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鄭娟

這個下午，我坐臥難安，手里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幾次拿起又放下，睡也睡不著，新煮的茶湯也少了味道。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令我期待的午后時光，眼看著在我的焦慮中一點點兒流失。窗上暗了下來，樹影兒不見了，屋外的蟬鳴也息聲于天地。望著四四方方的窗口，不知怎的，我又感嘆起了沒人可以逃脫的命運。

他死了，車禍死了。他，男，五十歲左右，身高一米七，光頭，很瘦，四分之一的頭骨下陷，據(jù)說是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車禍中，開顱手術(shù)所致。雖保住了性命，卻使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失去了天生的智商，之后過起了非正常人的生活。每天穿著一些不合年紀的衣服，比如繃緊雙腿的牛仔褲，或者花色艷麗的上衣，經(jīng)常一個人踅旋在我們村子周圍，走走停停，對著一陣空刮的風，可呆立半天不動。沒人和他溝通，因為他的語言很難聽懂，像是從鼻子里哼哼，含混不清，說得多了，似乎感覺他還不耐煩，一副脾氣不好的樣子。

有一次，我在家門口侍弄花草，他穿著花衣裳，邁著內(nèi)八字，晃晃悠悠走來了，走到我跟前，也不說話。我看他，他卻不看我，半天嘟囔了句：什么玩意兒！嘿，我有點兒生氣，你怎么可以罵人呢？但我不能和他一般見識，更不能去和他對峙，于是，低頭繼續(xù)做我的事兒。差不多快到一半兒的時候，他似乎實在看不下去了，一邊走開，一邊歪著頭，又罵罵咧咧著什么玩意兒！我為這個毫無由頭的毀謗懊惱，心情跌落，我想，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人都愿意聽到美好的詞語。

可是，不過一會兒，他又來了，步子似乎比之前要快些，在他的手里，一左一右地掂著兩個漂亮的青瓷的花盆，里面種著君子蘭。他幾步走到我面前，將那兩個高大上的東西，“咣當”一下就放在我的盆栽旁邊，嘴里依然絮絮叨叨著什么玩意兒，什么玩意兒！不過，此刻，我懂了。之后，在我的院里，就多了兩盆君子蘭。

昨日中午，我外出回到家中，進門愛人就神秘地對著我笑，看我不解的樣子，他指了指廚房一角，原來那兒躺著一把綠油油的大蔥，葉肥稈壯，足足有一大把。“咦，哪來的？”“他給的！回來路上遇到了，人家把手里的一大半都給了我！”“真是劫富濟貧?。　薄熬瓦@，還有人不要呢！惹得人家哭半天?！蔽覀兌贾溃@些東西指不定又是他在誰的地頭“順手牽羊”弄來的。這些年，前后左右的鄰居，大家多多少少的都接受過這種特殊的給予，比如，一把花椒啊，幾個青果子等。最初，有人嫌棄他的東西不干凈，拒絕接受，可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的舉動，他就會咧著嘴巴哭半天。后來，我們慢慢明白，命運雖然讓他喪失了勞動力和正常人的思維，但他依然懂得維護朋友之間的情感，依然有著一顆充滿愛意的心腸，盡管他的世界是無奈的，是孤獨的，可他人心向善的能力依然完好保存著，并且以他最直接透明的方式，向身邊的人傳遞著，表達著。可，就是這樣一個殘缺的生命，老天也不能容他長存，就在當天下午，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生命。

聽到這個消息，實在讓人難以置信。怎么又是一場車禍呢？！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給原本陰沉的天空，多了一些灰蒙蒙的凝重。我能做些什么呢？我駕車走向他出事的路口，靠邊靜靜停了下來，看著那里的車流行人來來往往，沒有發(fā)覺任何的異常，地面上也沒有看到剎車撞擊或者血液的痕跡，像一場清風掃過，干干凈凈，可你怎么就能在此丟了性命呢？我一路回到家中，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著，往日他一個人悠悠蕩蕩，自說自話的樣子，但也想起了，此刻他已冥衣停放，再無聲息了。墻角的蔥，水汪汪地綠著，靜靜地躺著，仿佛還帶著他的言語和溫度，簡單、至純。

哪怕這一生是殘缺的，是卑微的，也在為他的存在發(fā)揮著作用，畢竟，這人熬一世，誰不是個苦蟲呢？我和愛人商量，把這些不平常的蔥苗，趕黑兒栽進了門前肥厚的土地，希望它們長大，使對他的情誼得以延續(xù)。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