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一生都在尋求父親的內心世界,我知道父親的身上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從少年時就懼怕他,我只有在內心里猜測,在眼睛里觀察。父親的右手是個殘掌,只有一個大拇指,掌面上是鼓起的血管和筋脈,皮膚粗糙黝黑得像大象的皮,掌心遍布老繭和縱橫交錯的紋路。父親雖然右手是一個殘掌,但一樣和鄉(xiāng)親們下地干活兒,少年時,我??吹礁赣H從地里干活兒回來,殘掌上留下斑斑血跡,第二天,隊長上工的哨子一響,父親又照樣下地去了。
父親的殘掌曾使我的愛情受到過挫折。二十三歲的那年冬天,我談了一個女朋友,她到我家來玩兒(其實就是考察),回去后,她就來信不同意了,我問為什么?她說我的父親是個殘疾人,要和我結婚了,父親會成為我們的累贅。我說,他的右手殘了,但一樣可以下地干活兒,他不是殘疾人。女朋友輕蔑地說,斷了4個手指就是六級殘疾了,我去民政局問過。我沒法和她談下去了,這段感情很快就結束了。父親知道我的愛情是因為他的殘掌而吹了,心里很難受,要知道我作為一個貧窮的農家孩子,談個對象是多么的困難。母親又開始抱怨父親了,“你好好的人,為啥要把手砍了?”——這也是母親一輩子抱怨的話題——父親用殘掌猛拍了一下桌子,對我說,一個不尊敬你父親的人,你也不要愛她!第二年夏天,我又談了一個女朋友,這次女朋友來我家玩兒,炎熱的夏天,一向喜歡光著膀子的父親卻穿起了襯衫,他用長長的袖子遮住他的殘掌,他的后背經常是濕濕的一塊兒,襯衫黏在他的皮膚上非常的難受,但父親堅持不脫。我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但不久這場愛情還是吹了。
父親的殘掌成了我的恥辱,有一段時間我都不能看到他的殘掌。
除了殘掌,我最聽不慣的還有父親的口頭禪:頭頂三尺有神明。家里在村子里吃了虧,或者我受了別人欺負,等等,父親總是說,頭頂三尺有神明,仿佛這句話是戰(zhàn)勝一切的咒語,但我對此總是不屑,認為他懦弱,心里充滿了怨言。
我曾不止一次頂撞父親說:“天天就會嚷嚷這個沒用的東西,那個神明誰看見了?”
父親總是笑笑說:“有一天你會看見的?!?/p>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長大,成家立業(yè)。今年春天,母親去世后,我把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我在城里的家來住。城里的話父親說不好,總是把廚房叫成鍋房,把客廳叫成堂屋,把湯、稀飯叫成粥,把所有面做的饃、餅子、饃頭等,都叫成粑粑,我每次糾正后,他又照自己的說。
有一次下班,看到父親坐在陽臺上,凝固似的,臃腫的身子一動不動,我就走過去想看父親在看什么。父親可能是受到了驚擾,他咧著嘴朝我嘿嘿地笑著。我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遠處是公園里茂盛的樹木,公園的圍墻外面是車水馬龍的馬路,再遠處就是錯錯落落的樓群,無邊無際。在這些熟視無睹的風景里,父親能看到什么?看到神明嗎?
我知道父親的內心是孤獨的。有時,我想陪父親坐坐,但我與父親總是沒有多少話說,兩個男人常常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父親的頭發(fā)花白了,面孔上多的是安詳沉靜,像一條經過了大風大浪的船,現在曬在海灘上。
父親年老了,威嚴正在一點點喪失,有時他在我的身邊打著圈子想找點兒話說。這幾天,我與父親長談著,談得最多的是家庭的事,我對這個家庭有許多不理解的事,少年時不敢問,現在我都敢問了。
談到父親的殘掌,過去我們也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過一點兒,這次父親舉起殘掌撓了撓頭,開始敘說起來。
1
父親曾經是當地遠近聞名的掛面師傅。
關于我父親學掛面手藝的事,還得回到過去。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生產隊里正在商量搞副業(yè),以增加收入,年底可分點兒紅給每家每戶,隊長就想到了掛面。
我們這兒是南方,以種植水稻為主,吃面食是很金貴的。其中又以吃面條為上等,面條的吃法有許多種,老人做壽,要吃長壽面;新生兒滿月,要吃滿月面;人生病了,要吃荷包蛋面……面條不但能做飯吃,還能做菜吃,我們當地有兩道名菜就是用面條做的,如把面條和泥鰍放一起燒,味道鮮美,叫泥鰍面;另一種是把面條做成圓子,叫掛面圓子,蒸著吃,油炸了吃,都好吃。因為有了這許多吃法,面條幾乎家家戶戶都需要,一定會有銷路。
村子里沒有掛面師傅,隊長想到了我舅爺,我舅爺是一個老掛面師傅,隊長想請他來,但又怕舅爺不愿意。在鄉(xiāng)下,會這門手藝的人還不多,肯定也有別人請他。隊長來找我奶奶,嘴里銜著一根自制的卷煙,那煙好像長在他的嘴上,說話時,能把煙卷從一個嘴角熟練地轉到另一個嘴角,而且一點兒也不妨礙說話。寒暄了一陣后,隊長就把想請舅爺來掛面的想法和奶奶說了,奶奶一聽,就說:“沒問題,我哥的事,我能說定?!?/p>
隊長說:“你先去請請看,這一趟算你十分工?!?/p>
第二天,奶奶就讓父親去請舅爺,父親揮動著手臂,青春的身子走在田野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兩條長長的腿,像裝了彈簧一樣邁動。父親從小就對這個做手藝的舅爺充滿了崇敬,這次能去請舅爺,心里滿是欣喜。
奶奶看著父親走在田野上的身影,覺得這件事重要,還是不放心。奶奶追上來,替下父親,父親心里一陣失落。
到舅爺家有十幾里路,中間要翻過一座小龍山。奶奶上到半山腰,往那邊看去,山腳下,田野一望無邊,一座座村莊零星地坐落在田地里,被一條彎曲的村路串聯在一起,路在一條小河邊彎來彎去,彎上一座小石橋,就一頭扎進一座村莊里去了,再遠處有一座村莊隱約可見,那就是奶奶的娘家了。奶奶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歇息好了,起身再走,這是她每次回娘家的習慣。
奶奶到達舅爺家時,已是中午時分,村子里炊煙裊裊。奶奶在板凳上坐下來,用手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舅爺見了,忙從鍋灶上打來熱水,端到奶奶的面前,讓她洗洗。
奶奶剛喘口氣,就興奮地把隊長的想法和舅爺說了。
舅爺聽了,眉頭緊鎖,半天沒有作聲。奶奶一見他這樣,心里直打鼓,想舅爺可能有難處了。
半天,舅爺對奶奶說:“要是早來兩天就好了,前兩天,我剛答應鄰村的隊長,他們也想做掛面生意?!?/p>
奶奶聽了一拍大腿,說:“怕鬼有鬼,”然后又問,“沒有辦法了?”
舅爺說:“沒有辦法了,都咬過牙印了?!?/p>
奶奶心里明白,能辦成的事,哥哥不會推辭的,這事可能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夜里,奶奶睡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睡不著,如果能把這件事辦成,自己在村子里是多有面子啊,但既然哥哥和別人咬過牙印了,就改不了。
第二天,奶奶要回家,舅爺把奶奶送了很遠,兩個人在鄉(xiāng)野的田埂上邊走邊說,舅爺覺得心里一百個對不起奶奶。舅爺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用腳踢著路上的土坷垃,土坷垃被舅爺踢成了碎片從地上飛起,仿佛這些土坷垃就是他的心結。
去的路上,奶奶一身都是勁兒,回來的路上,奶奶腳步拖沓著,越臨近村子,越沒有了力氣。
奶奶到家剛坐下,隊長就來了,隊長是興沖沖地來的,隊長滿面笑容地坐在奶奶的對面,問奶奶事情怎么樣了。奶奶不好意思看他的笑臉,而是扭過臉去,望著地上的一縷陽光,難過地說:“我哥被別人請去了。”然后把事情的經過說給隊長聽,說:“也沒有請到,這工分就不要給我記了。”
隊長一聽,煙屁股在嘴里晃動了兩下,掉下一截白色的煙灰,半天沒有作聲,然后說:“這也沒辦法,我們講遲了,但工分還是要給的,人沒請到,路是你跑的?!?/p>
隊長踢踏著走了,腳步聲是低落的,但在奶奶的耳朵聽起來,卻是巨響。
過了兩天,這天中午奶奶從河里淘米洗菜回來,老遠就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人,走了幾條田埂再一看,是舅爺的身影,奶奶快步走了起來,興奮地喊著哥。
舅爺迎了上來,奶奶把門打開,兩人進到屋里,奶奶把籃子放下,端來板凳讓舅爺坐下,說:“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舅爺坐下來,雙手撫在膝蓋上,大聲地說:“還不是為了你?!?/p>
奶奶問:“為了我?”
舅爺說:“你不是說要請我來掛面嗎?我把鄰村的推辭了,來給你們隊掛面?!?/p>
奶奶睜大了眼睛,半天沒回過神來,奶奶說:“你說的是真的?”
舅爺說:“是真的,我啥時騙過你?”
原來,奶奶走后,舅爺知道奶奶的心里十分難過,自己心里也十分不安,覺得對不起奶奶,他要幫奶奶這個忙,如果能來這里掛面,還能照看奶奶。舅爺跑到鄰村,要推辭掛面的事,鄰村的隊長臉拉得老長說,你這不是在壞我的事嗎?我們村里上上下下都準備好了,你讓我怎么交代?舅爺被說得頭抬不起來,然后靈機一動,又給鄰村隊長推薦了一位同行,隊長沉默了半天問,能請到嗎?舅爺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如果請不到,我就不走。結果才算把這事圓滿解決了。
奶奶聽到這個消息,趕忙跑去找隊長,隊長不在家,媳婦說他在東沖的地里。奶奶又跑到東沖,隊長正在地里干活兒,見奶奶氣喘吁吁地跑來,停下手中的活兒,問啥事。
奶奶說:“我哥來了,我哥把別的隊推辭了,給我們隊掛面了。”
隊長這幾天正在為請不到舅爺發(fā)愁,如果請不到舅爺,隊長的許多打算就落了空,現在,聽說又請到了,隊長興奮起來,大聲說:“好,我們隊里今冬有指望了?!?/p>
中午,隊長請舅爺吃飯,并讓父親來陪。
隊長家堂屋里有一張黑色的大方桌,隊長和舅爺一邊坐一個,父親坐在下首給倆人倒酒。
酒是散裝的白酒,裝在塑料桶里,父親先是把酒倒進酒壺里。酒壺是陶燒的,圓圓的,左邊有一個彎勾的把兒,右邊是一個細長的嘴,肚子大,口子小。上半部是黑色的釉,下半部是黃色的陶。父親再把酒倒進兩個人的酒杯里。
隊長端著小酒杯,在嘴唇上一碰,發(fā)出吱的聲音,美好而享受。然后,讓舅爺也喝,舅爺也端起杯子一掀,雖然沒有一點兒聲音,但酒杯干了。
隊長說:“你這樣喝酒容易醉,再大的酒量也不行,要小口抿?!?/p>
父親要給舅爺續(xù)酒,隊長把酒壺從父親的手中拿過來,說:“我來倒酒?!?/p>
隊長與舅爺坐在一條板凳上了,舅爺每喝干一杯,隊長就倒上一杯。
本來父親是隊長叫來倒酒的,現在,父親干坐在一旁成了吃菜的。隊長在村子里可是有地位的人,別人家請客,隊長都是坐在首席,專門有人給他倒酒喝的,現在,隊長給舅爺倒起了酒,這讓父親感到吃驚,再看看端坐在凳子上的舅爺,父親對他更是羨慕起來,覺得做個手藝人了不起。
幾杯酒下肚,舅爺的臉已紅了,隊長的臉上還是平靜的。隊長對舅爺說:“我們這個隊里,就這幾十戶人家,不是親就是鄰,大家都是一條心,我們這個村干粗活兒的人多,就是缺少個像你這樣的手藝人?,F在你來了,我們村就可做掛面生意,村子就能富裕起來。”
舅爺說:“我妹妹請我來,我肯定會用心干,一冬干下來,每家都能分點兒錢過年,我就滿意了?!?/p>
隊長說:“你在這里掛面,就是我這個隊上的人了,有什么事你直接給我講,你放心大膽地干?!?/p>
兩個人喝著酒,越來越親熱了。在隊長家吃完飯,父親和舅爺往家走,舅爺喝多了,哼哼著,腳步踉蹌,父親扶著他,覺得自己的臉上也有了榮光。
第二天,隊長帶人把隊里的倉庫收拾了一下,打掃干凈,讓舅爺作為掛面的作坊。村民們都到這個掛面作坊來看,對里面的每件東西都感到十分新奇,問來問去,要弄個明白。
晚上,舅爺回到奶奶家里,兩人坐在油燈下聊天,油燈朦朧的光在舅爺的面孔上晃動,舅爺把板凳挪到奶奶的身邊,低聲說:“我掛面,缺少一個幫手,想帶一個外甥學。”
奶奶沒想到舅爺還有這個心,心里一喜,問:“哥,你看帶哪個合適?”
舅爺說:“就讓老二(父親排行老二)學吧。老二家四個孩子了,一大窩子,沒個手藝,要是碰到個災年,怎么養(yǎng)活。”
奶奶想了想說:“是這樣子,但學手藝這個事還得要隊長同意,隊長家里也有孩子,如果隊長讓你帶他家孩子學,怎么辦?”
舅爺恍然記起,面坊里有個青年常來玩兒,青年中等的個子,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說話大喉嚨笑嘻嘻的,走來走去的。
奶奶說:“隊長家有五個孩子,這個是他家的小四。如果隊長不同意,你也不能撂挑子不干了,你要是不干了,隊里人還認為是我叫的?!?/p>
舅爺說:“我知道?!?/p>
燈里的油不多了,燈芯上結了兩瓣兒穗子,在火光中紅紅的,像一朵剛萌發(fā)的芽,奶奶用草撥了一下,穗子從火中掉下來就是黑色的了,燈光又明亮了一些。夜色深了,周圍一片寂靜,天氣寒冷了起來,舅爺困了。
奶奶給舅爺在堂屋里鋪了一張床,把家里最好的棉被拿給舅爺蓋。
如何說通隊長讓父親來學徒,舅爺在腦子里想了許多法子。
這天一大早,舅爺正在往架子上起面,隊長來了,隊長穿著厚厚的棉衣,一架面像一堵墻一樣,呈現在他的面前,隊長看得笑哈哈的。
舅爺把隊長讓進屋里坐下,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舅爺的手上,還有著面跡。隊長雙手接過水,捧在手里,熱乎乎的。
寒暄過后,舅爺說:“隊長,掛面一般要兩個人,一個人不行。”
隊長說:“是的,我也想到了。”這次,隊長是帶著心思來的,想讓他家小四跟舅爺學手藝,隊長正在尋思著怎么開口,舅爺這樣一說,隊長就接上話了。隊長把煙屁股吐掉,端起碗,低下頭吹了吹碗里的熱氣,輕輕地啜了一口。
舅爺說:“我想了,讓我家二外甥來做個幫手,這個孩子手靈活,能吃苦。”
隊長一聽,半張著嘴,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隊長是一個有城府的人,他沒有馬上表示反對,而是嗯了一下。
舅爺趕緊做工作說:“掛面這活兒吃苦,夜里要帶晚,雞叫要起床,一般人學不來,我?guī)Я藥讉€徒弟,學到半路就不學了?!本藸敼室膺@樣渲染,當然,舅爺并不知道隊長的想法,他目的是向隊長說明,這個手藝不是好學的,自己不是出于私心。
隊長起身就出門了,舅爺跟在后面一直送到門外。
隊長走了,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說不行,舅爺的心里七上八下,干活兒也分了神,常停下手中的活兒,愣怔著。
下午,隊長又來了,這次來,隊長一掃上午回去時臉上的陰云,而是高興地說:“你就帶你家外甥學吧,這個事就這樣定了?!?/p>
舅爺聽說了,搓著手,嘿嘿地笑著,心里高興不已。
上午,隊長和舅爺分手后,心里也悶悶不樂,自己的小算盤沒想到讓舅爺給破壞了。他回到家,想了半天,腦子忽然開了竅,就讓舅爺帶父親學吧,因為父親是舅爺的外甥,舅爺會認真教他的,等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他還是自己隊里的人,這門手藝也就留在了隊里,再讓小四跟父親學也不遲。如果現在不同意,等于全砸了,連隊里的面也掛不好,小四的手藝也學不到,于是,便這樣決定了。
2
舅爺掛面了,因為帶了父親做徒弟而勁頭十足。掛了幾天后,舅爺決定讓父親上手。
下午四五點和面,先是把面倒進一個大口的面盆里,面盆是陶制的,厚厚的,盆里是光滑的綠釉,那釉綠汪汪的,仿佛能汪出一層油來。父親第一次看到這么精致的面盆,他用手拭著面盆光滑的底,釉在父親的手指上滑過,細潤溫柔,像一個小女孩兒的皮膚。
呼的一聲,舅爺把面倒進去,盆口騰起一股細霧。父親把袖子挽起來,倒上水,用手攪拌。
開始時,面粉黏了父親的雙手,父親甩也甩不掉,再過一會兒,面粉和成了一塊巨大的白色面團,和父親的手就分開了。父親把手掌握成拳頭,用力搋,面團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搋得越熟,面越有筋道,一個小時后,面搋成形了,面團臥在面盆里,像有了生命一樣。父親再用手掌拍拍,面團發(fā)出叭叭的聲音。然后,盆上焐上一個被子,這叫醒面,就是讓面膨脹起來。
面在盆里醒了幾個小時,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就可以盤條了。
盤條前,要先蒸一屜熟面粉,面粉遇到水汽會結成團,就要用羅篩,篩下的面粉細細的,這蒸熟的面粉主要是用來防面粘面板的。
舅爺揭開面盆上的被子,一團面在盆里已醒得像一塊碩大的饅頭,飽滿圓潤,面皮在燈光下發(fā)著淡淡的光澤。父親站在旁邊看,舅爺讓父親用手指按按,面團一按一個凹陷,不一會兒又恢復了平整。
舅爺對父親說:“如果按下去面彈不起來,就是死面了,如果一按到底沒有硬度,就是爛面了,這兩種面都掛不成面,面要一按一個窩,要有彈性?!?/p>
父親挽起袖子,在案板上撒上一層蒸熟的面粉,然后,雙手抄到面盆的底部,用力把面團從盆里甩到面板上,像從池塘里甩出了一條大魚。父親把面在案板上揉了幾下,然后攤開,用刀將面劃成一個個條狀,父親在面板上熟練地搓揉,短短的方形的面條瞬間搓成了圓柱形的長長的面條,從面板上拖下來,舅爺一邊用手接住,一圈圈兒地繞到面盆里,一邊看著父親的手功指點著。
面盆很快就一層層地繞滿了。舅爺用一塊棉被蓋上,這是第二次醒面。
晚上七八點,舅爺打開面盆,要把盆里的面繞到面筷上。父親要上來干,舅爺說這是最難的一道活兒,還是自己干。面筷是長長的,用竹子削成的。一頭插在筷眼里,一頭伸在外面,舅爺把長長的面輕輕地往上繞,一邊繞一邊搓揉,兩只手上下翻飛像兩只蝴蝶,看得父親眼花繚亂,一雙面筷很快就繞到頭了,舅爺把長長的面條掐斷,把面筷取下,再繞下一雙面筷……面焐分上下兩層,很快就放滿了,一盆的面也繞完了。舅爺把面焐再蓋上被子,這第三次醒面。
舅爺做完這一切,父親幫著把東西整理歸位。然后兩個人走出門外看天氣,雖然天氣預報說明天是晴天,但老的藝人還是要根據經驗看一下天氣的。父親跟在舅爺的后面,外面雖然沒有風,寒冷使人舒展不開身子,舅爺昂起頭朝天上看,天空顯得更加高遠了,幾棵樹光禿禿的枝頭,像劍一樣指向天空。有稀疏的星星在湛藍的天空上緊縮著光芒,快成為一小點兒了。舅爺說,這是一個好天氣,我們快回去睡吧,明早早起起面。
夜里,舅爺剛躺下瞇上眼睛,就要起來看面,面在面焐里往下滴,一般滴到七八寸長的時候,就要趕緊上架了。
第二天,第一聲雞叫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悠長的尾音里還伴著沙啞。接著,村子里的雞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舅爺睜開眼睛,外面朦朧的光從窗戶里透進來。這樣的光,舅爺太熟悉了,在他掛面的二十多年里,每次他都是在這種光里醒來的。舅爺披起衣服,坐了起來,父親還在另一頭打著呼嚕酣然大睡。舅爺不忍心叫醒他,讓他再睡一會兒。舅爺開始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但還是驚擾了父親,父親睜開眼睛,見舅爺起床了,知道起面的時候到了。父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開始穿衣。舅爺見父親也起床了,動作也大了起來,他劃了一根火柴,把燈點亮,剛點的油燈還是昏暗的,但越燒越亮,一團大大的光環(huán)漸漸地籠罩了土屋。
舅爺打開面焐,兩個人拿著面筷你來我往地往面架上插,屋子里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大地是一片寂靜,只有這兩個手藝人在忙碌。
面筷上架,要迅速快捷,趁著早晨的霧氣,才能有柔韌性。一架面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完,這樣就能在統(tǒng)一的時間里往下抻,否則,快的面已往下垂,慢的面還在筷子上,這樣面條不均勻,一架面掛出來的質量就不一樣。
接下來是抻面。這抻面的功夫是講究的,面條還沒有干時,要趁著它的韌性,用手捏住面筷頭,一點兒一點兒試著往下抻,勁兒不能大,大了面條會斷,小了面條抻不開。直到抻到足夠長,把手中的面筷插到面架底下的一個橫梁上,這根面筷才算結束。
干完這些,東邊的天空露出了一片紅光,接著,紅光增大,一眨眼,一輪紅紅的太陽就躍在樹梢上了,兩人這才喘了口氣。
兩架面在陽光下像兩面白色的布匹,十分好看。面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著,散發(fā)出麥子的清香。
面掛出來了,村民們家家都在傳遞著這個消息,人們都停下手頭的活兒,跑過來看。舅爺和父親蹲在面架下,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抻面。
婦女們站在面架前細細地瞅,七嘴八舌,有人說,這面條真細,像洋棉線一樣,可以穿過針眼了。有人說,這面看起來就好吃,不知道隊長可不可以給我們每家分點兒嘗嘗。有人就跟著打趣說,你生孩子時吃的掛面還少嗎,又饞成這樣了?
舅爺說:“你們離遠點兒,不要打打鬧鬧把面架打倒了,面架打倒了,這些面碎一地,捋都捋不起來?!?/p>
母親也來看了,父親一天都沒回家,她來看看他們掛的到底是什么面。
父親蹲在面架前抻面,看到母親就直起腰來,說:“半夜就起來干了,腰都疼死了?!蹦赣H看到父親身后的面架,那些面細細的在風中輕輕地抖動,心里佩服不已,說:“哈,你真長本事了?!鄙砼缘钠渌麐D女就說:“你家以后就不缺掛面吃了?!备赣H粘了面的手在臉上擦來擦去,臉上一塊白一塊黑的,母親對父親說:“你看你的臉上抹得就像花狗屁股,也不洗洗?!备赣H這才知道,到現在還沒有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親回家,跟奶奶說:“他現在真長本事了?!?/p>
奶奶說:“你舅舅教他還不真教?這手藝不虧人?!?/p>
奶奶也過去看,奶奶看和母親看不一樣,奶奶一去,站在面架前,背著手,對舅爺和父親說:“你們要掛好啊,這可是我們生產隊的最大家產,掛壞了,可賠不起?!?/p>
這種話只有奶奶能說得起,奶奶說這話,在心里是一種炫耀,是一種驕傲??矗@面只有我哥能掛起來。
隊長也來看了,隊長遞一支煙給舅爺,舅爺平時不吸煙,但這次接了,隊長把煙點了,先吸了一口,然后點著的煙遞給舅爺。舅爺接過來,兩支煙對在一起點著,還給隊長。兩人邊吸著煙,邊碼算著,每架能掛出來多少斤,每斤面能賣多少錢。這一算不要緊,一年掛下來,隊里的收入還真不小。隊長問,每架能掛出這么多面嗎?舅爺胸有成竹地說,能。隊長為自己決定的成功而暗暗欣喜,隊長對舅爺說:“你安心在這兒干,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再把你外甥教會了,這多好?。 ?/p>
舅爺說:“感謝隊長看得起我,我來了,肯定要干好,干不好,不說對不起全村人,首先會對不起我妹的,我妹在這兒還靠你照顧哩?!本藸數脑捯徽Z雙關的,把奶奶抬到了前面。
隊長說:“你妹家的事,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的。我們這個村你看看,三面是河,拖鍬放水,旱不怕,澇不怕,餓不死人的。”
隊長和舅爺說得愉快時,相互都拍了拍肩膀,天底下的事,就是掛面了。
經過太陽曬,輕風刮,個把小時,面就干爽了。可以收面了,因為面條太干,會碎,太濕了,會粘在一起成團,火候要恰到好處。收面時,舅爺舉起手臂,從高高的架子上,把面筷拔下來,面條就呈弧度地自然彎曲,舅爺再用手一挽,一把面條就在手中了。父親趕緊接過來,輕輕地放到空蕩的面板上。一圈圈兒地放著,整齊好看。然后,再用被子蓋上,這是給面條吸潮氣,增加柔韌性,才能放到筐里。
干完活兒,兩人坐下來休息時,舅爺就和父親聊天。
舅爺說:“在我們手藝人中,有三種手藝是苦的?!备赣H問:“哪三種?”
舅爺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鐵匠天天掄著大錘叮叮當當地砸,不是一般人能干下來的。撐船的人風里來雨里去的,夏天的水面是火爐,冬天的水面是冰窖。賣豆腐要在夜里把黃豆磨好,一早挑出去走村串戶地賣?!?/p>
父親除了對撐船的陌生,打鐵和賣豆腐的都熟悉,他們經常來走村串巷吆喝,父親說:“這三種手藝確實是苦?。 ?/p>
舅爺又說:“在我們手藝人中有三丑。”父親覺得有趣,還有丑和俊的手藝人?
舅爺說:“世上有三丑,剃頭剔腳吹鼓手。剃頭是剃頭匠,成天給人家理臟頭,掏耳屎。剔腳是指澡堂里修腳工,成天捏著人家的臭腳,修來修去的。吹鼓手是指紅白喜事吹喇叭的,這三種手藝人人家看不起。富人家的孩子不學這三種手藝,但窮人家的孩子還是要學啊,吃飽肚子要緊?。 ?/p>
父親過去對手藝人不大明白,現在懂了許多,他點了點頭。
舅爺說:“我們掛面的,是一個好手藝,成天忙的是吃食,誰家不喜歡。”
舅爺一肚子的故事,常常都是生活中的道理,聽得父親佩服不已。
舅爺說:“糖三作,酒半年,掛面師傅會放鹽?!?/p>
父親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舅爺就給他解釋說:“糖師傅做好糖,要做三樣才行,泡麥芽,烀山芋,然后才能熬成糖;雕酒師傅把酒發(fā)酵出來,要用半年的時間,我們掛面師傅的本事就是在面里兌鹽?!?/p>
父親對鹽是不陌生的,沒想到在掛面里還這么重要,不知道是怎么兌的。
舅爺說:“兌鹽如果掌握不好,就掛不出好面來。一般是師傅對徒弟故意留一手的地方。加鹽時要根據氣溫來定,氣溫高時,每十斤面放六兩鹽,氣溫低時,每十斤面放四兩鹽就行了,鹽的作用主要是為了控制面的發(fā)酵速度,這樣才能保證掛出高品質的面條。掛面人心要細,要留心天氣預報,陰雨天不能掛面,但全指望天氣預報也不放心,老手藝人還要親自看天的,這樣才能做到萬無一失?!?/p>
父親跟著舅爺干了一段時間,技術已經熟練了。
有一次,父親正彎著腰,撅起屁股干活兒,忽然咚的一聲放了一個屁,父親的屁股正對盆里一團和好的白面,舅爺上前就朝父親的屁股踢了一腳,父親踉蹌了一下,站穩(wěn),直起腰來不解地看著舅爺。
舅爺拉著臉問:“為什么踢你,你知道嗎?”
父親說:“不就放一個屁嗎?哪個人不放屁!”父親不知道放屁錯在哪里。
舅爺說:“放屁不是錯,但你是對著這盆里的面放的?!?/p>
父親說:“那也粘不上面,一陣風就沒了,再說人家也沒看到?!?/p>
舅爺說:“屁雖然粘不上面,但也是對吃食的侮辱,手藝人要有敬畏感,頭頂三尺有神明,菩薩會看見的。”
父親不吱聲了,臉一陣紅。
這天,舅爺語重心長地對父親說:“技術你都會了,但還有一樣東西我沒教你?!?/p>
父親抬起頭疑惑地望著眼前的舅爺,難道他對自己的親外甥還留有一手?
舅爺說:“這一招兒如果不教你,你只是一個小師傅,如果這一招兒你要學了,你就是大師傅了?!?/p>
父親更加納悶了,他說:“我想當大師傅,你要教我呀!”
“好,我來教你。”
父親趕緊搬來面盆,里面還有一團和好的面。他把面盆放在舅爺的面前,好讓他手把手地教。舅爺看了看,搖搖頭說:“這個不需要面?!?/p>
父親坐在對面,不知所措地看著舅爺。
舅爺用手指著頭頂對父親說:“你可看到了,有人在望著我們哩?!?/p>
父親轉過身四周瞅瞅并沒看見人,說:“沒看到人呀?”
舅爺說:“人在你的頭頂上?!备赣H更加不理解了。
舅爺說,“這個人就叫菩薩。每個手藝人都有一個菩薩看著,這就是頭頂三尺有神明。菩薩什么都知道,一定要記住,手藝人一定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p>
舅爺說:“惡人有惡菩薩看著,善人有善菩薩看著,惡菩薩治惡人,善菩薩保佑善人,這樣世道才公平。”
舅爺還說,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人心。為人本分守清貧,不義之財不可親。一毛不拔,一錢如命,兩腳一伸,干干凈凈。雷打三世冤,善惡自分明。不做賊,心不驚,不吃魚,嘴不腥……
舅爺說的都是手藝人中間流行的諺語,舅爺每說一句就解釋一番,父親從沒聽過,沒想到手藝人里還有這些規(guī)矩。
父親問舅爺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舅爺說這些也是師傅教他的。
父親聽得心里一熱,眼睛一亮,決心做一個大師傅,守住一個手藝人的道德底線。
最后,舅爺語重心長地對父親說:“你養(yǎng)了一大窩伢們,往后日子難啊,我想把這個掛面的手藝教給你,有個手藝餓不死人?!?/p>
舅爺說著,父親就坐在旁邊聽,舅爺碗里的水沒有了,父親就會及時給續(xù)上。
3
現在要說說我的小叔了。
面掛出來了,要挑出去賣。那個年代都是計劃經濟,食品緊俏,賣面在鄉(xiāng)下也是一個有面子的事,父親就和隊長推薦,讓小叔去賣面,隊長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一早,小叔挑著一擔面條和村民一起出了村子。小叔雖然有一個好身骨,但出來賣東西還是第一次,他走得遠遠的,來到一個大村莊,村莊里房屋一排排并不凌亂,房前屋后都是一排排的楊樹,還有幾戶高大的房子,一看就是殷實人家。他挑著面在村子里轉來轉去,就是喊不出口。
一位老人,看著這個青年人挑著擔子轉來轉去的,也不作聲,就上前去問賣的啥。小叔把擔子卸下來,說是賣面的,一句沒說完,臉已通紅。
老人一聽小叔說話,吃了一驚,說:“我還以為是一個啞巴在賣東西呢?你賣面不吆喝,誰知道你是干啥的?!?/p>
小叔望著眼前的老人,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
老人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衣服,慈面善目,撲哧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生瓜蛋子。你把擔子挑著跟我走?!?/p>
小叔心里咯噔了一下,以為碰到傳說中的強盜了,這一擔面要是被他搶走了,回去怎么交代啊!小叔磨蹭著,朝左右看看,尋機挑著面筐逃跑,或是有人救他一把。
老人看小叔東張西望半天不動,生了氣,說:“讓你挑起來跟我走,你怎么不動彈!”
小叔緊張地說:“大爺啊,這面就是我的命,你要我的命可以,但你不能把這面搶去??!”
老人知道小叔誤解了,又是撲哧一笑,說:“誰要搶你的面,不要壞了我的名聲。我們村里有位老人明天要過生日,要吃長壽面,我看你這面不錯,我把你帶去。”
小叔這才明白了原委,不好意思地挑起擔子,跟在老人的身后,到了一處大瓦房前,老人吆喝了幾聲,屋里走出一位老婦人。老人和她說了幾句,老婦人讓小叔把面挑到家里,看了看,然后拿起一根面條,放到嘴里嚼了嚼,脆、筋道,連聲說:“好面!這是大師傅的手藝?!毙∈迓犃藘刃木图{悶,怎么從面條就能品出掛面人的手藝呢?老婦人把面全要了,小叔喜出望外,沒想到這么難的事,這么簡單就解決了。老人對小叔說:“我騙沒騙你,搶沒搶你?”小叔更加不好意思了,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
賣了面,小叔揣著一卷錢,挑著空筐往家趕,小叔腳步輕快,心頭舒暢。冬天的風吹在臉上,如春風一樣愜意。路邊荒蕪的田地,也變得金黃了。本來要走半天的路,小叔幾個小時就走完了。
小叔到了面坊,面坊里正圍著一圈人在算賬,見小叔這么早就回來了,問是怎么回事。小叔把賣面的經過說了一遍,大家都欣喜起來,說小叔遇到貴人了。
一個月賣面下來,小叔漸漸老到了?,F在,小叔挑著面擔,過田埂,翻溝壑,穿村莊,扁擔在肩上忽閃忽閃。一進村子,小叔就開始吆喝,賣掛面啦,賣掛面啦!
小叔一天下來要走幾十里路,一雙土布鞋上腳走不到兩天就歪斜得像個蛤蟆嘴。小叔上次在供銷社看到的黃力士鞋,黃力士鞋是帆布面,黑色的膠底,其他幾個家里條件好的賣面人都有這種鞋,鞋底軟,重量輕,走起路來舒服,十分洋氣,而小叔卻還在穿著手工做的土布鞋,小叔做夢都想有這雙黃力士鞋,但他攢了很長時間,口袋里的錢就是不夠,供銷社里的黃力士鞋就成了小叔的一個夢。
有一天,小叔來到一個村子,吆喊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正準備離開,一位小姑娘挎著一個竹籃,手里提著一個布袋跑過來要換面。小姑娘穿著肥大的花棉襖,襖面上是一朵一朵鮮艷的大牡丹花,袖口處有著黑的污漬,腳上的棉鞋歪斜著,有一只鞋頭裂著一道口子,頭發(fā)蓬亂著,幾縷頭發(fā)披下來,落在紅紅的面孔上,伸出的手有一絲皸裂。小叔接過她的袋子,袋子是布口袋,上面還打著兩塊大的補丁。小叔打開袋子,把手插進去抄了一下,麥粒金黃,顆粒飽滿,沒有灰塵。不像別人的麥子癟子多,灰多。小叔一看就喜歡,這是好麥子。
小姑娘要換四斤面,小叔把面稱了,讓她看,小姑娘歪著頭,兩只黑黑的眼珠盯著秤桿,嘴里數著秤桿上的星子,但小姑娘數著數著就亂了,小叔心中有數兒了,她不認得秤。
小叔把面條裝進她的籃子里,然后開始稱她的麥子,本來四斤面十斤麥子就行了,這次小叔靈機一動,把秤壓了一下,稱了十五斤的麥子。交換完后,小姑娘挎著面回去了。小叔望著她的身影真想喊她回來,但自私又一次占了上風,小叔想,這多出來的麥子賣了,錢可能就夠了,那雙黃力士鞋就可以買到了,他挑著擔子就往村外匆忙走去。
小叔一路跌跌撞撞飛快地走著,他怕姑娘回家后,被家人發(fā)現了不對,朝他追來。小叔越這樣想心里越緊張。他不時回頭朝村子看,忽然看到村頭走出來一個人,那個黑色的身影,快步從村頭向他這邊走來。村頭沒有高大的植物,田地里一片枯黃,顯得那個人影更加突出。小叔心想壞了,肩上的擔子更沉了。小叔知道,如果騙子被別人抓住了,少不了一頓毒打,擔子里的面和麥子也會沒有了,后果會十分嚴重。
小叔越緊張,后面的人影仿佛越接近了,就在他絕望的時候,那個人卻一轉彎,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原來這人也是趕路的。小叔把擔子放下來,看著這個人越走越遠,長舒了一口氣。
小叔挑著擔子先是往家的地方走,經過剛才的驚險,他的身上已沒有了力氣,身上的虛汗也慢慢地干了,背后冰涼一片。
轉過一個高岡,遠遠地就可看見村子了。村子前是一排高大的樹林,那些低矮的房屋就在樹隙間稀稀拉拉地呈現。
小叔就拐上了去集上的路,今天逢集,路上走著三三兩兩趕集歸來的人。
小叔把擔子挑到賣糧的市場上,市場上沒有幾個人,也是路遠趕到得遲。小叔怕賣麥遇到熟人,弄穿了難看,就選了一個墻角站了下來。
面前走過幾個人,連看的意思也沒有,小叔很失望。
不一會兒,來了一位老人,老人穿著肥大的棉衣,腰間用繩子系著,兩只袖口已破,露出里面一縷縷陳舊的棉絮來。他看到小叔局促難堪的表情,就問他是賣什么的。小叔撒謊說,母親病了,要錢看病,帶了幾斤麥子想賣。
小叔說過這句謊話后,又有點兒后悔,這等于是在咒罵自己了。老人說,看你就像個孝子,賣東西縮手縮腳的,怎么能賣掉。小叔不作聲了,仍是局促不安。老人說,我想買幾斤麥泡麥芽熬糖。小叔把籮打開,用手從麥子里抄了一下,金燦燦的麥粒從手上唰唰地流下,老人看了,知道這是好麥,出芽率高。小叔問,要多少斤?老人說,五斤就夠了。小叔心中一喜,這正是他要賣的數量。
老人買了麥子,把錢給了小叔,小叔接過錢,認真地折了兩下,和過去攢下的零錢卷在一起,塞進貼身的口袋里。
小叔挑著擔子往供銷社走,供銷社里沒有多少人,那個賣鞋的女營業(yè)員坐在柜臺內打毛衣,她雙腿上臥著的紅色毛線球,半天動一下,像一個小寵物。小叔彎腰瞅了一下柜臺里的黃力士鞋,還在。他小聲地對女營業(yè)員說:“我要買鞋。”女營業(yè)員沒有聽見,繼續(xù)專心地打著手中的毛衣。小叔又小聲地喊了一聲:“我要買鞋。”這時女營業(yè)員聽見了,站起身,對小叔說:“你是買東西嗎?”小叔說:“我要買鞋?!迸疇I業(yè)員說:“你要買鞋不能大聲說嗎,搞得像個小偷似的?!毙∈迥樢患t,他心里早就覺得自己是個小偷了,哪還有勇氣。
小叔拿出口袋里的錢,數給女營業(yè)員,數到那幾張賣麥子的票子了,他的手指抖了一下沒有數開,然后在嘴唇上粘了一下唾液才數開,買鞋的錢夠了,還多幾毛錢。
小叔買好了那雙黃力士鞋,挑著筐往家走,走到半路上,他歇下擔子,把腳上歪斜的土布靯脫下,扔到了河里,穿上黃力士鞋。這時,小叔的腳步是多么輕快啊,仿佛腳下生風。走幾步,他又低頭望了一下腳,腳上的黃力士鞋朝他笑著,他一下子覺得自己高大起來。
走著走著,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換面的小姑娘來,小叔感到有點兒羞愧,想下次她來換面,一定多給她一點兒。這樣一想,小叔的心就安了。
這件事,小叔做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知道。
不久后的一天,吃過晚飯,村里的人都陸續(xù)到面坊來聊天。自從有了面坊之后,這兒已成了村民聚會的地方,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先從面坊里傳出去的。
村里有一位婦女從娘家走親戚回來,說她娘家村子,有一個童養(yǎng)媳,婆婆病了,想吃掛面,村里來了一個賣掛面的人,婆婆就拿點兒小麥讓童養(yǎng)媳去換面。哪知道童養(yǎng)媳不認得秤,被人家多坑了幾斤麥子,婆婆氣急了,拿起一根鞭子就抽她,邊抽邊罵,罵她沒用,不如早死了好。童養(yǎng)媳被人坑了,本來就難過,現在婆婆又打罵她,她越想越傷心,夜里上吊自盡了。
婦女會說話,一邊說一邊雙手拍得啪啪響:“你想想啊,幾斤麥子,就把人家小姑娘的一條命搭進去了,這賣面的人不得好死啊!”
面坊里頓時哄哄了,有幾個婦女就開始罵起來。幾個賣面的男人聽了,都十分震驚。
父親對這個童養(yǎng)媳也有印象。父親的一個同學在這個村子里,春天,父親去同學家有事。他正和同學說話,忽聽到門口一陣哇哇的哭叫,接著是一個女人的咒罵聲。父親朝門口望去,只見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邊跑邊恐怖地尖叫著,后面追著一個胖婦人,胖婦人追上了前面的小姑娘,抓住她的頭發(fā)一摔,小姑娘就跌倒了,驚恐地望著她,胖婦人劈頭蓋臉地就打了起來,小姑娘雙手緊抱著頭。
父親看不過,上前把胖婦人拉開,說:“算了,不能這么打孩子?!?/p>
胖婦人住了手,悻悻地咒罵著回去了,小姑娘癱坐在地上,身子抽動著哽咽,雖然是春天了,還穿著冬天的破棉襖,有兩處破洞的地方,往外露出黑黑的棉花。父親拉了她一下,她瘦弱的身子,輕輕地一拉就起來了,兩只手黑黑的皴著口子,她抬起頭來,蓬亂的頭發(fā)下,一雙大眼睛里溢滿了淚水,她望了父親一下,父親從她黑黑的眸子里,看到的是無助與怨恨,父親還從沒看過這種眼睛,他的心頭猛地震動了一下,父親就知道這是一個受苦的孩子。
同學過來,拉著她的手,要送她回家,她扭著身子,不愿回去,同學慢慢地勸解著,好久她才挪動身子。
父親問:“這個小姑娘不是那個胖婦人養(yǎng)的吧?”同學說:“是的,是她家的童養(yǎng)媳?!?/p>
父親說:“她畢竟是個孩子,也不懂事,怎么這樣打她?”
同學說:“她家打童養(yǎng)媳是家常便飯了,我們也拉過好多次,有時還鬧得有點兒不愉快。”
從同學家回來,這個可憐的童養(yǎng)媳就在父親的心中留下了印象。
現在,聽說童養(yǎng)媳死了,父親的眼里就浮現出那雙無助而怨恨的眼睛,心頭顫了一下。
面坊里,大家議論紛紛,有一位賣面的男人說:“你們婦女可不能這樣說我們,我在外做生意沒有欺騙過一個孩子?!?/p>
面坊里,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在煤油燈晃動的光里隱約,有的憤怒,有的惋惜。
婦女說:“我也沒說你們,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聽了不心痛,做生意人不能昧著良心,光為了賺錢,不顧臉面?!?/p>
小叔在旁邊聽得心驚肉跳,他低頭望著腳上的黃力士鞋,感到像火在燃燒,快要從腳下燒到他的頭頂了。
幾個賣面的男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沉默了一會兒,一個人說:“我如果干了這事,我一家子都得毒病,暴死在田沖里?!苯又蠹叶紝μ彀l(fā)起毒誓來。
父親看了一下坐在凳子上的小叔,小叔扭過頭去,站起來,拍著胸膛,發(fā)起誓來。
這次聊天,在一片咒罵聲里結束了。
小叔好不容易從面坊往家里走,發(fā)過毒誓的小叔,在黑夜里有點兒害怕起來,三步兩步慌張地走到家里,上床捂著被子就睡覺了。
4
隊里的掛面在附近賣得紅火起來,父親的掛面技術也得到了舅爺的真?zhèn)?,后一段時間,舅爺基本上就交給父親做了,他只是在旁邊指導。轉眼到了年底,隊里一算賬,盈利豐厚,家家都分了紅,面坊里熱火朝天,一陣陣嬉笑聲仿佛要掀翻屋頂。隊長給了舅爺一百多元錢,這對于舅爺來說,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舅爺回家過年去了。
翻過冬,春天上面來了政策,要割“資本主義尾巴”,生產隊的面坊無疑是被割的重點對象,大隊書記陪著公社的領導來了兩次,做隊長的工作,說堅決不能干了。每次來,隊長都準備最好的香煙散給他們吸,隊長的煙都貼了幾包,想把面坊極力地保護下來。
干部們一走,隊長就讓舅爺和父親掛面,一切都在偷偷地進行。
隊長叮囑賣面的人,盡量小心點兒,不要像過去那樣大鳴大放地賣,遇到有人問,絕不能說是本村的,就說是外地的。
風聲越來越緊了,有一天,一個男人愁眉苦臉地回來,他挑著的面擔子被民兵發(fā)現了,民兵追了幾里路,把他追到,把他的面條全部踩碎了,倒進了塘里。男人說著說著,眼睛就紅紅的,流下了兩行眼淚,那一籮白白的面條啊,誰見了誰不傷心。
又過幾天,大隊干部帶著幾個民兵來了,隊長又上前去敬煙,但他們把隊長的手擋得遠遠的,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隊長知道來者不善。
他們徑直來到面坊,幾個愣頭青小子,撞開門,不由分說就砸了起來,屋子里響起一片砰砰的聲音,塵土飛揚。
隊長咬著煙屁股,焦急地轉來轉去,他眼睛紅紅的,噴著火光,說:“這干嗎?大家都熟人熟氣的,這干嗎?”但沒有一個人理他。
這時,一個胳膊戴著紅袖章的半大小子,看到了面坊里的那個綠釉的面盆,揮起手中的棒子就砸去,這可是舅爺吃飯的家伙,也是父親喜歡的面盆,不能讓他們砸了!父親眼尖手快,伸手去攔,但棒子已打下來了,只聽砰的一聲,棒子打在父親的胳膊上,父親“哎喲”一聲,痛得眼冒金星。那半大小子,見打了人,也不敢鬧了,趕忙往外走。父親站起來,看到那個綠油油的面盆完好著,心里放松了一下。
屋外,孩子們睜大驚恐的眼睛,婦女們在罵,男人們的拳頭攥得叭叭響。村民黑頭五大三粗,平時喜歡舞刀弄棒地練功,黑頭氣得不行,咬著牙說:“這些伢們,我一手能抓兩個。”
隊長勸著:“別干呆事,這是政策,這是政策!”
砸完面坊,民兵們扛著棍子揚長而去,隊長望著他們的背影,一口濃痰啐得老遠,說:“過去一來,我就招待你們吃,那些飯都喂豬了!”
村民們怏怏地回去了。這次面盆雖然保住了,但父親的胳膊烏了半個月才好起來。
面掛不成了,舅爺臨走,把面盆留給了父親,舅爺說:“這面盆是你用一條胳膊換的哩,那天如果沒有你擋一下,早就砸爛了,現在你留著吧?!?/p>
父親雖然不能用它掛面了,但父親還是喜歡得不得了,把面盆架在房子的高處。
奶奶送舅爺回去,舅爺走在前面,奶奶背著雙手走在后面。
奶奶說:“面掛不成了。”
舅爺說:“掛不成就掛不成吧,好歹外甥的手藝學成了。他的手藝不錯,比我強?!?/p>
奶奶說:“不給掛面,這手藝也沒用了。”
舅爺說:“總不能把老百姓的嘴堵住吧,只要老百姓吃,這手藝就有用場?!?/p>
奶奶聽了舅爺的話,心里明白了。
舅爺最后一次來我們家,是奶奶去世時。
奶奶是在春天去世的,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人老了,要在家停三天。這三天,家里白天夜里都要有人守,守夜的人,要不斷地在火盆里燒黃紙,朝香爐里燒香,這些都是不能斷的,斷了便認為是子孫斷了,不吉利。
這天夜里,便臨到了父親守夜。
在這之前,父親在書上看到,唐朝時有空心掛面,后來失傳了。父親一下子就著迷了,怎么才能掛出空心掛面?當他把這個想法說給左右鄰居聽時,大家都笑話他,面條自古以來就是實心的,那么細的面條還能用棍子朝里捅,怎么能空心呢?可父親覺得行,覺得一定能掛出來。
父親已經有點兒癡迷自己的想法了,他不停地試驗。他去請教舅爺,舅爺沉默了好久說,哪有這種面,我沒有掛過,你就別瞎子點燈白費蠟了,你自己的面就夠你掛一輩子了。
這天夜里,他在奶奶的遺體前守著,煤油燈昏黃地晃動著,其他人都去睡覺了,父親守著奶奶燒著火紙,燒著燒著,父親靈機一動,便去找來面盆,開始實驗起來。
舅爺睡覺醒了,便起床來看看奶奶。舅爺對奶奶的去世十分悲痛,這幾天他經常在夢里哭醒。
舅爺來到堂屋,一看只有奶奶一個人躺在門板上,火盆冰冷的,香爐里的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斷了,舅爺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正在找是誰在守夜??吹礁赣H在旁邊低著頭,一雙手在面盆里把一團面揉、捻、搓,便明白了一切。
舅爺怒火中燒,上前罵:“你這個不孝之子,我教你掛面,你怎么連你娘也不要了。你娘睡在這兒好凄慘??!”
父親一驚,抬起頭來。
父親正要解釋,舅爺撈起一個小板凳就朝面盆砸來。父親一下子撲在面盆上,小板凳砸在父親的背上。父親痛得“哎喲”一聲。
舅爺指著父親說:“人做事,天在看,頭頂三尺有神明哩!”
父親覺得自己真的是不孝了,他來到奶奶的遺體前跪下,深深地磕了三個頭,請奶奶原諒。
5
父親攻克了空心掛面的技術,在當地是獨一無二的,紅透了半邊天,雖然市場還是不允許做生意的,但大家還是想著吃掛面。左右鄰居來加工面條,父親是不收費的,但可以留下面筷上的面頭。每天晚上,我們就坐在煤油燈下,把面筷上殘留的干面頭搓下來。一捆面筷搓下來,往往就有一盆面頭,母親再把這些面頭做成飯給全家人吃。母親想著法子調換花樣兒,油煎粑粑吃過了,母親就做青菜糊糊,把炒熟的花生米磕碎,撒一把在煮熟的面湯里,濃濃的面湯就香噴噴的了,喝起來爽溜舒服。
家里因為有父親這個手藝,日子也紅紅火火。
到了冬天,村子里接二連三都來請父親掛面,眼看請父親掛面的人排起了隊,村子里整天都響著石磨磨麥的轟轟聲。
這天下午,父親剛下地回來,村里老何女人就挑著兩只口袋過來了。
老何女人彎下細軟的腰肢,把兩只白布口袋朝地上輕輕地放下,然后直起身來,朝父親嗯嗯地笑了笑,說:“請你給我家掛點兒面?。 ?/p>
父親把農具靠墻放下,直了一下腰,沒有作聲。老何女人的笑臉一下子就變成黑臉了,說:“你這是怎么啦,給誰家掛面都順當,到我這兒怎么就為難了?”
老何在鎮(zhèn)里工作,老何女人帶著孩子在家種地。因為村里人家有事少不了要找老何幫忙,村里人都讓著她,時間一長,便養(yǎng)成了老何女人霸道的作風。父親吃過她的虧,這件事一直堵在父親的心里。現在,老何女人找上門來求自己了,父親心里一百個不愿意。父親忙著手里的活兒,不拿眼睛看她。
老何女人說:“切,你會個掛面了,就洋貨起來了,我家能買起掛面的?!崩虾闻苏f話飛快,眼睛不停地轉動,語言刻薄。
兩個人在門前交起了鋒,因為是求人幫忙,開始老何女人說話還顧著一點兒面子,后來說話聲音越來越高,父親說一句,她已說上三句了。三言兩語,父親氣得臉上的顏色都變了。
老何女人彎腰就要挑起袋子往外走,正好我母親來了,看到老何女人氣呼呼的樣子,就問是怎么回事。老何女人說:“你家男人現在有本事了,全村人都給掛面,怎么我家就不行?”
母親一聽就明白了一二,她知道這個女人得罪不起,就從她手中把面袋子拿了下來,說:“放這兒吧,我讓他掛,生啥氣?”
老何女人不情愿地把面袋給了我母親,胖胖的臉上瞬間就堆滿了笑容,說:“唉,我家老何朋友多,來到家里總要管頓飯吧,還不是沒辦法?!?/p>
老何女人走后,父親看著提回的面袋,對我母親氣沖沖地說:“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母親就勸父親說,得罪菩薩可以,得罪小人難,村里人誰不讓著她,我們?yōu)樯镀鲗δ兀课覀兙托量嘁稽c兒,省得她在村子里搞得雞飛狗跳的。
父親開始給老何女人掛面了,村里人掛面的面粉,都是自家的麥子用石磨磨出來的,老何女人送的面粉是從糧站買的,俗話叫洋面粉,面粉雪白細膩,黏度高,能掛出好面,父親用手一和就知道了,父親很少掛這樣的面粉。
父親掛面忙不過來,有時就讓小叔來幫忙。小叔聽父親說是洋面,就靈機一動,停下手中的活兒,回家拿來一盆面,說:“哥,換點兒面下來,媳婦快要坐月子了,以后給她掛點兒好面吃,老何家這么多面,兌點兒我家的面粉,掛面也不耽誤?!?/p>
父親和面的手停了下來,讓小叔去拿秤,稱一下重量。小叔拿來秤,稱好后,正準備往里摻,父親又讓他停下。
父親說:“不能兌。”
小叔愣了一下,問:“怎么了?”
父親說:“有人看見。”父親想起出師時,舅爺交代過的話,頭頂三尺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小叔停住手,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說:“哪有人?”
父親說:“在頭頂上?!?/p>
小叔又朝頭頂上望了一下,空蕩蕩的,覺得父親是在糊弄他,便不高興起來。
父親說:“頭頂三尺有神明,菩薩啥都看見哩!”
小叔恍然大悟,把盆往面板上一蹾,生氣地說:“就你神神道道的,剛才不是說好的嗎,怎么變卦了?”
父親說:“我們換了老何女人的面粉,雖然沒有人知道,但菩薩會知道的?!?/p>
小叔聽不懂父親的話,很生氣,說父親的黑墨水喝多了。
父親堅決地說:“我說不換,就不能換?!比缓螅珠_始搋起面來,父親搋面的姿勢一上一下,有力,有致。
小叔氣沖沖回屋去,再也沒有露面。
第二天下午,老何女人來取面了。老何女人看到一筐潔白的面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更不知道父親和小叔的爭吵。老何女人自知理虧,想父親可能要刁難她幾句的。但父親一句風涼話也沒說,老何女人挑著面往外走,腳步卻有點兒慌亂起來。
6
頭頂三尺有神明。
幾年過去了,小叔以為當年因為換面而死去的童養(yǎng)媳的事已經過去了,在心頭被時光的塵土埋沒了,現在,經父親這么一說,又陡然記起,就像一塊山坡崩塌,露出里面一塊樹根,白生生的,埋得越深,呈現得越加鮮明。
小叔想再回到過去,平靜地生活著,但顯然不行了,他開始變得心事重重。小叔一個人坐下來時,便會突然地嘆氣,這嘆氣聲長長的,尖銳的,仿佛一塊鐵器,丟在地上,聲音消失很久了,但還能從地上拾起來。
小叔經常在深夜里驚醒,就聽見窗外黑色的夜里有一只鳥在一聲聲地嘶鳴,“苦哇——苦哇——”這鳥的叫聲,小叔也不陌生,但眼下聽起來卻讓他的心頭一悚,這不是童養(yǎng)媳嗎?叫了這么多年,她的喉嚨已經嘶啞了。鳥繼續(xù)在窗外叫著,小叔聽得頭都要炸了,他推開窗子,朝黑暗中扔了一只鞋,鳥的叫聲停了一下,又叫了起來。
有時,夜里醒來聽見狂風在呼嘯。
白天總是平靜的,一到深夜就開始刮風,這風應當是黑色的,它們白天在樹蔭下、溝渠邊、荒草地里潛伏,一到夜晚便擁擠而來,把本是寧靜的夜晚,攪得一片混亂。是誰在風的后面用力驅趕,黑色的風路過小叔的窗口,看到一雙醒來的眼睛充滿著緊張。
窗外的風又在用力了,它的怨恨在旅途中累積,它已拖不動這些沉重。
它是被冤屈的靈魂,在尋求被人解救。
耳邊的尖嘯聲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直到天色在雞鳴聲中慢慢到來,風才息了下去,恢復了白天的平靜,小叔才昏沉沉地又睡過去。
為了排遣苦悶,小叔開始喝酒。
一天早晨,小叔讓小嬸炒點兒菜要喝酒。小嬸一聽就不開心,大清早喝啥酒。
小叔沖道“:我想喝,老子喝酒還擋你事?”
小嬸看他火氣很大,便挎著籃子去菜畦里挖點兒菜,洗凈,炒了。
小叔趴在桌子上一個人悶聲地喝著,喝著喝著,把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酒杯碎了幾片。小嬸受不了了,從門外幾步跨到屋內,跺著腳哭著說:“你這個豬呵,我看你這些天就不對勁兒,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你生啥幺蛾子了,一早上就要喝酒,我給你服侍好,哪點兒對不起你了?!?/p>
小嬸傷心地絮叨著,小叔聽了,本來亂糟糟的內心,更加添堵,他大吼一聲,罵道:“滾,你給老子滾!”說完把桌上的盆子朝地上一掃,哐當一聲,盆里的菜撒了一地。
小叔走出門外,停了一下,又走到地里去了,留下小嬸在屋里大聲地哭泣起來。
轉眼,清明節(jié)到了,這天一早,小叔夾了一刀草紙,一掛鞭炮,來到地里的一個三岔路口,小叔用火叉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蹲下身把草紙點燃,草紙先從外沿燃起,冒出一縷煙,輕風一吹,火大了起來,紅色的火焰過后就是一片一片白色的紙灰,在風中飄散著。
小叔一邊燒一邊喃喃自語:“童養(yǎng)媳啊,我對不起你,我給你燒錢來了,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我受不了啊!”
小叔又站起身把鞭炮點燃,長長的鞭炮在田野里噼噼啪啪地響著。在鞭炮熱烈的聲音中,他仿佛看到童養(yǎng)媳滿臉微笑地站在面前。
小叔說:“我真的好后悔啊,以后你不要再來找我了?!?/p>
童養(yǎng)媳咯咯地笑著跑遠了,消失在一片綠色里。
小叔做完這些,一步一步地往家走,他的內心里輕松了許多。
春天的田野一片蓊郁,河水清亮亮的,倒映著岸邊的垂柳。金黃的油菜花仿佛用手可以捏出金色來。田埂上,野菜已生長得蓬蓬勃勃,如脫了冬裝的小姑娘。
這天夜里,小叔應父親邀請,又來幫父親掛面。
起完面,天剛蒙蒙亮,村子是寂靜的,偶爾有人走動的聲音,但很快就消失了,沒有連續(xù)的聲音。
父親搓著手上的面跡,小叔坐在板凳上望著燈光,燈光在玻璃的罩子里,靜靜地直立著,平和而溫暖,忽然小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一聽,心里就被撞擊得難受,做生意最講彩頭,一天剛開始,嘆氣就到來,這有點兒霉運氣。
父親問他:“你最近老是嘆著氣,苦著臉,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和媳婦吵架了?”
小叔醒悟過來,用手搓了一下臉說:“沒有,哪有什么心事?!?/p>
父親說:“沒?你能瞞住鬼。兄弟,如果有心事,你就對我說說?!?/p>
小叔沉默起來,緊抱著雙膊,又嘆息了一聲,然后對父親說:“哥,有一件事在心里埋了好多年,我對誰也沒有說過,現在對你說說,你一定不要對別人說。”
小叔把屁股從板凳上移下來,身子圪蹴著,眼睛望了一下父親的面孔,然后移開,望向別處,開始了緩慢的敘說,把童養(yǎng)媳換面的事,說了一遍。
父親聽著聽著,眼睛就越睜越大了,父親的眼里又浮現出那雙無助而怨恨的眼睛。父親緊盯著眼前的小叔,小叔在緩慢的講述中,變得越來越不認識了。
小叔說完了還在絮叨著,解釋著,他沒有注意到父親表情的變化。父親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伸過手去,“啪”就朝小叔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
父親顫抖著指著他說:“畜生,原來是你干的!”
小叔感到很驚詫,他沒想到父親會打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他感到很屈辱。他一把抓住父親的衣領,眼睛瞪著父親,用力推搡了一下。父親身子搖晃著,他剛要舉起手,但被小叔一把抓住了手腕,小叔說:“你要再打我,我就不客氣了。別怪我不認你?!?/p>
父親沒有了力氣,他用力甩著胳膊,把手從小叔的手中甩了出來。
小叔松開父親,出門回家了。
父親蹲下身子,緊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父親說:“作孽啊,我學個手藝只想養(yǎng)活這個家,哪想害過人?童養(yǎng)媳啊,沒想到你的命斷在我的手里??!”
在父親的眼里,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在這個世界上,怎么能害死人呢?父親連家里的一只雞也沒殺過??!父親蹲下身子,緊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父親說:“菩薩啊,你在頭頂上都看到了。你看到了為啥不說呢?讓我在人間做了這么多年惡人,我要贖罪??!”
父親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痛苦像洪水一樣擊打著他,淹沒著他,要死的心都有了。
天已大亮了,村子里此起彼伏地響起雞鳴聲,遠處的田野里起著一層淡淡的霧氣,靜止著,籠罩著。沒人知道這個早晨父親和小叔發(fā)生的事情。
母親過來喊父親和小叔去吃早飯,母親剛走到面坊前,就聽到屋里響起一陣砰砰的聲音,母親緊走幾步上前一看,只見父親站在早晨朦朧的光里,舉起掛面的盆子,正一下一下地摔在地上。母親大驚,趕上去拉著父親的手說:“你發(fā)啥瘋!你摔面盆干啥?”
父親的胳臂用力地拐了一下母親,彎腰把摔了幾下沒有摔破的面盆又拾起來,高高地舉過頭頂,再一次用力地摔下去,這一次面盆在地上砰地碎成了幾塊。父親看到那綠釉分裂開來,在地上翻滾幾下,有一塊還滾到了他的腳邊,父親把腳往后縮了一下。父親看到那釉似乎滾出了汪汪的一層水來。
父親停下來喘息著說:“不掛面了,不掛面了!”母親跺著腳,大聲地呵斥:“你中什么魔怔了,這面坊生意正興隆,怎么不掛面了?”
父親說:“不掛面就不能活了,那別人家怎么活的?”
父親坐下來,凝視著眼前的幾大碎片,他仿佛看到天空的破碎,這些年來,手藝就是家里的天啊,他從此就要和它告別了,他搖晃著走了。
7
父親不掛面,家里的生活開始困難起來了。
到了冬季,家里的糧食漸漸減少,算算還要到明年午季才能接到糧食。母親的心里就一陣慌。母親就中午一頓飯,晚上做一頓大麥糊糊吃。開始喝大麥糊糊還新奇,但時間長了,就不行了,一碗喝下去,喉嚨里就像刀片刮的一樣難過。
每次吃晚飯,就是家里最難的事,母親想,這個關必須要渡過去。
先是四弟不愿吃,四弟碗往桌子上一推,說:“我要喝面筋湯。”
母親說:“你還要喝面筋湯,那神仙的日子沒了。”
四弟說:“喉嚨痛,不吃,餓死算了?!?/p>
母親脫下鞋,一下子砸過去,罵道:“你這個小爛卵子,我們都能吃,就你不能吃?”
四弟扭頭就到一邊去了。
接著是三弟開始尿床,大麥糊糊稀稀的,到肚子一沉淀,就是水了。為了防止他尿床,母親每天半夜醒來,第一個就喊三弟起來撒尿。但防不勝防,三弟還是尿床了。三弟尿床不敢作聲,夜里就用身子焐,因為饑餓身上本來就沒多少熱量,濕的床褥怎么也焐不干,第二天,母親就要給三弟曬褥子。太陽底下,三弟看到褥子上那塊巨大的濕跡就羞得面紅耳赤。
不久,小妹也不愿吃了。小妹端著紅花的塑料碗哇哇地哭著。小妹在家是老小,母親最疼她,母親把小妹拉到懷里。
小妹偎著母親,小小的身子就劇烈地抽動著,說:“媽,我的喉嚨痛?!?/p>
小妹張大著嘴,用手朝嘴里指著,讓母親看。母親知道是喝大麥糊糊喝的。母親緊摟著小妹說:“孩子,媽也沒辦法,喉嚨痛比餓死好?!?/p>
母親說著,用勺子舀了一勺,輕輕地送到小妹的嘴里,小妹哽咽著,和著淚水咽了下去。
時間很快就到臘月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年,有的人家煮了一鍋鍋米飯,盛到大簸箕里曬,這些米飯曬干后,再放到鍋里炒熟,一粒粒的,可以用糖稀團成糖果,是過年家家必備的禮物。糧食多的人家,曬了一簸箕又一簸箕,村里的空氣中飄著米飯的清香。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在忙碌著,只有我家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兒動靜,母親還不知道年盤在哪里。
這個年頭,上面抓的松了,各種手藝人都在悄悄做生意了,村里的人都不明白,父親有個好手藝為啥不出去做生意,待在家里吃死食?
終于,母親和父親爆發(fā)起了一生中最嚴重的一次沖突。
這天,隊長來串門,隊長吸著煙,把煙抽得像失了火。父親知道隊長心里可能有話要講的,便笑著望著他。隊長把一支煙屁股往另一支煙上接,吸著鼻子對父親說:“底下(我們這兒把江南統(tǒng)稱叫底下)人喜歡吃掛面,他們那里叫吊面,但沒有人掛,你會這個手藝,還會掛空心掛面,不得了。我們倆去,一冬掛下來,賺個年盤是沒有問題的?!?/p>
父親一聽就來了精神,父親也正在為家里過年發(fā)愁,兩人十分投意地聊了起來。隊長的岳父家在馬鞍山那邊,他對那邊情況熟悉,而父親對那邊卻兩眼一抹黑,兩人分工,父親專門掛面,隊長專門聯系客戶和收費。這樣下來,賺個年盤確實沒有問題。
兩個人算得熱血沸騰,仿佛眼前遍地是金子,伸手就可以摟過來。父親愿意去掛面了,母親也高興起來,勸他們快快動身。
一天后,隊長又興致勃勃地過來,問父親準備得怎么樣了。
兩個人坐在長條板凳上,父親雙手夾在雙腿間,兩只腳搓著地上的一塊坷垃,低垂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隊長,對不起,我不想去掛面了?”
“你不想掛面,有了新活計了?”隊長吃了一驚,扭頭望著眼前的父親。
父親不敢抬起頭來,說:“沒有新活計,我就是不想掛面了?!?/p>
隊長不理解,他和父親搭檔了一輩子,父親說話都是算話的,這次怎么變得這么快?是家里有了困難,還是吵架了?
父親都一一否決了,父親不想和隊長說因為自己的手藝害死童養(yǎng)媳的事,就是說不愿去掛面了。
“你這么好的手藝,不出門去賺錢,待在家里,一家人喝西北風?。 ?/p>
隊長再說,父親就是一個悶驢,不作聲了。
看樣子父親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了,隊長氣得一跺腳,氣咻咻地走了,臨出門,又說了一句:“你看你燒的,不就會個破手藝嗎?地球離開你還不轉了!”
母親聽說父親不愿去掛面了,頓時火冒三丈。母親唯一的指望,就是父親能去底下賺點兒錢回來,而且和隊長在一起干,是多么的放心,但最后卻成了一場空。
這天早晨,父親正蹲著身子劈柴火。父親敞開衣服,短發(fā)根根直立,在早晨的陽光下,冒著熱氣。父親一下一下有力地劈著,有時斧子鉗進木頭里,發(fā)出啪的撕裂聲。父親用力一擰,斧子出來了,扳出兩片白花花的木塊來。
母親站在他的面前數落著:“你這個擋炮子的,看你像一個人,心比蛇都毒。你一個大男人,有一個好手藝,不出去掙錢,讓一家老小跟著受罪,哪個男人像你,一點兒不負責任,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用刀鉸你的心才解恨……”母親越說越生氣,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
父親停了下來,抬起頭來,瞪著母親,說:“我說不掛面了,就不掛面了,面盆我都摔了,還是假的?”
母親說:“面盆摔了,再買一個就是了,就不能掛面了?”
父親沒有作聲,又去劈另一塊樹枝,父親的斧子在空中畫了一個明亮的弧線,落在樹枝上,樹枝叭地斷了。冬天早晨的太陽,有著童話的色彩,圓圓的,大大的,掛在天空中,一點兒熱量都沒有,像用油彩畫上去的。
母親還在數落,父親說:“我不掛面,就是不掛面。你罵我也沒用?!?/p>
母親說:“你說說為什么不能掛面了,是趟到鬼了?你這個犟種!”
母親憤怒的面孔顯得紫紅,嘴唇抖動著,母親說:“我要是一個男人,我就出去掙錢了。我是一個女人,出門去瘋跑,不敗壞門風嗎?這個家搬頭不動,搬尾不動的,日子怎么過!”
這時,父親停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蹲下身子,父親黑黝黝的身子像一塊鋼錠。父親把右手的手掌平攤到一塊木塊上,看到手背上粘黃色的泥土,手指骨節(jié)粗大,食指已有點兒彎曲,與中指已不能并攏。父親把手翻過來,看到手掌上交錯著三條深深的掌紋,手指的骨節(jié)根處有幾塊碩大的硬繭,五個手指像五個兄弟站立著。父親覺得這樣不舒服,又把手掌放回去,手背向上。接著父親一咬牙,左手揮起斧子,啪地落下,父親右手的四個手指斷了下來。父親把手拿起來,已光禿禿的了,四個長短不一的手指頭,在木塊上微微跳動著,它們先是紫紅色的,慢慢就變得慘白起來,平靜下去。四個斷了的指頭像四個管子,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白色的木塊上,頓時染得通紅,刺眼。父親丟掉斧子,緊攥著右手,疼痛使他緊鎖著眉頭,嘴唇顫抖著,裂斜著。
母親這時才醒悟過來,“媽呀!”尖叫了一聲,母親雙手抱著頭,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隊長和小叔聞訊也趕來了,他們看著父親緊攥著鮮血淋漓的手掌,都大吃一驚。
緩過神來,母親趕忙緊抓著父親的胳膊,睜著呆滯的眼睛,哭泣著說:“我也沒辦法才叫你去掛面??!你怎么發(fā)瘋哩!”
隊長跺著腳望著父親說:“你這人就是愚拙(腦子不好使),你不掛面就不掛面了,你剁自己的手干啥!”小叔站在一邊,聽父親是不愿掛面而剁的手,心里就明白了幾分。
疼痛使父親的臉煞白,巨大的汗珠不斷地流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隊長彎腰撿了一根手指,對母親說:“趕快把手指撿起來,包好,不要讓血冷了,到醫(yī)院看能接上不?”
母親頭發(fā)蓬亂著,轉身回家拿來一條毛巾,三下兩下把父親的手包裹好,但很快毛巾就被鮮血浸透了。母親把父親斷了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拾起來,父親的手指粗大,皮膚皴裂,血肉模糊。母親拾著拾著就哇地哭了起來,她用毛巾包好緊揣在胸膛,好暖熱這斷了的手指。
村里又來幾個壯勞力,他們做了一個簡易的擔架,抬著父親就往集上跑。一路上,母親緊緊地按著懷中父親的幾個手指,她要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父親的手指。
小叔也在抬擔架的人中,小叔看著擔架上父親蒼白的臉,看著,看著,腿便發(fā)軟了,他的背上浸出了汗水。
隊長不滿地搡了一下小叔說:“讓你抬個人你都抬不動,你下來,我來抬。”
小叔換下來了,四個人抬著父親健步如飛,小叔跟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跑著。
一個星期后,父親從醫(yī)院回來了,砍斷的手指最終沒有接上,父親的右手從此就禿禿的,剩下幾個手指骨樁。
父親的掛面經歷到此終結了。
8
舅爺高壽,活到九十多歲了,每天吃飯還要喝兩杯酒,吃一碗飯,大家都說,這老頭兒能活一百歲。
這個冬天特別冷,北風整天吹著,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天像漏了一樣,整天滴滴答答地下著雨,地上一片泥濘,行走的人,弓著身子,在空曠的田野上,顯得孤單而艱難。
這天早晨,家里人起床看到舅爺沒有聲音,舅爺夜里已去世了,這個老掛面師傅安詳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父親趕去給舅爺送行。
舅爺躺在門板上,像熟睡了一樣。父親大聲地喊了幾聲,但舅爺像睡熟了一樣,不理不睬。
父親跪在舅爺的遺體前,一張張地燒著黃紙,父親一抬頭,在舅爺頭頂三尺高的空中,看到一個人,那個人身披金黃色的袈裟,盤著腿,雙手合十,雙眼微瞇,五彩祥云圍繞著他。
父親用光禿的右手掌揉了揉眼睛,這不是菩薩嗎?
父親驚喜不已,這就是舅舅常說的頭頂三尺有神明??!
父親看到了,父親站起身激動地大聲地向旁邊的人說著,大家都擁過來看,可啥也沒看到,都說是父親眼花了,然后散去??筛赣H確實看到了,父親磕下頭去。
父親問:“菩薩啊,人間的事你都看見了嗎?”菩薩說:“看見了?!?/p>
父親問:“你看見了為什么不說?”
菩薩說:“我有口,但我不必要說出來,我要說的,都在人的心里?!?/p>
父親舉起光禿的右手,撫了一下花白的頭發(fā),問:“我剁了自己的手指有意義嗎?”
菩薩說:“沒有你掛面,就沒有你兄弟賣面,你是你兄弟罪惡的源頭,你剁了自己的指頭,是與罪惡一刀兩斷?!?/p>
父親再抬起頭來,舅爺的頭頂上面空空蕩蕩了。
父親大喊一聲:“菩薩啊,我的舅舅是一個好人,你保佑他升天吧!”父親舉起雙手合在一起祈禱著,但那只殘掌與左手已永遠合不到一起了。
第三天出殯了,送葬的人群走在田埂上,形成了長長的隊伍。正走著,又有幾輛車在村頭停下,他們是從幾百里的外地聽說舅爺去世而趕過來的。他們身穿孝衣,舉著花圈,嗩吶奏著哀鳴,氣氛十分凝重。每經過一個路口,人們都要在主持人的吆喝聲中跪下磕頭。
天下著雨,北風陰冷地刮著,田埂上到處都是泥濘和水洼,許多人穿著長的膠鞋,每次要跪下時,只是彎著膝蓋蹲下,以避免把褲子弄濕了,把衣服弄泥濘了。
父親也在送行的隊伍中,父親戴著長長的孝布。主持人一吆喝,父親就撲通跪了下去,泥濘裹著刺骨的寒冷一下子浸進了他的膝蓋里,父親雙手伏在地上,深深地磕下頭去,泥濘里印著父親一只完整的掌印和一只殘掌的手印。雨水浸透他的褲子,他的一雙膝蓋冰涼的,額前的頭發(fā)也粘上了泥濘。
身邊的幾個青年人看了很吃驚,小聲地議論著:“看,這個人是真跪??!”
父親一路走一路磕著頭,每次跪下去,父親都喃喃自語著:“舅舅啊,我這個徒弟不孝啊,侮辱了你的手藝??!”
父親的頭發(fā),衣服,雙手都是泥濘,有人過來拉他,勸他:“身上濕了,別凍著了!”
父親說:“他是我舅哩,他是我?guī)煾盗?!?/p>
舅爺的墳在崗頭上的一片樹林里,冬天的樹木落光了葉子,一片黑色的樹干遠遠望過去一片沉重。父親想,春天快到了,那時舅爺的墳墓前就會開滿了野花。
作者簡介:趙宏興,《清明》雜志執(zhí)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協理事。已出版長篇小說《父親和他的兄弟》《隱秘的歲月》,中短篇小說集《被捆綁的人》,詩集、散文集《刃的敘說》《身體周圍的光》《岸邊與案邊》《窗間人獨立》《黑夜中的美人》《夢境與敘事》等10部作品集,主編多部文學作品集,版權被輸入到港臺地區(qū)。
原載《安徽文學》2020年第6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