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楠 徐 黎
作為新中國頒布施行的第一部法律,1950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將五四運動以來逐步形成的婚姻自主、男女平等、家庭民主等現(xiàn)代觀念以國家立法的形式確立下來,隨后的幾年時間里,中央政府和各地黨政機關采取了多種方式,大力宣傳和貫徹婚姻法,一場曠日持久的運動式普法活動持續(xù)展開。貫徹婚姻法運動不僅推動了婚姻制度的變革,加速了中國社會的法制化進程,還深刻影響了人們對于身體及其意義的認知和解讀。近年來,由于各學科之間交叉滲透已成常態(tài),新的理論、觀點和分析框架不斷涌現(xiàn),學界關于婚姻法的研究呈現(xiàn)出話語轉(zhuǎn)型、視野下移、思路創(chuàng)新的趨勢,與宏大敘事研究不同,很多學者試圖在整理、利用地方文獻資料的基礎上,以不同以往的視角和更加新穎的方式來探究貫徹婚姻法運動的多重面向。就筆者所知,將身體政治作為切入點來透析貫徹婚姻法運動的成果尚不多見,兼具身體史、新革命史[1]雙重學術志趣的研究亟待豐富。檢視身體、法律與政治三者之間的交織互動,可以拓展原有的研究視域,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法律與道德、政治與倫理等多個維度的關系得到更為生動和全面的闡釋。有鑒于此,本文以川西北地區(qū)的貫徹婚姻法運動為例,希冀經(jīng)由身體去理解法律與政治,通過法律與政治來詮釋身體,期盼此種嘗試能夠發(fā)揮見微知著之功效,為學界進一步研究和解讀婚姻法貢獻一己之力。
1950年5月,婚姻法頒布后,基層干部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如何將婚姻法的新理念和新政策迅速、清晰地傳遞給農(nóng)民,使他們理解和認同,進而轉(zhuǎn)化為符合法律規(guī)范和政治需要的常態(tài)化行動,最終建立起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然而就川西北地區(qū)而言,此種努力絕非一蹴即至,農(nóng)村婦女并未如預期那樣翹首以盼。解放前,宗法制籠罩下的川西北農(nóng)村呈現(xiàn)出倫理本位的特質(zhì),為了維護皇權、父權、男權和家族利益而從儒家經(jīng)典中演繹出來的“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內(nèi)外有別”等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農(nóng)民普遍認為:“是貓就避鼠,是男子就做主”,“娶來的妻買來的馬,聽我使喚任我打”[2],囿于相對封閉、落后的環(huán)境,加之自身成長經(jīng)歷和認知模式的限制,很多女性特別是年紀大的婦女覺得:“男女根本不能平等,女的就得靠男人養(yǎng)活,這是祖宗定的理。”“自古以來女人就聽男人的,打了罵了忍一忍就過去了,哪一朝都沒變了天?!薄袄先藗兌贾v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烈女不嫁二夫,嫁了人就得認命,這是守婦道?!盵3]盡管農(nóng)村婦女深受封建禮教的摧殘,但在傳統(tǒng)道德觀、宿命論的影響下,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沒有強烈的反抗意識,不會輕易萌生變革固有婚姻制度,維護女性權益的念頭。
動員農(nóng)村婦女投身貫徹婚姻法運動僅靠不慍不火、按部就班的政策宣講是遠遠不夠的,川西北基層干部意識到,婦女動員的肯綮是要借助規(guī)模不等、類型各異的控訴會點燃性別革命與民主革命的燎原之火,促使廣大婦女與封建綱常決裂,擺脫千百年來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桎梏,喚起前所未有的群體覺醒。借助控訴會達到動員目的是有前提的,即婦女在回憶過往遭遇的基礎上能察覺和體悟苦難,否則就會出現(xiàn)“幾代人都如此,不知自己哪里苦”,“從記事起就這樣,不懂為啥子要訴”[4]的被動局面。為此,各地黨委告誡干部:“切勿空喊解放口號,應在貫徹婚姻法時大張旗鼓宣傳婦女被虐待乃至殺害的事例,讓婦女回憶封建婚姻制度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的痛苦,增加群眾對封建婚姻的痛恨。”[5]“控訴會不應唱空洞抽象的調(diào)頭,要用殘害婦女的案件深刻地教育群眾,嚴厲批判封建思想?!盵6]由此可見,身體之傷是動員婦女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由封建婚姻制度帶來的抽象苦難需要具體化為感同身受的生理體驗才能刻骨銘心,經(jīng)由“身體之門”,婚姻法的宣傳與動員才能真正內(nèi)化為農(nóng)村婦女自我救贖的動力之源,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農(nóng)民對自己的感知更多地來自于身體,而不是經(jīng)過反思的思想,更不是一個可以述說或者需要述說的東西?!盵7]14控訴會召開的效果如何,不取決于法律條文掌握的精準程度,而受制于昔日苦難在多大強度、多長時間上落實到了生理感受之中。借助身體這一紐帶,“封建婚姻”這一概念被生活化,成為婦女易于感知、不需言語描述的血肉之痛。
控訴會召開前,干部會走訪調(diào)查,精心選擇動員對象,一些身體苦難較重、生活境遇窘迫的農(nóng)村婦女被視為重點關注群體。為了消除與婦女之間的距離感,干部在舉止言談、衣著打扮和話題選擇上都盡可能的展現(xiàn)出鄉(xiāng)土氣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有助于消除婦女的戒備和緊張心理,隨著“擺龍門陣”(聊天)的進行,控訴動員便開始了。干部往往從生理感知(傷痛、勞累、饑餓等)出發(fā),引導婦女經(jīng)由身體苦難,認識到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霸L苦”和“引苦”讓婦女的血肉之痛有了明確的指向性,此類動員工作絕非照本宣科式的泛泛而談,而是感同身受基礎上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當聽到婦女哭訴自己的不幸時,婦聯(lián)干部與婦女相擁哭泣,目睹此情此景者無不潸然淚下,極具感染性的氛圍讓婦女釋放出壓抑已久的情緒,她們“時哭時訴,越悲傷就越憤恨,越憤恨訴的就越是起勁”[8]。一系列關于身體之傷的回憶,一方面能讓婦女在情感宣泄中堅定執(zhí)行婚姻法的決心;另一方面也可以使婦女在今昔地位的強烈反差中,感受到新政權不同以往的革命性。
基于身體傷痛的控訴不限于個人,還會擴展到群體,小范圍的控訴后,各村、各鄉(xiāng)的婦女控訴大會隨之召開。在控訴大會上,身體政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演,婦女接連講述耳聞目睹或親身經(jīng)歷的身體受難史,例如什邡縣龍居鄉(xiāng)鄧氏做了童養(yǎng)媳后,曾被強迫舔牛糞,其丈夫還用腳踢踹鄧氏陰部,造成其流膿不止,數(shù)月不能行動[9]。綿竹縣土門鄉(xiāng)14歲女子嚴某被父母強逼嫁與同村葉某,嚴某又哭又鬧,無法成親,葉某懷恨在心,將嚴某強奸后掐死,吊在菜園門口[10]。金堂縣日新鄉(xiāng)童養(yǎng)媳馮氏不堪忍受婆婆楊氏虐待,提出離婚,楊氏竟用木棍擊打馮氏眼睛,導致其左眼失明[11]。婦女的身體猶如一面鏡子,折射出封建婚姻制度下女性的悲慘命運。盡管參加控訴會的群眾未必都經(jīng)歷過如此窮兇極惡、喪心病狂的犯罪,但是有關身體之傷的敘述會引發(fā)心理共鳴,為廣大婦女提供理解婚姻法的“具身性認知”(1)所謂具身性認知,即通過身體的感知體驗來構建我們賴以思考的概念和范疇,換言之,概念和范疇是基于身體的,大量的心理學實驗已經(jīng)證明,身體本質(zhì)性的介入認知過程,影響了我們的判斷、記憶。場域。對于不識之無的農(nóng)村婦女而言,“反封建”、“權益”、“解放”等詞語是抽象的“靶域名詞”,需要通過易于感知的“源域概念”來理解和消化。講述者撕心裂肺的控訴很容易激起圍觀者的同情,“痛苦哀嚎,傷心欲絕,因太過激動,幾次昏倒在地”[12]的場景更讓其他人感同身受。婦女看到的悲情會激活“感覺運動系統(tǒng)”,形成“所見即所感,所聽即所觸”效應,受難者與圍觀者在情感互通中建立起“共享的身體狀態(tài)”,從而使“客體性他人”變成了“另一個自己”[13]。慘不忍睹的身體敘事極具渲染功能,在善與惡、正與邪的截然對立中,備受折磨的婦女迅速得到了集體意志的有力支持,有人高喊:“這些女人被禍害的那么慘,大家應該替她們討個公道?!薄皩⒄勰ヅ说凝攦鹤咏墎順寷Q,斃幾次都不解氣?!盵14]
在控訴過往遭遇時,婦女列舉了大量身體受難的事例,這些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會涉及到她們的父母、公婆、丈夫等。但控訴的目的絕非動員婦女與自己的家庭決裂,不是在情感宣泄之后開展身體復仇,向農(nóng)民批斗地主那樣,利用階級斗爭的辦法來解決家庭矛盾,而是引導和教育婦女把斗爭的矛頭指向舊社會的婚姻制度,認識到“制度性壓迫”的本源劣根性。從表面上看,婦女的身體之傷是由她們的家庭成員造成的,但這樣的認識是膚淺且危險的,控訴會十分注意向人們展示,父母、公婆、丈夫等群體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他們對婦女的身體侵犯是封建思想操控下的“集體無意識”,被蒙蔽的個體不是造成身體苦難的罪魁禍首。婦女應該利用各種方式,積極向家人宣傳婚姻法,將這些同為受害者的親人解救出來,以己身之解放助力他人之解放??卦V會鼓勵婦女“倒苦水”是為了結(jié)束沖突,而不是挑起沖突,控訴一方面旨在通過展示婦女鮮血淋漓的身體創(chuàng)傷,體現(xiàn)婚姻法的民主性與革命性,另一方面是在用寓“立”于“破”的方式彌合夫妻、家庭的創(chuàng)傷,促進男女平等。
婦女遭受的身體創(chuàng)傷為貫徹婚姻法運動提供了政治和道德上的雙重合法性,身體感受成為農(nóng)村婦女接受性別革命理念和新民主主義家庭觀的基礎。在血肉之痛的表達中,封建婚姻成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官方與民間多維語境下的敵人,造成無數(shù)人間慘劇的封建婚姻制度不僅阻礙了平等、自由等民主訴求的達成,還嚴重背離了“相濡以沫”“比翼連枝”等深入人心的民間倫理傳統(tǒng),與農(nóng)民期待的理想家庭關系水火不容。封建婚姻展現(xiàn)出反人性、反社會的特征,作為顛覆善惡之道、破壞傳統(tǒng)美德的元兇,封建婚姻制度在明確政治上的反動性和法律上的破壞性之前,就已經(jīng)具備了道德劣根性。在身體圖景的映襯下,政治、法律與民間倫理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有了清晰的呈現(xiàn):民間倫理的“惡”是政治上的“錯”和法律上的“罪”得以確立的前提,婚姻法維護了民間倫理的“善”,它便擁有了政治上的革命性和法律上的進步性。貫徹婚姻法運動于政治、法律之外,明顯蘊含著道德意義,它將婦女從身體暴力中解救出來,置于國家法律的護衛(wèi)之下,此舉好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等古老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演繹,有學者將新政權在農(nóng)村進行的民主改革和法制化建設視為“宋明理學追求天理世界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可謂“新的圣王專政”[15]。在身體之傷的詮釋與解讀中,法律和道德交織疊加,法律被道德化,道德也被法律化,民主革命的政治期許和現(xiàn)代化的法律觀念借助“她身之意”植入到了農(nóng)村社會,婚姻、家庭及兩性關系納入到了國家治理體系之中。
隨著貫徹婚姻法運動的深入開展,農(nóng)村社會原有的婚姻秩序被顛覆,解放前深受政治、宗族、宗教壓迫的婦女擁有了支配己身的機會,拒絕包辦婚姻和爭取自由戀愛成為身體解放最典型的特征。在梓潼縣,法院1951年共受理婚姻案件154件,其中女性提出離婚,經(jīng)調(diào)解無效,判決離婚的102件,占比約為66.2%。據(jù)綿竹、孝德、新市縣下轄11個鄉(xiāng)的統(tǒng)計,1951年共有281個童養(yǎng)媳返回娘家,164對包辦婚姻的夫妻離了婚[16]。在廣漢和什邡縣,十余名尼姑還俗后自愿結(jié)婚,她們高興地說:“毛主席來了,我們翻了身,從此不再迷信,要努力搞好生產(chǎn)?!比罕娨卜从常骸盎橐龇ㄕ媸遣坏昧?,連尼姑都不再受夾磨?!痹诰d陽縣,一個月內(nèi)就有64名年輕女性選擇自由結(jié)婚,另有20多名寡婦改嫁,婦女們都說:“這下好了,婚姻法讓女人活出了人樣子來,想不到還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17]婚姻法給予了婦女爭取自由的權利,她們的身體從原有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保護。在民主革命浪潮和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沖擊下,封建婚姻土崩瓦解,婦女的身體不再是男人的私有財產(chǎn)或家庭的支配物,而是活生生的、只聽從自己指令的生命體。婦女的身體解放不僅使自己獲得了自由和幸福,而且也讓更多農(nóng)民接納了新政權的立場和話語,在江油縣城北鄉(xiāng)審理包辦婚姻案時,法院支持女方離婚,并要求長期虐待老婆的丈夫當眾道歉,男方父母又哭又鬧,揚言以命相搏,一些農(nóng)民見狀便大聲指責他們:“封建腦殼,不要開腔”,“現(xiàn)在大家都在跟封建婚姻作斗爭,你們非但不支持,還站在封建一邊,思想太落后?!盵18]從農(nóng)民的言語中可以看出,“封建”“落后”“斗爭”等原本屬于民主革命范疇,體現(xiàn)中共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概念,已經(jīng)在婦女謀求身體解放的過程中,悄然滲透進農(nóng)民的日常話語體系,成為他們評判周圍人或事的有效工具。
婚姻法促進了女性的現(xiàn)代化,其標志便是身體的覺醒和個體意志的確立,不過解放并非完全等同于自由,相較于“解放”這一具體的實踐而言,自由是抽象的、基于政治構建基礎上的?;橐龇▽⑴缘纳眢w從傳統(tǒng)的束縛性關系中解放出來,還原為個體存在,實現(xiàn)了革命語境下的自由。然而此種自由絕非終點,更不純粹,解放后的身體需要響應國家的號召,接受權力的規(guī)訓。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的大背景下,女性群體被國家視為至關重要,但尚未被充分挖掘和利用的勞動力資源?;橐龇ú粌H僅要解放女性的血肉之軀,更要將其規(guī)訓為新社會的勞動者,在革命的圖景中,獲得與男人一樣的生產(chǎn)權是自由的題中之意。在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從事家務勞動一直被視為婦女的一種“美德”,身體的操勞程度更是判斷婦女是否“賢惠”“正派”的標準,但是家務勞動不但沒有促進婦女解放,相反卻構成了禁錮女性的圍欄。恩格斯指出:“婦女的家務勞動現(xiàn)在同男子謀取生活資料的勞動比較起來已經(jīng)失掉了意義;男子的勞動就是一切,婦女的勞動是無足輕重的附屬品?!薄皨D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盵19]159由此可見,婦女必須經(jīng)歷“娜拉出走”,才能脫胎換骨?;橐龇樯鲜瞿繕颂峁┝丝赡?,它鼓勵婦女跨越家庭的阻礙,像男性一樣,投身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當中,撐起“半邊天”。結(jié)合生產(chǎn)來談婚姻和家庭成為宣傳、貫徹婚姻法的常態(tài),基層干部努力讓婦女懂得,參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本身就是執(zhí)行婚姻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沒有生產(chǎn)性的勞動便沒有身體的自由和平等。
在干部的動員下,越來越多的婦女不再只是“天天圍著鍋盆爐灶打轉(zhuǎn)轉(zhuǎn),一直到頭發(fā)白了,眼睛花了,光想著一家大小的吃喝,別的什么都不知道”[20],她們的角色從傳統(tǒng)的家庭主婦變成了新社會的勞動者。不少婦女和男人一道開荒種地,挑糞砍柴,“夏天,烈日炎炎,女人整日在田里鋤草,秋天又跟男人一起精心收割,每天雞叫上山,日落回家?!盵21]一些吃苦耐勞、頭腦靈活的婦女甚至比男人的種田本領高,這種典型案例被各地廣泛宣傳,以此來扭轉(zhuǎn)男人輕視女人的現(xiàn)象,例如彰明縣在宣傳婚姻法時,農(nóng)民見到男人打女人,就說你家女人天天下地勞動,打人有啥子理由,該男人從生產(chǎn)上想了想,也覺得打老婆不對[22]?;橐龇ぐl(fā)了婦女的生產(chǎn)熱情,她們因勞動而使自己的身體解放不僅停留在法律上,更擴展到了經(jīng)濟上。有些婦女因勞動而更加自信,她們要求在家庭內(nèi)有平等的權利,要求跟丈夫“談一談”,對于“談”這種平等協(xié)商的形式,很多男人最初表示不屑,“跟女人有啥子好談的”,但面對女性堅定的態(tài)度,男人感到“十分驚訝”,“不相信自己的女人有了這樣的本事”[23]。頭腦僵化的丈夫與思想解放的妻子很容易進入到“對峙”的狀態(tài)之中,最后的焦點集中到女性提出的離婚要求上,婚姻法的威力讓男人選擇妥協(xié),“對峙”的結(jié)果是女性重回家庭,但卻是一種勝利的回歸,丈夫開始檢討自己的“大男子主義”,批評以往對妻子身體造成的傷害,甚至有的男人主動跟女人說:“你去開婦女會吧,娃娃留給我?guī)??!盵24]五四時期,魯迅于《傷逝》中揭示的婦女身體之困在新中國的普法運動中得到了一種有力的回應,而“娜拉走后怎樣”的疑問也在新民主主義的農(nóng)村有了明確的回答。
婚姻法給了婦女自由把控身體的機會,她們的家庭地位和社會角色都因婚姻制度的變革而有所變化,然而在取得成績的同時,運動也暴露了一系列問題。例如有不少農(nóng)民將婚姻法視為離婚法或婦女法,這一誤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離婚案件長期居高不下,部分地區(qū)男女性關系混亂,個別人打著婚姻法的旗號,借法泄憤,喜新厭舊,乘機行樂,由此導致了自殺與被殺事件持續(xù)發(fā)生。面對這些棘手的情況,一些干部試圖用行政手段和階級斗爭的方式來規(guī)訓婦女的行為舉止,當復雜的婚姻問題遇到單一的規(guī)訓手段時,難免出現(xiàn)矯枉過正、過猶不及的情況。例如有些干部謊稱離婚要具備24個條件,離婚三年后才可以結(jié)婚[25]。為了防止“奸情”發(fā)生,各村“捉奸”之風盛行,有時捕風捉影,干部遇見年輕男女一起看戲,動作親昵,便指揮民兵將兩人押送到農(nóng)協(xié)關了起來。對于婚外性行為,則采取開批斗會的方式處理,希望發(fā)揮“斗一儆百”之效,不過此舉并未達到預期目的,反而激化了矛盾。因此,川西北各縣指示基層干部:“處理通奸時不能公開斗爭,每對通奸者看似是兩人,而實際上他們每家都有親戚,農(nóng)民會戳這些親屬的脊梁骨,一個村斗爭二三起這類事件,勢必搞出亂子,甚至逼死人命,如果逼死了人,貫徹婚姻法還有什么好處?!?2)2017年4月20日對安縣秀水鎮(zhèn)原婦代會主任張某的訪談記錄。對于基層干部來說,他們面臨的情況頗為復雜,加之個人的政策水平、工作能力和思想認識參差不齊,拿捏好規(guī)訓的尺度并不容易,以至于有些干部抱怨:“我們批評教育婦女是在做好事,有時候激烈一點也是必要的,要讓婦女知道婚姻法不是讓人亂愛,不是不講生活作風,婚姻不是兒戲,但是管的多了,有些人會被說你思想封建,工作中經(jīng)常會遇到兩難情況?!?3)2017年5月13日對安縣界牌鎮(zhèn)原婦女委員陳某的訪談記錄。
針對貫徹婚姻法時出現(xiàn)的問題,川西北各地采取了與“硬要求”不同的“軟規(guī)訓”,他們意識到:“光講婚姻自由,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農(nóng)民接受起來很困難?;橐龇ㄊ呛苋娴?,有尊老愛幼,夫妻和睦,教育子女等等,要是把婚姻法講全面了,老太婆都會支持?!?4)2017年5月19日對江油市彰明鎮(zhèn)原婦聯(lián)干部劉某的訪談記錄。為此,基層干部在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的基礎上,增強了關于自尊自愛、家庭和睦、孝順公婆等方面的宣傳,希望“在提倡婚姻自主的同時,教導婦女更加注意遵守新民主主義道德”[26]。規(guī)訓方式的轉(zhuǎn)變,帶來了積極的回應,在三臺縣,很多婆婆原本不讓兒媳婦去開婦女會,擔心“跑野了”,回家來“扯筋”(爭吵),不但原來的“疙瘩”沒解開,又有了新“疙瘩”。當聽說干部告誡兒媳婦要孝順公婆,照顧好家庭后,婆婆們都主動讓兒媳婦去開會了[27]。在羅江縣,幾個老太婆逢人便說:“婚姻法硬是好,兒媳婦來家三年都沒有喊一聲媽,這次學了婚姻法回來,喊了聲媽,問我吃什么她給做,兒媳婦對我好,我要對她更好?!比罕姙榇诉€編了順口溜:“你心合我心,愿得披筋筋(生活不寬裕),不合心不合意,金銀當狗屁?!盵28]由此可見,在“解放”之外,貫徹婚姻法運動努力引導女性以更加積極、更為負責的態(tài)度融入家庭生活,化解原有的矛盾與沖突,促進家庭和睦。為了給廣大婦女一個明確得努力方向,川西北各地樹立了不少先進典型,包括模范家庭、模范夫妻、模范婆媳等,各縣、鄉(xiāng)紛紛召開模范表彰大會,在臺下群眾雷鳴般的掌聲中,干部給模范頒發(fā)獎品,佩戴大紅花,很多婦女看了十分羨慕,表示“二天也要光榮一下,到臺上去接受表彰”[29]。表彰大會具有強烈的示范意義,會場上很多婆媳坐在一起,商量回去如何搞好家庭關系;有婦女跟丈夫訂立了互敬互愛的承諾書,還有一個老太婆跟干部要了一本婚姻法,準備拿回去全家學習,爭取明年也來當模范,她說:“婚姻法是個寶,我們以后照著他們那樣來做,不曉得要出多少模范咧!”[30]“模范”是貫徹婚姻法運動中的“標準人”,是婦女效仿的楷模,廣大婦女要對照“標準人”,完成思想和行為的修正,即“標定、體驗和管理我們身體的方式哪些是合法的,哪些是偏離的。這會影響到我們是將自身及他人的身體實踐承認為‘正確的’、得體的,還是需要控制和矯正的?!盵31]193表彰活動于無形中對婦女進行了規(guī)訓,它為女性描繪了一個可以復制的、頗為理想的行為圖像,以此來達到自我比擬、自我管控的目的。作為新社會的美德化身,“標準人”的身體操演模糊了國家與家庭的界限,使政治延伸到了家庭內(nèi)部,榜樣的力量讓婦女逐漸接受了這樣的思想,即這些模范是“我們”中的一份子,“我”也可以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在身體解放和規(guī)訓的互動中,似乎存在某種悖論:一方面,婦女的身體擺脫了舊道德、舊枷鎖的羈絆而獲得解放,而另一方面,其又被置于新道德和新政治的規(guī)約中,在勞動生產(chǎn)和回歸家庭中失去了純粹的自由。其實,這種身體的悖論恰恰消解在了革命的邏輯之中,在國家看來,革命式的身體解放是舊框架的顛覆,政治標定的身體自由是新框架的構建,身體由舊到新的“重置”就是“新女性”理應獲得的更高層次的自由。自由不是徹底的自身意志支配下的行動,而是在新政治、新法律、新道德的范疇里,身體獲得的滿足時代之需、不同以往的權利與義務,只有符合國家意志、服務于政權建設的自由才是身體的最終訴求。貫徹婚姻法運動營造了一個“革命之場”,自從身體進入該場域的那一刻開始,其便不再是單純的自然物,而是被權力形塑的“政治體”,它如同一枚硬幣,一面關聯(lián)解放,一面又包含規(guī)訓,解放與規(guī)訓統(tǒng)一于政治化的自由中,兩者一體兩面,互為表里。
貫徹婚姻法運動讓任人擺布,鳶肩羔膝的農(nóng)村婦女一躍成為可以掌控己身,與男人平等對話的“新人”,此種變化不僅帶來了自由和權利,還深刻影響了她們對身體意義的理解。近代已降,婦女身體意義的生成與演變錯綜復雜,從宏觀上看,大致呈現(xiàn)出四種趨勢,即國家化身體的構建、法權化身體的開啟、時間化身體的誕生、空間化身體的拓展[32]231。在身體意義重塑與嬗變的歷史進程中,農(nóng)村婦女往往被遮蔽與無視,她們總是扮演著被動性裹挾的角色,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然而貫徹婚姻法運動開始后,昔日被羈系的血肉之軀在法制化、民主化的革故鼎新中宣告解放,時移俗易令婦女歡欣鼓舞,她們有意識的將身體感受與普法運動相聯(lián)系,以一種主動性聚合的姿態(tài)表達著對新政權的感激和認同。在平武縣,有婦女說,解放前自己時常被男人踢打,得了腰疼病,像是有塊石頭壓著,連走路都沒力氣,婚姻法頒布后,政府給做主,女人的腰桿子挺直了,病也好了大半,她跟其他姐妹講,共產(chǎn)黨的法比大夫還管用[33]。相似的一幕也出現(xiàn)在德陽縣,一個童養(yǎng)媳講述自己受盡了封建婚姻的苦,挨打受氣沒地方說理,只能生悶氣,時間久了害了咳喘,自從學了婚姻法后,氣順了,咳少了,她說是毛主席治好了自己的病[34]。還有婦女把婚姻法比作靈丹妙藥,硬是把自家的歪兒媳變成了好兒媳,一家人的心病沒了,自己的頭疼病也不再犯了[35]。國家主導的普法運動具備了“身體治療術”的功能,它極大地緩解了婦女面臨的壓力,用別樣的手段治愈了女性的生理傷病,使她們的肌體因婚姻制度的變革而重獲新生。婦女借助身體感觀來表達對新政權的感激之情,從一系列身體救贖事例中凝聚起來的情感共鳴極具感召力,這將成為廣大婦女接受民主意識和平等觀念,主動執(zhí)行婚姻法的精神動力。
婚姻法不僅解構了造成婦女身體之傷的制度性因素,它還催生了新的身體認知,讓婦女的身體意義歸屬具有了明顯的政治色彩。在綿陽縣,一些年輕女性主張在婚禮上不叩拜天地和神祇,而是向毛主席畫像鞠躬行禮,她們認為要是沒有婚姻法,自己早就成了封建婚姻的犧牲品,如今像是重新活了一回,這條命是毛主席給的[36]。在昭化縣,年輕寡婦通過自由戀愛找到了理想伴侶,她跟新郎說:“解放前死了丈夫要守寡,無兒百期滿,有兒三周年,守滿家族不準嫁,折磨女人幾十年。如今婚姻法成全了你我,共產(chǎn)黨比爹娘還親,咱們以后就把共產(chǎn)黨當做爹娘?!盵37]婦女的感恩之語流露出了“身體國家化”的味道,除了生理性存在,身體還兼具了政治的意義和邏輯。貫徹婚姻法運動一方面實現(xiàn)了女性身體的主體化,她們不必再唯封建禮教之命是從,原本任由外力擺布的身體,如今真正服從于自己的意志;另一方面,運動也促進了婦女身體意義的升華,通過“借身言志”的樸素方式,婦女既表達了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又完成了她身之意的重塑,被解放的血肉之軀不僅授之父母,也為政黨和國家所有,此種“類血緣”關系在婦女的憶苦思甜中被反復的構建和鞏固。
貫徹婚姻法運動贏得了婦女的擁護和支持,她們對新政權的認同讓身體超越了個人支配物的層面,成為國家肌體的一部分。在言語感恩的同時,婦女還利用一系列富有追隨之意,極具崇敬之情的身體實踐來強化國家與個人的聯(lián)系,讓生產(chǎn)和工作有了強烈的情感色彩。在川西北各地,女性在生物學上劣于男性的觀點被一再批判,“男人能做的活路女人也能做”,“女人不比男人差,把男人比下去”等口號一時間成為農(nóng)村的主旋律,婦女紛紛表示,“過去娘家有九十九間樓,姑娘分不到一根椽子頭”[38]的時代結(jié)束了,婚姻法讓躡屩擔簦的婦女揚眉吐氣,姐妹們應該行動起來報答恩情,“女人要趕到男人前面,為新社會多做事,才對的起毛主席、共產(chǎn)黨的深情厚誼”[39]。被動員起來的農(nóng)村婦女干勁十足,有的人帶領互助組起早貪黑忙生產(chǎn),將村里有名的后進組變成了當?shù)氐哪7督M,村里的男人都自愧不如,有農(nóng)民問她為什么這么拼命,她回答說:“婚姻法讓女人翻了身,姐妹們再也不用受封建婚姻的罪,這么大的恩,就算不要這條命也要報?!盵40]在廣漢縣,有800名婦女當選了農(nóng)民代表和鄉(xiāng)政府委員,她們當中的不少人在參與基層政權建設的同時,挨家挨戶宣傳婚姻法,對于那些深受封建觀念影響的家庭,還多次登門做工作,家里人勸她們歇一歇,她們回答說:“吃這點苦算啥子,共產(chǎn)黨為了解放婦女吃了多少苦,婦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舒暢,我們要加緊干工作,讓更多的婦女學習婚姻法,把共產(chǎn)黨的好政策送到更遠的地方去?!盵41]梓潼縣的一些老太婆自發(fā)組成了織布小組,有時勞動到深夜還不休息,村里人好奇前去詢問,她們高興的說:“婚姻法團結(jié)了家庭,過去你怨我,我怨你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兒媳也像是變了一個人,家里家外的活路都做的好,我們這些老姐妹不知道怎樣報答共產(chǎn)黨的恩情,趁著還有力氣,多織幾尺布,送給解放軍,讓他們?nèi)ゴ驀顸h反動派。”[42]從這些表述中可以看到,婦女的身體操勞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生存的需要和價值的實現(xiàn),而是要服務于政權的穩(wěn)定和國家的發(fā)展,貫徹婚姻法運動讓身體實踐具有了明顯的政治意味,面對繁重的勞動和工作,身體不再排斥和被動接受,而是心甘情愿的主動作為。
婦女的身體參與是對貫徹婚姻法運動的回應,“知恩圖報”既證明了普法運動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也凸顯了政治對于身體的改造和利用。伴隨著言語感恩、實踐認同的持續(xù)發(fā)酵,關于美與丑的認識也悄然發(fā)生了改變。在傳統(tǒng)社會,面容、膚色、體態(tài)、服飾等是衡量女性美麗與否的重要標準,“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則是廣大婦女追求的目標。然而在貫徹婚姻法運動中,原有的審美觀念被解構,勞動婦女的形象成為美的典范,她們身材健碩、皮膚黝黑、衣著樸素、聲音洪亮,有些婦女在開會時還會比一比誰手上皮膚粗,誰的繭子厚,誰干的農(nóng)活多[43]。因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而帶來的印記給了婦女自信心和自豪感,“勞動光榮”、“自食其力”的邏輯讓農(nóng)村女性從事生產(chǎn)活動的樣貌成為新社會美的象征,是勞動人民的本色。而如地主家女人那樣衣著光鮮、玉軟花柔的形象則被視為齷齪和丑陋,是罪惡的標志。貫徹婚姻法運動與土改運動幾乎同時在川西北地區(qū)開展,反對封建婚姻與反對階級壓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階級意識對婦女理解、認識婚姻法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農(nóng)村社會,婚姻開始有了政治的色彩,而審美也打上了階級的烙印,生理的美丑需由階級的善惡來決定,審美被政治化,政治也被審美化。在接受階級觀念的同時,婦女的形象日益男性化,她們擺脫了昔日“弱者”的標簽,成為農(nóng)村社會的“強者”,在貫徹婚姻法運動營造的政治性話語體系中,婦女的生物性特征被弱化,而在“性別操演”[44]38后日益“雄化”的社會性別被一再凸顯,經(jīng)歷“人之再造”的洗禮,婦女的身體告別了舊有模樣,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參與到了生產(chǎn)和生活中。
美國學者邁克爾·諾瓦克指出:“政治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理解象征如何在社會中實際運作,以及了解如何在行動中使用象征的藝術。象征為人們理解政治提供了方式,因為政治過程往往依靠象征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45]23在貫徹婚姻法運動中,婦女的身體逐漸從“個人私密物”的屬性中脫離出來,進入到公共視域之下,成為承載著法律與道德、政治與倫理等多重意義的象征物,它不僅是女性表達政治認同的符號和抒發(fā)感恩之情的工具,更是新政權政治建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可謂“身體即政治”。身體象征“并不是所謂的現(xiàn)實政治的殘存維度;它更不是一面可有可無的屏幕,供真實事物在上面投射著蒼白而黯淡的影像。它是真實的政治,以一種特殊的、往往是最有力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46]244貫徹婚姻法運動讓身體認同技藝得到了充分的展演,廣大農(nóng)村婦女不僅近距離“觀看”到了身體感恩的戲劇性展示,還親身參與其中,成為推動普法運動發(fā)展的關鍵性力量。社會地位的提升、話語權的掌握、公共權力的獲得等因素喚起了婦女“空前偉大的體驗”[47]96,這些內(nèi)化于心的體驗經(jīng)由話語、實踐、審美等渠道外化于行,成為民眾對新政權最好的回饋。
貫徹婚姻法運動拉開了性別革命和家庭革命的序幕,它使廣大農(nóng)村婦女經(jīng)歷了一場“千古未有之變局”。從貫徹婚姻法運動的實踐歷程來看,這場運動并非是簡簡單單的宣傳和推廣法律的活動,而是一次旨在經(jīng)由身體解放和觀念變革之路,最終達到“人之再造”目的的運動式治理嘗試。貫徹婚姻法的過程是通過改造婦女來改造社會的過程,新政權的“目光超越了如何管理一個嶄新社會的細節(jié)問題,著眼于如何塑造一種新人”[48]259,推進國家的法制化進程,這無疑是新政權不懈努力的方向,但是實現(xiàn)婦女的自由和解放,并促進她們的革命化則更是共產(chǎn)黨人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使命和責任。任何塑造新的革命化女性的努力都不是空中樓閣,不會脫離身體而獨立存在,身體是喚醒女性主體意識,激發(fā)生產(chǎn)熱情,強化意識形態(tài)認同的依托和載體,沒有躬行踐履,國家與政黨的鼎革之舉便是紙上談兵。
從控訴苦難遭遇、倡導自由解放到構建國家認同,從法律觀念的傳遞、政治儀式的操演到認知模式的更迭,身體政治如一根紅線貫穿在貫徹婚姻法的運動中。身體是婦女接受婚姻法的基礎和橋梁,過往的種種苦難記憶需要凝聚為凄入脾肝的血肉之痛,才能讓人印象深刻,如影隨形,一系列關于身體之傷的解讀實現(xiàn)了法律規(guī)范與道德救贖,政治訴求與民間倫理的對接?;橐龇C布前后,身體境遇的強烈反差既讓婦女拍手稱快,又釋放了歷史為現(xiàn)實服務的功能,彰顯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解放者形象。極富變革意義的婚姻法讓婦女的身體不再是聽人穿鼻的玩具木偶,而是具有獨立意識,可以自我驅(qū)使的生命載體。承襲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封建婚姻制度在新民主主義的革命浪潮和國家法律面前煙消云散,廣大婦女第一次獲得身體與精神世界的雙重解放。自由與權利的賦予并不意味著可以無所顧忌,為所欲為,婦女需要接受新道德和政治文化的規(guī)訓,以一種平等的、進步的、更加積極和更具建設性的方式回歸家庭,參與生產(chǎn),完成從“依附者”到“建設者”的蛻變。貫徹婚姻法運動結(jié)束了父權、夫權大如天的時代,婦女的獲得感與滿足感溢于言表,在感恩與認同的表達中,她們的身體感知日益政治化,頑瘴痼疾的清除、生理機能的恢復、精神面貌的提振、審美觀念的重塑都因婚姻制度的改變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而發(fā)生。隨著婚姻法宣傳的不斷深入和革命價值觀的日益內(nèi)化,婦女的身體歸屬和身體實踐呈現(xiàn)出國家化的傾向,在“勞動主義”話語模式的影響下,她們的身體形象也日益男性化,一系列性別操演充分展示了女性的剛毅、果敢以及可以匹敵男性的偉大力量。貫徹婚姻法運動中的女性身體是1949年后中國身體演進與嬗變的一個縮影,在此后的歷次運動中,身體始終“在場”,并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身體被歷史反復鐫刻,歷史也被身體不斷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