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弋鵬
內(nèi)蒙古西部人好一口“羊雜碎”。物質(zhì)匱乏的年份,我經(jīng)常給人推薦:“吃過的人三年不忘?!甭犝哂幸?,一個聽的人開口了:“我請你撮一頓行不行?”我順口說:“怎么不行?”為什么要請我?那人心直口快:“《歐根·奧涅金》借我一星期?!蔽铱谑切姆菓?yīng)承:“成交!”話音未落就悔。這本書,用一臺日本半導(dǎo)體收音機交換而來,絕對不能和羊雜碎攪稀稠。拖三阻四不得已,只好借珍藏的手抄本給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正路貨,打死也舍不得拿出來讓人瞧一眼,怕瞧進(jìn)眼里拔不出來。太珍貴了,我敢肯定,直徑二十公里就這一本。
“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不劃算,“為了一張嘴失眠一星期”更不劃算。擔(dān)心到還書日子那廝一臉無辜來句“丟了,不知道丟哪兒了。對不起?!笨墒?,時辰未到,人家提前兩小時還書來了??孔V,可交往。
小子姓王,饞書不饞嘴。在他身上,饞書比饞嘴更甚。同宿舍的人說,常常夜半突然想讀一本書,跳起來翻箱倒柜數(shù)小時折騰,找不著,就抓耳撓腮長吁短嘆不睡。同宿舍人說他:“就是個書蟲。”
客客氣氣交往兩年多,待我殷勤得有點兒過,感覺有虛情假意成分在。數(shù)次強烈要求看一遍正版的《歐根·奧涅金》以飽眼福,我摳門舍不得,鐵石心腸硬生生不借。
我調(diào)五百多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工作六個月后,有情有義的他不遠(yuǎn)千里來探友,感動得我差點兒把《歐根·奧涅金》當(dāng)場取出。可是有點兒奇奇怪怪:一個星期不走悶宿舍里,再三再四懇求親自一眼《歐根·奧涅金》,只看封面,連第二頁都不看。我一口咬定“過年的時候把書帶回我們家了。”他不信,耍賴不走,我就起了疑。其實此公來之前,我動了番腦筋,用牛皮紙把書包裹嚴(yán)實,窩藏到頂棚上伸長胳膊也絕對探不住的地方,再壓一塊兒紅磚。第七天下班回來,安靜得心慌。宿舍打掃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人不在了。搬板凳上桌子打開頂棚蓋板,手電一照,磚頭立一旁,書沒了。我和那廝就此斷交五年,其實至今再無交往。那廝可能自覺罪孽深重,再不敢露面,消失了,蒸發(fā)了,沒了。
為這事,糾結(jié)數(shù)年,直到幾十年后市場繁榮,買了本《歐根·奧涅金》,火氣才消退大半,但還在耿耿于懷。
其實,那廝不過饞書進(jìn)而竊書而已。之所以用“而已”二字,意在輕描淡寫,有寬恕的意思在?!案`書不為竊”好像是一句很老的老話,很老的老古人就寬恕諒解了,現(xiàn)代人胸懷理應(yīng)更寬更厚。由愛而竊,所竊之物唯一為書,滿足的是知識,還書禁森嚴(yán),來點小小的諒解未嘗不可??滓壹焊`書遭“吊著打”,后來爭辯“竊書不能算偷?!?/p>
諒解的是愛書而不是竊書。來回兩千里,窩囊六七天,膽戰(zhàn)心驚吃盡苦頭,就為了一本書,何苦來哉?如果沒有書禁森嚴(yán),不至于和盜竊搭邊。何況那廝不惦記錢財之類俗物,沒長賊骨頭。
愛書何罪之有?陸放翁說自己“老死愛書心不厭,來生恐墯蠢魚中?!薄笆吵8笠淹?,年迫棺蓋優(yōu)愛書”。愛到至蠢至死不忘不厭,若處禁書年代,遇難覓好書,意志稍不堅強,說不定就來個順手牽羊。
禁書年代,我有幸認(rèn)得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嗜好愛書藏書,書店來新書,第一個通知他并賣給他?!栋噩斖蟹蛐≌f集》就是拐彎抹角從他老人家那里借讀的。當(dāng)時是內(nèi)部出版物,灰白書皮子,右下角一行小字鎖括號里:批判專用。沒有一定的地位和水平,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珍貴得怕人,拿手里心突突跳。小心翼翼洗凈手包了書皮,連明晝夜讀,再連明晝夜抄寫大部分,再夾兩塊破木板中置放床鋪下壓一整夜,完全平整了,才敢恭恭敬敬還了去。
說來慚愧。我愛讀書,但沒下大功夫,許多書讀了不下十遍,但始終不能吃透百分之七十以上。時至今日,仍然在瀏覽式讀書層次裹足。今年夏天,有晚輩邀我遠(yuǎn)足,野地盛開的花兒傻乎乎對我笑,晚輩問我:“這是什么花?”年輕時讀過有關(guān)草原上花的文字,可惜當(dāng)初沒下學(xué)習(xí)——實踐之工夫,如今在實物面前傻了眼,我不認(rèn)識它們,它們也不認(rèn)識我。才知道什么叫“讀死書,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