼，直到深夜，他媽媽終于回到他身邊為止。

這套小書中，大量篇幅寫了孩子這幾年中的遷徙以及我的奔波。孩子一會兒北京，一會兒天津，一會兒上海，我的注意力就跟著孩子的遷徙而移動。他棲居的城市，成了我每天“天氣預(yù)報”關(guān)注的所在——這幾乎是中國所有家庭老人的共同愛好。我什么時候也變成老人了？我的孩子明明才四歲五歲六歲呀？我在心理抗拒著自己生理上變成老人的事實，在行動上更是不愿意加入老人的行列。我所在的城市，凡六十歲即可享受公交免費、地鐵打折、部分公園免單……可是我迄今仍然堅持不去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所在單位每到節(jié)假日，對離退休“老干部”總有各種照顧，比如接送出行游覽、開會免費吃喝、到家送油送糧、進門噓寒問暖……可是我一次也不予搭理。人家邀約卻不見回應(yīng)，次數(shù)多了，也就懶的再通知了。我倒落得在心里繼續(xù)“裝嫩”，說話語氣、行事方式，包括身段視覺，都盡可能與小兒子保持一致。到我寫作這幾本書的時候，也就比較自然地貼近了人物原型，成就了原生態(tài)記錄和零距離書寫，讓讀者感到這是一本不摻水不使假的真童書。

當(dāng)然，所有寫作都是選擇的結(jié)果。選擇性地書寫記憶，一定是以選擇性遺忘為前提；選擇性地進行描述，一定是以選擇性回避為前提。我選擇性地書寫了我和孩子之間在想念和惦記中的某些溫暖，比如《我的爸爸才是一個真傻瓜》里，有一段冉瀟然的“口頭作文”：

我的爸爸才是個真傻瓜。你在昆明，眼睛卻總盯著我和媽媽生活的城市，北京、天津、上海，我們在哪一座城市，你就會看那座城市的天氣預(yù)報，比我和媽媽還先知道，第二天會不會有霧霾，出門要不要戴防霾口罩，衣服該怎么穿，你總是在頭一天睡覺前，用視頻或電話告訴我們。

你只要有空，就會提前訂好機票，來到我們生活的城市。你坐的飛機總要在中間停留一下。我告訴爸爸，你太傻啦，飛機起降是最危險的，為什么不買可以一次飛來的呢？你笑著說，多一次停留，爸爸就可以多看一個城市的風(fēng)景，這不是很劃算嗎？我就不戳穿爸爸的謊言了！你其實就是摳門兒！我記得，有一次你在一個中途停留的地方，停的時間太久了，卻不愿意在機場買一碗泡面吃。到了我們在上海的家，你餓得搖搖晃晃的，一進門就癱在地上了！媽媽說，就算省錢，也不能拿命去省??！你也不爭辯，因為，你坐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

可是有一次，我突然發(fā)起高燒，你知道了，當(dāng)天夜里就趕到了上海。我在輸液床上才睜開眼，就看見你站在我面前，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后來你告訴我，這一次機票，可以飛來飛去四趟了。我知道一貫摳門兒的爸爸又心疼錢了，你說，不是心疼，是肉疼?？粗氵谘肋肿斓臉幼?，我笑得流出了眼淚。

大家說，我的爸爸是不是才是個真傻瓜？

讀到這樣的段落，我會自己把自己感動得眼眶潮濕。

當(dāng)然也會書寫到孩子的一些疑惑，以及我的一些尷尬，比如《我的大東北》：

我覺得大人中間埋藏著一些秘密，雖然我像柯南大偵探一樣，有指南針、探測器和好多裝備，我還是看不穿這些秘密。唉，為什么會這樣??！

每次去東北，我們都要經(jīng)過哈爾濱，有一個叔叔會開車來機場接我們。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叔叔，很晚了，他還在我們房間里，賴著跟我媽嘮嗑。我就坐到他們中間去，告訴叔叔，我要睡覺了。這個癩子叔叔才走了。媽媽后來說，瀟瀟你做的對，但是你不要給爸爸說。這又是為什么??？

這樣的困擾，不僅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以及孩子的父親會構(gòu)成疑惑和尷尬，天底下，哪個家庭或者哪個年齡段的人如果遇到，不是同樣也會困惑和尷尬嗎？

書里的秘密和“梗”其實遠不止這些。還是讓老師和同學(xué)，讓愿意走進這套小書的讀者，自己在閱讀中慢慢尋找和感受吧。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