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羽

李逵是《水滸傳》小說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其綽號“黑旋風”大約在宋代水滸故事剛開始流傳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水滸故事早期形成階段，南宋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以及宋元之際佚名所撰《大宋宣和遺事》中，已著錄李逵綽號為“黑旋風”。余嘉錫[1]先生《宋江三十六人考實》揭橥宋江三十六人綽號多來自“宋人俗語”，但對李逵“黑旋風”這一綽號源起未加詳細考證。古人評論《水滸傳》時，曾將李逵為人行事比喻為充塞天地，狂暴突進之旋風，元代孫繼曾《梨園落英集》卷二曰：“旋風者，非可借可隨之東風南風也；飆然而起，扶搖羊角，塞乎天地，其勢可駭也。此狀李逵頂天立地之丈夫概，赫赫然，巍巍然也?！标惖窃璠2]先生在其論文《〈水滸〉事語所知錄》中認為宋元事語“黑旋風”主要是取勇往直前之意。王利器[3]先生在其論文《〈水滸〉英雄的綽號》中認為李逵諢名“黑旋風”是“從軍器來起的綽號”，“旋風是當時一種金國炮名”，并引《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六曰：“金人攻東水門，矢石飛注如雨，或以磨磐及碡碌絆之，為旋風炮。”值得注意的是，王利器先生文中雖然論證“黑旋風”為金國炮名，但也發(fā)現(xiàn)宋遼時期文獻記載中有將旋風視為邪靈惡鬼加以禳厭的風俗，例如《說郛》本宋王易《重編燕北錄》曰：“戎主及契丹臣庶等，如見旋風時，便合眼，用鞭子空中打四十九下，口道‘神不克’七聲(漢語溾風也)，以禳厭之。”解說李逵綽號“黑旋風”應該還有另外一種思路，那就是從中國古代宗教信仰和傳統(tǒng)民俗對旋風的認識，來理解“黑旋風”這一宋人俗語。

一、中國古代旋風中有鬼神之傳說與李逵綽號“黑旋風”

世界各地很多民族都流傳著旋風中有鬼神的說法，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說：“格蘭查科的倫瓜印第安人把旋風說成是妖精路過，他們向它投擲棍棒，好把它嚇跑?！盵4]中國古代旋風中有鬼神之說，早在戰(zhàn)國晚期或秦代就已經(jīng)盛行，如1975年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秦簡日書《詰咎篇》中有數(shù)處提道了如何對付風中鬼怪：“野獸若六畜逢人而言，是票(飄)風之氣，擊以桃丈(杖)，釋履而投之，則已矣”，“寒風入人室，獨也，它人莫為，灑以沙，則已矣”，“凡有大票(飄)風害人，擇(釋)以投之，則止矣”，“票(飄)風入人宮而有取焉，乃投之以屨，得其所，取盎之中道；若弗得，乃棄其屨于中道，則亡恙矣”[5]。飄風，即回風，也就是旋風，《詩經(jīng)·大雅·卷阿》云：“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薄睹珎鳌吩唬骸帮h風，回風也。”《爾雅·釋天》曰：“回風為飄?！睍x郭璞注曰：“旋風也?！狈鸾虃髡f中，旋風總是與鬼相伴，《佛說佛名經(jīng)》卷二三，以及《佛說優(yōu)婆塞五戒相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中都提到過“旋風土鬼”?！斗鹫f雜藏經(jīng)》記載有一鬼向目連尊者說：“常有旋風回轉(zhuǎn)我身，不得自在隨意東西?！钡搅颂拼?，旋風中有鬼神的記載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詩文、小說中，唐元稹《生春》二十首之十三詩云：“亂騎殘爆竹，爭唾小旋風?！贝嗽娭械谋窈屯倌?，皆為驅(qū)鬼鎮(zhèn)妖之物。古人以爆竹驅(qū)鬼，如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載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古人又以唾沫祛除不祥，如晉干寶《搜神記》卷一六載宋定伯以唾鎮(zhèn)鬼事。從“爭唾小旋風”詩句可見，在唐人的觀念中，旋風中藏有鬼神。唐代詠旋風鬼之詩，又如唐陳陶《贈別離》詩句云：“山妖水魅騎旋風，魘夢嚙魂黃瘴中。”唐代李賀《神弦曲》詩云：“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吹馬馬踏云?！鼻逋蹒⒃唬骸靶L，風之旋轉(zhuǎn)而吹者，中必有鬼神依之。低三尺以下，鬼風也；高丈余而上者，神風也。曠野中時有之，遇者亟避焉?！薄短綇V記》卷三六五《妖怪七》引《酉陽雜俎·河北軍將》也記述了旋風中藏有妖怪之事：

湖城逆旅前，嘗有河北軍將過。行未數(shù)里，忽有旋風如斗器，起于馬前。軍將以鞭擊之，轉(zhuǎn)大。遂旋馬首，鬣起豎如植。軍將懼，下馬觀之。覺鬣長數(shù)尺，中有細綆，如紅線。馬時人立嘶鳴。軍將怒，乃取佩刀拂之。因風散滅，馬亦死。軍將剖馬腹視之，腹中已無腸。不知何怪。

宋遼時期，旋風中有鬼神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的通俗之談，南宋葉隆禮《契丹國志》卷二七《歲時雜記》曰：“旋風，契丹人見旋風，合眼，用鞭望空打四十九下，口道‘坤不刻’七聲?！北彼瓮醢彩镀期６?其一)》詩云：“埋沒殘碑草自春，旋風時出地中塵?！蹦纤卫铊底⒃唬骸八籽孕L，鬼所為也?！薄逗鬂h·王忳傳》：“主人云：‘被隨旋風，與馬俱亡，卿何陰德，而致此二物？’忳自念有葬書生事，因說之?！蹦纤务R純《陶朱新錄》曰：

旋風中必有鬼神，蓋有是理。仆頃年作河南司錄，因行縣至澠池，道中有旋風自西山來，卷塵埃上干霄漢。仆念俟此風近，當下馬避之。既而相去百余步，忽轉(zhuǎn)而之北，行一里許，又轉(zhuǎn)由西北，絕山而去。然所轉(zhuǎn)詰曲，皆由徑路，真其中有物。

古時民間俗語也稱旋風為鬼頭風，宋代南戲《張協(xié)狀元》第二六出：“勸你莫圖它做老公，它畢竟是個鬼頭風。”元明戲曲、小說中，鬼神特別是冤魂出現(xiàn)，往往伴有旋風，如元雜劇《竇娥冤》第四折寫魂旦竇娥上場：“慢騰騰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風中來。”總而言之，在宋元時代社會文化語境中，李逵綽號“黑旋風”解釋為黑惡鬼魅似乎更為合理。

二、“黑旋風”即古人所謂“黑眚”“黑煞”之類

曲家源先生論文《水滸一百單八將綽號考釋》已傾向于把柴進綽號“小旋風”釋為“鬼差”：“旋風是方向相反的兩股風交合而形成的渦流風，風速很快，能夠裹帶起砂土。迷信傳說，旋風是‘鬼差’?！襁M‘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稱‘小旋風’，是說他能夠裹帶、資助有求于他的人。”[6]然而，曲家源先生對李逵綽號“黑旋風”的考釋尚不十分充分。“小旋風”和“黑旋風”皆為旋風，既然“小旋風”可以釋為“鬼差”，那么“黑旋風”也自然應是鬼神之屬。實際上，不僅在《水滸傳》第五十三回《入云龍斗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等小說故事情節(jié)中李逵和柴進常常一起出現(xiàn)，在宋元文人記載中李逵和柴進也往往并列?！洞笏涡瓦z事》亨集寫宋江開天書，所見三十六將姓名中，柴進緊挨在李逵之后。南宋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上收錄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曰：“黑旋風李逵：風有大小，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爾亦兇。小旋風柴進：風有大小，黑惡則懼。一噫之微，香滿太虛?！饼忛_贊語中，形容柴進為一噫微風，而形容李逵為黑惡兇風；柴進若是能造福于人的“鬼差”，那李逵便是黑惡兇神。

中國古代史書中常記載有一種名為“黑眚”的災異現(xiàn)象，其狀如黑氣。《晉書》卷二九《五行志·黑眚黑祥》載：“孝懷帝永嘉五年十二月，黑氣漫于四方，近于黑祥?！劢ㄅd二年正月己巳朔，黑霧著人如墨，連夜，五日乃止，此近黑祥也。”《宋書》《魏書》《新唐書》等史書中，都有關于黑眚的記錄。后世一些民間傳說里，黑眚或鬼物也被描述為一團黑氣之怪物，如清袁枚《續(xù)子不語》卷八《黑眚畏鹽》曰：“形如人面，無質(zhì)，僅黑氣一團，高可丈許?！鼻灞R湛輯《關圣帝君圣跡圖志全集》卷三《靈應考·救張嫗獲生》記述眾鬼劫持老嫗故事，眾鬼形象與黑眚很是相似：“夜見黑氣如霧，洶洶而來，令人發(fā)竦，趨而避之耳。”古人所言“氣”，有時就是指風，黑氣與黑風略同，《水滸傳》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寫武松守靈時所見武大陰魂厲鬼就是一陣暗黑冷氣：“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發(fā)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鉆將出來?！痹趦伤蝹髡f中，“黑眚”逐漸被人格化，成為“黑漢”的兇神，如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記載：“洛陽古都，素號多怪。宣和間，忽有異物如人而黑，遇暮夜輒出犯人，相傳謂掠食人家小兒，且喜嚙人也。於是家家持杖待之，雖盛暑不敢啟戶出寢，號曰‘黑漢’。由是亦多有偷盜奸詐而為非者，逾歲乃止。此《五行志》所謂‘黑眚’者是也?！薄洞笏涡瓦z事》元集載：“恩州有黑眚出，洛陽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兒食之，至二秋乃息?！蹦纤务R純《陶朱新錄》以及《宋史》卷二二《徽宗本紀》中，皆有關于黑眚的類似記載。黑眚又被稱為“黑漢”，《水滸傳》所塑造的黑大漢李逵形象恰好與之相對應，綽號“黑旋風”，大概指的就是諸如“黑眚”一類鬼神。

根據(jù)《水滸傳》中天降石碣名號，李逵是三十六天罡星之一的“天殺星”。古代“殺”“煞”二字可通用，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載：“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北R文弨補注：“俗本‘殺’作‘煞’，道家多用之?！薄疤鞖⑿恰奔础疤焐沸恰?，而李逵號稱“天殺星黑旋風”很有可能是受了宋代黑煞神信仰的影響。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卷二引楊億《談苑》曰：“開寶中，有神降于終南山。進士張守真自言：‘我天之尊神，號黑煞將軍，與真武、天蓬等列為天之大將?！彼握孀诖笾邢榉吣?1014)，黑煞將軍被北宋朝廷上升為國家信仰，加封“翊圣保德真君”尊號。宋元時期，黑煞神信仰流行一時，“黑煞”一詞在《水滸傳》小說里就多次出現(xiàn)，如第十二回開篇詩中就將林沖比作天蓬，將楊志比作黑煞：“東京已降天蓬帥，北地生成黑煞神?！钡谌幕貙懬孛骱突s廝殺：“一個是扶持社稷天蓬將，一個是整頓江山黑煞神。”第七十九回寫呼延灼披掛：“穿一領按北方，如潑墨，結(jié)烏云，飄黑霧，俏身皂羅袍?！瓬喨绾跉⒔捣查g?！痹谒卧耖g俗信中，黑煞神是兇神，凡人逢之必死，如南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均州武當山，真武上升之地，其靈應如響。均州未變之前，韃至。圣降筆曰：‘北方黑煞來，吾當避之?！^而真武在大松頂現(xiàn)身三日，民皆見之。次年有范用吉之變。韃犯武當，宮殿皆為一空。有一百單五歲道人，首殺之，則知神示人有去意矣?！薄端问贰肪砣摹独铕鳌酚涊d李稷、李察為官苛暴，時人語曰：“寧逢黑殺，莫逢稷、察?！薄端疂G傳》第三十七回寫宋江剛躲過追殺，又遭遇兇險：“才離黑煞兇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薄端疂G傳》第三十八回寫與張順相斗的李逵，猛如“黑煞天神”。

道教文化中，天罡地煞以罡風煞氣掃除妖邪，《道藏疏義》卷三贊曰：“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七總太之君，為吾驅(qū)禍殃。地煞七十二，天地養(yǎng)正氣。罡風驅(qū)奸邪，黑煞祛魅魑。”在中國古典小說里，黑煞神偶爾也被刻畫為一陣黑氣，如明余象斗《北游記》第十一回《祖師下凡收黑氣》寫“黑煞神在世間作亂，自稱為黑面山王”，使下界黑氣沖天，黑煞神與其麾下七神將的具體形象是“沖出一陣黑氣來，黑氣中藏有七人”。《北游記》所言黑煞神是趙公明，以黑虎為坐騎，《水滸傳》第三十八回稱李逵是“趙元帥黑虎投胎”。明清小說塑造人物，常將兇殘或勇武之人比作猛虎轉(zhuǎn)世，清吳璿在《飛龍全傳》中稱鄭恩是黑虎轉(zhuǎn)世，后來京劇《斬黃袍》中寫鄭恩被冤殺后化為黑風與妻子陶三春相見。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十八回《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寫大將軍紀獻唐的出生與死亡，皆有黑虎之異：“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只吊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n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中，虎常與風相伴，虎嘯生風，《周易·文言傳》曰：“云從龍，風從虎?！薄端疂G傳》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把李逵寫成“虎形黑大漢”，《水滸傳》第六十一回中有詩描摹李逵模樣：“鐵額金睛老大蟲，翻身跳出樹林中。一聲咆吼如雷震，萬里傳名黑旋風。”“黑旋風”之綽號或許也與其“虎形”有關聯(lián)。

三、“黑旋風”綽號在小說《水滸傳》中的深層意蘊

明代王圻《稗史匯編》卷一〇三《文史門·雜書類·院本》稱《水滸傳》以“從空中放出許多罡煞”為起始，傳世各種版本的《水滸傳》往往以“洪太尉誤走妖魔”作開篇?！端疂G傳》以天罡地煞出世的道教傳說來結(jié)構(gòu)全書，與此相應的是水滸英雄的綽號多為神魔妖怪之名，如活閻羅、母夜叉、立地太歲、喪門神、八臂哪吒等皆是。在中國古代民俗信仰中，黑旋風是兇神惡鬼的象征，《魏書》卷一六《元叉?zhèn)鳌穼磹褐吮葦M為惡鬼，惡鬼又如同黑風一般可怖：“元叉本名夜叉，弟羅實名羅剎。夜叉、羅剎，此鬼食人，非遇黑風，事同飄墮?！笔纻魉疂G故事中的李逵號稱“黑旋風”，相貌猙獰如鬼，元代高文秀雜劇《黑旋風雙獻頭》中，李逵一出場，孫孔目便驚叫：“是人也那是鬼？”《水滸傳》中對李逵有相當多的妖魔化描寫，較為典型的是小說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斗浪里白跳》中大段詩化描寫，將李逵比作“黑虎”“黑煞”“黑鬼”等神魔：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似酥團結(jié)就肌膚，那個如炭屑輳成皮肉。一個是色依壬癸，一個體按庚辛。那個如三冬瑞雪重鋪，這個似半夜陰云輕罩。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臺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浪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藏教主，向碧波深處現(xiàn)形骸。這個相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李逵是《水滸傳》中的重要人物，是梁山泊英雄的代表，《水滸傳》小說評點家和研究者歷來都極為重視這一典型人物。明代容與堂本《水滸傳》卷首，有懷林和尚《批評水滸傳述語》曰：“黑旋風李逵，謂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一書中提出：“梁山主要頭領稱得上是農(nóng)民的只有李逵一人?！瓗孜恢饕^領和梁山好漢整體因耽于殺戮，則又應被看作是創(chuàng)造混亂的工具，他們不是覺悟了的革命勢力，而是‘無意識’所釋放的力量。任何文明社會為了生存倒是必須防范這種力量。李逵堪稱是這種兇險力量的主要象征?！盵7]清代金圣嘆鞭辟入里地分析了李逵和柴進綽號“旋風”的深層象征意蘊，《水滸傳》第十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總批曰：

旋風者，惡風也。其勢盤旋，自地而起，初則揚灰聚土，漸至奔沙走石，天地為昏，人獸駭竄，故謂之旋。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于一處故也。水泊之有眾人也，則自林沖始也，而旋林沖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于水泊，其猶青萍之末矣，積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為“小”矣，此“小旋風”之所以名也。

金圣嘆認為“旋風”綽號的象征意義，并不僅僅局限于李逵和柴進二人，而是籠罩在整個梁山英雄豪杰群體之上。封建時代的農(nóng)民起義既有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一面，客觀上推動了社會變革，但有時也濫殺無辜，對社會生產(chǎn)和人民生活造成巨大的破壞；封建時代的農(nóng)民起義好似“黑旋風”，既對封建統(tǒng)治有摧枯拉朽之力，同時也鋪天蓋地，掃蕩一切，以致火焱昆崗，玉石俱焚。李逵等人魔鬼般的嗜血屠殺給很多普通百姓帶來了災難，《水滸傳》書中第五十二回，羅真人向戴宗笑道：“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shù)，為是下土眾生作業(yè)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薄端疂G傳》對于李逵的性格設定頗為復雜，既淳樸憨厚，疾惡如仇，又狂暴殘忍，殺人成性?！端疂G傳》營造“天殺星”降世之說，賦予李逵“黑旋風”的綽號，從道教神學角度對李逵性格中的矛盾性以及封建社會農(nóng)民起義的正義性與破壞性并存進行了合理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