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冉寧
廣西馬山縣立星小學,學生排隊走向課室。
家長在閱讀室聆聽專業(yè)志愿者帶來的親子閱讀分享。
甘肅臨洮縣水泉小學的學生在課間玩耍。
同樣是從業(yè)15年以上的鄉(xiāng)村教師,面對相似的教育處境,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走過甘肅、貴州、廣西、陜西的縣鎮(zhèn),從鄉(xiāng)村教師和最普通的鄉(xiāng)村家庭教育故事出發(fā),我們想追問的是——如今鄉(xiāng)村教育的問題,真的是貧窮嗎?
一位母親的愧疚
文媽媽(化名)偷偷轉(zhuǎn)過身抹了眼淚,在陜硬九年制學校一間嶄新的閱讀教室里。陜西勉縣的冬天不好過,沒有暖氣的地方處處陰冷,文媽媽兩天前得了重感冒。可是在這個冷冽的夜里,感冒還沒好全的她還是來了。
準確地說,文媽媽是被女兒“逼”來的。這間閱讀室剛舉辦了一場針對家長的閱讀交流課,上課的老師是從事閱讀推廣的專業(yè)志愿者,因了一場“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的公益活動來到這里。在學校所在的這個小縣城,這樣的課程算得上稀奇——“閱讀推廣,不是讓孩子多讀書嗎,我們家長要上什么課呢?”
大多數(shù)人心里帶著這樣的疑慮。課程是學校老師在微信群提前通知、家長自愿報名的,好多家長沒在意,或者有事,或者在外打工……文媽媽一開始也打了退堂鼓:她心里是愿意的,可身體的不適讓她犯了懶,剛看到通知的那天便沒報名。
沒想到,女兒當天從學?;貋?,提起老師在班上念了報名的學生家長名字:“我還以為會有你呢?!迸畠撼酝盹垥r說得輕描淡寫,但媽媽聽出了話里的一絲失望——女兒是班長,什么事都沖在前面。盡管如此,女兒那天還是抑制不住地興奮。她嘰里呱啦地和媽媽說了一大堆:
“我見到蒙曼老師了! 她還給我們上課了,講得特別好!”
女兒平時愛看《中國詩詞大會》《中國成語大會》,蒙曼是節(jié)目點評嘉賓之一。對這名四年級小學生來說,蒙曼老師是那種永遠活在電視里、看得見摸不著的人物——可在這場公益活動上,聯(lián)合發(fā)起方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南方周末、東風日產(chǎn)把蒙曼請到了這里。
2019年12月2日,和蒙曼一起來到陜硬九年制學校的還有古生物學家邢立達、編劇史航、作家及詩人張定浩。學校一下子變得熱鬧極了。這些嘉賓在新布置好的閱讀教室上課,走進不同的年級、班級講課,推薦他們認為值得給孩子推薦的書目。而那天晚上的家長交流會,也是活動整體的一部分。
剛扒拉完晚飯,文媽媽就被女兒催出了家門。學校里,專業(yè)志愿者在分享親子共讀的重要性和方法,她講了個故事:在兒童故事電視節(jié)目和講故事的爸媽之間,一個孩子選擇了爸媽。問原因,孩子說:“因為電視里的叔叔不會抱我?!?/p>
文媽媽的心里一顫。她一下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兒。自從兩年前有了二寶后,她把大部分時間和關(guān)注都放在了二寶身上。每天晚上,她會用手機打開“十點讀書”,放在大女兒枕邊給她放音頻,然后自己去二寶房間講睡前故事。
她一直以為重要的只是“讀書”,從沒想過,對一個孩子來說,重要的或許是閱讀的過程里,有媽媽的懷抱、聲音、溫度、氣味、觸感……
“不好意思啊,”她還是背著身子,紅著眼眶不敢抬頭,“我太感性了?!?/p>
一位鄉(xiāng)村教師的無力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痹诟拭C定西臨洮縣水泉村的一所村小,從三年級的教室里傳出了老師領(lǐng)讀李白《望天門山》的聲音。
這是最傳統(tǒng)的授課方式,老師念一句,學生齊聲跟讀一句,語調(diào)幾乎是平的,毫無波瀾。緊接著,老師開始逐句講解重點字,放一張色彩不甚清晰的長江的幻燈片……
離學校幾十里就是洮河,但洮河畢竟和長江的景色太不一樣。他們沒見過長江也不一定真的明白什么是“兩岸青山相對出”,不過這都不要緊,學生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他們要做的只是把這首詩背下來,翻開語文課堂練習冊,做題填空。
下課后,黃老師從教室里徑直走出,鉆進教師辦公室。這所村小不大,只有133名學生,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每個班十來人到三十多人不等,共11位老師。就資歷而論,黃老師算得教師隊伍中的前輩——他50歲出頭,已經(jīng)在鄉(xiāng)村學校干了三十余年。
除了夾雜著少許白發(fā),黃老師看起來依舊年輕。他同時負責三年級的語文和四年級的數(shù)學,辦公桌上堆滿了作業(yè)本、練習冊、試卷,因為身兼教務處主任,各種文件也堆了不少。剛坐下不久,一名男孩跑進來,把數(shù)學卷子交給他,低頭說了聲“老師我寫完了”,一溜煙又跑了。
“每天得盯著這幾個最調(diào)皮的,讓他們把作業(yè)交給我了才能走?!秉S老師掃了一眼卷面。
在鄉(xiāng)村學校教了大半輩子,黃老師清楚這里的孩子大概有一半都是留守兒童,家里沒人管。當?shù)匾赞r(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校門口就是一個胡蘿卜處理基地,十米開外就能聞到胡蘿卜的清香。但年輕一代的家長,大多奔向了大城市謀生。
那天,“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也走進了他所在的村小。同樣請來了四位嘉賓為孩子們上課,同樣修繕了一間裝滿新書的閱讀教室,同樣為教師開設了交流課程,但聽完專業(yè)閱讀推廣志愿者的課后,黃老師卻更加困惑。
他當然知道閱讀的重要性,也知道,在人手一個手機的當下,眼下村里的孩子最缺的早已不是硬件設施和物質(zhì)條件,而是廣泛涉獵的視野。他更知道,語文成績的占比將來只會越來越重,課外閱讀將成為區(qū)分孩子成績高下的關(guān)鍵……
但他們能做什么呢? 他最大的困惑,是“沒有時間”。
老師沒有時間,孩子也沒有時間。哪怕只是一個村小老師,他的時間就已經(jīng)被各種瑣事填滿了。許多瑣事幾乎是有點“形式主義”的。比如上面要求每學期檢查各個學校主要科目的作業(yè),形式、數(shù)量都是規(guī)定好的:每學期語文作業(yè)周記和作文不能低于40篇,統(tǒng)一下發(fā)的語文練習冊必須完成——練習冊同時包括課堂的和課后的……
黃老師理解,制定這些規(guī)定的初心一定是為了督促鄉(xiāng)村教育的發(fā)展,只不過是用了一種標準化的方式;但光是為了完成這些規(guī)定,他就不得不把負重推到孩子們身上。每一門主科都有類似的練習冊要完成,再加上老師自己布置的作業(yè),算下來,孩子們課后的自由時間所剩無幾,課外閱讀更無從談起。
2018年5月,教育部印發(fā)《中小學圖書館(室)規(guī)程》,明確規(guī)定小學的圖書室藏書量不低于人均25本。在這所學生總量133人的村小,最低藏書數(shù)量便是3325冊。在“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為學校修建新圖書室、捐贈兩千六百余冊圖書之前,水泉小學已有三千多冊書,但當中不少都是面向成人的,比如大部頭的理論書、工具書,幾乎蒙了塵。
閱讀課原本在學校也是有的,每周一次,可那節(jié)課通常被當成了自習、寫作業(yè)的時間,或者像音樂、美術(shù)課一樣被正課老師挪用。嘉賓和志愿者帶來的閱讀課,固然有趣,可背后是上課者花費大量時間的精心準備——化學家戴偉博士(Da-vid G. Evans)為了讓六年級同學領(lǐng)略化學的奇妙,光是課前準備實驗器具就花了近兩節(jié)課時間;志愿者趙云宣用戲劇表演的方式講《格林童話》里糖果屋的故事,為了調(diào)動孩子們的積極性,她讓全班分組排演話劇,為此提前設計好劇本、為每個人打印了一份……
這些用心都被水泉小學的老師看在眼里。孩子們眼中透出的神采,是他們課堂上少見的,他們因此格外感激這個公益活動的到來——“給我們放了假了?!彼麄兒螄L不想把課上得這么有滋有味呢? 可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和精力。光是應付課內(nèi)的內(nèi)容,備課、批改作業(yè),他們已經(jīng)從早上6點睜眼忙到晚上九十點了,因為村小離市區(qū)偏遠,老師們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學校,甚至沒有時間回家陪自己的孩子。
“城里的老師也這么忙嗎? 我想應該比我們好一點吧?”他們真誠地問。在黃老師和他的同事們眼里,城里的老師至少可以忙得很“專業(yè)”——“不像我們,又是語文老師又是數(shù)學老師,要么又是英語老師又是計算機、音樂老師?!?/p>
黃老師也不求人生有更多的變化了。他的孩子已經(jīng)考上省會的大學,夫妻倆都在鄉(xiāng)村學校教了一輩子書,再過些年就該退休了。
可辦公室外,孩子們正興高采烈地涌向外來的叔叔阿姨要簽名,被他們“圍陷”的目標,有清華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張秋、穿著白大褂的外國化學家戴偉博士、青年演員熱依扎、天津藍天救援隊理事長張廣瑞……他們甚至沒放過攝影師和記者。
那些留在作業(yè)本上的名字,或許很快會被他們淡忘,但看到那些筆跡時,他們會想起那幾天,年幼的他們身在甘肅的一個小村莊,卻仿佛已經(jīng)與整個世界相連。
?下轉(zhuǎn)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