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郭臺輝 楊 陽 鄧曦澤 郭忠華 談火生

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

任劍濤(清華大學 政治學系)

論及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需要從自然時間和社會時間兩個視角，去審視社會變遷在不同時間段上具有何種意義，由此對社會變遷的結構指向與功能變化的不同時間依托進行分析，進而凸顯社會變遷的時間頻率。所謂自然時間，是指時間按其一維性延續(xù)的長度，如一天、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于更長或更短的時長。所謂社會時間，是指在一定時間段中發(fā)生的社會事件，足以用來標明這段時間在人類歷史長河或一定歷史發(fā)展階段上的特殊意義。自然時間尺度主要用來呈現(xiàn)時長時短，并不展現(xiàn)在其中活動著的個人、群體、民族、國家和世界的價值追求、制度探尋和生活狀態(tài)。社會時間則重在呈現(xiàn)活動著的各類主體在一定時長中所展現(xiàn)的特殊事件、意義負載、歷史定位與深遠影響。這兩個時間尺度一直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社會時間首先具有自然時間的屬性，然后才能呈現(xiàn)其社會特殊性，并賦予自然時間以實質性內(nèi)涵。

社會理論家重視時間因素在社會研究中的作用。他們指出，自然時間就是時鐘時間，是純粹數(shù)量的，沒有質的變化，呈現(xiàn)的是主體-客體的關系。社會時間不重視純粹數(shù)量、而重視的是質量，它呈現(xiàn)出社會的復雜性，展示的是主體-主體的關系。自然時間是可以預期的，如2019年接下來便是2020年；社會時間是難以預期的，它圍繞價值、目標、道德、倫理和希望展開，受到傳統(tǒng)、習慣和合法化因素的影響。時間的這兩個尺度，是相對的區(qū)分。因為自然時間也是人類做出的規(guī)定，社會時間就更是人類在約定情況下對社會變遷做出測量的時長。(參見芭芭拉·亞當：《時間與社會理論》，金夢蘭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9-187頁。)人們確實習慣于重疊使用兩種時間尺度來表達社會歷史進程，并循此表明一定時長所具有的社會意義負載，從而對這一時長在人類社會歷史中的特殊意義做出評價。

當下國人甚為熟悉的、凸顯社會變遷的時間表述，是當今世界正在經(jīng)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一個自然時間與社會時間雙尺度重疊的宏大歷史陳述：在自然時間上，點出了1919年到2019年這一百年時間段落；在社會時間上，點出了這是“大變局”的一百年。賦予自然時間100年以特殊意義的是社會時間。它引導人們?nèi)ニ伎歼@一百年在人類歷史中究竟以什么樣的大變化，催生了這一時長所具有的特殊性，從而可以在人類歷史上彪炳史冊，且必須為人們所看重。

自然時間是中國人傳統(tǒng)時間觀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疤觳蛔?，道亦不變”、“萬變不離其宗”的恒久性觀念，便是這一時間觀的體現(xiàn)。但同時，中國人的傳統(tǒng)時間觀更重視社會時間?！吨芤住芬越档闹袊軐W傳統(tǒng)，在時間觀上凸顯的就是一個“變”字。這個“變”，一者以“日新、日新、日日新”的“日”和“日日”表現(xiàn)出某種自然時間的性質，二者也以“新”表現(xiàn)出每日呈現(xiàn)的狀態(tài)的差異性，從而將社會時間的不同呈現(xiàn)狀態(tài)、在實質情形上的變化展現(xiàn)出來。“變易”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時間觀，一方面是作為自然時間的尺度來呈現(xiàn)的，另一方面則是作為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來顯現(xiàn)的。這種交錯而在的時間觀，讓中國傳統(tǒng)文化趨“變”的理念非常強烈。不過，從社會歷史的角度看，由于中國的王朝更迭具有某種歷史的相似性，社會時間上浮現(xiàn)出的某種循環(huán)性，似乎讓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時間顯得更為復雜，而社會時間在社會結構上的實質變化指向，相對顯得不那么鮮明。從特指的社會時間尺度衡量歷史變遷，尤其是在社會結構發(fā)生劇烈改變的意義上呈現(xiàn)社會時間的尺度感，在王朝周期性更迭的情況下，并不是一個緊要的、關于時間的社會理論問題。

直到晚清中國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在社會大結構上國人遭遇的社會時間所指示的社會實質性結構改變，才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這里的“數(shù)千年”，以中國以文字記載的歷史估算，大約3000年。因此，李鴻章所謂“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被人解讀為“3000年未有之大變局”，并以這樣的表述流行開來。可以說，以3000年為一大時間尺度，國人測量出一個在漫長的古代歷史上未曾遭遇的社會時間：三千年中，國人一直延續(xù)著為自己所熟絡于心的社會價值、制度安排和生活方式。無論自然時間如何綿延，社會時間的一貫性與既定性是保持著的。正是由于社會時間上的強延續(xù)性，讓1980年代的著名學者金觀濤認定，中國古代社會生成了一個“超穩(wěn)定結構”。換言之，中國古代的社會時間停止了，在這一個漫長時間段中，似乎只有自然時間或時鐘時間在測度中國歷史的時長了。

一旦出現(xiàn)“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所謂“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客主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聚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李鴻章《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在中國歷史上似乎停止的社會時間，驟然間獲得啟動。這個獲得啟動的社會時間，是因為中外“界限”開始不明，中國的東南邊疆尤其如此。各國云集此地通商，并且經(jīng)此地進入京畿與內(nèi)地，表面上是與中國友好往來，實際上是想吞噬中國，而且一個國家與中國沖突，其他國家尋聲而上。其倚重堅船利炮，“又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強敵”。這種局面，是中國“數(shù)千年”未曾遭遇過的。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中國古代歷史上，中國維持著中原主導的“天下” 體系，并且以“五服”設計維系著朝貢國際體制。盡管這樣的體制在實行中大打折扣，但卻支持著中國人的國家認知與認同體制。到了晚清階段，這一體系不再具有延續(xù)能力，而且在新局勢中，中國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強敵”，因此不得不以“萬國之一國”的國家新認知，加強軍備，強化國防，捍衛(wèi)國家。這與數(shù)千年中國的治國模式迥然相異，是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國從此必須仿照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設計的民族國家來重新構造自己的國家。這一變局實在太大，不以“大”變局視之，不足以凸顯其變化之大的驚人狀態(tài)。

可見，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以其為時漫長和結構改變的交疊，而呈現(xiàn)其重要的社會意義負載?！?000年未有之大變局”，正是作為一個中國古代國家結構天翻地覆變化的社會時間提法而浮現(xiàn)出來的。這一社會時間，強調(diào)的是中國古代國家的基本結構遭遇到了顛覆性挑戰(zhàn)，這自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變局，不是《周易》意義上、波瀾不驚的“日新”之變。把它命名為“大變局”，是因為在自然流逝的時間場合中，這一變局被凸顯而出的、那個社會時間的極端重要性，它指示了中國社會數(shù)千年未曾遭遇的大結構重組問題：中國人曾經(jīng)熟稔于心的夷夏之防，似乎不再能用來處理自我評價與中外關系了。

可見，社會時間是與社會變遷內(nèi)在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然時間因其不可改變，可以說是一種實在時間。社會時間，以人們對社會變遷的時間段落長短的主觀-客觀復合的認定，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非實在性時間。社會時間總是與人們測量社會變遷的時段即某個自然時間連在一起的。但從總體上講，社會時間是一個解釋性時間。所謂解釋性時間，就是人們設定一個或多個社會變遷的指標，圍繞這些指標來解釋一定時段中的社會變遷范圍、程度、狀態(tài)、走向與影響。因此，社會時間的復雜性程度，遠遠超過自然時間。從歐洲中世紀哲學傳統(tǒng)來看，這大約相當于唯實論與唯名論界定世界構成狀態(tài)的思路——前者認定，共相是真實的存在，殊相則是現(xiàn)象；或者認為，殊相才是實體，共相不過是概念、詞語而已。這體現(xiàn)了理解世界萬事萬物構成狀態(tài)的兩種迥然不同的大思路。社會時間到底是一個實在結構，抑或只是一個概念、詞語？在社會時間的解釋上，為了保證解釋空間和解釋多樣性，我們寧愿將之視為概念或詞語。換言之，同一個社會時間，可以獲得不同的解釋性概念和詞語命名。

從社會時間的角度來講，將一段時間從社會歷史過程中抽離出來，或以三十年大變局命名，或以五十年大變局命名；拉長一些，或以一百年大變局稱之，或以五百年大變局稱之；甚或拉得更長，或以一千年大變局定位，或以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定位，都能找到支持理由。由于社會時間是一個解釋性時間，不同解釋性時間各自確定的時間長短及其內(nèi)涵的社會事件與之相稱與否，就會對這一社會時間的命名是否恰當產(chǎn)生衡定作用。各種被界定的社會時間，以什么時長和社會內(nèi)涵，可以命名為一個“變局”、一個“大變局”，便是一個相互比較才能被人們確認或認同的命名。在這里，實在時間跟解釋時間，也即是自然時間與社會時間的重疊程度高低，是評估某一社會時間命名是否妥當并廣獲認可的基本依據(jù)。在這里，時間長短的相對劃分，大小變局的相對設立，讓時間拉得更長的變局，相對于時間較短的變局，更有理由稱之為大變局；變局更為全面和劇烈的局勢，相對于局部和溫和的變化，也更有道理被稱之為大變局。時間較短、變化不大的社會變遷，只能稱之為變局，而不能被稱為大變局。

前述“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所指的變局之“大”，是因為在這一時間尺度中，測量出了中國古代社會結構穩(wěn)定沉淀下來的基本價值與基本制度受到顛覆性挑戰(zhàn)，因此“中國往何處去”的問題，在數(shù)千年中間都沒有如此挑激國人神經(jīng)，此時卻挑激到讓國人有些不知所措。這樣的變局當然是極“大”的：時間長度足夠，范圍巨大可知，程度之深顯見，挑戰(zhàn)之巨明顯。當社會時間作為解釋時間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時候，所謂大變局，其實就是一個解釋社會變化時長、廣度、深度交互作用程度之劇烈的變局。簡言之，就是中國面臨著固有社會結構的顛覆性重構。這一顛覆性重構，按照人們所熟悉的一般概括，就是中國的現(xiàn)代化轉型，也就是從農(nóng)業(yè)到工業(yè)、從鄉(xiāng)村社會到城市社會，從集權政治到民主政治等指向的社會重構。

循此可知，“世界正經(jīng)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百年”這樣的時間尺度，一方面是自然時間尺度。這個百年，在自然時間上確定為1919-2019年。但“1919年”、“2019年”這兩個自然時間本身，并沒有什么特殊含義。要理解“1919年”、“2019年”所具有的特殊含義，它們之作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間起點與時間終點，需要從社會時間上審視方才能明其究竟。同時，這個百年時間尺度測度的社會，由于其范圍是“世界”的，而不是“中國” 的，因此，在社會解釋時間的指向上，就應當在世界范圍的廣度上尋找支持理由。為此，至少可以在起點和終點兩個端點上分別尋找到一些重要的支持理由：

從起點上看，“1919年”可以被看作大變局起始之年。一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1919年開啟了一個新的世界歷程。不過，“1918年”這個時間概念，并不是一個足以呈現(xiàn)社會大變局的概念。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確實是世界的一個重要變局，而一戰(zhàn)結束后形成的新世界秩序，尤其是勃興的社會主義運動與資本主義世界的對抗，也許更有理由被視之為大變局。但從總體上講，這一變局還是起自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的“現(xiàn)代”長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現(xiàn)代結構，長期在和平的狀態(tài)下運行，一戰(zhàn)、二戰(zhàn)讓其在戰(zhàn)爭沖突中存續(xù)。變局誠然是巨大的，但尚未引起人類現(xiàn)代社會結構的大變化。因此，由百年時間往較短時間尺度看，相對于三十、五十年而言，這百年可以說是大變局。但以較長或更長的時間尺度看，百年大變局的社會時間內(nèi)涵，就不如“1500年”這個時間尺度更為豐富和充盈。

二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作為國際新秩序建構的中國反應，給這一年度打上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印記。在此之前，1904年晚清政府終結科舉考試，實際上已經(jīng)開啟了中國社會轉型的政治大門。但直到1919年，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政治抗爭，才充分彰顯了世界老大帝國現(xiàn)代轉型的驚心動魄。這確實是當時世界的一個重大變局。1919年的五四運動，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運動，它絕對不局限于中國意義。以此為世界社會時間的新階段起點，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從終點即“2019年”往回看，這一年也可以被視為世界范圍大變局的百年終局之年。一是因為1919年一戰(zhàn)后的分贓之爭開啟的東西之爭，有了一個明顯的改寫。當時疲弱而必須訴諸社會運動以示抗爭的中國，如今已經(jīng)崛起為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世界第二位的大國。這讓世界經(jīng)濟版圖與地緣政治都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二是這一年之前的數(shù)年，科學技術的迅猛突破，大大改變了人們生活的既定狀態(tài)，開啟了一個人類必須聚精會神對付的新局面：無論是基因工程，還是人工智能，抑或是引力波測試、納米技術發(fā)展、區(qū)塊鏈與物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制、三D打印技術，都為人類打開了一片全新天地。(參見皮埃羅·斯加魯菲：《人類2.0：在硅谷探索科技未來》，牛金霞等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99-400頁。)

“世界正經(jīng)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一個自有其理由、完全可以成立的命題。將其納入“大變局”的社會理論史來看，“百年大變局”作為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其“大”的含義需要一個參照系來確認。從世界現(xiàn)代史的視角看，這個“百年變局”與“五百年變局”相比而言，時長與社會變遷范圍及劇烈程度，還無法等量齊觀?？偟恼f來，這個百年是現(xiàn)代肇始以來的五百年中的一個時段，是五百年世界現(xiàn)代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將這個百年的時間尺度與相對較短的社會時間尺度如三五十年相比，它確定無疑是可以稱之為大變局的。但往更長的社會時間尺度如三五百年相比，它被稱之為變局而非大變局，就更為準確——今日科學技術無論如何突飛猛進，它也還在五百年前奠立的方向上前行；當下世界局勢的東西不均衡性無論如何改寫，它也仍然是在五百年前開啟的民族國家進程中書寫其演進與變化局面的，也還處于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約定的那個民族國家體系之中。就此而言，五百年人類社會的大局未變，變化的是其中一些要素的構成方式和呈現(xiàn)情形。

從特定的中國視角來看，這個百年大變局，只有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大時間尺度中，作為其中一個歷史發(fā)展階段才能成立。因為對中國而言，這個“百年大變局”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下的社會變遷時間尺度。其百年的社會時間可測量性，是在中國現(xiàn)代轉型的背景下獲得的。因此，它并不是一個與“三千年大變局”在社會解釋時間上對等的概念。相對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言，“百年大變局”是一個時長與結構上的小概念。其小，是因為大的結構調(diào)整即三千年變局還是既定的，百年變局只是為小的結構調(diào)整增加了活力。1919年，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催生了一個現(xiàn)代轉變的新時代，讓人對傳統(tǒng)社會結構心生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由此從經(jīng)濟層面到政治層面，最后到文化層面，出現(xiàn)了社會總體結構轉型的結論性斷言。自1919年以降的一百年，中國還沒有完成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為中國轉型確立的結構轉型任務。自1919年再往上推，今日中國似乎實現(xiàn)的“富國強兵”，其實是洋務運動就已經(jīng)自覺確立的中國社會轉變目標。這證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具有包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社會時間包容性。

從某種意義上講，社會時間其實就是空間概念的時間轉換概念?！叭晡从兄笞兙帧钡纳鐣赶?、社會結構變化，就是中國社會空間結構的總體現(xiàn)代轉變。盡管這一空間結構轉換的慣常表述，即“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表述，有其不可小視的缺陷，但它起碼提醒人們，大變局之“大”如何得到理性衡量的“現(xiàn)代”硬指標是什么。如果這一現(xiàn)代硬指標得以落實，那么大變局之“大”就消解掉了，就會開啟另一段社會時間，以另外的社會空間結構組合來呈現(xiàn)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

由此可以說，“百年大變局”相對于中國的“三千年大變局”，再相對于世界范圍的“五百年大變局”，是一個大時間尺度和小時間尺度的不對稱的比較，也是一個社會空間結構上不對稱的對比。如果要對稱運用這三個時間尺度，就需要在時間尺度上取長補短，將三者都放到社會解釋時間的同等意義上衡量。一旦確立這樣的方法進路，就意味著百年大變局必須在時長更短、變化稍小的變局的映襯下方可成立。它不能與時長更長、變化更劇的社會變遷相提并論。據(jù)此需要強調(diào)，社會變遷的時間尺度，不能混淆大時間尺度和小時間尺度。只有如此，我們對社會變遷的結構性變化和功能性調(diào)整，才可以給予一個比較精確的時間定位。這當然不是說相對時長較短、變化劇烈程度較弱的社會變局就不值得重視，在具體的社會處境中，這樣的變局更值得重視，否則就難以抓住社會變遷的重要轉機。但大時段、更劇烈、結構性的社會變遷，是人類形成適當?shù)暮暧^總體判斷更為重要的社會時間尺度。做出這樣的區(qū)分，將有利于人們形成更加理性地適應社會變遷的時間觀。

“百年變局”再闡釋

郭臺輝(云南大學 民族政治研究院)

劍濤教授在前文把時間分為自然時間與社會時間兩個維度，以理解“百年變局”這個當前引起熱議的命題。然而，有兩方面還可以進一步討論。其一，自然/社會兩個維度之間不一定能自由切換，誠如火生教授所言，“百年變局”是一個自我設定的大致約數(shù)。如果我們把“百年變局”之“百年”定格為某一個時段的自然尺度，有可能壓縮“變局”意識對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多重意義。其二，“局”是一種空間意識，而“變”表達對當下生存空間變動的一種憂患與期待，因此，“變局”包括時間意識之“變”與空間意識之“局”兩層含義，是時間與空間雙重意識的結合及反映。只有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空意識結合起來，才能準確理解“百年變局”這個時代與歷史命題。

一、時-空意識與人-事意識

人是時空關系框架的存在物，既有時間流變的意識，也有空間存在的意識，二者緊密關聯(lián)，缺一不可。其中，時間意識是人對外界客觀事物漸變、突變、不變、周期變、線性變的感知，而空間意識是人對事物占位大小及其與周圍關系位置的心理反映。

誠然，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有自然維度與社會維度。從自然維度而言，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中明確指出：“時間不是運動，而是使運動成為可以計數(shù)的東西”， “時間是運動和運動存在的尺度”。(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25、129頁)時間反映事物存在及運動的前后次序、數(shù)量變化和持續(xù)性，從而把事物在空間的存在、運動、變化與時間意識關聯(lián)起來。當然，事物的靜止及其持續(xù)也是一種運動的存在，因而納入時間與空間的計量范圍。與空間一樣，時間依賴于事物的運動及其客觀存在，因事物的存在而關聯(lián)在一起。然而，時空的自然維度因社會維度而賦予刻度標志的實在性，以事件發(fā)生先后的絕對序列關系為準則，錨定共同的時空意識與精確定位的時空坐標點。簡言之，時間與空間的自然維度因事物的運動變化而彼此關聯(lián)起來，并進入人的思維范疇。

與精確刻度的、標準的、自然時空意識比較起來，社會維度的時空意識復雜得多。任何個體、家庭、社會群體都有其不同的時間與空間意識，從而形成不同層級的、立體的、復合交織的時空結構。顯然，這難以換算為統(tǒng)一的、線性的、流動的自然時間，毋寧說被壓縮為統(tǒng)一計量單位的物理空間。同時，時間與空間的社會維度存在本質差別。在存在方式上，空間因事物的區(qū)隔而劃分，而時間是一種不可分割的整體和意識流，沒有始點與終點，只有主體的人根據(jù)事物發(fā)生的次序，劃分為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三個時間環(huán)節(jié)。時間以“現(xiàn)在”為中心，“沒有‘現(xiàn)在’就沒有時間”(同上，第126頁)，“現(xiàn)在”連接著過去與未來，是過去的結束與未來的開始?！艾F(xiàn)在”是時間真實存在的方式，使得過去與未來具有實在論意義?！斑^去”是“現(xiàn)在”對事物已變化的記憶和追因，而“未來”是“現(xiàn)在”對未竟事物的期待和限制，但二者都是因“現(xiàn)在”人們對事物變化的意識，才具有焦慮、恐懼、期盼等不同感知。然而，在運動方向上，時空意識緊密關聯(lián)，時空因事物的運動而勾連在一起。其中，事物的運動與靜止在空間上沒有方向，必須參照并依賴于時間的流逝意識，而事物的時間變化是單向的、不可逆的持續(xù)性運動，“永遠開始和終結之中”(同上，第134頁)，因“現(xiàn)在”的不同而不斷變化。

此外，或許更重要的是，社會維度的時間與空間意識因權力和秩序的存續(xù)而構成對立共存的辯證關聯(lián)。從古希臘城邦的意義來講，空間即人造的政治共同體、公民聯(lián)合體、權力結合體與精神棲息地，是一個穩(wěn)定、確定、永恒、絕對、完滿與統(tǒng)一的有序世界，使精神與肉體、信仰與世俗融為一體。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之所以指出“人在本性上應該是一個政治動物”(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33頁)，就在于“公民”與政治空間的共進退，沒有空間無公民。但同時，古希臘公民對社會時間的意識很強烈，尤其擔憂政體興衰流變的“鐵律”，特別強調(diào)以空間的確定性和永恒性來抵制時間的不確定性與易逝性。因此，正如歷史人類學家維爾南在《希臘人的神話和思想》中所言，時間與空間存在一種張力，“空間要求有一個中心，一個具有特殊價值的支點，人們須以這個支點為導向，以它來確定各種存在本質差異的方向。但空間同時也呈現(xiàn)為一個運動時間領域，這就意味著須存在各點之間的位移和過渡”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3頁) 。

綜上理解，我們可以得出兩點：其一，時間與空間因事物的存在與變化而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不可或缺，不可分割，而時空關系的自然維度因事物的社會維度而被賦予意義；其二，時間與空間及其間關聯(lián)或對立，都是人對外界事物存在和變動的反映，而人對事物的意識、感知和判斷是以現(xiàn)在(時間)的存在(空間)狀況為中心，同時賦予未來和過去以具體的想象，并對應到特定的自然時間和空間位置，以精確性測量和操作化把握。

簡言之，時-空關系因人-事關系的變化而變化，并且因此具有意義，人類在對待并化解重大的議題、事件和問題時，總是以“現(xiàn)在”的時空關系為思考框架，以此反思問題之形成的過去，并展望尋求問題之解決的未來。

二、“現(xiàn)在”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然而，如果“現(xiàn)在”只是“一瞬間”，就失去其持久性與穩(wěn)定性，也沒有存在論意義上的本質屬性。因此，米德在《現(xiàn)在的哲學》開篇提出一個悖論：“現(xiàn)在的標志在于現(xiàn)在總是正在生成，而同時它又正在消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頁)這意味著時間的流逝可能解構現(xiàn)在、過去與未來的有機聯(lián)系。唯有把正在進行的“事件”視為“現(xiàn)在”得以持久的實質標志，并且把過去與未來關聯(lián)起來，“現(xiàn)在”才能從“一瞬間”轉換為無時間意識或時間停滯的一段時期，由此才能建構所謂“真實”的過去，也相應限制了通向未來的可能條件。換言之，只有把“現(xiàn)在”從時間流逝中抽離出來，假定為“非歷史性”的“無時間”世界，才可能把“現(xiàn)在”視為中心，并且把過去與未來關聯(lián)起來：“我們在過去中尋找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的先決條件，然后根據(jù)這些事情和先決條件的關系來判斷未來。”(同上，第24頁)通過正在進行的事件變化來體現(xiàn)時空意識及其關聯(lián)，并且立足于人對“現(xiàn)在”事件的判斷，才能與過去和未來建立穩(wěn)定聯(lián)系。從此，“現(xiàn)在”不僅成為思考問題的中心，還是一個通往過去與未來兩個相反方向的“列車始發(fā)站”。

然而，即便如此，“現(xiàn)在”事件發(fā)生的性質判斷及其局勢發(fā)展和形勢變化的影響程度不同，導致現(xiàn)在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存在明顯不同的心理距離。換言之，“現(xiàn)在”通往過去與未來的“列車時速”不同。這存在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過去與未來之間完全對接。當“現(xiàn)在”處于社會平穩(wěn)期，人們往往坐上通往過去的“火車”，以同樣的“時速”駛向未來，從過去的經(jīng)驗中尋找對未來的想象與期待。二是“現(xiàn)在”處于社會急劇變動期。為了擺脫當下困境而追求更美好的未來，“現(xiàn)在”通向未來的火車可能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與過去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拉開距離，為當下的行動指明通向新時代的新方向。然而，“現(xiàn)在”并非必然處于“中心”位置，經(jīng)常被動地受制于過去的束縛與未來的指向。比如德國概念史家科塞雷克在過去的“經(jīng)驗空間”與未來的“期待視域”確立一個二分法則，“現(xiàn)在”成為過去與未來交匯、交織和爭奪的“歷史鞍型期”，旨在從中找到人類文明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或斷裂或聯(lián)系的真實路徑。(R. Keselleck，F(xiàn)uturesPast:OntheSemanticsofHistoricalTim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59)

就這樣，“現(xiàn)在”既可以是主動的，挑選有利于論證和啟示當下抉擇的過去經(jīng)驗教訓，并開啟明確的未來，也可以是被動的，成為過去與未來之間相互沖突、競爭和交織的“戰(zhàn)場”。不僅如此，“現(xiàn)在”并不是同質的、穩(wěn)定的，其內(nèi)在也充滿斗爭。由此，用卡夫卡的一個寓言可以最為貼切地理解三者之間的關系：“現(xiàn)在”“有兩個對手：第一個來自他的發(fā)源地，從后面推擠著他。第二個擋著道，不讓他向前走。他同時與二者斗爭著，其實第一個支持他與第二個的斗爭，因為他要把他往前推，而第二個同樣支持他與第一個的斗爭，因為他把他向后推……并非只有兩個對手，而是還有他自己……”，其夢想是“離開戰(zhàn)線，由于他的斗爭經(jīng)驗而被提拔為判決他那兩個還在互相搏斗著的對手的法官”(《卡夫卡散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7-8頁)。

然而，在現(xiàn)代世界，過去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越來越難跟上快速變化的歷史進程，并且不斷被現(xiàn)在所拋棄，正如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的“兩個決裂”所言，“共產(chǎn)主義革命”與“傳統(tǒng)的所有制關系”和“傳統(tǒng)的觀念”實現(xiàn)“最徹底的決裂”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頁)。同樣，托克維爾也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指出，“我一個時代一個時代地往上回顧，一直追溯到古代，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與我現(xiàn)在看到的變化相似的變化。過去已經(jīng)不再能為未來提供借鑒，精神正在步入黑暗的深淵”(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65頁)。從此，革命后的現(xiàn)代社會讓牢固的傳統(tǒng)觀念失去合法性，而賦予不確定的未來以豐富的想象。“現(xiàn)在”構想了“未來”，也受制于“未來”?！拔磥怼辈粌H打敗“過去”，甚至有時更極端的是，取代了“現(xiàn)在”的中心位置，并置之于工具性的存在。當然，“過去”似乎又時刻阻礙“現(xiàn)在”通向“未來”的道路，把“現(xiàn)在”拉回到過去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中，旨在尋找教訓與啟示，或尋求內(nèi)心世界的確定性。由此，“現(xiàn)在” 掙扎與徘徊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以過去的經(jīng)驗啟示未來的期待。

概括起來，上述表達了時間意識與空間意識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性，時空關系是人事關系的意識轉換，人們立足于對“現(xiàn)在”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件進行理智判斷，充分感知與把握，有選擇性地把過去經(jīng)驗與未來期待結合起來，使過去、現(xiàn)在、未來成為一個連續(xù)體，現(xiàn)在又時刻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拉開距離。這些關于時空意識的學理討論有助于我們接下來闡釋“百年變局”意識。

三、“百年變局”的現(xiàn)在與人-事

“當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正成為一個時政與學術熱議的命題，可以置之于時空意識與“現(xiàn)在”意識來討論，反過來，該命題可以成為上述學理討論的一個現(xiàn)實案例。

首先是“局”的時-空與人-事屬性?！熬帧弊鳛榭臻g的社會維度，是一種人為制造的秩序空間與權力空間，展示人在其中生存的空間意識、對人之自由的束縛意識、獲得保護與和平的安全意識，表現(xiàn)為形勢、格局、大局。同時，正是因為意識到人造格局與秩序的總體存在，必然涉及時間意識，即形成“局”結構的歷史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局”需要從時間與空間雙重意識來理解，并且只有“局”的結構在空間上達到完滿以及在時間趨于完成時，才可能開始反思其時空關系，評估其可預料或不可預料的系列后果，也只有在“局”結構的功能障礙或走向衰落時，才可能思考其替代性的方案和可能的未來。這種批判性、反思性的思考唯有立足于“現(xiàn)在”，唯有受到特定人物與事件的直接刺激，或者為了解決由“局”引發(fā)的大問題，才可能把“局”結構的過去與未來關聯(lián)起來。

其次是“變局”的世界空間視域與當下憂患意識?！熬帧币蛴辛恕笆澜纭狈秶南薅ǎ蚕鄳@得其全球意義的自然維度和物理空間。這意味著，該命題指向國際格局與秩序結構，涉及世界上的所有國家，所以是無所不包的“大變局”和“大問題”?！艾F(xiàn)在”思考的國際大格局已經(jīng)不再是冷戰(zhàn)時期美蘇對立的格局形勢，而是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獨霸而多元并存的世界格局。之所以引發(fā)“現(xiàn)在”的思考，在于獨霸之美國的系列政策變動，尤其是因貿(mào)易戰(zhàn)而與中國的交惡。這種“現(xiàn)在”的變動帶來對國際“大局”之過去與未來的關聯(lián)性思考。換言之，既定“局”的內(nèi)在變動帶來對“局”前世今生、未來趨勢以及“局”與“局”之間迭代的結構性聯(lián)想。在這個意義上，“局”之“變”意味著世界秩序空間出現(xiàn)興衰更替，面臨一個不確定的中間狀態(tài)，即舊“局”消解、變革與再調(diào)整，而新“局”尚未穩(wěn)定與呈現(xiàn)。這種對過去世界格局的反思意識與對未來不確定的判斷是觀察、評估、判斷與總結當下外部事物變化的感知，認為世界空間的國際秩序格局正出現(xiàn)新的結構性變革，充滿不穩(wěn)定性、不確定性和多變性特征?！艾F(xiàn)在”憂患意識的出現(xiàn)意味著，在既定國際秩序下形成的歷史經(jīng)驗開始失效，無法為當下的政治決策提供參考，更無法指導未來的走向。

其三是“大變局”之“百年”意識?！艾F(xiàn)在”通向未來的憂患意識是基于“局”內(nèi)的政策變動與趨勢，而期待機運的未來意識是基于對“局”的歷史形成和基本走勢的把握。這樣，以“現(xiàn)在”對國際形勢與世界格局的判斷為中心和立足點，把世界格局的過去“百年”作為一個獨立時段，從而消除“過去”之無限延伸的不足，有利于聚焦“現(xiàn)在”的問題形成與化解，也有利于想象并勾勒“未來”格局之藍圖。但是，此世界格局之“百年”無法精確轉換為自然時間，而是推進問題思考的社會時間。正如霍布斯鮑姆的“漫長的十九世紀”是從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到1914年的一戰(zhàn)爆發(fā)，其中又劃分為“革命年代”“資本年代”與“帝國年代”，而此后至1991年的蘇聯(lián)解體則是“短暫的二十世紀”。 阿銳基的“漫長的20世紀”關注美國資本積累體系的崛起、擴張與消亡的三個階段，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后期的經(jīng)濟危機。只有波蘭尼的《大轉型》提出歐洲“百年和平”之“百年”才正好對應到自然時間，從1815年的拿破侖退位到1914年的一戰(zhàn)。這些事例說明，世界大格局變革的時間均為人-事設定的社會時間，并且是以分析“現(xiàn)在”問題為中心，而且，必須以影響深遠的具體歷史事件為操作性的標志，才能轉化為統(tǒng)一標準刻度的自然時間。當然，總體而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百年”的大致時間應該是始于一戰(zhàn)，因為興盛百年的英帝國在一戰(zhàn)后走向衰落，而此后是美帝國與美元的崛起，并逐漸主導國際的政治經(jīng)濟格局和世界的主流價值觀。

最后是兩個命題的結合?！鞍倌曜兙帧钡拿}表達出一個帝國生命周期的歷史循環(huán)意識，具有歷史變遷的結構性意義。與此命題并舉的還有另一個命題，即“當前中國處于近代以來最好的發(fā)展時期”。這不是歷史周期律的循環(huán)史觀，而是漸進發(fā)展的歷史觀，而中國是世界大結構中的行動主體。從時空意識來說，兩個命題都是把延續(xù)至今的過去視為一個獨立時段，也是以“現(xiàn)在”為中心，世界與中國的同頻變革在“現(xiàn)在”交匯，但后一命題卻是聚焦近代以來中國的180年歷史，如果轉換為習慣性的自然時間的歷史事件則是始于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近代以來百年屈辱與反抗的歷史，造就了現(xiàn)在的制度優(yōu)勢、經(jīng)濟崛起與政治強大，文化、制度、理論與道路的自卑邏輯被自信邏輯替換。帝國的周期性興衰帶來世界大格局的結構性變動，給正在崛起的中國制造了機會結構，使之進一步把“現(xiàn)在”的形勢與可預見的未來趨勢關聯(lián)起來。在這個意義上，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構成為一個邏輯上自洽和經(jīng)驗上可證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換言之，如今的世界大格局變動為中國發(fā)展提供一個可以充滿期待的結構性機運，而在世界舊格局未解體而新格局未形成之間的中間階段，必然給中國帶來未來的不確定性和無限挑戰(zhàn)。

總之，把時間與空間兩種意識結合起來，把時空中的人與事關聯(lián)在一起，并且圍繞“現(xiàn)在”的時-空與人-事，把過去的經(jīng)驗與未來的期待置于“現(xiàn)在”的問題意識，才能合理評判“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大命題的時代與歷史意義。

中國文明：進入世界體系后的再生機遇

楊 陽(中國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屹立于歐亞大陸東南的中國文明，在存續(xù)的4000多年間，其特獨個性隨著時間的延伸不斷被強化。19世紀中葉以來，現(xiàn)代化進程的持續(xù)推進雖然一直在消解著它的個性，但現(xiàn)代性要素的累積疊加，卻也使其迎來了再生的契機。

一、生成路徑與早期基因：文明獨特性的由來

中國文明的特殊性首先來自于其獨特的生成路徑。與“摩爾根分析模式”對雅典城邦起源的經(jīng)典描述相對照，中國早期國家的生成更多依賴了政治程序。在我看來，國家或文明的起源有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關鍵條件：一是財富的相對集中和由此導致的社會分化；二是聚落合并導致的共同體的不斷擴大，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制度創(chuàng)新和技術改進的持續(xù)壓力。在雅典，財富的相對集中和社會分化都是通過不斷擴大的商業(yè)活動自然達成的；聚落合并、共同規(guī)模的擴張則是通過與商業(yè)活動方式相近的“說服”來實現(xiàn)的。但是，在遠古中國，這兩個關鍵的條件卻都是通過張光直所說的“政治程序”來完成的。這些“政治程序”，雖然肯定包括張先生所指出的族系分化、巫術組織活動等等，但結合相關史料看，其最關鍵的卻是部族征戰(zhàn)和由此帶來的武力征服。在短時期內(nèi)造成高度的財富集中，劇烈的社會分化和共同體規(guī)模的急劇擴大，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征服。

在以往研究中，我將上述這兩種國家起源方式分別概括為“說服”和“征服”模式，并指出在持續(xù)的征服中，酋邦首領與貴族之間會發(fā)生權力的逆向運動，隨著貴族地位的普遍下降和酋長及其家族權勢的顯著提升，酋長制會自然演化成為早期的君主專制制度；因制度創(chuàng)新和技術進步無法滿足共同體急劇擴大的政治整合需要，改造氏族制度，將其轉變?yōu)樵缙趪业闹贫润w系，也會成為其制度創(chuàng)新的基本途徑；利用原始巫術打造意識形態(tài)，依賴其實現(xiàn)政治整合，就成為應有之義。

依靠征服模式生成，早期國家就難免具備上述特征。隨著文明的存續(xù)，它們也將作為“基因”影響文明的內(nèi)在品質和主要面相。雖然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文明曾經(jīng)歷了一次重要變革，但文明重構所憑依資源的內(nèi)部性特征，決定了這次“轉型”實質上不過是早期文明的進一步展開，最多也只能看做一次重要的自我升級。這次升級過程，延續(xù)至西漢中期，完成了中國文明在古典時代的最終定型。

定型后的中國文明，進入了“大一統(tǒng)”王朝政治階段。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東部的太平洋，西部和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北部的大漠，都構成了文明存續(xù)的天然屏障，也限制了文明擴展的地理空間，更阻斷了其與其他文明的深度交往。閉鎖在特定的地理空間中，決定了中國文明無法像環(huán)地中海的各大文明一樣，可以在廣泛吸收先前和相鄰文明要素的基礎上實現(xiàn)文明創(chuàng)新，只能依靠早年基因的自我復制和內(nèi)部資源的發(fā)掘來獲得文明發(fā)展所必需的營養(yǎng)。

二、三大政治傳統(tǒng)：政治學視角下的文明特征

在長期延續(xù)中，中國文明發(fā)展出了獨特的知識系統(tǒng)、價值系統(tǒng)和思維方式。但僅從政治的視角觀察，與歐洲文明相比，它具有三個顯著特征。

首先是權力配置上的集權偏好。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社會就形成了“天下無一貴，則理無由通”(《慎子·威德》)，“隆一而治，二而亂”(《荀子·致士》)的普遍共識。由于思想家們深信“使天下兩天子，天下不可理也；一國而兩君，一國不可理也”(《管子·霸言》)，故都極力主張在國家最高權力的橫向配置上，盡可能多地將權力集中在君主手中。在他們的設計中，君主成為獨攬最高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的“獨裁者”?？傊?，在國家權力的最高層面，依據(jù)性質對權力進行分類，進而將不同的權力配屬給相應的機關，形成相互制約和制衡的權力組織架構，從未成為他們思考中的選項。

這種普遍共識，也表現(xiàn)在對國家結構的設計上。當時的思想家們不僅主張“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中庸》第二十七章)，“制令之布于民也，必由中央之人”(《管子·君臣下》)，中央完全掌握立法創(chuàng)制權，還力主“賢與不肖之知于上，必由中央之人，財力貢于上，必由中央之人”(《管子·立政》)，將人事權、財政權盡皆收歸中央。他們追求的是“百縣之治一形”(《商君書·墾令》)的中央集權的治理架構。

上述集權偏好，深刻影響了由戰(zhàn)國到秦漢數(shù)百年間的制度創(chuàng)新進程，最終凝結為中國政治制度文明的首要特征，進而沉淀為重要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深刻地影響著近代以來的中國政治制度建構。

其次是權力支配社會。20世紀80年代，劉澤華通過對戰(zhàn)國“授田制”的研究，揭示了中國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權力支配社會”現(xiàn)象，提出了“王權主義”概念。盡管他一再申明“王權主義”只是用來概括中國古代社會的“運行機制”的概念，但在我看來，較之傳統(tǒng)的“專制主義”概念，“王權主義”因其內(nèi)含的觀察視角之獨特，能更準確地描述古代中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

在古代中國，國家權力可以進入任何它想控制的領域，它可以壟斷主要的民生和社會資源，影響和決定主要生產(chǎn)和生活資料的分配、生產(chǎn)要素的配置、資本和財富的流向、政治和社會的分層、精神和文化產(chǎn)品的內(nèi)容與供給。

上述現(xiàn)實的形成，既是政治實踐的結果，也是思想運思的歸宿。中國古典國家理論很早就賦予了國家?guī)缀鯚o所不在的經(jīng)濟、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管控職能。事實上，早在軸心時代，中國的古代先哲們(先秦儒家)就將幫助世人實現(xiàn)“做人成圣”的宗教性使命托付給了政治權威，自此之后，政治權威就始終僭居著宗教權威的地位，而履行宗教責任這一神圣使命的需要，賦予了政治權力進入和操作人們精神世界無可置疑的正當性。

誠然，思想家的意愿和運思邏輯，政治家的制度設計的主觀意圖，在復雜多變的實踐中往往不可能完全得到落實。在歷史上，王權支配社會的程度，也會因為各種制約條件的變化、制度和體制功能實現(xiàn)上的差別而有所不同。一般而言，中國古代社會自由空間的存在，往往是由國家能力不足、技術條件欠缺等客觀因素造成的，而在王朝晚期，因為疊加了意識形態(tài)渙散、制度失效、體制功能弱化等因素，社會自由空間呈現(xiàn)出急劇擴大的趨勢，但是客觀條件的限制和體制功能的弱化，顯然不能用來證明思想家運思的主觀意圖(即以此判定其思想不具有極權主義傾向)，而且因為上述情況往往只短暫出現(xiàn)在王朝晚期，屬于非常態(tài)表現(xiàn)，所以也不能從事實層面證偽中國古代社會大多數(shù)情況下存在權力支配社會這一判斷。某些學人所說的“皇權不下縣”和鄉(xiāng)村自治共同體，或許在王朝體制功能衰退時短暫存在過，但它不可能是王朝常態(tài)政治下的普遍情形。正如秦暉早已指出的，這種說法不僅無法解釋歷史上反復出現(xiàn)的“官逼民反”的現(xiàn)象，而且其以是否提供公共服務來判斷權力控制程度的論證邏輯，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國家權力對社會控制的強度顯然應表現(xiàn)在其對社會資源的汲取能力上，而不是其反哺社會(提供公共服務)的程度上。

再次是政教一體化(為避免“儒教是否是宗教”的無謂爭論，也可以表述為政治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一體化)。中國文明誕生伊始就形成了政教合一的內(nèi)在結構，經(jīng)由春秋到秦漢文明的進一步展開和升級，這一結構最終穩(wěn)定地表現(xiàn)為皇帝—官僚士大夫這一政權體系與儒教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一體化。這一政治權力與宗教權力由同一載體所掌握，不僅會造成社會權威的一元性，也會導致政治共同體與文化共同體的高度重疊。

將政治秩序建筑在文化秩序的基礎上，可以降低政治整合所需的成本，幫助國家克服諸如財政能力欠缺、市場紐帶粘合力不足、通訊交通等技術手段落后等整合障礙。歷代王朝通過完善以科舉制為核心的激勵體系，推動儒學的意識形態(tài)化，將傳統(tǒng)社會整塑為“儒教中國”，成功造就了擁有相同知識結構、價值信念、藝術志趣和行為模式的精英階層。在朝的士大夫，在野的鄉(xiāng)紳(儒生)，因儒學而連接在一起，進而將地域廣袤、情形各異的“中國”連接為統(tǒng)一的政治共同體，國家因此得以避免設置正式建制帶來的難以承受的財政負擔，可以通過鄉(xiāng)紳(儒生)的義務工作將權力延伸到偏遠的鄉(xiāng)村和邊疆，實現(xiàn)低成本的政治整合。

政治權力和宗教權力的高度重疊，在形成整合合力的同時，也會在權威危機到來時產(chǎn)生“并發(fā)效應”，致使社會在一定時段內(nèi)出現(xiàn)“權威真空”。嚴重依賴意識形態(tài)實現(xiàn)政治整合，也會導致政策選擇中奉行意識形態(tài)優(yōu)先原則。政治運行以維護意識形態(tài)穩(wěn)定為首要目標，會使王朝政治呈現(xiàn)出顯著的保守特征，也會使文明長期板結于特定意識形態(tài)而無法實現(xiàn)革命性的突破。

三、 未解之“死結”：三大傳統(tǒng)與文明的演進邏輯

在廣袤空間范圍內(nèi)長期維系中央集權，且在相當長的時段里保持對社會的控制和動員能力，在前現(xiàn)代時期是很難做到的。古代中國之所以能做到，甚至讓社會總體上呈現(xiàn)“大共同體本位”特征，所依靠的不僅是“法家體制”，而是意識形態(tài)提供的持久助力。將政治秩序建筑在文化秩序之上，不僅保障了合法性資源的“超穩(wěn)定”供給，還可以在財政和技術等條件缺失的情況下，將意識形態(tài)等非物資資源的整合動員效能發(fā)揮到極致。

但政教一體化結構對君主專制中央集權體制及其動員能力的支撐與強化，顯然不能改變這一體制的“前現(xiàn)代”性質。在本質上，它存在和正常運行的基礎仍是靜態(tài)簡單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一旦這個基礎發(fā)生了改變，其結構就會瓦解，功能也會隨之消散。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小說家的“戲說”，應和了兩千多年前孟子“一治一亂”的預言，道出了王朝政治的演進邏輯。歷史上，大凡國祚長久的王朝，都建立在殘酷的內(nèi)戰(zhàn)之后。內(nèi)戰(zhàn)摧毀了商業(yè)、城市，以及前朝累積起的文明成果。一切回到歷史的原點，新王朝的建立不過是在重復前朝的故事，意味著下一輪治亂循環(huán)的開始。

新王朝立國伊始，耕地的充足供給會帶來普遍“歸心于農(nóng)”的局面。以家庭農(nóng)業(yè)為基礎的自然經(jīng)濟的全面復蘇，意味著社會再度回歸到質樸、恬適而又簡單的狀態(tài)?？傮w上仍屬“前朝舊制”的治理體系仿佛又煥發(fā)了往日的活力，發(fā)揮出驚人的治理效能，在不久的將來，“文景”“貞觀”“康乾”之類的盛世就會降臨。

然而，盛世的降臨，也意味著危機的到來。人丁的興旺，不斷增加著耕地的供給壓力，剩余人口不斷從土地、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村中“溢出”，勞動力由農(nóng)業(yè)轉向工商學雜，行業(yè)分工的持續(xù)細化，帶來了商業(yè)的繁榮和社會自組織的成長，作為經(jīng)濟和商業(yè)中心的大都市也逐漸形成。

現(xiàn)代性要素的累積疊加，逐漸傳導到體制頂端。皇帝和士大夫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有的諸如以“編戶齊民”為基礎的財稅、兵役、徭役等相關制度漸漸失去了以往的效用，大量的“人丁”逃離了體制控制，支撐王朝運行的財源出現(xiàn)了減少和枯竭跡象，而類似的游離于舊體制之外的社會領域還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增長著。社會在自然生長中已悄然告別了它的靜態(tài)和簡單階段，開始以動態(tài)復雜的姿態(tài)挑戰(zhàn)著舊有的制度體系和治理模式，似乎唯有維新變法方能走出困境。

克服危機最簡單的途徑是通過持續(xù)的制度創(chuàng)新，將游離在外的領域重新納入體制控制之下。就實施的步驟而言，首先是要有辦法將大部分現(xiàn)代性要素，特別是工商業(yè)繁榮創(chuàng)造的財富轉變?yōu)閲业呢斦芰椭卫砟芰?，只有如此，才能維持王朝政治穩(wěn)定，展開更為系統(tǒng)的改革。但是邁出這一步，需要一定程度的制度創(chuàng)新，需要體制的結構性調(diào)整，需要對意識形態(tài)價值系統(tǒng)做出某種程度的修正。在古代中國的歷史實踐中，王朝后期旨在克服危機的改革，無一例外都無法成功地邁過這第一道門檻。其中的原因當然很復雜，無法在此詳細論說，簡單地講，保持意識形態(tài)穩(wěn)定性的需要，規(guī)約著維新的內(nèi)容與方向，造就了“托古改制”這一特殊的改革模式，并最終決定了維新的限度和效果。

歷史給定的改革模式不足以克服危機，文明就需要尋找其他的存續(xù)途徑。危機是由現(xiàn)代性要素累積造成的，如何處置不斷增長的現(xiàn)代性要素，便成為根本的解決之道。歷史上，王朝晚期因體制松動和功能喪失，最終會失去對社會的掌控能力?！案挥刑煜隆钡恼T惑，對“圣人革命”正當性的政治文化承諾，滋養(yǎng)著“彼可取而代之”的“鴻鵠之志”，成就了一代代梟雄奮起的傳奇故事，而留下的卻往往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茫茫荒野。隨著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性要素在新王朝的建基“偉業(yè)”中被碾成齏粉，舊日簡單靜態(tài)的農(nóng)業(yè)社會再度呈現(xiàn)，文明也再次找回了它早已習慣的運行節(jié)奏。

四、 另外的可能：進入世界體系后的再生機遇

以近乎自殺的方式實現(xiàn)文明的延續(xù)，說起來讓人扼腕，但卻是難以否認的事實。幾乎封閉的存在空間，限定了化解矛盾、延續(xù)文明所必需的條件供給。在貿(mào)易范圍很難超出給定的地理空間，技術進步又無法實現(xiàn)革命性突破的情況下，有限的土地只能養(yǎng)活有限的人口。無限增長的人口與有限的資源供給間的矛盾，也只能通過消耗人口的方式加以解決。

進入世界體系后，中國文明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可資利用的外部資源。肇始于洋務運動的現(xiàn)代化進程，為解開數(shù)千年未解之“死結”提供了多種可能性?，F(xiàn)代性要素的成長，需要松動三大傳統(tǒng)對社會的控制，為社會自由的生長開辟空間?，F(xiàn)代化的啟動必定與啟蒙結伴而行，通過解放思想淡化意識形態(tài)使社會獲得適度的解放，再通過權力在橫向(從社會)和縱向(從地方)兩個向度上的持續(xù)收縮，最終為現(xiàn)代性要素的成長讓渡出所需要的自由空間。

意識形態(tài)的淡化和消解，會影響三大傳統(tǒng)社會整合功能的實現(xiàn)，在制度創(chuàng)新能力不足的情況下，會引發(fā)嚴重的整合危機，這又會迫使社會在深化改革與保持穩(wěn)定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熬韧鰤旱箚⒚伞?，類似的選擇在20世紀一再重現(xiàn)，反復印證著文明創(chuàng)新對三大傳統(tǒng)的“路徑依賴”。

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在一波三折中走到今天，業(yè)已邁過了上述的第一道“檻”：抓住進入世界體系帶來的機遇，利用市場、技術、制度等一切可以借助的外部資源，通過激活三大傳統(tǒng)特有的治理功效，利用資源壟斷這一體制優(yōu)勢，以局部的制度創(chuàng)新將現(xiàn)代化的成果最大限度地轉變?yōu)閲覍ι鐣恼瓶啬芰?，最終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和政治的長期穩(wěn)定。

現(xiàn)代中國之所以能夠完成古人難以完成的任務，關鍵是生存的環(huán)境和境遇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我們掌握的諸多技能，諸如造富能力、科學技術、財政和金融體系、組織形式、治理方式等，都是現(xiàn)代文明衍生出的重要成果。正是通過對它們的主動移植與吸納，為中國文明贏得了再生的契機。

我們究竟處身什么樣的大變局

鄧曦澤(四川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

百年大變局，是官方、學界和民間的熱門話題。那么，我們是否真的處身大變局？又處身什么樣的大變局？的確，我們(無論指人類、國家，還是個體)正在無可避免地處身一個大變局。首要的問題是：如何理解這個大變局？

要理解一個事件，有一點極為重要，即為該事件建立合理的坐標。否則，事件就無法被有效定位，猶如隨機分子在飄移，做布朗運動。為理解事件建立的坐標，就是理論。在不同理論坐標下，同一事件會被做出不同的理解、解釋和預測。盡管很難說哪種理論正確，但理論坐標并非隨意選擇，而是可以討論、比較并區(qū)分優(yōu)劣的。所謂變局，就一定有變化前后的區(qū)分和比較。本文從人類、國際、國家和個體四個層面，以六個具體坐標來理解和定位當前大變局。

一、晚清變局與當前變局的基本差異

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其實只是中國變局，而不是世界變局。鴉片戰(zhàn)爭對于中國、英國和世界的意義是完全不對等的。英國輕松打完鴉片戰(zhàn)爭后，又邁開大步繼續(xù)南征北伐。對于英國(史)來說，鴉片戰(zhàn)爭只是它擴張的一個步驟，給它的記憶未必深刻。對于世界(史)來說，鴉片戰(zhàn)爭也只是資本主義擴張與全球化的一個波紋。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所言，“資產(chǎn)階級，由于一切生產(chǎn)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chǎn)階級的生產(chǎn)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即變成資產(chǎn)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但是，對于中國(史)來說，鴉片戰(zhàn)爭及晚清困局打斷了中國幾千年的慣性和軌跡，粉碎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明路徑和結構，“禮壞樂崩”，“天崩地裂”，絕非夸辭。晚清變局的不對稱，猶如一個強者(不論是豪杰還是強盜)幫助或打劫了一戶人家，對于強者，這是一種日常生活，但對于弱者，卻是命運的改變。也猶如，海納百川，對海改變不大，對川卻是根本性改變。

所幸的是，中國并非一直處于被動狀態(tài)。歷經(jīng)近兩百年的努力，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努力，中國終于從現(xiàn)代世界秩序的被動接受者，逐步成為參與者、改革者、擔當者?？梢哉f，中國這條大川匯入大海后，逐漸開始具有改變大海成分和顏色的能力。中國對于現(xiàn)代世界的意義，已遠非晚清可比。這是中國的巨大進步。中國的變化不可避免地影響世界，世界的變化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中國。因此，中國不能再是被動者，而必須積極、主動思考、參與和投身正在到來、無可逃逸的大變局，成為促使大變局成為良性變局的積極力量。

二、人類層面

(一)知識生產(chǎn)坐標：機器開始生產(chǎn)知識

“知識生產(chǎn)是人類最重要、最基礎的活動?！比祟惖囊磺袆?chuàng)造物，包括有物理空間的實物和沒有物理空間的精神產(chǎn)品，都是人類知識的衍生品(鄧曦澤：《發(fā)現(xiàn)理論還是驗證理論——現(xiàn)代科學視域下歷史研究的困境及出路》，《學術月刊》2013年第4期)。

在傳統(tǒng)時代，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知識生產(chǎn)，都是由人進行。但是，進入信息時代以來，有些知識生產(chǎn)可以由機器間接進行，如用計算機進行計算和控制。到了21世紀，以初級人工智能為標志，人類開始進入智能時代。盡管機器仍然不能進行直接、主動的知識生產(chǎn)，但在程序的支配下，機器的間接知識生產(chǎn)能力大幅提高。例如，機器人寫的詩(以唐朝格律為標準的格律詩)，已讓人難辨究竟是人所寫還是機器所寫。再如，幾年前，機器翻譯的錯誤還較多?，F(xiàn)在，機器翻譯的錯誤已越來越少。寫詩和翻譯都是復雜勞動，但機器都可以做得很不錯，而且會做得越來越好。更甚者，機器(通過大數(shù)據(jù))可以分析和判斷人的行為，還可以診斷疾病，等等。

即便高級人工智能不能實現(xiàn)，初、中級人工智能肯定是能實現(xiàn)的。既然機器已經(jīng)能夠進行間接知識生產(chǎn)，那么，即便人類不能發(fā)展出能直接、主動生產(chǎn)知識的高級人工智能，機器的間接知識生產(chǎn)能力也會越來越強大。

(二)勞動形態(tài)坐標：機器開始取代人類

機器生產(chǎn)知識，開始全方位影響人類。勞動是人類的基礎活動。人類產(chǎn)生以來，就一直在開發(fā)工具，使自己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進入智能時代，機器能夠生產(chǎn)知識后，開始使人類從某些腦力勞動中解脫出來。

有一個常識是，技術是對人的解放，技術越是進步，人就越是能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從事實層面看，這個常識完全正確。但在價值層面，技術對人的解放只是一種樂觀主義的表達，它只看到了技術的積極作用。其實，技術使人擺脫勞動，既是技術對人的解放，也是技術對人的拋棄。

以勞動形態(tài)為坐標，可以發(fā)現(xiàn)，進入智能時代后，技術對勞動形態(tài)的改變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在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之前，人類的絕大多數(shù)勞動都是重復性勞動。甚至直到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勞動也是重復勞動。迄今為止的人類社會都是允許甚至鼓勵庸人的(技術而非道德意義的庸人)。即便備受推崇的日本“工匠精神”之關鍵，也不是技術上的終生學習和創(chuàng)新，而是態(tài)度上嚴謹認真，推崇精致的重復。重復的勞動，重復的生活，重復的人生，一直都是人類的常態(tài)。智能時代之前，技術進步表現(xiàn)為用一種高級重復勞動替代低級重復勞動，如汽車替代馬車。智能時代以后，技術進步表現(xiàn)為替代重復勞動。按照創(chuàng)新工場董事長李開復提出的“五秒標準”，凡是只需要5秒時間做出決策的勞動都將被人工智能取代，如翻譯、簡單的新聞報道、保安、銷售、客服等(來自網(wǎng)絡)。決策時間越長，勞動越復雜。其實，大多數(shù)勞動的決策時間都在5秒之內(nèi)。在未來，也許決策時間在10秒甚至更長時間(如1分鐘)內(nèi)的勞動都會被人工智能取代。這意味著，人工智能將淘汰非常之多的崗位，且淘汰速度非常之快。

概言之，人工智能將粉碎人類有史以來的重復性勞動和生活樣態(tài)。

上述兩個變局還有四個相同特征：第一，都是人類層面；第二，都是基礎層面，會直接、全面、深刻影響和改變其他層面；第三，趨勢都會繼續(xù)擴大；第四，都不可逆?？上?，對這兩個變局，關注者似乎不多，但實際上，此二者是最基礎、最重要的。

三、國際層面

(一)全球治理坐標：以氣候變暖為例

全球化時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問題絕不可能只靠一個國家就能解決。發(fā)生在某個國家的事件很容易外部化，進而成為國際問題或全球問題，例如，環(huán)境污染、資源短缺、人口增長。而有些問題自始至終是全球問題，如國際恐怖主義、跨國犯罪等。

以氣候變暖為例，科學家從專業(yè)角度討論氣候變暖，非專業(yè)人士恐難以理解。實際上，氣候變暖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驗可知的現(xiàn)象。2019年，我在青海玉樹州與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藏族局長交流，他說，四十年來，雪線(常年積雪帶的下界)上升了近200米。即便200米不是垂直高度，也說明氣候在變暖。再一個例子，2019年冬，四川平原和盆地地區(qū)經(jīng)歷了從未有過的暖冬。在自然因素沒有明顯變化的情況下，氣候變暖主要是因為人類活動，尤其是二氧化碳排放?？茖W家認為，如果氣候變暖達到一定的臨界點，地球生態(tài)就會被徹底破壞，而不再適合人居，且不可逆。

以全球氣候為代表的一些全球問題，是超國家、超民族、超階級的。如果氣候真的被破壞，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幸免。但是，世界主要國家仍各打小算盤，囿于國家利益，未能就二氧化碳減排達成協(xié)作。

(二)大國關系坐標：修昔底德陷阱

毫無疑問，中美關系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大國關系。近年來，尤其是特朗普上臺以來，中美關系日益緊張。中美關系能否避免爭霸陷阱(或曰“修昔底德陷阱”)，尚是疑問。

美國學者艾利森(Graham Allison)列舉的500年來新興大國與傳統(tǒng)大國(霸權國)關系的16個案例中，掉入“陷阱”(即發(fā)生戰(zhàn)爭)的有12個。因此，許多人懷疑中美能否超越“修昔底德陷阱”陷阱。

關于中美之爭，有一點需要厘清：中美之爭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有人認為是政治之爭，即政治制度與意識形態(tài)之爭；有人認為是霸權之爭。前者認為，如果中國政治制度經(jīng)過變革，跟西方大體一致，中美之爭就會化解。我認為是后者。艾利森列舉的掉入“陷阱”的12個案例都不是因為政治制度差異，而是利益爭奪。最近的一次大國對峙即美蘇爭霸，雖然兩國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尖銳對立，卻從未發(fā)生直接的軍事沖突。從更長的歷史尺度看，《春秋左傳》中齊楚、晉楚等大國沖突，都不是政治之爭，而是霸權之爭。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雅典與斯巴達之爭，也是如此。

其實，不待今日，蘇聯(lián)解體后，美國的一些人就把中國視作威脅和防范對象，準備遏制中國。1998年，扎卡利亞在其《從財富到權力》中就明確提出了“中國威脅論”：“許多人認為，中國的崛起似乎具有威脅性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國像要完全走回老路，先擴大自己的實力，再擴張其利益?！?001年，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人物米爾斯海默在其《大國政治的悲劇》也說：“美國面對的外交政策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如果中國快速增長下去，變成一個巨大的香港，那么它可能采取什么樣的行為”，“如果中國成為一個經(jīng)濟增長中心，它必然會把經(jīng)濟實力轉化為軍事能力并主宰東北亞……當然，當中國不斷增加權力時，中國的鄰國和美國誰也不會袖手旁觀，而會采取行動遏制它，很可能通過組建一個均勢聯(lián)盟的方式達到此目的。結果是中國與其對手進行激烈的安全競爭，大國戰(zhàn)爭的危險常常環(huán)繞在它們頭上。簡單地說，當中國的權力增長后，美國與中國勢必成為對手?！苯陙?，尤其是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美國對中國的遏制和打壓加劇，中美關系惡化。在中國看來，中國并未主動挑戰(zhàn)美國霸權以及美國主導建立的國際秩序。但在美國看來，中國的強大就是一種挑戰(zhàn)。所以可以說，中美之爭首先是美國的一種戰(zhàn)略考量，甚至是美國的一種假想敵策略。由此不難理解，在上世紀末，中國還比較弱小時，一些美國精英就已經(jīng)開始把中國作為挑戰(zhàn)者來設想了。

中美之爭，政治因素不能說沒有，但不是主要的。中美之爭的本質是霸權爭奪，即美國不相信中國會和平崛起，視中國為其霸權的挑戰(zhàn)者，因而要遏制中國發(fā)展，從而引發(fā)和加劇雙方?jīng)_突。不明白此點，而將中美之爭定性為政治之爭，就會陷入國際政治幼稚主義。親兄弟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極為相近，但兄弟之間也常常充滿利益斗爭，甚至反目成仇。民主固然是一種積極價值，但也不能理想化。有些人把民主理想化、道德化，認為民主國家都是良善的。其實，這是沒有區(qū)分民主的對內(nèi)和對外。即便對于真正的民主國家，也不能從其對內(nèi)民主推出對外民主。對內(nèi)民主(或仁慈)與對外擴張，并不矛盾，甚至是互補的，因為對外擴張攫取資源可以滿足國內(nèi)民主需要。經(jīng)典案例是，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挑起沖突的，正是民主城邦雅典?，F(xiàn)代民主國家也是民族國家，而二者都是經(jīng)濟人，都會以本國的國家利益為最高原則。

中美關系對國際環(huán)境和國內(nèi)環(huán)境都有直接、快速和顯著的影響?？梢哉f，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能逃脫中美關系的影響。中美關系發(fā)生的改變，是典型的百年變局(的一個表現(xiàn))。倒回一百年，中國內(nèi)憂外患，自身難保，哪里可能與他國爭霸。今天，美國對中國的打壓和遏制，從反面證明了中國實力的進步。當然，中國不能以此沾沾自喜，因為中美關系處置不當，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全世界都會遭殃。中國應該努力避免中美走向“修昔底德陷阱”陷阱。但是，我們尚未找到協(xié)調(diào)兩國關系，避免走向熱戰(zhàn)的戰(zhàn)略。

四、國家層面：民族復興坐標

對于中國來說，國家命運的確迎來了百年變局，國家從厄難走向復興。有人對“民族復興”這個提法有質疑，但我認為這個口號和目標沒有問題。中國不是一般的國家，由于領土、資源、人口、歷史、文化等因素，兩千多年來，幾乎一直是視野中的天下(東亞體系)的中心。晚清以來，民族復興一直是中國或中華民族的目標。經(jīng)歷4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實力迅速增加，在國際上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都大幅提高。民族復興不再只是夢想，而且是正在前進的步伐。

中華民族復興不存在合法性問題。只不過，在復興過程中，需要處理一些重大關系。民族復興不是一個國家悶聲發(fā)大財，更不要簡單地理解為重新奪權(奪取世界領導權，重回世界中心)。中華民族復興的確關涉全球財富與權力配置的改變，但要考慮遠近兩個大問題。就近看，要協(xié)調(diào)好國際關系。因為任何民族的復興都不是一個民族自己的事情，而是一個體系問題，它直接關涉該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這里民族與國家不分)。國際社會的權力和利益都是稀缺資源。中華民族復興了，就會享有更多國際權力和利益。盡管國際權力和利益的蛋糕可能做大，但復興必定意味著占比更多，所以，民族復興一定會引起國際關系的變化，這與前面說的國際層面密切相關。中華民族復興一定會影響美國的國際權力和利益的份額，因此中美兩國一定會產(chǎn)生各種糾紛。如何協(xié)調(diào)這種國際關系，是中華民族復興的重要課題，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切近問題。就遠看，更宏大一些，當今世界處于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變革期，知識生產(chǎn)方式、勞動形態(tài)等發(fā)生重大突變，全球性問題也越來越多，這些都需要中國更積極、主動地考慮、參與和擔當。孟子講，“以力假仁者霸”，不錯，但還可以補充、完善，加一句，“以力行仁者王”。中華民族復興，要走王道路線，不要走霸道路線，更不要走荀子所言的亡道路線。

五、個體層面：生存競爭坐標

前述四個層面會影響每個中國人，而前三層面會影響每個地球人。在個體層面，每個人的遭遇都與歷史不同。在過去，由于全球關聯(lián)還不夠緊密，某些個體甚至某些國家都可以置身事外，幾乎不受他國或世界局勢的影響。但是，今天，這種隔絕狀態(tài)已不復存在。從國家層面回溯，中國或美國對對方的判斷導致的行為調(diào)整，都會影響兩國關系，進而影響全世界。所以，(大國)國家層面與國際層面根本不可能分開，并且都會影響到每個個體。而在人類層面，知識生產(chǎn)方式變革及其導致的勞動形態(tài)變革，使競爭越來越激烈，個體生存面對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過去，只要認真，依靠重復性勞動就能生存。如果再加上積極學習，個體生存就更加容易。但在未來，不但認真的重復性勞動很難讓人正常生存，甚至努力學習也很難保證個體有一份可靠、穩(wěn)定的就業(yè)機會。

有人認為，要在人工智能時代立于不敗之地，需要終生學習。終生學習，似乎是個體規(guī)避人工智能等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挑戰(zhàn)的直觀方案。我一直努力學習，難道還不行嗎？但悲劇的是，終生學習論根本就經(jīng)不起質疑。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即便終生學習，也無可避免地走向失敗，也就是失業(yè)。

我們可從四個方面來討論終生學習幾乎無助于個體應對人工智能的挑戰(zhàn)。

第一，絕大多數(shù)人不可避免地失業(yè)。無論地球上的所有人多么努力，并且，無論每個人多么聰明，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失業(yè)，因為崗位非常有限。如果崗位只有10億，即便70億人都是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并且都很勤奮，仍會有60億人失業(yè)。眾人皆聰明、努力，只會提高就業(yè)的門檻，而不會增加就業(yè)機會。此點幾乎是剛性的，也是最重要的，它使絕大多數(shù)人即便終生學習也無法改變命運。

第二，終生學習反人類歷史。這一命題可以說振聾發(fā)聵，甚至聳人聽聞，但真理常常是冷酷的。人工智能時代否定技術平庸，勞動者必須終生學習才能打破技術重復性或技術路徑依賴，不斷掌握新技術，從而才可能立于不敗之地。這種學習，不只是讀讀閑書，還得具有一定的專業(yè)性、難度和實用性。如果一個人追求成功，要求他終生學習，這無可厚非。但如果一個人只追求平凡的生活，那他可以不終生學習。即便備受推崇的日本“工匠精神”之關鍵，也不是技術上的終生學習，而是態(tài)度上嚴謹認真。在人工智能時代，這種工匠也只是技術庸人。但是，人工智能時代不允許平庸，它要求人們終生學習才能獲得一份就業(yè)機會(僅僅是就業(yè)機會，而不是成功)，這就使有史以來人類的主要生存樣態(tài)——庸人——無存身之地。這意味著，終生學習因反技術平庸而走向反人類歷史。

第三，終生學習反庸人本性。從人生態(tài)度看，絕大多數(shù)人不可能終生學習。庸人因為選擇平凡的生活，所以不想終生學習；或者因為不想終生學習，所以選擇平凡的生活。不終生學習與平凡的生活互為因果。可以說，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要他終生學習，就等于要他死。從常情看，如果絕大多數(shù)不追求成功的常人要終生學習才能有份工作，維持生計，那人生太凄苦了。

第四，終生學習不能達到預期效果。絕對大多數(shù)人資質平庸(按照中國目前的標準，他們連二本大學都考不上)，即便他們有終生學習的意志，其學習效果也非常讓人懷疑。他們能走多遠呢？恐怕很難逃脫失業(yè)和被淘汰的命運。如果絕大多數(shù)人竭盡努力仍不免遭失業(yè)和淘汰，那他們?yōu)槭裁匆Γ?/p>

因此，終生學習，看似童話，實為悲劇。終生學習設想得很美好，很勵志，看似童話。但實際上，一經(jīng)分析，便可知道，絕大多數(shù)人不可能終生學習。即便終生學習，絕大多數(shù)人也會被淘汰。所以，終生學習本質上是一個悲劇(鄧曦澤：《馬云“終身學習論”：童話還是悲劇》，《聯(lián)合早報》，2018年3月26日)。

這意味著，個體面對的生存競爭會越來越激烈，個體生存越來越艱難。這是個體面對的大變局，也幾乎不可逆。個體生存境遇之變化，其實已經(jīng)表征出來了。多數(shù)發(fā)達國家人口出生率持續(xù)下降，日本也進入大研前一所說的低欲望社會。這表明，許多人對生活喪失興趣，對未來喪失信心，對人生喪失意義。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六、結論：人類前所未有之大變局

以上討論，大體可以從宏觀層面為正在到來且加速到來的大變局建立基本坐標。

在上述幾個層面的變局中，只有民族復興層面和國際層面的大國關系是人類經(jīng)歷過的。國家命運、國際格局，百年一變，屬于常態(tài)。但是，其余幾個變局都是人類沒有經(jīng)歷過的新問題。就知識生產(chǎn)和勞動形態(tài)的變革看，雖然人類發(fā)明出了新技術，但尚未妥善設計好新技術與人類的相處關系。對于個體來說，居然認真從事重復勞動都無法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生存機會，甚至努力學習都無法維系穩(wěn)定的生存機會，這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這些新問題，比人類歷史上的國家侵略、自然災害、瘟疫、饑荒、世界大戰(zhàn)等老問題都更難解決。后者之于人類，是常見病，猶如感冒或大病一場，恢復過來后又能繼續(xù)前進。但是，知識生產(chǎn)的突變、勞動形態(tài)的突變及由此衍生的個體生存競爭環(huán)境的突變，還有全球治理問題，都是人類從未經(jīng)歷的，因而尚未獲得免疫力。人類是否能夠妥善解決這些問題，還未見分曉。同時，在上述幾個層面中，人類未曾經(jīng)歷的這些問題，尤其是知識生產(chǎn)、勞動形態(tài)和個體生存競爭環(huán)境的變局，是最基礎和最重要的，它們決定了大變局的基本性質和特征。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人類正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之大變局。

百年大變局下的中國社會科學

郭忠華(中山大學 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

感謝清華大學任劍濤教授的盛情邀請，感謝主持人的熱情介紹，每一次來到清華，每一次都是思想的洗禮。今天會議的主題既非常順應當前中國發(fā)展的大形勢，也非常順應中國政治學界的大潮流。從前一方面而言，隨著中國經(jīng)濟規(guī)模處于世界第二，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不斷提升，隨著國民信心的全面增強，提升中國社會科學在全球學術共同體中的地位和權力，也越來越成為國人不斷增強的呼聲。從后一個方面而言，中國社會科學從上世紀初誕生到今天正好走過了一百年左右的歷程。一百年來，中國先后經(jīng)歷了“以西為師”、“以蘇為師”等不同階段，只有到近年來，建構本土或中國特色的社會科學才開始成為學術界有意識的追求。今天的會議或許正好處在這樣一個交匯點上，其意義自不待言。各位同仁已經(jīng)或者從作為整體的社會科學，或者從政治理論、政治思想等更加微觀的角度對中國社會科學的百年歷程進行了富有啟發(fā)的反思和展望。接下來，我將從更一個更加微觀的角度——概念的角度，對百年大變局下的中國社會科學做出反思，對其未來做出展望，以求教于各位。

一、中國社會科學的轉捩與追求

政治學是社會科學家族中的核心成員，與中國社會科學大致同時發(fā)展，因此我們可以通過政治學的學科歷史來理解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歷程。如果以系所建立、專業(yè)設置、專門師資、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等作為標志，中國不乏在1920年前后就創(chuàng)立了政治學科的大學，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山大學、武漢大學、南開大學等。一百年的崢嶸歷程，其中充滿艱辛和曲折。如果從大階段著眼，我把中國政治學的發(fā)展劃分為四大階段：一是初興時期“以西為師”的階段，二是發(fā)展過程中“以蘇為師”的階段，三是“補課”思維下的重新西化階段，四是21世紀以來的本土化發(fā)展階段。這種軌跡大致也是中國社會科學所走過的軌跡。

不論是作為整體的社會科學還是更加特定的政治學，毋庸置疑，西方國家都是先行者。在17世紀的歐洲，由于自然科學的大發(fā)展，催生了人們以“科學”方法來理解人類自身的熱切想望，這種想望是催生社會科學的強大動力。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哲學、歷史、文學等傳統(tǒng)人文學科內(nèi)部開始涌動和分化，出現(xiàn)了一批企圖以“科學”范式來理解人類自身的學術共同體或者說準學科。到18世紀末，這些學科已經(jīng)變得制度化了，開始成為大學中系科建制和人才培養(yǎng)單位，最早分化出來的社會科學成員包括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等。如華勒斯坦所言，19世紀是學科化和專門化的一個關鍵世紀。在這一世紀中，不僅原來的學科劃分得以壯大，而且出現(xiàn)了更細、更新的學科劃分，當前社會科學的主要成員大概都可以溯源到這一個世紀。到20世紀初，英國、法國、意大利、日耳曼國家和美國代表了社會科學發(fā)展的幾個中心。社會科學從其產(chǎn)生開始便具有其“雙重特性”：一方面，由于它著眼于對人類自身的研究，從而不可避免地荷載“文化性”和“價值性”色彩；另一方面，它又以自然科學為榜樣，力圖以“科學”的方式來獲得有關人類自身的規(guī)律性認識。社會科學是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交匯的產(chǎn)兒，挾人文學科的價值關懷和自然科學的求真方法于一體。

鴉片戰(zhàn)爭及以后的事件把中國強行納入到西方的現(xiàn)代性工程，社會科學在中國的興起扮演了這一總體工程中的重要成員。當西方現(xiàn)代性以其強大的力量感在全球支流四溢之時，在中西社會科學發(fā)展處于強烈不對等之境，移植和學習西方社會科學便成為一種自然的選擇。其中最直接和快捷的方式就是翻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思想界甚至出現(xiàn)過一種“翻譯救國”的共識，認為要使中國變成強大的現(xiàn)代國家，那就必須以翻譯西方社會科學著作作為出發(fā)點和手段。當西方社會科學著作被大量引介到中國后，其對中國知識界所造成的影響不難想見。它既推動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轉型，也使他們深受西方價值的影響。因為如前所述，社會科學集價值性與科學性于一體，當西方社會科學知識體系被橫移到中國之后，攜手而來的還有西方的價值元素。說得更清楚一點，西方社會科學力求以科學的方法來實現(xiàn)自由、平等、民主等啟蒙思想家所允諾的目標，是以這些目標為指導所建立起來的一套完備知識體系。因此，隨著這一知識體系被移植到中國，其隱含的價值目標也就成為新生的中國社會科學的選擇。

但是，20世紀上半期無產(chǎn)階級的迅速壯大及其最終勝利為中國社會科學的轉捩提供了強大動力，那就是，以蘇聯(lián)為模板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日益取代西方社會科學而成為主流。及至1949年全國解放以及隨后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的整肅，西方社會科學被當作“反動”、“資本主義”的知識而失卻存在的空間，蘇聯(lián)版式的社會科學在中國社會科學中一枝獨秀。其時，我們不僅仿照蘇聯(lián)建立起了學科和專業(yè)體系，這種學科設置某種意義上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還以蘇聯(lián)為模板建立起了一套完備的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如階級劃分、武裝斗爭、革命專政、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等。新的話語體系不僅幫助鞏固了新生的無產(chǎn)階級政權，而且極大地沖擊和挑戰(zhàn)了西方社會科學的支配地位。

改革開放不僅開啟了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方式，而且為中國社會科學的再次轉捩提供了動力。由于改革開放前的長期政治運動，中國社會科學在話語基調(diào)上已變得難以接榫西方和融入以西方為主流的全球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在知識形態(tài)和研究方式上已然落后于時代發(fā)展的步伐。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問題，作出政治學、社會學、法學都要趕快“補課”的指示。社會科學界對這一指示迅速做出了回應，從而再一次開啟了引入西方社會科學概念和理論的熱潮。在這一方面，翻譯再一次扮演了“補課”的角色。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21世紀初，大量反映西方社會科學最新動態(tài)的概念和理論進入中國學術界，成為學者們學術思考和理論構建的工具，比如政治發(fā)展、政治參與、政治文化、民主化、現(xiàn)代化等諸多概念，以及新制度主義、新(后)馬克思主義、新自由主義等諸多政治思潮。與這些概念和理論同時進入中國的還包括大量以科學化、數(shù)量化、模型化為追求的新研究方法?？梢哉f，“補課”不僅使我國在短時間內(nèi)實現(xiàn)了趕上西方社會科學前沿的目標，而且?guī)砹酥袊鐣茖W知識形態(tài)和研究范式的根本轉型。

由此可見，中國社會科學從襁褓開始就對外來社會科學亦步亦趨，很少以本土為基礎構建出真正“中國”的社會科學。這并非中國早期的社會科學家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而是反映了社會科學后起國家必然走過的軌跡。當本土社會科學仍然處于起步階段而外在社會科學已然成熟之時，學習和模仿是縮短差距的理性選擇，因為這樣可以節(jié)省摸索成本，但問題是，學習也會導致外來社會科學的思想殖民，造成議題選擇、概念供給、理論應用、研究范式、價值追求等不自覺地被外來社會科學所左右，也就是社會科學界不斷在檢討的“食洋不化”問題。這一問題已越來越被學者們所認識到，近幾年來，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內(nèi)部持續(xù)進行的有關知識“本土化”與“普遍化”爭論，本質上是對這一問題的反思，對中國社會科學的下一步發(fā)展十分有益。爭論表明，在“補課”任務基本完成之后，構建本土化的社會科學被提上了日程，而習近平總書記2016年在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的講話則表明，構建本土社會科學已經(jīng)上升成為國家戰(zhàn)略。

二、社會科學概念與本土選擇

在過去一百年的學習和補課歷程中，外來社會科學在概念、理論、學科、話語等方面對中國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有關中國百年社會科學的反思，可以從所有這些方面著手。我這個會議發(fā)言顯然不能涵蓋所有這些方面，因此，接下來我將從社會科學概念的角度談談構建本土化社會科學的想法。但我必須澄清一點，我這里所說的“本土化”與當前存在的某些關起門來自說自話的傾向毫無共同之處，與以打仗方式“奪取”社會科學話語權的提法也不相為謀。我們可以把全球社會科學看作一棵結滿來自世界各民族的果實的“知識之樹”，“本土化”指的是這棵樹上的果實有多少是來自中國社會科學。

概念是理論建構之磚、知識探索之臂，概念對于社會科學研究之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要闡明中國社會科學概念選擇的可能路徑，首先必須理解有關社會科學概念的一些基礎知識。如果選擇“概念形成”“概念層級”和“概念性質”作為分析準則，我把概念分成以下諸類型：

一是基于“概念形成”角度的“描述性概念”與“建構性概念”?！懊枋鲂愿拍睢笔亲韵露咸釤挾傻?，是社會科學研究者通過對特殊類型的經(jīng)驗現(xiàn)象進行理論升華的結果。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概念，通過對東南亞農(nóng)民在日常生活中以偷懶、磨洋工、破壞機器等方式進行反抗之現(xiàn)象觀察，他把這一現(xiàn)象提煉成“弱者的武器”概念。中國在這方面的例子亦不少見，“依法抗爭”“依氣抗爭”“依勢抗爭”“依人格抗爭”等均屬此類。如果說描述性概念所針對的是已然存在的事實，“建構性概念”則是從研究者到社會的過程，具有自上而下的特征，那就是研究者出于特定理念而首先建構出某種概念，然后再把其普及到社會、并改造社會。該類型的典型例子是西方社會科學中的“天賦人權”概念。世間沒有哪一種經(jīng)驗事實可以證明人權是天賦的，但通過啟蒙思想家的構建和闡發(fā)，這一概念得到普通社會成員的理解和普遍接受，從而呼喚出改造社會的磅礴力量。

二是基于“概念層級”角度的“上位概念”與“下位概念”。社會科學知識之樹上的概念存在著不同的層級：越是上位概念，適用的范圍越廣，普遍性程度越高；反之，則適用的范圍越窄，特殊性程度越高。如果把“民主”看作一個上位概念，其下可以統(tǒng)轄代議制民主、精英民主、多元民主、協(xié)商民主、社會主義民主等一系列概念。從民族社會科學在知識之樹上的地位和權力而言，來自于特定民族的上位概念越多，其地位也就越高，其對全球社會科學所造成的影響也就越大，反之則越小。

三是基于“概念性質”角度的“形式性概念”與“實質性概念”。形式性概念是不具有任何價值表態(tài)的概念，比如“身高”“價格”等，它可以用在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中。實質性概念則是負載明確價值傾向的概念，比如“矮子”“天價”等，它是站在特定價值立場上所做的觀念表達。盡管兩種概念都可以為分析和構建理論提供工具，但價值性概念還隱含著“價值規(guī)訓”的含義，表達了概念使用者的好惡、高下等情感色彩。比如，歷史上中原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均稱作“夷”，來自英國等遙遠國度的商人等則被作“遠夷”，由于其中傳達著漢族中心的睨視性立場，“夷”字引起的族間糾紛可謂史不絕書。

當外來社會科學體系被橫移到中國后，其所包含的元素是復雜的。即使從概念的角度衡量，亦可以發(fā)現(xiàn)，它既給我們提供了賴以進行分析的概念工具，但也夾帶了相應的價值元素。一旦該概念體系被接受，便會對本土研究者的思維形成支配，導致本土學者不由自主地沿用外來價值進行本土分析，從而造成本土社會科學的扭曲。那么，中國社會科學應當如何避免這一境況以增強自身的自主性？我這里提出以下四條路徑供各位參考：

路徑之一：概念清理，所針對的主要是部分實質性概念。知識之樹上盡管結滿果實，但這些果實良莠不齊。有一些概念已經(jīng)長期存在于知識之樹上，但描述的卻非真實而是扭曲的中國。對于此類概念，有必要以更新、更準確的概念進行更新，即用新果實取代舊果實。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東方主義”(orientalism)概念。該概念是近代以來西方思想家解釋和定位中國等東方社會的一個重要概念，德國思想家魏特夫為此出版了《東方專制主義》皇皇巨著。但這一概念卻具有明顯“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偏見，它站在西方立場上看待中國，把中國說成是集權、專制、依附、愚昧、奴性的社會，以此反證西方社會的優(yōu)越性。如薩義德所言，這一概念表明，西方一切皆好，東方一切皆壞，東方就是一個容納西方棄物的垃圾桶。但東方主義已經(jīng)形成了廣泛的影響，部分本土學者甚至亦援用這一概念來言說自身，造成“東方主義”的國內(nèi)回聲。對于此類偏見明顯的概念，出路在于清理和解構，還東方以本來面目。

路徑之二：概念挪用，所針對者主要為形式性概念和上位概念。如前所述，形式性概念不荷載特定價值，僅僅是用來表示特定類別事物的符號。概念層級越高，普遍性程度也越高。對于已經(jīng)得到廣泛接受的形式性概念，即使其源于西方，我們亦可以挪用來服務于中國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比如，政治學中的“政黨”“政體”“權力”“政治參與”等，它們所表達的僅為政治學特定主題，對于中國政治分析同樣適用。

路徑之三：概念拉伸，所針對的主要是部分下位概念。知識之樹上存在大量反映西方文化的概念，但這些概念經(jīng)過一定程度改造也可以適用于中國。概念拉伸主要體現(xiàn)于兩個方面：一是概念涵義的損益，二是概念“橋接原理”的建設。例如，西方社會科學中的“交易成本”概念，反映了西方以個人為基礎的契約性社會關系，與中國以人情為基礎的社會關系未必完全適用。但在中國，“人情”“面子”“關系”等與之亦有部分重合。因此，在使用“交易費用”概念來解釋中國社會時，必須完善好這些概念之間的橋接原理，使具有中國特色的人情、面子等概念在西方學術界亦能被理解。

路徑之四：概念建構，所針對者主要為建構性概念。中國社會科學界為全球知識之樹所貢獻的概念不多，即使有所貢獻，亦主要為描述性概念。通常做法是，研究者基于特定中國現(xiàn)象提煉出概念、寫作成論文。就當前知識之樹上的果實而言，中國社會科學界所提供的建構性概念極為有限。盡管不是所有的建構性概念都能被接受，但一旦被接受，其所帶來的影響比描述性概念要廣泛得多。正如馬克思所言：“理論一經(jīng)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薄疤熨x人權”概念喚醒了整個西方社會，“主權”概念則塑造了整個民族國家體系，建構性概念所隱含的變革之力不容小覷。作為一種呼吁，中國社會科學界不僅要有提出建構性概念的敏銳力，而且要有形成建構性概念的知識力。

百年大變局與政治理論研究議程的重新設置

談火生(清華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

感謝主持人，我將從政治理論的角度談一點自己的體會。我主要講三個方面的問題：其一，如何理解百年大變局？其二，從歷史經(jīng)驗來看，政治理論是如何面對百年大變局的？其三，展望未來，面對新的百年大變局，政治理論的研究議程應該如何重新設置？

第一個問題，百年大變局，哪個百年？

剛才各位師友從不同的角度對“百年大變局”的內(nèi)涵進行了解讀。我非常贊成劍濤教授的觀點，這個“百年”不僅僅是自然時間意義上的“百年”，更是“社會時間”意義上的百年。我也非常贊成金友教授的觀點，“百年大變局”不僅僅是立足于中國來觀察，更要將其置于世界格局的轉換中來加以觀察，將國內(nèi)視角和國際視角結合起來。因此，“百年大變局”不僅是“兩個一百年”意義上的大變局，我們更應站在世界歷史的意義上，以百年為尺度來觀察中國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變遷?！鞍倌辍辈皇且粋€定數(shù)，不是特指整整100年，而是一個約數(shù)，它可以是300年，也可以是500年。

我們可以將目光投向過去，看看過去的500年、300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500年前，世界正經(jīng)歷大航海時代。大航海是真正世界史的開端，同時也是歐洲對全世界進行殖民的開始。也正是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整個世界格局開始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歐洲開始從世界舞臺的邊緣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心。

300年前，世界格局的轉換進入一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尤其是對于中國而言，這個時間節(jié)點更為重要，因為正是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西方人的中國觀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中國從過去被羨慕的對象變成了被鄙視的對象。在這一轉換中，就有西方政治理論的功勞。當其時也，西方的殖民活動發(fā)生了兩個變化：其一，殖民的主角逐漸從過去的葡萄牙、西班牙、法國變成了英國，從此開啟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統(tǒng)治世界的歷史；其二，殖民的對象從過去的美洲、澳洲等所謂未開化地區(qū)擴展到對印度、中國、阿拉伯地區(qū)等文明世界。這對西方的政治理論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如果說此前對美洲、澳洲的殖民還可以用文明與野蠻的兩分來加以論證的話，那么，面對印度、中國和阿拉伯世界，西方人無法簡單地用文明與野蠻來為自身的殖民活動進行合法化了。于是，西方人通過政體理論的更新和自由帝國主義的話語來為其帝國主義實踐進行論證。

也正是在過去的300年中，中國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經(jīng)歷了戲劇性的變化，畫出了一條“U”字型的軌跡：先是從世界舞臺的中心滑落到邊緣，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飽嘗了“落后就要挨打”的屈辱，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現(xiàn)在又重新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心。在西方殖民的過程中，西方的政治理論曾經(jīng)為世界格局的轉換提供了一套普世性話語，用以論證其帝國主義實踐的合法性；今天，當世界格局面臨新的轉換時刻，我們該如何面對既有的、仍然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政治理論遺產(chǎn)，如何通過政治理論的重構，為正在發(fā)生的世界格局的轉換提供新的論證？這是今天中國政治理論研究需要嚴肅對待的課題。為此，一方面，要重新清理300年前世界格局轉換過程中西方政治理論與其殖民實踐之間的互動；另一方面，要重新思考今日世界格局轉換過程中我們政治理論的研究議程該如何重新設置。

第二個問題，回望過去，西方政治理論與其殖民實踐相互塑造。

很多自由主義者，同時也是殖民主義者、帝國主義者。詹姆斯·塔利(James Tully)的《語境中的洛克》一書在討論洛克的財產(chǎn)權問題時就注意到，其財產(chǎn)權理論與英帝國殖民實踐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塔利指出，《政府論》下篇第五章“論財產(chǎn)權”的核心是“要為歐洲人未經(jīng)土著居民的同意而在美洲殖民進行辯護”。在洛克看來，“驅逐美洲印第安人，破壞他們的生活方式，把以改良為基礎的歐洲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強加給他們，這些都是合理的”。塔利強調(diào)，“這是《政府論》的另外一面”。確實，這是我們過去常常有意無意地加以忽視的一面。

就像歷史學家大衛(wèi)·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所言，25年前，如果有人說洛克是一個帝國主義的理論家，大家會覺得很奇怪。因為按照通常的解讀，洛克是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而長期以來人們會認為自由主義和帝國是不相容的。但是，近年來，學界開始修正過去對于自由主義和帝國之間關系的認知，尤其是洛克與北美殖民政策之間的關系。人們開始認識到，作為英帝國的思想家，洛克將世界各地的人民納入一個等級秩序之中，其中，歐洲人位居頂端，并在一種進步論的歷史觀下為歐洲的帝國主義行徑進行合法性辯護。不僅如此，洛克還直接卷入英帝國的殖民實踐之中，其程度之深在17、18世紀的思想家中幾乎無人能望其項背。洛克在擔任薩夫茲伯里勛爵秘書期間為英國的殖民地卡羅萊納州起草基本法，擔任過貿(mào)易和殖民地委員會的秘書，他還投資從事奴隸貿(mào)易的“皇家非洲公司”。按照塔利的判斷，洛克是復辟時期在舊的殖民制度形成中發(fā)揮作用的6-8人中的一員。

也正是因為其深深地卷入到殖民實踐之中，洛克對奴隸制的看法讓人大跌眼鏡。一方面，洛克在《政府論》的開篇即聲稱，“奴隸制是一種可惡而悲慘的人類狀態(tài)，它同我們民族的寬宏性格與英勇氣概那樣直接相反，以致難以想象，一個‘英國人’——更不用說一個‘紳士’——竟會替它辯護”。另一方面，洛克起草的《卡羅萊納基本法》卻堅持“每一位卡羅萊納的自由民都對其黑人奴隸擁有絕對的權力和權威”。洛克這種偽善的態(tài)度遭到同時代人和后人的嚴厲批評。

事實上，自由主義與殖民主義相互糾纏的現(xiàn)象不只出現(xiàn)在洛克身上，在很多自由主義者身上我們都能看到這一現(xiàn)象，比如約翰·密爾和托克維爾。密爾在東印度公司工作了一輩子，直接參與到英國殖民實踐活動之中，并參與相關政策的制定，提供相應的理論論證。在《論自由》這本自由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中，密爾在“導論”部分就明確地講，“在對付野蠻人時，專制政府正是一個合法的型式，只要目的是為著使他們有所改善，而所用手段又因這個目的之得以實現(xiàn)而顯為正當”。在1854年1月26日的日記中，他講得更露骨：“英國人是最適宜于統(tǒng)治野蠻或半野蠻民族的，例如，東方的那些民族?！?/p>

可以說，洛克、密爾等人的理論建構工作為后來英帝國和美帝國美化自己的侵略行為提供了基本的思路，時至今日，仍經(jīng)常被政治家們所借用。當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說“俄羅斯占有西伯利亞廣袤的土地，卻對世界沒有什么貢獻，是不道德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從中隱約看到了洛克財產(chǎn)權理論的影子？當加拿大自由黨黨魁、國際事務資深專家米哈伊爾·伊格納季耶夫(Michael Ignatieff)在其著作中一再用“野蠻人”來描述美帝國的敵人時，我們是不是仿佛聽到了密爾遙遠的回聲？

正是通過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分、東方專制主義的發(fā)明、民主與威權的政體分類等理論建構工作，西方政治理論為以西方為中心的等級化世界秩序提供了理論證明。政治理論并不像我們過去所想象的那樣，完全是一套在政治上超越的、中立的理論話語，實際上它和殖民主義的實踐緊密相連，它需要解決西方國家在殖民過程中所碰到的實踐問題。一方面，面對國內(nèi)政治，近代以來西方政治理論的任務是提供一套普遍主義的話語，以摧毀中世紀以等級制為特征的封建制社會政治結構的合法性，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掃清障礙；另一方面，面對世界，西方政治理論的任務恰好是要建立一套以等級制為特征的世界秩序，將西方置于文明等級的頂端，并以此來為其殖民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進行辯護。所以，在西方政治理論指導下建立的世界體系一定是一個不平等的支配性體系，西方發(fā)達國家位于體系的中心，發(fā)展中國家位于體系的邊緣。

第三，面向未來，政治理論的研究議程應該如何重新設置？

今天，當百年大變局的宏偉畫卷徐徐展開之際，我們需要超越300年前開啟的以西方中心論為特征的政治理論，實現(xiàn)政治理論的重構，為即將到來的新的世界秩序提供理論上的說明。面對這一任務，我覺得有兩個方面的工作需要做。

第一，認真清理和反思西方近代以來的政治理論。對于西方政治理論中的殖民主義或帝國主義維度，我們以往關注不夠。不僅國內(nèi)學界關注不夠，整個國際學術界都關注不夠。直到1970年代以后，國際學術界才有人留心于此，如薩義德于1978年出版的《東方主義》一書。2001年以后，隨著美國的單邊主義和以反恐為名發(fā)動的伊拉克戰(zhàn)爭，學術界強烈地意識到應該重新審視帝國觀念，檢討西方政治思想與帝國主義實踐之間的關系，尤其是作為現(xiàn)代西方主流政治思想的自由主義和帝國主義實踐之間的關系?？梢哉f，最初開展這項清理工作的主要還不是從事政治理論研究的學者，而是來自人類學、文學和歷史學等學科的學者。就像帝國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詹尼弗·皮茨(Jennifer Pitts)所言，非常遺憾的是，在整個1980年代和1990年代，政治理論作為政治學的一個二級學科對于這樣一個重大的議題幾乎失語。在政治思想史領域，對這一問題保持持續(xù)關注的主要是劍橋學派的一些學者，如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政治科學和歷史學杰出教授安東尼·帕戈登(Anthony Pagden)、維多利亞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和系主任詹姆斯·塔利、霍普金斯大學歷史系教授約翰·波考克(J. G. A.Pocock)、哈佛大學政府系教授理查德·塔克(Richard Tuck)，以及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大衛(wèi)·阿米蒂奇。現(xiàn)在，學界的基本共識是，現(xiàn)代政治思想必須置于帝國和全球的背景下來加以考察，現(xiàn)代歐洲政治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和詞匯，如自由與專制、自治、自治的個體，都是為了回應和證明其在歐洲之外的帝國擴張和商業(yè)擴張。而且，自由主義和帝國實踐之間是相互建構的，帝國主義的沖動是內(nèi)嵌于自由主義之中的，而不是像以賽亞·伯林所認為的那樣，自由主義是反帝國主義的。

300年來，西方國家打著文明的旗號，干著殖民的勾當，完全不將發(fā)展中國家當做平等的政治主體，而是將其降格為被管理的客體。直到二戰(zhàn)后，美帝國的各種“發(fā)展”項目仍延續(xù)著同樣的思路，不負責任的帝國統(tǒng)治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遠遠大于建設性力量。新世紀以來的伊拉克戰(zhàn)爭、形態(tài)各異的顏色革命，包括早已演變成“阿拉伯之冬”的所謂“阿拉伯之春”，這些事實一再提醒我們，當我們思考百年大變局這樣一個宏大的命題時，直接取法西方，取法于與殖民實踐保持著高度親和性的自由主義政治理論恐怕是有問題的。由此引申出第二個方面的工作。

第二，對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其實，對自由主義的反思與批評在西方思想傳統(tǒng)內(nèi)部一直沒有消停過。如果說西方政治理論在其國家理論的重構中，更多的是借助其自身的社群主義和共和主義等思想資源來實現(xiàn)理論的更化，那么，在面對百年大變局時，政治理論的重構可能需要跳出西方思想傳統(tǒng)，站在多元現(xiàn)代性的立場上，通過不同文明傳統(tǒng)之間的相互對話來實現(xiàn)政治理論的更新。換言之，政治理論的更新需要從不同的文明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并以平等的姿態(tài)來對待不同的文明傳統(tǒng)，徹底拋棄西方中心論的錯誤立場。從中國自身來講，一方面要不斷增強文化自信，從對西方的迷信中走出來，通過對西方政治理論的重新清理來破除其普遍主義的幻象；另一方面要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積極參與新的政治理論的構建，從而為我們理解百年大變局做出知識上的貢獻。

在這方面，趙汀陽對傳統(tǒng)“天下”觀念的發(fā)掘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疤煜隆边@種四海一家的世界秩序理念超越了西方文明中的“帝國”概念所包含的殖民沖動，它追求的是世界之治(order)，而不是支配(dominance)世界，是王道，而不是霸道。這一努力不僅得到國際學術界的關注，甚至被西方學界所采納。例如，2017年英國的政策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為《美國天下》(AmericanTianxia)的書，采用中國的“天下”概念來分析21世紀以來的世界格局轉換，認為美國在當今世界中的地位已經(jīng)從“國家”轉變?yōu)椤疤煜隆?，即“美國天下”。在作者看來，“美國天下”接替了過去500年(1500年到2000年)所建立的現(xiàn)代世界體系，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全球性的世界體系。盡管將“天下”安在霸權主義的美國頭上多少有些滑稽，但這一現(xiàn)象本身確實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思想完全有可能為百年大變局下的政治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有益的思想資源。應該說，在這方面進一步拓展的空間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