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艷

我對著鏡子卻看不到：姑讓我低頭，腦后的頭發(fā)剪了又剪;又讓我抬頭，閉眼，額前的劉海兒修了又修。墻上貼的那張眼保健操的宣傳畫上，有一個有著整齊的劉海兒娃娃頭的漂亮小女孩兒。姑瞄了又瞄，照著修了又修。姑也不想想，單憑剪頭發(fā)就能把侄女剪成那樣兒呀！不知是滿意了，還是泄氣了，姑終于停下來了。

我回家，姑留我，我執(zhí)意回家，姑執(zhí)意留，說：“馬上做飯，吃了就讓走?！彼奈鍤q的小表弟機(jī)靈，把我推到炕沿邊上，正對著“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鏡子：“燕姐，你待著，我燒火，很快的?！惫谜f：“看看！都想讓你吃飯，別走了，我做飯去?！?/p>

陽光，亮亮地射進(jìn)屋里，暖暖的;墻上的小女孩兒甜美地笑著，乖巧又漂亮。煙火味兒、熗蔥花的香味兒從外屋飄來。我掀門簾出去，煙霧彌漫。表弟坐著小板凳，很嚴(yán)肅地向灶膛里塞柴火，十分賣力。臉上滿是煙塵和嗆出的眼淚。最暖人間煙火氣呀！

早早吃完飯，姑包了兩個玉米窩頭讓拿著。我興沖沖地回家，打遠(yuǎn)兒望見抱柴火的娘，便高舉著窩頭喊：“娘！娘！姑給了玉米窩頭?！蔽壹业挠衩祝唤飺Q一斤一兩高粱，都被爹拿到集上換了。

下午去姑家，姑攔著吃晚飯。知道拗不過，只是爹娘又要回來再做飯了。吃了，玩了，左攔右攔，還不讓走，我就走。姑生氣：“走吧?！蔽异?，但是太想回家了。姑留不住，姑父留不住，“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鏡子也留不住。讓那個有著甜美笑容的小女孩兒陪姑吧。姑父追出來，拽著我的手，蹲下來跟我說：“別走了，你看！你姑不想讓你走，都哭了……”沒辦法，留下吧。

姑真愛哭。那次我和弟弟病了，衛(wèi)生院上班的姑父給打針，姑也來了。我膽小，又怕疼，看見姑父打開紅十字藥箱，就哇哇大哭，姑就抱著我掉眼淚。弟弟又哭，姑就抱著我倆哭?？薜梦夷涿睿糜譀]挨針，哭什么呀？我眨巴著眼不哭了，看姑姑哭……

跟姑在村縫紉社上班的，還有個知青姑姑。姑跟她聊天說，出工時，抱著我去等隊長派活兒，嬸子大娘的，誰家熘了北瓜，就說：“燕兒！吃北瓜去啊。”我便伸手讓人家抱走。惹得一奶奶羨慕：“俺孫子長得挺出息的，怎么俺們孫子就沒人搭理呢？”姑說著，眼里流著淚，又咧著嘴笑。惹得那知青姑姑對我憐愛不已。送我一件咖啡色、小圓領(lǐng)兒、前胸有皺褶的衣服。我可愛穿了，比伙伴們的大紅大綠好看多啦！

姑有時候哭著笑，有時候又笑著哭。

這不，大冷的天，又回家了。我和弟弟在炕上玩兒呢，冬天，腳丫子冰涼。娘忙著做我們的棉鞋。讓我們把腳伸被臥卷兒底下。

姑燒了水端進(jìn)來，熱氣騰騰的，招呼我坐到炕沿兒上。伸過腳丫子，放入盆里，熱熱的，癢癢的，麻酥酥的。把腳脖子上的皴搓了又搓，水涼了又放點兒熱水，搓得渾身暖和。姑問：“什么東西越洗越臟？”我拍著腦門兒，想啊想啊，想不出來，轉(zhuǎn)頭問弟弟。姑說：“水呀，你看看這水！行啦，玩兒去吧?！蔽乙婚镛A跑炕頭了，刨娘的針線笸籮，想找塊兒新的小花布縫扔包……玻璃窗上冰花，慢慢融化，窗臺上有一片水漬……弟弟哇哇大哭起來，我們都嚇一跳。弟弟閉著眼，咧著嘴，指著姑：“你……你……你給俺……洗……洗白了……”“哈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娘笑著說：“這傻小子??！”姑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去外村上初中，姑和帶我上學(xué)的民姐都過來送我。姑還給我?guī)Я艘话咽嶙?，一把很厚實的綠色塑料梳子（以后多年，我一直帶在身邊）。看著姑淚汪汪的眼，弄得我心里凄凄惶惶的。

如果這篇文章讓姑看到了，又會招惹多少眼淚！罪過??！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