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默頓命題”是美國社會學家默頓在1938年提出的一個經典命題,揭示了近代科學文化形成中宗教所起到的特殊作用。然而,“默頓命題”建立在對十七世紀英格蘭社會和文化進行分析的基礎上,并不能完全適合于描述中國。中國特殊的社會和歷史條件,使得中國完成近代科學文化的轉型之路迥異于西方。
【關鍵詞】“默頓命題” ?文化轉型 ?中國道路
【中圖分類號】G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089(2020)49-0091-02
自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金·默頓(Robert King Merton)在1938年發(fā)表《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后,“默頓命題”便成為科學社會學領域中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一些中國學者也將“默頓命題”引入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研究,沿著默頓的思路,尋找中國近代以來科學與宗教文化的密切聯(lián)系,挖掘“默頓命題”在中國的應用、體現(xiàn)和啟示[1]。不過,在筆者看來,“默頓命題”是“土生土長”的西方命題,根植在西方(特別是17世紀的英國)歷史文化的土壤中,其理論和觀點并不完全適合于描述中國。中國科學文化的形成、近代以來中國的文化轉型,實際上走了一條與17世紀英國完全不同的路。“默頓命題”之不能解釋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正是中國道路有別于西方道路之一例。
一、什么是“默頓命題”
默頓在《17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中提出,英格蘭的清教對于17世紀英格蘭科學的興起發(fā)揮了積極作用。這種積極作用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為“清教激勵科學”,清教把科學提高到智識追求的頂峰,賦予科學研究以宗教意義,改善了科學生長的文化和輿論環(huán)境,引起了英國社會對科學的廣泛興趣;二為“清教徒偏愛從事科學”,清教徒偏愛科學研究,更樂于把它作為自己的職業(yè)。默頓的這一觀點明顯受到了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啟發(fā)??偠灾坝汕褰讨髁x促成的正統(tǒng)價值體系于無意之中增進了現(xiàn)代科學”——這就形成了“默頓命題”的基本涵義[2]。
二、鴉片戰(zhàn)爭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型之路
17世紀英格蘭科學文化的形成大致可以對應于中國的19世紀后半葉,即鴉片戰(zhàn)爭之后。
1840年代之前的明清時期,雖然也有來華傳教士的活動和西洋“格致學”的傳播,但影響范圍極其有限,且基本以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邏輯推理為主,還不是培根式的實驗科學。當時整個中國的文化輿論環(huán)境還被儒家傳統(tǒng)所統(tǒng)治,文化的特點是靜觀的、沉思的、冥想的,或說是東方式的。學者們重視古典文獻、道德修養(yǎng)和“王道”政治理想,忽視技藝、實驗和自然科學。學者們的核心信念是“學而優(yōu)則仕”,對自然界的探究僅零星見于個別筆記;更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圣賢教訓,“坐而論道”成為士大夫階層的特質。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提出要廣泛的收集、整理和分析自然,進而發(fā)展出“分科科學”和博物學傳統(tǒng):大量采集自然界中的標本并進行分類和研究(在中世紀仍然沒有中斷)。而在儒家中國,博物學只能對應到中醫(yī)的草藥采集(如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但醫(yī)生群體當時并不屬于學者、精英圈子,地位不高(宋代學者-精英圈子中流行一時的“金石學”在形式上接近于博物學,但他們看重的主要是其文學價值而非科學價值[3])。明代大學者王陽明“格竹子”的事跡生動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儒家對自然物體的態(tài)度:王氏為驗證朱熹“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之說,親格院中竹子三天三夜,未得一理,于是放棄理學,創(chuàng)立心學,不著于物,直指人心,見心即見理。
真正打破這一局面的是1840年代的鴉片戰(zhàn)爭。由鴉片戰(zhàn)爭開啟的西方文明入侵極大地震撼了中國的知識界,使得學者、精英階層被迫對自己的一些立場進行改變,他們在西方武力的逼迫下逐漸從認為西洋技藝“奇技淫巧”轉變?yōu)榘押笳弋斪髯詮姼粐g(然而傳統(tǒng)文化的慣性產生了頑強的抵制,乃至在洋務運動時期大多數學者、官僚所持的仍是“中體西用”說,不肯把西洋科技上升到能與傳統(tǒng)“圣賢之學”相比肩的地位)。標志著傳統(tǒng)知識的地位被西方自然科學所取代的重要事件是1905年前后的廢除科舉事件(1905年9月袁世凱、張之洞等上奏請廢科舉,至1906年正式廢除),此后學習傳統(tǒng)儒術的學者們徹底失去了靠掌握四書五經來晉升仕途的機會,反之,效法西洋科學與技藝的新式學堂興起了。值得注意的是,廢除科舉與1905年的五大臣出洋考察相前后,而后者作為清朝歷史上最高級別的官員出國訪問無疑顯示了滿清當局對西方器具和制度的重視(五大臣中為首的載澤被封“鎮(zhèn)國公”,其妻為光緒皇后隆裕的姐妹,是一位深得慈禧信任的皇室親貴,出洋后被外國報紙稱為“親王殿下”)。
筆者認為,把“鴉片戰(zhàn)爭”作為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的開端和標志是非常妥當的:“鴉片”意味著中國的貿易失敗、經濟失敗;而“戰(zhàn)爭”直指中國的軍事失敗——中國近代的文化轉型正是在經濟和軍事雙重失敗的逼迫下開啟的?;蛘哒f,中國是在原有文化失效、面臨新文化沖擊的條件下被動進行的文化轉型:被迫逐漸接受和鼓勵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因此,這種轉型從一開始便具有如下特點:其一,外來性。取自外界的強制移植,而非本土自生;其二,目的性。移植之初就抱有強烈的實用心理,“師夷長技”,富國強兵;其三,集體性。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從一開始就是與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個人與集體共存亡,家與國在命運上相互捆綁)[4]。
因此,近代中國最早“開眼看世界”,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都是一批熱忱的愛國者,這與歐洲很多科學家出于個人愛好、興趣、好奇心、社會流行風氣而研究科學完全不同(與17世紀英格蘭的清教科學家們從事研究的原因也完全不同)。在歐洲,往往是少數科學家先進行個體性的研究,隨后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再后帶動和影響社會風氣,甚至引爆一時潮流,而整個社會的文化氛圍也最終逐漸轉型。而在中國,卻是內憂外患狠狠地刺痛了國家和國民,然后少數志士仁人開始沖破舊有藩籬,向西方列強學習先進的知識和技術,以圖抵御外侮、自強自立;他們不是在社會文化的自生轉型中從事研究、增進知識,而是在舊的社會文化突然失效下,自己先行轉型(并快速產生實用性成果),然后再強制性扭轉整個社會文化。
近代中國能夠與17世紀英格蘭的清教徒相對應的,除了先進知識分子、官僚、實業(yè)家,還有與外國聯(lián)系密切的買辦階層。作為傳統(tǒng)儒生階層之外的“洋務”人士,他們在當時相當于中國的“非國教徒”。他們隨著與外國的業(yè)務和中國的沿海工商業(yè)發(fā)展起來,具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生性。他們有自己的新文化、新生活方式,不少人將子女送到歐美留學,他們在東南沿海的城市中形成了自己最集中的聚落。那么,19世紀后半葉的中國買辦階層是否發(fā)揮了默頓所述17世紀英格蘭清教徒的作用呢?
筆者認為,近代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官僚、實業(yè)家及沿海城市的買辦,無可置疑地促進了中國新興工業(yè)革命的發(fā)生,并塑造了中國新生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但由于他們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與中國的其它部分脫節(jié)的,因此,他們能夠產生的影響極為有限。在近代中國,工廠、企業(yè)和銀行幾乎都限制在東南沿海及個別內陸省會城市,且我國的工業(yè)和金融實際一直沒有擺脫西方列強的附庸地位;重工業(yè)非常落后,一直到1949年,中國仍是農業(yè)絕對為主的國家,農民占據了最大多數的人口,廣袤的內地和農村并沒有受到沿海新工業(yè)和新生活方式的太多影響。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條件下,中國沒有完成工業(yè)革命的任務??茖W革命也長路漫漫,科學知識基本局限于少數有文化的群體中(1949年時多數中國人依然是文盲)。中國的工業(yè)革命實際上是在1949年成立了新中國之后才完成的。
三、中國科學文化的最終形成
新中國成立后,吸取近代中國“落后就要挨打”的教訓,自覺主動地發(fā)展科學和工業(yè),將之視作關系國家命運的頭等大事之一。這個時期推進科學革命和工業(yè)革命的,仍然不是如17世紀英格蘭清教徒那樣是個體學者或民間團體,而是有組織的國家力量:推進科學革命的是國家主持的各科研院所和高校(各“單位”),而推進工業(yè)革命的是國家經營的各種企業(yè)和工廠(包括“一五”計劃中蘇聯(lián)援助的各大工業(yè)項目)?!翱茖W”被確立為全社會的最高價值之一(“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而科學家也成為全社會廣受尊敬的職業(yè)。在此期間,國家不但組織了體制化的研究院所,還完成了一項項重大科技突破(如結晶牛胰島素、青蒿素、兩彈一星、雜交水稻),終于在70年代末建成基本完整的工業(yè)體系,成為工業(yè)國。從1949年到1979年,國家科研隊伍取代民間科學家成為科學進步的主要推動者,承擔了類似于17世紀英格蘭清教徒的使命;而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就承擔了類似清教(或“非國教”)在17世紀英格蘭的作用。
改革開放后,國家逐步放開高校及科研院所的科研自主權,科學界開始出現(xiàn)國家-民間雙線并行、雙力推動的局面。經過百年滄桑,對科學和工業(yè)的重視已經成了全社會的普遍共識和基本價值,科學的體制化也已經完成,中國已經不存在17世紀英格蘭那樣的歷史任務了。
結語
默頓在《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中曾分析了17世紀英格蘭清教所具備的幾個特征,從而為科學的產生準備了適宜的條件:第一,清教教義強調功利主義,用事業(yè)上的成就來“贊頌上帝”;第二,清教教義強調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形成了適合科學發(fā)展的精神氣質;第三,清教教義強調世俗主義,為科學的發(fā)展打開了缺口;第四,清教教義存在著與科學共同的假設,“二者中都存在著那種不受質疑的基礎性假設,以它為基礎, 整個體系便通過理性和經驗的應用而建立起來了”[5]。
“默頓命題”所以成為經典,在于它清晰描繪了17世紀英格蘭清教文化對于近代科學在英國興起所發(fā)揮的微妙作用,糾正了對一些問題長期存在的認識偏差。但是,“默頓命題”的適用條件是17世紀的英格蘭,或工業(yè)革命前的西方。對中國來說,傳統(tǒng)的宗教文化非但沒有起到為培育科學文化提供養(yǎng)料的作用,反而對中國科學和工業(yè)的進步造成了巨大的阻礙(這成為了產生“李約瑟問題”的原因之一);近代中國興起的實業(yè)家、買辦群體也沒有承擔得起改變整個中國文化環(huán)境的任務。中國由古代文化向科學文化的轉型,并非自生自長,而是在外力壓迫下被動進行的;這種轉型從一開始便是集體行為,將個人的科學研究與國家、民族的興衰存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結束戰(zhàn)亂、實現(xiàn)統(tǒng)一后,新中國依靠社會主義制度、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集中國家力量進行了科學革命和工業(yè)化,以自己的特殊方式完成了在全社會建立科學文化的任務,走出了一條不同于西方模式的道路。
參考文獻:
[1]郭治謙,劉崇俊.科學與宗教的聯(lián)姻: 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重溫“默頓命題”[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9).
[2]代洪寶.默頓命題研究綜述[J].承德民族師專學報,2010(5).
[3]完白泉.宋代金石學的形成與發(fā)展[J].東方收藏,2018(8).
[4]鐘月.鴉片戰(zhàn)爭后西學觀念的形成及影響[J].林區(qū)教學,2017(1).
[5][美]默頓.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作者簡介:
高翊凱(1993—),男,山西忻州人,助教,哲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及馬克思主義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