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平林初之輔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文論家,中國譯者對其文章的取舍充分反映出中國現代文論建構過程中譯介日本文論的動機。從選材標準來看,其譯介動機包括了話語權驅動、理論建構驅動和索引驅動。在中國現代文論建構中,日本文論譯介提出新的議題,帶來新的文學批評模式,并在話語權的爭奪中為譯者增添砝碼。
關鍵詞: 平林初之輔;文論話語;譯介動機;話語權;索引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日本文論譯介與中國現代文論話語的建構研究”(項目編號:18YJA751021)。
作者簡介:劉先飛,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日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日文學關系史、東亞概念史、翻譯史。
Title: Discourse Power, Methodology and Index: Translation of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in China
Abstract: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is a literary theorist rich in thoughts. Chinese translators choice of his articles fully reflects the motiva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ory translation in constructing their own modern literary theo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ranslation selection criteria, they are motivated by power of speech,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and index.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ry theory,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ories put forward new topics, brought about new literary criticism modes, and added weight to the translator in the struggle for the power of speech in literary theory construction.
Key words: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literary theory discourse; translation motivation; discourse power; index
Author: Liu Xianfe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of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1, China). Her research areas include history of literary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concept history of East Asia and translation history. E-mail: liuxianfei90@aliyun.com
平林初之輔(Hatsunosuke Hirabayashi)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早期的理論領袖之一。他在《文藝運動和勞動運動》(文蕓運動と労働運動)一文中首次使用了“無產階級文學(プロレタリア文學)”一詞,并在多篇文章中較為系統地闡明了無產階級文學的目的和作用。在無產階級文論之外,平林初之輔的研究領域還涉及西方思想史、法國文論、明治文學史。不僅如此,他還翻譯過自然科學著作,甚至還創(chuàng)作偵探小說。其文字明白曉暢,洞察力敏銳深邃,稱得上日本文論界一代大家。平林初之輔最活躍的時期正值中國譯介日本文論的高峰期,他也是被譯介頻次較高的日本作者之一,國內對他的譯介橫跨了他了整個批評生涯。以往研究多集中在平林初之輔對國內無產階級文藝理論的影響上,事實上,平林初之輔在無產階級文論上的立場是復雜的,國內不僅譯介了他對無產階級文論建設性的文章(《民眾藝術底理論和實際》),也譯介了批判性的文章(《政治底價值與藝術底價值》),以往研究忽視了這一復雜性。此外,國內對他的譯介也并不只是取資其無產階級文論部分,而是橫跨了除明治文學史外所有的研究領域。作為一個內涵豐富的文論家,平林初之輔提供了一個日本文論譯介的個案。本文通過分析國內譯介平林初之輔的選材標準,結合具體的歷史語境,考察譯者的譯介動機,進而觀察中國現代文論建構過程中日本文論譯介所承擔的功能和作用。
一、平林初之輔文論的發(fā)展過程
平林初之輔于1917年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英文系。早大英文系是日本研究歐洲文藝理論的前哨,文論家疊出,《早稻田文學》更是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大本營。畢業(yè)于此的平林初之輔對歐洲文藝理論的親近程度可想而知。大學畢業(yè)后,他作為法國史專家的助手工作了一年,因此嫻熟掌握法語,也為日后的法國文學研究打下基礎。1918年,他進入大和新聞社,在此期間開始發(fā)表文學批評文章并嶄露頭角。1920年,他從大和新聞社辭職,轉入世界翻譯社工作,3年后再回到早稻田大學任教。在世界翻譯社工作期間,馬克思主義在日本影響日隆,平林初之輔閱讀了大量馬克思主義書籍。
1921年,平林初之輔在《新潮》雜志發(fā)表《唯物史觀與文學》一文,開始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經濟框架來分析文學現象。平林初之輔的唯物立場出自他對自然科學的濃厚興趣,他曾經翻譯過多本自然科學著作,還曾經撰寫科普書籍《科學概論》。出于這樣的思維偏好,他對泰納的實證主義文論也有強烈的認同感,他的法國文學研究基本是圍繞泰納展開的。
在唯物史觀框架成形的同時,平林初之輔發(fā)表一系列文章闡明了無產階級文學的斗爭性。他首先指出階級斗爭的存在:“今日我們面對的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因此,我們的報刊要在階級斗爭的陣營中明確自己的位置”(平林初之輔,《無産階級の文化》106)。在此社會狀況下,知識階級應當加入被壓迫階級,共同反抗階級壓迫。如何反抗?那就是以藝術為武器:“第四階級的藝術已經被今日社會必然地決定了。既然有支配階級和被支配階級之分,它就必將作為被支配階級反抗支配階級的思想武器而誕生”(平林初之輔,《無産階級の文化》 58)。因此,文藝運動的目的不在于文藝的發(fā)展,而在于無產階級的解放:
我們要意識到,無產階級文藝運動首先是無產階級運動,然后才是文藝運動。其綱領不是文藝上的綱領,而是無產階級本身的綱領。無產階級的解放——這是無產階級文藝運動唯一的綱領。(平林初之輔,《無産階級の文化》 229)
平林初之輔對無產階級文藝的內容與形式并沒有具體深入的論述,他之所以在日本左翼文學運動前期被公認為理論領袖之一,主要就是因為他對無產階級文藝作用的明確闡述。但他始終將文藝的斗爭作用放在無產階級得到解放之前的歷史過渡時期中看待,反對將這一功能絕對化、一元化。1928年前后,青野季吉(Suekichi Aono)、藏原惟人(Korehito Kurahara)等人提出了在形式和內容上更為具體、也更為激進的無產階級文藝思想,主張一切文學作品必須對無產階級解放事業(yè)有所幫助,否則就毫無價值。平林初之輔對此提出了異議,他認為在政治價值之外,藝術價值也是一個獨立評價標準,“有必要拆解現在這種有點像混搭木工① 似的馬克思主義藝術論,將之還原為政治的部分和藝術的部分,對它們作出明明白白的界定”(平林初之輔,《文學理論の諸問題》 107)。這就是平林初之輔的“二元論”。
如果承認文藝作品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那么這事實上承認了藝術的永恒性和超越性。然而平林初之輔又一直持唯物史觀,認為一切藝術作品都是歷史的,他也一直在猛烈批評武者小路實篤等人主張的“藝術的永恒性”,認為這是一種保守的、退縮的文藝觀。這是平林初之輔身上一個隱藏的悖論。出于對自己實踐能力的懷疑,也出于這一內在的悖論,平林初之輔在 1926年左右逐漸淡出了左翼文學運動,作為早稻田大學法語系的講師,更多地專注于法國文論及明治文學史的研究?!蹲罄奈膶W方法論》(1926年)、《對明治文學的唯物史觀的考察》(1927年)、《浪漫派及自然派的評論》(1929年)、《自然主義文學的理論體系》(1929年)等著作成為他后期的代表作。1931年,平林初之輔病逝。
二、爭奪話語權的砝碼
20世紀20年代初期,中國國內無論新文學運動支持者還是保守主義研究者都在向西方尋求現代的文學理論。日本自1885年坪內逍遙發(fā)表《小說神髓》起,對西方文論的消化吸收已經積累多年,再加上國內文壇留日學生眾多,很自然地成為中國學習西方文論的中介。《小說月報》和《東方雜志》經??侨毡疚膲瘎討B(tài),從這些介紹文章來看,國內對當時日本文論的最新動態(tài)十分了解,雜志所刊登的譯介文章滯后日本不過2-3個月。在浩繁的日本文章中,各文學社團和雜志的挑選標準折射出了不同的立場和需求。
1921年11月,《小說月報》上刊載了平林初之輔的《民眾藝術底理論和實際》一文,這是平林初之輔第一篇被譯介的文章。文章指出一切文藝作品具有歷史性、社會性和階級性。所謂“藝術的永恒性”是特權階級塑造出來的,是他們麻醉民眾的手段。民眾并不缺乏藝術鑒賞能力,但是他們被資本家壓榨得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來欣賞藝術。因此,大眾藝術的問題,實質上社會改造問題。文學藝術就是無產階級爭取解放最強大的戰(zhàn)斗武器,“對于有產階級底科學藝術非用無產階級底科學藝術來對抗不可”(海晶 11)。
曉風(陳望道)在同期雜志的《日本文壇最近狀況》中道出了這篇文章的譯介背景。他首先介紹了日本文壇的社會主義風潮,指出“評論壇上平林初之輔可稱為代表者”(曉風 6),定義了平林初之輔在文壇的地位。隨后曉風提到當時日本“全體文壇所注目”的一場爭論,即武者小路實篤與平林初之輔之間的爭論,前者主張藝術具有永恒性而后者堅決反對。對于這場論爭,曉風所持立場非常清楚,他批評武者小路實篤的論點是“獨斷的態(tài)度與破碎的邏輯底結晶”,稱贊(反駁武者小路實篤的)《民眾藝術底理論和實際》“簡練而有力”,并且稱贊平林初之輔其他關于“純藝術論底無意義”“民眾藝術屬于勞動階級”、“社會應當徹底改造”等文也“雄偉廣大,美不勝收”,希望今后能夠介紹給讀者。曉風的態(tài)度代表了《小說月報》以及文學研究會的期待視野。文學研究會所主張的“為人生的文學”本身包含鮮明的社會批判傾向。茅盾在《小說月報》同年2月的文章中就主張文學的作用應當是“聲訴當代全體人類的苦痛與期望,更能代替全人類向不可知的運命做奮抗與呼吁”(茅盾 2),雖然這一主張尚未發(fā)展為“受壓迫階級爭取解放”,但從文學的功能而言,平林初之輔此文可以成為茅盾主張的呼應。
另外應當指出的是,1921年10-11月,朱自清和俞平伯先后在文學研究會的會刊《文學旬刊》上發(fā)表文章談論“民眾文學”,1922年1月,《文學旬刊》出版了一期“民眾文學的討論”??嵳耔I在刊首語中闡明了組織這場討論的動機:
我們覺得一般民眾,現在仍舊未脫舊思想的支配。(中略)要想從根本上把中國改造,似乎非先把這一班讀通俗小說的最大多數的人的腦筋先改造過不可。我們現在刊布“民眾文學的討論”,就是想把這個問題引起大家注意。(鄭振鐸 卷首語)
文學研究會對“民眾文學”的議論熱情是從改造國民出發(fā)的,這與平林初之輔改造社會的主張有所不同,但平林初之輔此文的譯介,和文學研究會推出“民眾文學”這一議題,在時間上是同步的。可以推測,《小說月報》譯介平林初之輔此文的觸發(fā)點可能有二。其一,“民眾文學”這一議題正是文學研究會的關注焦點;其二,平林初之輔與武者小路實篤之間對藝術永恒性的爭論,也是文學研究會所面臨的爭論:“為人生的文學”,還是“為藝術而藝術”?平林初之輔對文學斗爭作用的闡述有力地支持了茅盾所代表的文學研究會的立場。
七年之后,《小說月報》刊登平林初之輔《政治底價值與藝術底價值》一文的背景也與此類似。如第一節(jié)所述,這篇文章正是平林初之輔針對藏原惟人和青野季吉的駁論。在文中,平林初之輔首先肯定了一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所必須采取的立場,即反抗階級壓迫,主張文學的政治價值。但他同時指出,如果按照藏原惟人的一元論,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家甚至沒有資格批評日本的古典俳句,因為俳句中絲毫沒有與無產階級有關的意識形態(tài)。他舉出若干不含無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甚至意識形態(tài)落后的文藝作品為例,認為這些作品有著無可置疑的藝術價值。因此,他主張評價文藝作品有兩個標準:政治價值和藝術價值。
譯者胡秋原在文章末尾附上了一段簡短的說明。他對平林初之輔的介紹是“日本‘普羅文藝文藝家,也是現代評壇最重要的大師”。在渲染了平林的權威地位之后,胡秋原婉轉道出了翻譯這篇文章的目的:“我想,這樣平實的議論是值得正在從日本傳來的革命文學潮流高漲中的中國青年將文藝與社會真實關系更深思一下罷”(胡秋原 70)。此文刊出之前,胡秋原和李初梨剛就藝術價值的問題有過交鋒。李初梨及太陽社諸人對文藝功能的理解深受青野季吉和藏原惟人的影響,主張“一切的文學,都是宣傳”(李初梨 5),將工具屬性視為文學的唯一屬性。胡秋原對此不以為然,他認為以文藝宣傳主義在某些時期雖然是必要的,“但是不可忘記的,就是不要因此破壞了藝術的創(chuàng)造。所以我們只能說,‘藝術有時是宣傳,而且不可因此破壞了藝術在美學上的價值”(胡秋原 96)。胡秋原與李初梨的爭論,正是平林初之輔與藏原惟人爭論的翻版,應該“深思一下”的人,顯然是指李初梨等人。
《民眾藝術底理論和實際》和《政治底價值與藝術底價值》這兩篇文章反映出類似的譯介動機,那就是在論爭中引外來資源來佐證己方立場,增加己方的砝碼。這表明日本文論在這一時期中國新文學場域的話語權爭奪中扮演著權威的角色,譯者們帶著自己關心的議題去日本文論中尋找相關文章,立場不同的各方都在從日本尋求支持。
三、“社會學”的文學批評模式
作為著名的左翼文論家,平林初之輔對無產階級文藝的論述被譯介是自然的。然而,作為日本最早運用唯物史觀進行文學批評的作者之一,平林初之輔的幾篇代表作,如《第四階級的文學》《唯物史觀與文學》卻并未被譯介。在社會歷史方法論領域,他被選中的是一篇在日本國內影響不大的文章《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及其適用》。
在這篇文章中,平林初之輔試圖提供一種“科學的文學論”。他提出了一個“社會學的”分析公式,即以“社會的自然背景”+“社會的經濟政治法制”+“作者周圍的社會意識”+“作者所屬的流派”為框架分析文學作品,這顯然是由泰納的“時代、環(huán)境、種族”擴充而成,平林初之輔也自陳此文內容大部分是來自于泰納,“不過我把泰納藝術論中自然科學的面目替換為社會科學的罷了”(平林初之輔,《文學理論の諸問題》 56)。隨后他以這一模式分析了古典主義、自然主義、浪漫主義的演進過程,再延伸到自然科學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系,介紹了左拉的“實驗小說”理論。
刊載此文的《一般》對本雜志的定位是向“一般人”介紹學術,刊載內容涉及倫理學、心理學、民族學、文學藝術等多個領域。在刊載此文之前,1926年10月,趙景深曾在此刊發(fā)表文章評論蒲克所著《社會的文學批評論》一書;而在此文之后,《一般》又連載了《美術底社會的考察》。可見《一般》對社會學與文學藝術的關系有一個持續(xù)的關注。事實上,這種關注不限于《一般》,而是普遍存在于當時的報刊中,趙景深所評論的《社會的文學批評論》就刊載于《小說月報》。為何如此?這與文論轉型期對實證主義方法論的需求有關。自晚清時期起,在文學研究與批評領域,傳統詩文評直覺感悟式的言說方式受到實證主義的沖擊,人們在尋求新的文論話語,這種話語應當定義明確、邏輯嚴密、體系完整,質言之,它應當是“科學的”。因此,國內既譯介了系統的文學論,如本間久雄《文學概論》;也在譯介文學批評的新方法論,如心理分析法。1925年,以性壓抑闡釋文學創(chuàng)作的《苦悶的象征》(廚川白村著)給中國的文學批評帶來了很大的影響,“壓抑—白日夢”隨即成為一個分析文學作品的通用模式。社會學與心理學一樣,也能提供一種因果閉環(huán)的論述模式,當然會引起各方矚目。從方光燾的譯文中也能看出“科學”在當時對文論的影響力。平林初之輔原文的第一句是:
作為一種學問的文學(學としての文學),即文學理論,如果可能成立的話,它并不是像以往學者們所做的那樣,從文學、藝術、乃至美的形式上的定義出發(fā),而是拋棄以上做法,從純粹經驗性的、具體的東西出發(fā)。(平林初之輔,《文學理論の諸問題》 56)
而方光燾所譯的第一句話是:
科學的文學論,或者是文學理論(中略)必得先拋去這樣的嘗試,改過方向,從那經驗的、具體的東西出發(fā)。(方光燾 524)
日文中的“學”在當時通常指“學問”、“學科”,如“數學”、“物理學”、“哲學”,但方光燾將其翻譯為“科學”,足見他是在“科學方法論”的語境中理解這篇文章的。
對“科學的”文學研究方法的渴望,建構現代文論話語言說方式的需求,是平林初之輔此文被選中的原因。方光燾所譯《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及其應用》在《一般》刊出后,在大江書店又發(fā)行了單行本,稍后太平洋書店又出了林骙的譯本,可見此書在讀者中應當有著不錯的反響,這也側面證實了當時讀者對“社會學”方法論的需求。
四、索引與新知
在無產階級文論和社會歷史批評方法論之外,平林初之輔最有成就的領域是法國文論研究和明治文學史研究。對于后者,國內全無譯介,但前者卻得到了國內的重點關注,總共有4篇相關文章被譯介。其中《法國浪漫派的文學評論》與《法國自然派的文學評論》兩文同節(jié)選自《浪漫派及自然派評論》(浪漫派及び自然派の評論)一書。這兩篇文章以條目的形式概括性介紹了斯泰爾夫人、雨果、泰納、左拉等17個法國文學批評家的著作及主張。此外,《自然主義文學底理論的體系》也是介紹泰納和左拉,相對側重于講解泰納的藝術哲學如何構成自然主義理論基礎的?!斗▏罄奈膶W方法論》基本上是《自然主義文學底理論的體系》中左拉部分內容的重復。亦即說,在可見的10篇平林初之輔的文論譯介中,文藝思潮的介紹占了40%。實際上,這一比例與整體日本文學理論譯介中文藝思潮文章所占的比例是相近的。根據沈素琴的統計,國內報刊譯介的155篇關于文學理論的日本文章(20世紀20-30年代)中,文藝思潮有44篇(沈素琴,《中國現代文學期刊》 250),約占30%。從這個比例可以看出,了解歐洲文藝思潮,才是當時國內讀者對日本文論最大的期待。從朱希祖譯廚川白村(Hakuson Kuriyagawa)《文學的進化》起,中國就一直通過日本了解歐洲文藝思潮的發(fā)展史,注重跟進日本文論家對各種文藝思潮內涵的研究。直接以“文藝思潮”命名的譯著,就包括相馬御風(Gyofuu Souma)、廚川白村、本間久雄(Hisao Honma)、宮島新三郎(Shinsaburo Miyashima)等人的版本,可以說,從1915年楊啟瑞譯相馬御風《歐洲近代文藝思潮》起,日本幾乎每個重要文論家的文藝思潮著作都被翻譯過。以平林初之輔的文論領袖地位,其文藝思潮研究的文章必然進入譯者的矚目范圍。而且,《法國浪漫派的文學評論》與《法國自然派的文學評論》是兩篇典型的入門介紹類文章,這正是中國了解歐洲文藝思潮所最需要的。中國真正深入研究文藝思潮的文章在20世紀30年代初尚未出現,日本對西方文藝思潮譜系及其內涵的介紹對當時的讀者而言起到了重要的索引作用,使得讀者能夠按圖索驥去學習和吸收。正如李長之所言,它們提供的雖然只不過是西方文論的常識,但卻是“新鮮的,刺激的,有營養(yǎng)作用的……仿佛給了青年一把解剖刀”(李長之 582)。
值得注意的是,平林初之輔被譯介的文章中,在比例上僅次于文藝思潮研究的,是三篇探討文藝與傳播的文章。《文學及藝術之技術的革命》是一篇預言性質的文章。平林初之輔分析了電影以及播音劇的發(fā)展趨勢,斷言機器支配創(chuàng)作者的傾向已經開始萌芽,影像和聲音的發(fā)達必將使文字的重要性受到威脅?!渡唐坊慕≌f》指出一部作品如果想真正大眾化,就不止要具備藝術價值,同時必須具備商業(yè)價值,脫離商業(yè)價值的視點是不能真正理解大眾文學的?!禞OURNALISM與文學》解說報刊雜志的傳播力量對大眾閱讀趣味的塑造,以及大眾趣味反過來對文學作品模式的影響。譯者陳望道、謝六逸和錢歌川都曾翻譯過多篇日本文論,在平林初之輔的諸多文章里,他們?yōu)槭裁搓P注這幾篇影響并不大的文章?這里顯然埋藏著國內譯介日本文論的某種需求。答案應該在于“新知”?!段膶W及藝術之技術的革命》介紹了文藝發(fā)展的最新動態(tài),并且對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做出了前瞻性的預言。在20世紀30年代初,國內的文學研究重心還毫無疑問地集中在作家一側,《商品化的近代小說》《JOURNALISM與文學》討論讀者、傳播渠道、作者三者互相影響與制約的關系,在當時而言是非常前沿的視角,也是相當深入的洞察。可以看出,譯者在挑選文章的時候,新知識、新趨勢、新角度也是一個重要的考慮。
平林初之輔雖然以無產階級文論家著稱,然而他被譯介的文章中,關于文藝思潮以及文藝傳播的文章遠超過無產階級文論,這個事實非常典型地顯示出日本文論譯介在中國現代文論建構中所承擔的首要功能,那就是了解西方、尤其是歐洲的中介管道;了解文學最新動態(tài)的管道。
結語
縱觀國內對平林初之輔的譯介,可以看到若干種譯介動機。其一是在話語權的爭奪中尋找外來資源支持自己的立場,可以稱之為話語權驅動。在這種目的之下,對資源的選取標準在于原作者在日本文壇的地位,以及是否符合己方立場。另一種動機來自現代文論話語建構的需要。新文學運動中創(chuàng)建的各文學社團需要新的文論指導創(chuàng)作和鑒賞,也要爭奪闡釋古今文學作品的話語權,這不僅意味著文學觀的轉變,也意味著文論言說方式的轉型。由此,現代人文學科的概念、模型、方法論成為建構過程中急需的資源,這種情況可以稱之為建構驅動。第三種動機則是了解歐洲文學思潮,挑選標準在于能否為國內提供按圖索驥的索引,可以稱為索引驅動,這也是國內譯介日本文論最大的驅動力。
與譯介動機相應的,是日本文論譯介在中國現代文論建構中所承擔的作用。以平林初之輔為例,譯介文章最明顯的作用是提供歐洲文論入門的索引,供國內了解歐洲文藝思潮歷史與趨勢。這實際上使日本對文藝思潮的敘事大大影響了我國。其次是參與言說方式的建構。從碎片化的感悟評點到實證的文本分析,中國文論逐步建立起心理學、社會學的批評模式,這些模式誕生在歐洲,經過日本作者的講解和闡釋,然后融入中國話語。另外,對平林初之輔的譯介中十分突出一點在于,日本文論譯介以外來權威的方式參與了國內文論話語權的爭奪,成為支持譯者立場的工具。
除此之外,在文學觀、議題體系、概念的引入等方面,日本文論譯介對我國現代文論的建構尚有諸多影響,限于篇幅,本文不能進行全景式的描述,留待今后再將諸多個案綴連出完整的歷史面貌。
注釋【Notes】
①混搭木工:原文為“寄木細工”,是日本一種傳統木工手法,將各種顏色不同的木頭原料組合成一個木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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