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xí)躁?/p>
每一扇窗都有一段故事
很久沒有到巷陌里來了。很久。
還記得暮春的一個早晨,我騎著單車晃晃悠悠地從這里經(jīng)過。當(dāng)時,天尚是慘淡淡的灰,摻雜著幾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紅暈,空氣中滲透著清冷、悲涼的味道。偶爾有幾個匆匆而過的路人,趕著去巷子盡頭的主干道上上早班,腳步聲咚咚幾下便沒了蹤影。我喜歡叫他們路人,因為他們總是習(xí)慣一聲不吭,即便是朝夕共處的同事朋友,也只是低著頭,用大大的運動衣帽檐把自己的腦袋牢牢蓋住,好像誰也不想和這個世界有任何瓜葛,好像是走過去就再也沒有打算回來一樣。
巷陌兩旁是一望無邊的青灰色,一排二層小矮房碼得整整齊齊,全是留兩個窗戶對著巷子。在太陽還沒有爬到這條地平線的時候,巷子里總是出奇的安靜,只有那無邊的青灰色在彼此低語著。無奈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xué)生,沒辦法融入那種冰冷卻安逸的世界,自然也只能聽到自己粗粗的喘氣聲,看著呼出的氣體在晨間的空氣里升騰、飄散,找自己靈魂的棲身地去了。
如果愿意出門再早一點,總是能看到蓬頭垢面的醉漢癱倒在兩片灰青之間的土路上,他們的臉因為夜風(fēng)的洗禮而顯得蒼白無力,似乎已經(jīng)跟這個世界做了最后的訣別。夠幸運的話,你還能聽到令人發(fā)笑的囈語:來,哥們,再干一杯!
接著便可以看到許多穿著睡衣散著頭發(fā)穿著拖鞋的女人時不時從哪座小房子后面冒出來,端著一盆令人作嘔的黃色液體,走到小路的正中間,往那個矩形小井蓋上一潑,轉(zhuǎn)過身再提起來甩兩下,又帶著惺忪的睡眼回到了那扇小小的窗戶里。然后便是用方言呵斥兒子的聲音:死東西,幾點了還不起!接著往男人身上踹一腳:不中用的東西,你兒子又不見了!多半是昨天去夜市沒回來,你這老不死的也不說好好揍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
我多半是懷著一種無比同情的心情聽這接踵而來的一切。在早自習(xí)面對那些永遠(yuǎn)背不完的唐詩宋詞和英文單詞之前,這些生活的弦外之音總是能讓我感到好笑又充實,仿佛見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同時也為自己現(xiàn)在每天周而復(fù)始的生活感到壓抑又幸福。在這里,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人生,每一扇窗都有一段故事。
而巷陌新的一天,便在這一個又一個人生中,一段又一段故事里開始了。
我終究只能是一個看客
對于我而言,能夠在上午的時間飄過巷陌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因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恼n表甚至讓我連生病都得挑沒有主課的一天請假去醫(yī)院。偶爾在星期天,從“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作業(yè)里抬起沉重的腦袋,徘徊在熱鬧的巷子里獨自嘆氣。
巷陌的上午特別繁忙,許許多多老婆婆拄著拐杖拎著菜籃子一步一步穿梭在巷子里,偶爾停住,用手擤一把鼻涕,往周圍的墻上一抹,然后淹沒在一片嘈雜聲浪中。無數(shù)小販從四面八方趕來,把狹窄的小路塞得滿滿的,儼然一個小型菜市場。透過600度的鏡片看那些“剛從地里摘出來的綠油油的蔬菜”,明明葉子已經(jīng)黃了半截,還是有人舉著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拼命殺價。我一直不能理解一塊一毛錢一斤與一塊錢一斤到底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現(xiàn)在的人們連地上的一毛硬幣都不屑彎腰,殺起價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其實我很想說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一毛錢的話,根本不用如此大費口舌,低頭找找,不出兩圈絕對能收獲比想象更多的驚喜。畢竟,人家大清早從鄉(xiāng)下遠(yuǎn)遠(yuǎn)地蹬著一車菜來也不容易。可是在這場買賣交易里,我終究只能以一個小孩子的身份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邊。我,終究只能是一個看客。
巷陌兩旁的灰青色房子里住著許多鄉(xiāng)下來城里的打工仔。他們多半是與女友共同在這個小城打拼,一起選擇在這里找一個廉價的小窩站住腳。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好的機遇,可以馬上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因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做一些勞苦的體力活,而他們的女友,因為種種原因,甚至連一個品牌運動店售貨員的職位都無緣,只能在一些小店里做雜工,或是在家無助地嘆息,被動地張著嘴等著男人用血汗換來的粗糙大米。
上午的時候總能看到那些準(zhǔn)備出工的男人。他們光著膀子,提著一個黃色的安全頭盔,踢著一雙已經(jīng)磨得差不多了的塑膠拖鞋,從那些賣菜的小販之間穿過,偶爾停一下,舉起一個西紅柿問:這個咋賣?。坎坏荣u主回答,便揣著這個西紅柿消失在人流中。面對這一切,攤販們只是毫不介意地笑笑:或許,這對他們來說是一頓有營養(yǎng)的早餐呢!
那些守在家里抑或是出去做工的女人也出現(xiàn)在嘈雜的巷子里,她們披散著頭發(fā),二十歲的皮膚上已經(jīng)曬出片片暗黃,穿著從老家?guī)淼那懊骓斨欢浯蠡ǖ钠ば呗窌r腳步落得“咚咚”響,慢悠悠地在菜葉間晃來晃去,隨后拿起一個水果送進嘴里。小販們早已是見慣不怪,只是操著一口鼻音極重的鄉(xiāng)下方言,厭惡地叫道:死婆娘,不買趕快走……
收破爛的吆喝聲、換鍋底的喇叭聲、收頭發(fā)換液化氣賣雞蛋的“嗡嗡聲”一起飄蕩在巷子上空,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偶爾有和我仿佛年紀(jì)的中學(xué)生騎著車去上補習(xí)班,推著車在嘈雜聲中來回扭轉(zhuǎn)著硬邦邦的身子,嘴里不住地抱怨著,要是五分鐘后還沒有順利突出重圍,就可以從那張受過10年教育的嘴里聽到連珠炮似的臟話。這種感覺總是讓我感到很不好,很悲哀。
隨著太陽一點點爬上天空最高的地方,小販們便逐一騎著三輪車往巷的盡頭走,路邊等候多時的環(huán)衛(wèi)奶奶走上前,拿出早已備好的一個塑料袋,一點一點在那些殘枝剩葉里翻出一些完好的裝起來,再把剩下的一點一點掃進一直提著的大編織袋里,花上兩個小時的時間,從巷的這一頭一直掃到那一頭?;蛟S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工作,她干起來并沒有埋怨什么,反而特別耐心,仿佛她的生活就是被這些菜葉子燃燒出價值來的。
那些在角落里嘆息的人
巷陌深處有一個退休老醫(yī)生開的一家診所,平時他很少出現(xiàn)在這里,診所里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交給護士處理。巷子里誰有個頭疼腦熱發(fā)燒感冒的,都來這里求醫(yī)問藥。有一個發(fā)燒的孩子被母親帶來看診,卻被護士冰冷地止于門外:現(xiàn)在全世界都防甲型H1N1,發(fā)燒得上中心醫(yī)院去,咱這可不讓看!那位年輕的母親露出難色,中心醫(yī)院,上次一個建筑工地上的小伙子出了事故都沒敢到那去,錢比水流得還快,自己這點微薄的收入,拿什么去給孩子看一個小小的發(fā)熱?她站在門口,不安地來回踱著,不斷請求護士給孩子看看。護士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厭惡地擺擺手,好像那孩子還沒去醫(yī)院就已經(jīng)被確診了。那個母親無奈帶孩子轉(zhuǎn)身,卻被一些老大娘攔?。夯厝グ〗o孩子煮點姜湯水,喝一碗睡一覺就沒事了,別擔(dān)心??!這些善良的老人,多半是孩子在外地工作獨自居住在這里的孤寡戶,她們不懂什么叫H1N1,也不知道頭疼腦熱為什么非要到中心醫(yī)院去,只是出于一種貴重的同情,幫幫那些在此打工的男女。孩子在外,守在家里的父母操著多大的心,她們都懂。
巷子中的某一戶是一家兒童圍棋中心,在小城里小有名氣,許多家長把孩子送到這里來開發(fā)腦細(xì)胞。每到下午下課的時候,總是能看到里三層外三層的家長把巷子填得水泄不通。那些家長,次一點的騎著電動車,多半是開車來的,可是似乎私家車進入這個低賤的巷子是一種侮辱,他們總是把一輛一輛的車停在巷口的空地上。學(xué)圍棋的孩子們一個個從大門里跑出來,沖進父母的懷里,父母順勢接過他們的書包,遞上去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畫面看起來溫馨又幸福。巷子里那些男孩女孩每每看到這樣的畫面,總是退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像他們天生就不被允許和那坐名車吃漢堡的孩子享受同等的地位。而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爸爸媽媽,總是指著這些衣衫襤褸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嘀嘀咕咕的,大意是說不要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會欺負(fù)你,甚至偷你的錢。那些躲在角落里嘆氣的孩子忘了,巷子是他們的家,那些來學(xué)圍棋的孩子只是外來的生物入侵者。在城市的冷漠面前,他們甚至連地盤都不要了。
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那些懂事的小女孩早已回家去準(zhǔn)備晚飯,巷子里只剩些跑慣了的男孩子在追逐打鬧著。我從來沒想會與他們產(chǎn)生什么交集,直到有一次他們攔住我,要我?guī)退麄兘鉀Q一個難題。后來我才知道,有一個男孩不知從哪個親戚家索來一只松獅,他們要我鑒定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當(dāng)即笑了出來,狗哪來的什么真的假的,但還是很認(rèn)真幫他們“鑒定”了那只松獅犬。其實我對狗的了解只是一知半解,只是引誘它吐出舌頭,一看是紫色的,隨口就來一句:純的!那只狗的主人聽到這兩個字,仿佛是聽到圣旨一般,驕傲得大笑起來,其他的孩子也用一種極度崇拜的眼光看著我。以后見面的時候,他們看見我便會喊:光子郎姐姐來了!或許在他們的世界里,《數(shù)碼寶貝》中的IT天才光子郎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吧!而我,只是幫他們隨便看了一下狗,居然被他們放在一個如此崇高的位置上。我很開心,也很無言。
孩子都可以有安逸的夢
巷陌的晚上一片死寂,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早已被工作完結(jié)的父母召回了家,偶爾能聽到蟲的喘息聲,在某個青灰色的墻角處,你拿手機往那里一照便會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以光速從眼皮底下逃走。巷頭大門緊閉的“玉梅商店”里不斷傳來一陣又一陣打麻將的聲音:自摸!那種驕傲是源自骨子里的,傳播在音調(diào)中的。之后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嘆氣聲。偶爾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去那里叫爸爸回家。敲了幾次門,喊了幾次人,才被放進去,在一片煙霧彌漫中找到父親的身影,可憐兮兮地拉著父親的衣角,請求爸爸跟自己一起回去。他的父親,那個玩興正濃的男人,照例是瞇著眼,從嘴里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一邊敷衍著孩子的請求,一邊用一只手整理著剛剛砌好的牌。
外面的月光很暗,屋子里顯得亮堂堂的,一瓶瓶閃爍的啤酒瓶子堆在門后,一張張紅色的矩形紙票扔在桌子上。那個可憐的孩子勸說無果,獨自落寞地走出屋子,在他跨出大門的那一刻,身后的門便“咚”的一聲被關(guān)得死死的,他有些不甘地回頭看看,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后面突然傳來一陣不絕于耳的臟話,有誰走過來了,那孩子扭頭看了一眼,飛快地往家的方向跑,月光下那個小小的身影被拖得老長,寂寞又悲涼。
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一陣并不悅耳的歌聲,兩個不省人事的醉漢坐在地上,大聲地罵著、唱著,手里還舉著澄澈透明的空酒瓶。夜?jié)u入深,巷陌里已經(jīng)沒了人影,沒了聲音,連那兩個醉鬼也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了。巷陌睡了,她太累了,于是呼喚月亮把月光灑在每個青灰色的屋頂上,使她的每一個孩子都可以有一個安逸的夢。
連蟲子都消失在雜草間,墓地般的肅靜,一片死寂。
離開,結(jié)束。巷,巷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