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鑰匙

老李一天都離不開故事。他年輕的時候曾周游四方，腿腳不再靈便了之后，便干脆在離“故事城”最近的鎮(zhèn)子里租了個小房子住下來。

聽故事就像人睡醒了要睜開眼睛一樣，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故事城不大，是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城門兩側(cè)高高的塔樓之上，一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玻璃沙漏，里面盛滿了沙漠里顆粒碩大的沙粒；而另一邊是一尊古銅老鐘。當?shù)谝豢|晨光照射進塔樓，兩位體格健碩的計時官便合力擺動鐘杵，隨著“當當當”的聲響，巨大的沙漏中沙粒緩緩落下，昭示著一天的開始。城門緩緩打開，早就等候在門外的人們魚貫而入，各自尋找自己滿意的“故事人”。

故事城只做一種生意：講故事。誰也說不清，這個沙漠中的孤城是何時出現(xiàn)的。傳言講故事的都是些奇人異士，還有幡然醒悟決定退隱江湖的歹人強盜。這些人的故事，自然曲折離奇，精彩紛呈。

老李抿了一下嘴唇，皺起眉頭朝明晃晃的太陽瞅了一眼。“這一天天跟著了火一樣，早晚人都要烤熟了?！彼彀凸緡佒?，手里磨得溜光的拐杖像小雞吃米一般，一寸寸地點在逐漸灼熱起來的沙地上。這座沙漠中的孤城，太陽剛露出臉，便燥熱得要命。

雖是城門乍開，但城里的各路故事人早已經(jīng)擺好攤位。他們口吐蓮花，有的聲淚俱下，有的配合動作和道具，還有的干脆搭起高臺，幾個故事人合伙來一場集體表演。這些故事人個個身懷絕技，動物們的對話，貓的舞蹈，露珠落下草尖，星星天上眨眼，甚至連喝醉酒驢子的叫聲都能惟妙惟肖地表演。僅僅是表演還不夠，他們有本事讓聽眾完全進入到故事里。

在故事城，司空見慣的景象就是聽歡樂故事的聽眾捂著肚子在沙地上笑得滾來滾去，聽悲傷故事的聽眾眼淚鼻涕橫流；有些聽眾在街道上像見了鬼一樣地狂奔，有些聽眾則怒不可遏，邊聽邊氣得咬牙切齒，脖子上青筋鼓得像小饅頭。如果你認為這一切都是故事人用技巧營造出來的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樓一樣的幻覺，那就大錯特錯了。聽眾們會在太陽地里莫名被故事里的大雨淋濕了衣服，那些追求刺激故事的旅人會被猛獸抓傷手臂……

“來聽一個雪國的故事吧。保管你聽完身上像鋪滿了冰碴子——透心涼?！?/p>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修長、五官分明的男人。老李是這里的?？?，知道他曾經(jīng)在極寒的北國雪鄉(xiāng)狩獵，而他要講的就是狩獵冰熊和雪狼的故事。這個故事他前年聽過，他記得那天聽完之后渾身直冒冷汗，愣是在太陽底下站了半天也沒暖熱身子。

老李朝他擺了擺手，點頭笑了笑。

這是些訓(xùn)練有素的故事人，故事里的真真假假從來無人知曉。不過這些對聽故事的人來說并不重要，他們只是慕名而來享受一個故事而已。那些在現(xiàn)實中無法品味的欣喜，不能體會的苦痛，以及生活中似乎永遠可望不可及的地方，都可以在故事城中找到答案。這也正是故事城的魅力所在。體驗不同的人生滋味，對有限的生命來說，不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嗎？

老李拐彎摸巷，輕車熟路地朝城門的斜對角走了過去。那個他追尋的故事人就在那兒，故事城最偏僻的故事巷子里。在這里經(jīng)營講故事生意的人多是沒什么顧客的主。多數(shù)人就像在例行公事一樣講著一些道聽途說、不咸不淡的故事。偶爾有聽眾駐足，但旋即又搖搖頭走開了。他要找的故事人在巷子的盡頭，平日里走到這里的人本來就少，能走到巷子盡頭的更是寥寥無幾。

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老李精神振奮，腳下的步伐也變得輕快起來。他如同在趕赴一場默契的約會，必須準時出現(xiàn)，并坐在甚至還保留著他昨天體溫的凳子上。

那個講故事的人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薄薄的黑紗順著斗笠的邊檐垂下來。她坐在一個古色古香的高背椅子上，面前橫著一架同樣被歲月洗禮多年的古箏。見有聽眾前來，她便調(diào)了下弦，似蜻蜓點水般輕盈地撥弄出一陣陣似細雨敲打芭蕉的聲音。那聲音悠揚奇特，乍聽上去空靈遙遠，靜聽卻猶在耳畔。老李知道這是故事人在向他問候，便回了禮，彎身坐在凳子上。

“還聽……那個故事？”故事人的聲音穿過了黑紗和燥熱的空氣清晰地傳到了老李的耳朵里。

“嗯，我就愛聽那個故事?！崩侠钕駛€渴望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樣，語氣里的喜悅和急切暴露無遺，“你講幾遍，我就聽幾遍?！?/p>

這個故事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甚至可以原封不動地復(fù)述出來。但他從故事人嘴巴里，每次都能聽出不一樣的味道來。這就像在一道平淡無奇的菜里加上了一點點特殊的調(diào)味劑一般，讓人踏實又欣喜。而且只有他一個聽眾的緣故，他更能夠不被打擾地自由徜徉在故事中。

他喜歡這種獨自擁有一個故事的感覺?；蛟S是上了年紀的原因，他不再留戀于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故事，也無暇欣賞那些讓人哈哈一笑的輕松故事。生命里的喜怒哀樂他早都真實地經(jīng)歷過了。他更喜歡這種云淡風(fēng)輕的恬靜和美好。

故事人沉吟片刻，手指再次撥動古箏，和著曲子，緩緩道出她心中的故事。

故事講的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探險家，他從年輕就立志要游歷四方。他征服了最高的山峰，跨過了最遠的海洋，徒步穿越了荒無人煙的沙漠。他很快成了世人追捧、稱頌的偶像。

老李最喜歡這一段故事。每次聽到這里，他都會進入故事和那個探險家融為一體。故事里的他不再是步履蹣跚、身體佝僂、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而是一個渾身有使不完的精力的帥小伙。他風(fēng)餐露宿，不斷享受著大自然臣服在他腳下的成就感，接受世人的膜拜和稱頌。

在成家之后，他并沒有因此停下自己遠行的腳步。在女兒三歲的時候，他不顧妻子的反對，獨自帶著女兒再次踏上冒險的征程。他要讓女兒傳承自己的勇氣和技藝，成為萬眾矚目、比他還要偉大的探險家。

聽到這里的時候，老李下意識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故事會讓他心里難過至極。

有一次，探險家和女兒在沙漠營地休息，月夜里，陡然興起了一陣劇烈的沙塵暴。那沙塵暴轉(zhuǎn)瞬間就吞噬了天地星辰，四周像凝固的黑色琥珀，把他如琥珀中的小蟲一樣禁錮在其中。等月亮再次在沙漠上空浮現(xiàn)時，探險家哪里還尋得著女兒的身影？

他懊悔不已，請世上最好的畫師復(fù)制出女兒的樣貌，并重金聘請各路江湖能人四處尋找失蹤的女兒。他的足跡當然也幾乎踏遍了人世間的每一寸土地。

沙漠中的風(fēng)沙很可能早就把女兒掩埋進深不見底的沙海里，也有可能卷起她年幼輕盈的身軀，把她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拋撒到了世界上的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里。他努力強迫自己去相信后者。

“這里……”老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打斷了故事人的講述，“故事還不夠精彩。我聽說那些能卷走人的沙塵，都有十二張不同的臉孔。如果看到它歡樂的面孔就沒事，探險家和女兒一定遇見了心情不好的沙塵。它們咆哮著發(fā)出怒吼，吞噬掉一切?！?/p>

老李平日里寡言少語，只有在傾聽探險家的故事的時候才會重新喚起講話的欲望。

“如果不能講出精彩的故事，要走出這條巷子可不容易啊?！崩侠詈眯牡亟ㄗh說，“故事城里的頭號故事人——趙錢孫，總是靈感不斷，故事新穎，一張嘴就能絲毫不差地把他故事里想要傳遞出來的畫面送到聽眾面前。光這些當然不夠，他還是一個精通蟲語的藝術(shù)家。在他身后擺放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的顏色各不相同，每一個箱子里都飼養(yǎng)著不同的飛蟲。這些蟲兒就像他的手臂一樣聽他驅(qū)使，他邊講故事，這些飛蟲邊在高臺上空擺出和故事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圖案，讓看客大呼過癮，驚掉別人的下巴也不足為怪?！?/p>

講故事的人停下來，像是在仔細品讀老李所說的故事。

“還有，沙漠中遍布移動的沙丘，傳說里面躲藏著一些沙漠精靈。他們和風(fēng)一伙，偷偷跟蹤沙漠中的旅者，只等旅人們在沙礫上熟睡之后，攫取他們隨身攜帶的財物。他們喜歡所有亮閃閃的東西，會認為那些都和星星有關(guān)?！崩侠畎言缇拖牒玫那楣?jié)告訴了故事人。他認為這樣的情節(jié)才夠噱頭，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前來捧場。

“他們把探險家的指南針和裝備偷竊一空，讓他在沙漠中變成了聾子和瞎子。探險家跌跌撞撞，失神落魄地在荒漠上游蕩，喉嚨里像野獸一樣不停地發(fā)出嗚嗚的吼聲。他的嗓音已經(jīng)因為極度缺水而嘶啞，那嗚嗚的吼聲就是一聲聲喊著女兒的名字……”老李被自己腦海中的情景擊潰，一屁股從凳子上跌落下來。一滴渾濁的淚珠，隨著他身體的晃動滾落在干涸的地面上。

故事人慌忙起身，上前扶起老人坐好。她的身軀微微地抖動著，似乎因為聽見了如此精彩的故事而激動不已。良久，她又繼續(xù)講道：

很多年過去了，探險家的妻子因為終年思念女兒而郁郁成疾，最后在痛苦和絕望中離開了人世。

故事里的主人公孑然一身，他散盡家產(chǎn)最終也無法找回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最后他身無分文，衣衫襤褸，獨自走向了大漠的深處。從那以后，世人再也沒有這個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探險家的任何消息。有傳言說，他走進沙漠就是為了和女兒當年一樣，消逝在沙塵中。也有人說，他思女心切，又急又悔，最后發(fā)了瘋病，到處乞討流浪為生……不過，據(jù)說他歷盡艱辛，在大海的對岸找到了已經(jīng)為人妻的女兒，父女相隔多年，終于得以團聚。

“故事的結(jié)局太多了，或許聽眾更不買賬?！崩侠铑^嘴上不經(jīng)意地自言自語，心里也一直在盤算哪個結(jié)局才是聽眾心目中最好的故事。悲劇會讓聽眾唏噓不已，太完美的結(jié)局又會感覺不真實，如果留下懸念讓聽眾自己揣摩，他們又會認為故事不夠清晰。但是，這個故事就是吸引著他一遍遍地聽著，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進入探險家的世界。

其實，故事也挑人。就像人們會選擇他們鐘愛的故事一樣，遇見合適的聽眾，即使情節(jié)平淡，甚至聽上去毫無新意的故事都努力煥發(fā)神采，讓講述者說出一股獨特的味道出來。真正喜歡和欣賞這個故事的人會被深深地吸引和打動，甚至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所以，決定故事好壞的往往不單是在于講述者。

老李喜歡這個故事，并且他確定這個故事也喜歡他。不然，他每天聽同樣的故事早就該厭倦了吧？

“關(guān)于故事的第三種傳言……”老李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緩，“是探險家的年少輕狂，親手把女兒送上了陌路。他內(nèi)心必定懊惱、悔恨，即使面對女兒也不會有臉相認吧？就算他想認，女兒也未必接受這個愛慕虛名勝過妻子和女兒的父親……所以，這個結(jié)尾是最難以讓聽眾信服的吧？”

講故事的人并沒有否定老李的觀點，自顧自地說：

年邁的探險家，在大海的對岸尋得了女兒的蹤跡。他靠在貨輪上干最臟最累的活才得以打動船長，同意帶上他漂洋過海。

老李隨著故事，來到了一座海邊的房子前。這是一座大大小小的石頭搭建起來的房子，外墻上涂成大塊大塊的淡藍色。他的內(nèi)心激動、糾結(jié)、虧欠、忐忑，還有更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今天天氣很好，深藍色的海面，海灣里停泊著白色的帆船，成群的海鳥鑲嵌在海天之間。彎彎長長的海岸線，猶如巨大的臂膀，輕輕呵護著寧靜的漁村。在老李猶豫的工夫，棕色的木門拉開了，門后站著一位女孩，神態(tài)和探險家去世的妻子十分相似。他心里確定眼前就是他日夜思念、找尋了大半輩子的女兒，可雙腿褲管里就像灌滿了鉛塊，一步也挪動不得……

“我還是認為探險家不會鼓起勇氣和女兒相認。”老李生怕故事人會最終認可這個結(jié)局一樣，一下子打斷了講故事的人。他依然倔強地重復(fù)自己的觀點，認為這樣的故事是不真實的，不會有人愿意來聽。“而且女兒也不會原諒探險家，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p>

他和探險家之間有某種奇怪的聯(lián)系。他總是隨著故事化身探險家，逐一化解探險家在故事中面臨的那一個又一個的難題?；蛘邇A盡他的想象力，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有趣、動人，變得更加出彩，讓躲在黑紗后面的女孩可以和趙錢孫一樣在廣場中心開講。這一切是他日趨老邁的身體里唯一還能夠帶給他無限慰藉的事情了。

“在探險家的故事里，或許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不負責(zé)任的父親?！惫适氯肆瞄_面紗，一字一頓地朝老李說道，“可是在他女兒的故事里，他未必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呀?！彼劬﹂W爍著光芒，而面容是如此似曾相識，也許這也是老李愿意來傾聽她講故事的原因之一吧。

古箏聲繼續(xù)響起，那聲音好似小舟行駛在急流險灘。而故事繼續(xù)從面紗后面和著樂聲響起來。

站在大海對岸的女兒面前，探險家百感交集。他曾跨過千山萬水，可眼下這短短幾米的距離，好像足以耗盡他的一生……

“當——當——當！”故事城城樓上的那口大鐘沉悶地發(fā)出三聲巨響。

老李奮力地從故事中掙脫出來。他身上依然帶著大海對岸海風(fēng)的味道，而那張滿是滄桑的面頰上老淚縱橫。他扶著凳子顫巍巍地起身。他知道這三響，是提醒來故事城的人們該趕緊步出城門了。

城樓上巨大的沙漏里還有些許殘沙在輕輕地滑落。所有人必須趕在沙漏最后一粒沙子落下之前離開，這是故事城里的規(guī)矩。不知不覺間，老李一天的光景又要在故事里結(jié)束了。

老人直了直身子，捶了捶酸疼的腰身。他朝講故事的女人遞出兩枚銀圓，并再次禮貌性地點點頭，便輕輕地轉(zhuǎn)身，依然用拐杖點著黃沙，踩著夕陽長長的影子朝城門走去。

老人隨著興奮不已、依然沉浸在故事中的人流步出故事城外。

講故事的女人接過銀幣時，手腕上那枚鮮紅的朱砂色胎記像一尾小魚跳進了老人的眼眶里。他認得那獨一無二的胎記。三年前，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感嘆命運跟他開了一個過于沉重的玩笑。女兒就在眼前，他卻仍然沒有做好和女兒相認的準備。在心里他始終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也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這比他年輕的時候，涉足那個傳言中能夠吞噬一切的死亡沼澤還需要更大的勇氣。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鼓起勇氣想要和女兒相認，但是，他現(xiàn)在已是風(fēng)燭殘年。跟著女兒豈不是拖累了她？更何況，故事城絕不允許除了故事人之外的人在這里生活。

不過，他堅信每天來看看女兒，并且把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通過聽故事的方式慢慢交給女兒，才是目前對女兒最好的方式。只是，在故事和現(xiàn)實之間，他越來越笨重的思維經(jīng)常無法分清它們的界限。

他的眼淚終于開始聚集，仿佛是為了承載那條紅色的小魚兒。

走出城門的人們，朝四面八方有說有笑地消散開去。老李一直走出去很遠很遠，才鼓起勇氣再次回望這座沙漠中的孤城。不過，此時大風(fēng)卷起了一陣黃沙，視線里哪里還有故事城的半點影子？

老人趕明日還會來繼續(xù)買一段故事，那個他共同參與和完善的故事。至于這個故事最終的結(jié)局，他還沒有在頭腦里理出思路，找到正確的方向。

此刻的故事城內(nèi)，講故事的女孩取下斗笠，她怔怔地望著手心里的銀圓。這位聽故事的老者，對這個故事的癡迷總讓她感動又迷惑不解。

她決心明天要給老李講一個關(guān)于她自己的故事，一個三歲的時候就在沙漠里失蹤的女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