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亞蕓
父親剛記事的時候,我爺爺就離世了,他只好與
我奶奶相依為命。
我奶奶因為出身于“富農(nóng)”家庭,被一再批斗,受到百般羞辱。一次,奶奶在遭到一頓拳打腳踢后,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放學歸來的父親沒有看到娘親,哭得天崩地裂,生活的天徹底塌了。小小年紀的父親,生活的鏈條斷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村里的孩子恃強凌弱,父親動輒就被石子砸,被撕破衣服,還被追著喊“打他,他是富農(nóng)崽子……”被瘋狂追打的父親,總會跑到奶奶的墳頭哭,一直哭,哭到太陽偏西,山坳的鳥兒都歸巢,才落寞地回到冷清的家。
父親愈加發(fā)奮地苦讀,他發(fā)誓要離開這個村莊。70年代末,父親憑著扎實的文字功底,成為縣水電站的宣傳干事。后來,父親因工作業(yè)績出色,被調(diào)入一個河畔小鎮(zhèn)的企管會,當了會計。
深夜,我常??吹礁赣H書房里亮著燈,他瘦削的剪影投在窗戶上,在無邊的黑夜里顯得那么渺小,河風吹著窗戶,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父親總是把時間排得滿滿的,白天按工作計劃辦事,常常為了收賬,騎車在江堤上跑好幾個來回。晚上一得閑他就寫新聞稿,然后投到湖北人民廣播電臺或報社。沒承想,還真的發(fā)表了好多,那時候,一篇稿子通常只有幾毛錢的稿費,只有一次,寫了個長篇,居然收到了五元稿費!一高興,父親買來了一瓶“紅高粱”,一碟花生米,犒勞自己,喝得臉紅紅的。
父親和我們姊妹倆相處的時間很少,即便閑著,對我們姊妹談的主題永遠是:要努力,別浪費時間。耳朵差不多聽起了繭子,但我們必須得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因為父親有一個殺手锏——“啄栗子”。如果我們犯了錯誤,“咚”的一聲,“栗子”就敲到了頭上,父親的“栗子”,常常震得我的頭“嗡嗡”地響。我和妹妹都很怕他,一見到父親回家,都乖乖地趴到桌子上。
到80年代末期,鄉(xiāng)鎮(zhèn)小企業(yè)漸漸衰落,企管會解體,父親失業(yè)了。習慣忙碌的父親感覺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無邊的落寞與失意如潮水般涌來,他變得異常煩躁不安,常常一個人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搓著手,整個上午都在長吁短嘆,不時自言自語:“該怎么辦呢?”父親買來了很多報紙,《湖北日報》《黃岡日報》《參考消息》……天天著急地找著什么。我猜到了他的心思:“爸爸,你都快60歲了,出去打工,根本競爭不過年輕人的?!薄跋拐f什么,我看報,看報?!备赣H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著他的搜覓。
沒想到,一個電話改變了父親退休后的生活。在北京的堂兄聯(lián)系到了一個私營企業(yè),要招聘會計。父親馬不停蹄地去應聘了,結(jié)果竟然聘上了。父親在北方打拼將近十年了。年逾花甲的他,每一年春節(jié)匆匆與家人團聚,又匆匆背著沉重的行囊踏上北上的列車,年年歲歲,奔波在一個陌生的大都市。
年歲漸長,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已經(jīng)診斷出有腦梗、腦萎縮等疾病,但固執(zhí)的他,仍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著,拼命地旋轉(zhuǎn)。人終究敵不過歲月,那一年父親病倒了,曾經(jīng)英俊的面龐被黑豆般的大大小小的皰疹侵占,臉色蠟黃,眼神渾濁無光。他無力地倒在病榻上,卻不斷地揮手讓我站遠點兒,怕傳染到我。想到辛苦一輩子的父親,而今如此頹唐,我心里涌起一陣酸酸、澀澀的味道。
今年春節(jié),我與愛人一起回到娘家,看到父親正坐在二樓陽臺上,那兒是父親的領地,一張長條桌,上面擺滿了各種報紙、雜志,還有信紙,另外有一張單子,記錄了很多二胡、戲劇的曲名,什么《二泉映月》《賽馬》《河水清清》,等等。父親偶爾看看書或練練字,聽聽音樂,打發(fā)閑暇時光,這應該是父親晚年最好的樣子了。
夕陽下,我獨自漫步在小鎮(zhèn)的長堤上,這條路,父親無數(shù)次地踏過、跌倒過。河水滔滔,翻滾著起伏的波浪,多少年了,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凝視這條河,似乎聽到了它漸趨平穩(wěn)的呼吸……
責任編輯: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