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麗,魏 瑋
媒介的功能與其所依附的社會結構是相生的,手機、移動互聯網的普及亦是如此。吉登斯認為,在前現代社會,人們的行為活動受地域空間支配,而現代性降臨之后,“通過對 ‘缺場’的各種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間從地點分離出來”[1](P16);鮑德里亞也提出 “流動的現代性”,認為主導人們日常生活的各種秩序、規(guī)則都成為 “流動的”[2](P172-176)。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下,手機作為全新的媒介形態(tài),正是 “時空分離”和 “流動現代性”的最好表征。同時,手機與青年文化也有同構性,它攜帶方便,擺脫了物理空間和電腦終端的限制;移動互聯網帶來的海量信息和社交功能將大眾傳播與人際傳播完美結合,與青少年不斷變化的生活方式以及求新求異的心理狀態(tài)相契合。手機已經滲入到青少年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
隨著互聯網的普及與發(fā)展,媒介情境論也應用到網絡與日常生活的課題中來,研究者不約而同地將研究對象指向與互聯網相伴生的 “新時代”,如曾瑩[3]、陳辛靈[4]。學者們幾乎都注意到了手機媒介與青少年文化的同構性,認為 “手機與青少年有著天然的統(tǒng)一性與一致性”[5]。如卡斯特在 《移動通信與社會變遷》中探討了手機作為青少年個性時尚表達的象征物,在拓展身份認同空間的同時,面臨著消費、娛樂及技術的 “馴化”[6](P121-125)。Rich Ling在 《M時代——手機與你》中著重關注手機在青少年同輩群體中的作用,提出了 “社會交往的私人化”、“全天候親密社區(qū)”等概念[7](P73-101)。黃厚銘在此基礎上延伸出 “流動的群聚”概念,以此來描述青少年借助手機形成的個體獨立性與群體歸屬感并存的狀態(tài)[8]。戴維·莫利指出家庭對待青少年手機的矛盾性[9](P299)。胡春陽認為,手機作為 “父母代理”的 “數字皮繩”的同時,也實現了青少年的 “電子化解放”[10](P109-112)。
在媒介情境主義的理論脈絡之中,場景是一個核心概念。周宗偉認為,每一個獨特的場景都定義了不同的文化空間,“場景對于人的意義并不局限于物理環(huán)境本身,而總是因人的活動被賦予了文化意涵,由此場景所塑造出的是一個超越物理環(huán)境之上而以一定的文化意義連結起來的文化空間,不同的場景會塑造出不同的文化特征”[11](P44)。如果說印刷媒介樹立區(qū)隔、電視模糊 “前臺”與 “后臺”、電腦打通現實與虛擬,那么手機如何重構了青少年的 “交往情境”?我們借用 “社會化微環(huán)境”的概念,聚焦由家庭、學校、同輩群體組成的,青少年直接與之發(fā)生互動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探析手機的作用。
歐文·戈夫曼在符號互動論基礎上發(fā)展出 “擬劇理論”,認為社會行為的本質是根據不同的情境界定實現的角色扮演[12]。周曉虹[13]、沙蓮香等社會心理學研究者指出,“角色”是 “社會客觀期望”和 “個體主觀表演”的統(tǒng)一體—— “一方面,角色是社會中存在的對個體行為的期望系統(tǒng),具有特定的行為規(guī)范和要求,是不以其本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另一方面,角色也是個體對自身的期望系統(tǒng),帶有個人的主觀色彩”[14](P77)。這種 “社會客觀期望”與 “個體主觀表演”間的張力就形成了個體在特定社會情境中的 “角色空間”。本研究將青少年群體承擔的 “學生”、“孩子”兩類 “社會客觀期望”統(tǒng)稱為 “指派角色”,將他們的 “個體主觀表演”稱為 “主觀角色”,那么青少年的 “角色協商”就可定義為——在情境界定的角色空間中,指派角色與主觀角色的持續(xù)互動過程。
本研究以質性研究方法介入:一是深度訪談。盡管當下青少年受到統(tǒng)一的社會期待和角色規(guī)范,但不同地域經濟發(fā)展水平、學校教育理念、家庭培養(yǎng)方式建構的社會化微環(huán)境以及青少年使用手機的情況均有差異。因此,本研究采用目的性隨機選樣的方法,分別在北京、南京、成都、蘭州四個城市不同家庭環(huán)境、不同學校層次各選取4至5名中學生進行深度訪談。同時,對一些典型個案輔之以家長、教師的半結構訪談,共計訪談了16位中學生、8位家長和5位老師。二是參與式觀察。筆者選取個別方便樣本,進入其日常生活進行參與式觀察,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個案在社會化微環(huán)境中的手機使用、與各方人際關系的交往互動,以及研究對象本身對其行為意義的解釋。
在許多西方媒介研究者看來,移動性 (Mobility)是手機最根本的性質,也是較其他傳播工具而言,最具突破性的技術革新?!爱斏鐣l(fā)生變化時,時間與空間的新觀念將會作為新技術的副產品及其在世界中的作用方式而出現。”[15](P219)石井愃一據此從時間、空間、環(huán)境三個層面解析手機移動性對時空觀念的重構—— “空間上的移動性與身體或物理上的移動有關,由此延伸出加速或節(jié)省時間,環(huán)境中的移動性則與文化背景、特定情境或情緒,以及共同的認知息息相關”[16](P170-192)。手機的移動性在重構青少年社會化微環(huán)境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手機建構了液態(tài)現代性的時空框架和群己關系,青少年得以實現即刻連結與微觀協調,并形成 “特立獨行”與 “尋求歸屬”雜糅并存的 “掛釘社群”;其二,手機為青少年提供了 “多面舞臺”的表演空間,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在 “在場”與 “缺場”之間自由轉換,成為 “脫殼的人”。
黃厚銘等用 “即刻連結性”(Instant Connectivity)來定位手機之于青少年日常生活的技術特性。這一特性由兩個面向共同組成: “即時性”形容手機傳播與接收訊息的速度;而可穿戴性(Portable)指的是手機作為個人通訊設備所帶來的 “在移動中連結”的便利[17]。手機的 “即刻連結性”帶來的結果就是將傳統(tǒng)的、僵固的時空框架瓦解。具體來說,機械鐘表的普及建構了序列化的現代性時間,人們的日?;顒拥靡砸勒?“共同的時間框架”開展,而 “身體-手機”這一人機綜合體出現之后,空間不再固定,時間也被軟化。鮑曼將這樣一種時空由固態(tài)變?yōu)橐簯B(tài)的過程稱為“液態(tài)現代性”。他認為,交通運輸與傳播媒介,尤其是電子媒介的發(fā)展,帶來了液態(tài)的時空,人們的日常生活、人際關系也將隨之呈現出流變不定的液態(tài)特性[2](P172-176)。
“流動的手機”建構了 “液態(tài)的時空”,而青少年心理特質、生活方式、興趣愛好的變動不居無疑與之具有同構性,這也是為何他們對手機產生極高粘度的原因。Rich Ling用 “微觀協調”生動概括了手機移動性對青少年群體的意義所在,“協調是手機對于青少年的一項重要用途,他們可以用它快速獲悉同齡團體的行蹤信息,使行動具備了很高的機動性……朋友之間的社交活動也因手機的存在變得更加頻繁……手機也改變了青少年的約會方式,不必規(guī)定時間地點,他們可以隨機變更甚至轉移到線上,這意味著青少年之間的社會交往可以被私人化”[7](P88)。Rich Ling的發(fā)現基于2000年初對挪威青少年手機使用的質性研究,而中國當代青少年面臨的角色壓力更為沉重,近年來移動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介的出現也進一步拓展了手機的功能范圍。因此,在本研究中看到的青少年 “微觀協調”的方式更加花樣迭出。
那時候快初中畢業(yè)了,想在畢業(yè)之前干點平時不敢干的事兒,當時還沒有手機,一開始在學校商量去哪玩,沒商量清楚就放學了,回家之后又偷家長手機登QQ,然后創(chuàng)建了個群聊,商量來商量去,KTV貌似不錯……當時玩的是很開心,第一次去嘛,但是第二天就有人找我媽告發(fā)了,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 “叛徒”是誰①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DG(回憶),20歲,西北師范大學知行學院。。
許多有關手機的既有研究都沿用了Katz等 “永恒聯系”(Perpetual Contact)的概念[18](P193-205),但黃厚銘等富有創(chuàng)建性地認為 “手機致使的不是單純 ‘連結’或 ‘永恒聯系’,而更像是一種 ‘既隔離又連結’的混雜狀態(tài)”[17],反映在青少年的日常使用上,就是鮑曼所謂的 “掛釘社群” (Peg Community)[19](P200)——青少年動用手機架接起的人際連帶就如戲院衣帽間上的外套,可以輕輕取下,也可輕輕掛上,沒有重量。這個概念生動形象地描述出青少年群體在特殊的年齡段既渴求個體性的獨立,又需要集體歸屬感、安全感的社會性特征?!凹雀綦x又連接的狀態(tài)”,有時是現實中隔離、網絡中連接;有時是此時段隔離,彼時段連接;也有針對此群體隔離,對彼群體連接,是一種如同 “掛釘社群”一樣可以隨時進出,隨時脫離又連接的關系。
青少年群體之所以通過手機成為 “既隔離又連結”的 “掛釘社群”,是源于角色身份的二元訴求:他們需要家庭、學校的庇護,也需要義無反顧地冒險;需要依附于成人的權威,也需要探求更大的發(fā)展空間;需要凸顯自身,也需要尋求群體與社會的認同……Bauman將其總結為 “對自由與安全的愛恨交織”[2](P172-176)。手機恰恰滿足了他們這種不想靠得太近,又不敢走得太遠的心理狀態(tài)。
高中時候,手機在同學之間就普遍了,但是總有好朋友和關系一般的同學,記得那時候,當不想聯系的人給我發(fā)消息,或者打電話的時候,一般都選擇先不會回消息或者接電話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DG(回憶),男,20歲,西北師范大學知行學院。。
我們班就有班級群,小組里面有小組群,我寫作業(yè)的時候一般不會看,休息的時候會打開看看大家聊什么,有興趣的會插一兩句話,這個很耗時間的③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SQ,女,17歲,南京市第三十三中學。。
這樣的例子在青少年日常的手機使用中比比皆是。為了不被社交關系所綁架,他們依靠手機在不同的情境設定下架接起不同親疏關系的人際連帶,管理著與不同社交對象之間的距離,對來電選擇性地接聽、在不同的社交網絡平臺上結成不同的關系圈、利用 “黑名單”“分組”等方式選擇性地自我表演、在不同的社交場合選擇文字、語音、表情包等合適的符號代碼……黃厚銘將這樣一種流變不定、忽隱忽現的社交方式稱為 “互動距離”。青少年正是通過手機來時而逃避、時而維系與同伴、家庭、學校的社交關系,在自由與安全的間隙處流竄,如此這般混雜的人際關系是手機的移動性賦予的,其背后是 “液態(tài)現代性”的社會結構?!皰灬斏缛骸本褪沁@樣一個個流動的群聚。
跟父母說要專心做功課,實際上躲在書房捂著嘴看 “跑男”;老師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班級QQ群里聊得熱火朝天,商量著把老師做成何種表情包;一面把手機壓在作業(yè)下看電紙書,一面警惕地聽著屋外父母的腳步聲……Turkle將這種通過手機的移動性實現 “金蟬脫殼”的樣態(tài)稱作“私人的媒介泡泡”[20](P122)。
從當下的物理空間中脫離出來進入個人私密空間,這在媒介情境論研究中有一個專門的分支,叫做 “媒介消費個人化”或 “唯我的科技”,這并不是手機的專利,追根溯源可以與印刷術的發(fā)明聯系起來,反思、冥想、私人和孤獨情緒都與閱讀有密切關系,這些情緒也讓我們從周遭的世界和日常生活的瑣碎責任中抽身出來。莫利將收音機、隨身聽等與之類比,認為這些電子產品與私人閱讀一樣是 “隱藏自己的機器”[9](P211)。到了電腦時代,媒介賦權的 “脫殼”在原先 “公共—私人”的維度上增添了 “現實—虛擬”或 “線下—線上”的維度,進入電腦的虛擬空間意味著人們脫離了肉身的束縛,到達一個抽離于當下物理地方的世界之中。
相比于書籍閱讀開啟的冥想空間、收音機帶來的喃喃私語、電腦創(chuàng)設的虛擬空間,手機移動性帶來的 “脫殼”更具革命性。空間上,手機的 “可穿戴性”使之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可以利用便攜的 “隱性洞穴”出入自如;時間上,手機的流動性也便于使用者隨時隨地連結或者隔斷。手機的這一特殊功能對青少年日常生活具有獨特的意義。
作為家長來說,對學生拿手機是非常不贊同的 ,因為娃娃沒有一點自制能力,給她規(guī)定玩半個小時,要先做完作業(yè)再玩,根本不聽,一玩就一個晚上。再一個玩那么長時間眼睛越來越不行,視力也差得很①節(jié)選自訪談材料,魏女士,47歲,蘭州市榆中縣某打印店老板。。
初中離家遠,給了一個智能機,眼睛就是手機上看電視劇、看娛樂節(jié)目看壞的,有時候真想打一頓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馮女士,50歲,蘭州市七里河區(qū)西果園鎮(zhèn)某百合生產廠職工。。
有時候家里面集體出去旅游,我們把手機給他用了以后,到了旅游的景點啊,我們在觀賞這個,他就坐在那邊玩手機游戲,這讓我們非常惱火……③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佳佳媽,43歲,南京蛻變心理工作坊成員。
用手機定外賣啊 (奶茶、晚餐……),拍同學的丑照啊,和戀愛對象深夜聊天啊 (住宿生),非住宿生用手機搜答案或者用QQ群互傳答案抄作業(yè)啊,組團開黑玩手游啊 (王者榮耀、戀與制作人……),發(fā)說說寫自己的心情求圍觀啊,上B站刷視頻啊,全民K歌組團對唱求點贊啊,玩抖音小視頻啊……在00后眼里,我們老師根本沒有權威,哪里還會 “質疑”我們的權威,哈哈④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蘇老師,47歲,南京建鄴區(qū)某初中教師。。
在當下青少年的社會化微環(huán)境中,學校就是遵守紀律、學習知識文化的場所,家庭作為輔助,是溫習功課、短暫休憩的場所,而手機的出現將所謂的文化空間劃分為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兩個維度。在課堂或者家庭 (某些作為課堂延伸的情景)的文化空間中,監(jiān)管者所期待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孩子身體、心理雙重在場,這就是老師經常掛在嘴邊的 “你們不只要帶著眼睛、耳朵,更要帶著心來聽課”。但經常出現的狀況是孩子們身體在場,心理卻不在場,身體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課堂上,但“人在心不在”,時不時用手機互相 “撓癢”、刷微博、微信,甚至耳機穿過袖口在 “扶首聆聽”的偽裝下完全神游天外。當然,類似這般的 “金蟬脫殼”并不是絕對的常態(tài),首先有著人群的區(qū)分,“好孩子”往往能嚴格要求自己,全神貫注地 “跟著老師的思路走”;其次,孩子們用手機還有著更細化的場景區(qū)分,就訪談資料和日常經驗來說,數理化這類 “燒腦”的 “主課”一般能吸引大多數孩子的注意力,而在史地政 (語文時常也包含在內)的課堂上,老師們看到的往往就是 “形式上的大眾”,而非 “意義上的大眾”了。當我們換一個參照系看待這種 “在場的缺場”,即 “缺場的在場”,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們初中班在四樓,WIFI太方便了,大家上著上著課就發(fā)一條說說,我們就各種踩空間,大家發(fā)的都挺非主流的,有些雞湯,我們班有一對耍對象的,說什么 “十字開頭的年紀就想和人共度一生”,我們就在下面評論……還在班級群里聊天,班里有同學把老師拍下來做成表情包在群里傳①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MC,17歲,高二,成都瀘縣第二中學。。
我高一時候的那個班,在高二被直接解散了,原因就是太壞了,學校管不住。高一時候,那個班整個風氣就那樣,不管哪個老師上課,都有一大半同學在干自己的事。當時同學之間,最火最流行的就是QQ空間留言,那時候好像是誰的空間留言多,就能說明誰的人緣好,然后上課時候就瘋狂的互相留言,也沒啥說的,就一個表情,每天能有幾百個新留言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DG(回憶),20歲,西北師范大學知行學院。。
黃厚銘等將上述利用手機在 “在場”與 “缺場”中不斷游移的現象描述為青少年的 “雙面舞臺”[17](P60-66),或許稱之為 “多面舞臺”更為貼切。青少年隨時隨地進出不僅限于現實與虛擬兩個空間之間,移動互聯網可以為其打開通往任何世界的 “任意門”。必須強調的是,“多面舞臺”上的表演是在移動中進行的。卡斯特認為,傳受雙方通過手機從所處的背景空間及各自原本的時間序列中抽離出來,進入雙方選定而共建的新語境[21](P560-563)。這種新語境是公私交錯的,在手機的影響下,你再難認定家庭和學校是私人空間,還是公共空間,也難確認青少年坐在課堂里玩手機是公共空間對私人空間的入侵,還是私人空間對公共空間的殖民。這樣一個隨時開啟、隨時暫停的持續(xù)分心狀態(tài)才是手機移動性賦予的青少年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
邊界 (Boundary)意味著差異 (Difference)、區(qū)隔 (Distinction)或界限 (Border)。具體說來,“邊界是自身與他人得以區(qū)分并表明差異的刻度,也是人和物的限度或邊緣的界線,邊界可以是現實的和有形的,但更多是概念性的和想象性的”[22](P25-59)。青少年群體在社會化微環(huán)境中利用手機的劃界也體現在 “標識差異”與 “建構私域”兩個層面:他們一方面熱衷于通過手機的品牌、型號、功能、裝飾來彰顯自己的經濟實力、技術能力、個性特征與時尚品味;另一方面,在手機建構的私域中隱藏自己的 “心事”,將家長和老師的監(jiān)管區(qū)隔出去,為群體間私密性的溝通提供可能。彰顯個性與捍衛(wèi)隱私,這正是青春期特有的性格特征與心理需求。
為何處于初高中年齡段的青少年對手機抱有如此強烈的好奇與熱情,哪怕在受監(jiān)控的環(huán)境下、在激烈的爭奪中仍然要捍衛(wèi)手機的持有權?在訪談中筆者發(fā)現,手機對于這個年齡群體的特殊意義,不僅在于松動了原有的社會化微環(huán)境,更重要的是,青春期的孩子將它視為一只腳踏入成年世界的一條途徑,是他們成熟蛻變的一種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手機的象征意義會逐漸減弱,功能性慢慢加強。但此時此刻,只擁有合適的設備是不夠的,手機還必須被個性化,成為個人身份和個人生活方式的表達,而青少年最渴求表達的個人身份就是時尚。
莫利站在媒介人類學的視角認為 “除了實際用途之外,通訊科技通常還具有許多象征意義,這些象征意義使得它們很多時候都成為人們的崇拜對象并且?guī)в袌D騰的色彩”[9](P299)。手機的普及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在早期上市時期,手機作為奢侈品是人們炫耀身份、地位、財富的工具,隨著體積越來越小、價格越來越低、功能越來越多,逐漸轉變?yōu)槟贻p、時尚的標志。赫爾墨斯和魯塞爾由此將手機稱作 “可穿戴的技術”[10](P123),因為可穿戴的都是可以被時尚化的,正如80年代青少年對朋克、奇裝異服的追求,高度個性化風格的手機對他們也意味著個性身份的符號象征,是個體的美學宣言。
當時他要手機的方式就是耍無賴,在家里打砸搶,他之前是個淘汰下來的安卓的舊機子,一定要換個蘋果手機,像瘋狗一樣。我和他爸堅決不買,最后是他大姨買的。攀比心特別重,別人有了他也要①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楊女士,51歲,慶陽市正寧縣某國企職工。!
說實在的,家長也能體會,現在班里同學拿的手機都很高端,你讓小孩拿個老人機,家長心里也不舒服。但是有些家長太寵小孩了,上來就是最新款的iPhone,手機比我還好,這就過分了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SY,26歲,南京學而思物理教師。!
手機的外觀對青少年具有重要意義,恰當的型號、樣式、類型是自我呈現的重要窗口。普遍而言,他們對新潮流非常敏感,對市場上手機的品牌、功能、明星代言都了然于心,侃侃而談,父母在這一點上往往顯得知識匱乏,對孩子的微妙攀比心理也缺乏同情,理所當然地將自己淘汰下的“老人機”交給孩子,卻體會不到他們面對同伴群體時的苦惱。因為在青少年的交往圈層中,這些“硬件”暗示著持有者能夠達到的經濟水平,以及其個人玩轉手機的技術能力——會不會接通無線網、QQ號碼是多少位、裝載了幾款APP……這些都是他們潛在的技術資本,會引來同伴羨慕的目光或無聲的嘲笑。青少年對個性化、標新立異的追求最終一定會被商業(yè)與市場征用,手機消費也是如此。
盡管青少年將時尚追求、身份想象投注在手機上,但畢竟受到現實角色身份、經濟能力的限制以及家長的質疑。既然不能成為完全意義上的時尚消費者,他們便想方設法成為時尚的創(chuàng)造者。如果將各個年齡段人群使用的手機擺在面前,中學生的手機一定最具有識別度,貼滿動漫、明星的手機殼上掛著成串的卡通掛件,打開鎖屏是各式各樣的壁紙、五花八門的字體,響鈴也經過精挑細選有著特殊的意義。許多年后他們將這種精心DIY的風格稱之為 “非主流”,但在當時是樂此不疲的。他們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用各種符號表征著自己的個性、風格、愛好、時尚,這是那個特殊年齡段難得的趣事。
手機殼我一直用的都是背面帶鏡面的,因為年輕人嘛,要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掛飾都是這種比較夸張的,無所謂輕重,我媽就老說我細細長長掛那么多干嘛,他們理解不了,我現在這個帶子是楊冪同款的……手機鎖屏和桌面背景都要是同一個配套的主題,有可愛的,也有比較簡約風的,我不愛上面帶字的,看著太幼稚,有些非主流。手機鈴聲我都是選一些柔美的英文歌,不能太爛大街的那種。手機的字體我不要那種默認的宋體,丑死了,我喜歡看上去比較順眼的,但是不能太花里胡哨……手機上還有一些比較好玩的軟件,像跳跳網,還有B612咔嘰、無他相機這些比較小眾的軟件用來自拍,班里同學有的不多①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N,18歲,高中,蘭州市第二十二中學。。
我有一個特別文藝的APP叫 “一炷香”,就是你打開界面就是一個香爐,里面插了一炷香,然后它就開始放特別舒緩的音樂,你可以在這段時間做自己的事情。我還下載了一個叫 “多彩手帳”,就是一個小日記本的功能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PYJ,18歲,高三,蘭州市第二十二條中學。。
青少年動用手機進行的劃界不僅體現在個人身份、趣緣社群之間,通過手機展現的時尚感本身似乎也在無形中標記著領潮者、跟隨者與落伍者。那么值得反思的是,青少年努力建構的時尚圖騰究竟是彰顯自我的需要,還是迫于群體的壓力?青春期是一段個體渴望標新立異的時期,同時青少年會利用時尚物品的展演來與同齡人保持一致。對于他們來說,手機的象征意義恰到好處即可,太超前的時尚被認為是另類,滯后的時尚顯得太孤單。青少年所期待的品位正是與群體的大多數保持一致,在落伍與前衛(wèi)的張力之間表達自己的時尚。
手機在青少年社會化微環(huán)境中的劃界作用,不僅體現在使用者通過賦予其上的象征意義來標識自己的個性身份、時尚品位、獨立精神,更在功能上為青少年提供了與外界監(jiān)控劃清界限、建構個體私域的可能性。不少家長都有這樣的感慨:孩子小的時候什么都跟自己說,隨著漸漸長大,他們不再無話不談,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這其實是一定年齡段生理、心理發(fā)育的必然結果。中學生是介于童年和成年之間的 “半成年人”,他們有了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空間,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 “斷乳”現象,有秘密意味著走向成熟。但家庭的呵護備至、學校無孔不入的德育規(guī)訓已經使得中學生實際擁有的私域極度壓縮。布爾迪厄認為,場域的邊界就在效果停止的地方,青少年在與家校爭奪中劃定私域的努力一直未停止過。
訪談發(fā)現,青少年群體在通過手機的日常交流中,除了功課、興趣、行動協調等內容外,情感話題占據絕大部分,主要包括異性間曖昧情感的傳遞以及向同伴傾訴情感問題等。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那個男生,在一起有個半年吧。但是又沒有手機,上網也不方便,我就中午跑去網吧登QQ和他聊,晚上在被子里拿我媽的手機打電話……③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ZJ,18歲,高三,蘭州市第二十二中學。
我記得第一次有手機是在初中的時候,買了個小靈通,一直用到高一,壞了,就是那種直板機,是我爸媽淘汰的,說是也能上網吧,但是是通過瀏覽器上網那種。我會把和女朋友發(fā)的短信都抄下來,滿滿當當抄了兩個筆記本④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SY(回憶),26歲,南京學而思物理教師。!
異性交往是青春期的敏感話題。這種朦朧的曖昧關系不同于兒時的玩伴之樂,也不同于成年人對異性的追求,它的表達方式也因此是委婉的、似有似無的。手機短信及社交媒介無疑是這種情感最理想的傳遞方式。胡春陽將異性之間發(fā)送消息稱作 “互惠禮物的交換儀式”[10](P119)。做功課時突然到訪的消息鈴聲,節(jié)假日握著手機等待短信的微妙心理,手機傳遞的消息不比打電話來得直截了當,但對青少年來說卻如寫信、拆信一般充滿浪漫。胡春陽如是解釋這種 “非對視性情感交流”的意義,“我說出我的情感,可以不顧你的反應,如果你不接受,我可以找一個臺階下”[10](P98)。但就筆者的訪談資料來說,大部分中國青少年的情感表達比這更加含蓄,在看似平淡無奇的閑聊中隱藏著雙方不言自明的默契。這種介于友誼和愛情之間的曖昧關系如藏在手機里的幽靈一般伴隨著他們,為刻板、枯燥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許甜蜜的期待。
除了為現實的異性交往增添后臺維度,在手機創(chuàng)設的私域空間里,許多青少年和案例一樣將這種情感需求投射在虛擬的對象上。隔著屏幕,虛擬人格可以被塑造,手機帶來的匆匆相遇又匆匆分離的曖昧關系也不會擔負太多的期待和負擔。相較于父母和朋友,他們更愿意尋求這種虛擬的陪伴,傾訴私密話語。
我覺得我是有喜歡的人的。初二的時候吧,我初中一個同學跟我說他一個朋友想要我QQ,問我能不能給,我也很奇怪啊,就說要我QQ干嘛,他說他那個朋友也是想多認識個朋友,沒有不好的心思。我覺得跟我挺像的,多一個朋友沒啥壞處,我就加上了①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N,18歲,高三,蘭州市第二十二中學。。
青少年享受這樣一種或現實、或虛擬的曖昧關系,但在大多家長和老師看來,青春期的萌動心理只需一個詞便可概括——早戀。這是傳統(tǒng)家庭難以公開探討卻引發(fā)家長極大恐慌的問題,已經覺察到蛛絲馬跡卻不能明確向孩子詢問。偷看手機、暗中偵查成為許多家長的無奈之舉。無論對孩子提出嚴厲警告,還是語重心長地說理,在家長看來,孩子一旦 “戀愛”,便與以學生為本職的觀念產生了偏差,是需要及時糾偏的。況且,盡管孩子動用一切 “反偵察”措施試圖將家長區(qū)隔開來,但他們劃定的私域本身就是有限的、脆弱的,切斷話費和流量供給、沒收手機是家長最后的 “殺手锏”。就這樣,青少年與家校在反反復復的劃界、越界斗爭中協商彼此關系。
我也偷看過他的QQ,有女孩和他聊天,我發(fā)現他還沒開竅,但是人家女孩子是開竅的,那怎么辦,我也不能告訴他我看過QQ,那我就會側面問問他,我兒子是非常好面子的那種,不能說破,但是我們會旁敲側擊地說②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達女士,47歲,南京大學教師。。
我和那個男生戀愛那會兒,因為手機的事我跟我媽鬧過一陣子,有段時間她老問我些奇怪的問題,我就覺得她肯定是看我手機了,因為我手機一般不帶到學校去,回來才會用,白天都放在家里。我就跟她說我現在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不要老說為我好就該怎么樣,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就好,我媽就說主要也是擔心你啊,后來我就在手機上設了鎖屏,應該后面再沒看過吧③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N,18歲,高三,蘭州市第二十二中學。。
手機作為青少年的私域,除了為其保守青春期的秘密之外,也是他們 “情感療愈”的個體空間。青少年精力旺盛,需要通過各種活動來發(fā)泄自己的情感,消耗自己的精力,但學習是一件枯燥的事,如果不能得到有效調節(jié),不免會感到空虛、煩悶。但在現實中,他們對這種曖昧情緒極為認真,或是甜蜜或是苦惱,手機都成為他們安放 “獨家回憶”的密室。
那個姐姐走了以后,我們再沒有聯系過,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可能她到大學就忙起來了吧。我也沒有再打擾過她,但我們之前互發(fā)的短信都在,她鼓勵我的那些話,我復讀的時候撐不住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看……我喜歡這種感覺④節(jié)選自訪談資料,WJY,男,18歲,高三,蘭州市第二十二中學。。
媒介技術的發(fā)展以高速更迭的狀態(tài)改變著媒介環(huán)境,進而重塑日常行為與社會關系。智能手機作為無線通信與互聯技術接合的新興移動終端,更賦予了當下的初高中生群體一種 “數字能動性”(Digital Agency)[23],使之可以在數字信息建構的液態(tài)時空框架中挑戰(zhàn)既定的角色、關系、權力結構。這也是手機時代青少年群體 “角色協商”較之以往的差異所在:其一,“數字能動性”使得角色協商的方式更具張力。一切的時間空間都被手機整合成流動不居的情境,既有的身份標簽失效,青少年們得以從固化的 “社會客觀期待”中走出來,在客觀的情境定義和主觀的心理訴求之間取得一個平衡,來判斷當下應該完成怎樣的角色扮演。換句話說,手機的出現松動了初高中生被 “學生”、“孩子”過度束縛的角色身份。他們的價值認同、角色表演有了多重的選擇余地。其二,手機賦權的 “數字能動性”也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與家校之間的權力格局。在全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中,既往的知識界限、權力關系都會發(fā)生遷移與重構。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協商、斗爭與沖突——手機對青少年的 “賦權”、家校權威的衰落、“文化反哺”的開端、家校轉變觀念以重建權威的努力……一切角色、關系、權力都處在相互博弈、流動不居的狀態(tài)。青少年的 “數字能動性”也將隨著技術的發(fā)展不斷增強。
“移動”和 “劃界”都是 “數字能動性”的一種策略。青少年通過諸如此類的文化策略,歸根結底其實是訴之于 “數字自我”的確立。數字自我 (Digital Ego)不同于傳統(tǒng)情境的自我身份確認,而是帶有數字時代特質的身份認同。筆者認為,數字自我至少具備三個方面的特質:
其一、整飾 (Finished Packaging)。青少年對于手機使用中呈現出來的自我形象有較為清晰的要求和定位。某種程度上手機形塑的 “數字自我”更加接近他們對內在自我的期許,因此,他們不惜使用各種策略對自我形象進行媒介整飾,以符合自我預期。
其二、展演 (Performance)。青少年在家庭、學校、社會等權力結構中基本上處于被規(guī)訓、被教育的情境,手機成為其有限的進行自我呈現的舞臺之一。青少年也樂于在手機的使用中展演其真實的自我以及理想的自我。
其三、流動 (Fluxion)。必須指出,數字自我與真實自我是互補與同構的。手機所營造的虛擬空間既是青少年真實生活的一部分,但又不是全部。社會結構中的各種因素還是會通過各種方式滲入手機世界,對青少年群體的內在生活進行形塑。
毫無疑問,我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個手機時代。手機已經成為現代人的圖騰。作為數字原住民,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多受到手機使用情境的影響。今天,任何關注青少年成長的議題脫離其媒介情境都是不可能的。對青少年手機使用中的策略與角色協商的關注與研究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新一代青少年的文化邏輯與成長軌跡。畢竟,他們會成為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