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喆
(諾丁漢大學 英國·諾丁漢 NG7 2RD)
霸權一詞在漢語語境下是一個重要的政治術語,而且中國是唯一將其用作官方術語使用的國家。這個術語的誕生與發(fā)展同樣根植于相應的時代背景:東周以后,周天子雖然作為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但他不但沒有足夠的實力號令分封的臣子,而且其名下的封臣們無論與王室有無血親關系,也都不滿足于受周王控制,并且各自發(fā)展壯大勢力。作為當時政治制度的封建體系和維護相應倫理的禮樂制度都在逐步瓦解崩潰。而且自從鄭莊公戰(zhàn)勝周天子后,周王室的聲望跌落谷底,再無力阻止諸侯相爭。相對于舊秩序中的領導者周天子的頭銜“王”,以諸侯為主體的領導者的稱謂便是“霸”。因此,“霸”這個概念的出現意味著以“王”作為至高領導者的舊秩序的崩潰以及領導權力的下移。但是,作為舊政治秩序的領導和象征的周朝及周天子本身還存在,霸主迎合了遵奉既定秩序的社會心理需要。所以霸主并不公開否定王名義上的領導地位也不完全顛覆當前政治秩序,而是以維護王室的名義討伐異己,即“尊王攘夷”。自齊桓公已降,強大的諸侯開始重整天下秩序,“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戰(zhàn)爭與會盟成了霸權的主要形式。
對于霸權這種現象,儒家學派總體的態(tài)度是不贊賞的,從《論語·季氏》的著名論斷“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中可以看出孔子本人對于霸權的定義:天下無道的產物。這個結論也可以被認為社會規(guī)范喪失的結果。因為“名”這個概念本身是儒家思想中重要的要素之一,與政治中的等級規(guī)范息息相關?!拔c器,不可以假人”,已有社會規(guī)范下頭銜和權柄具有唯一性,而王作為當時秩序下正統的領導人,行使權力具有正當性;而霸主并沒有王的頭銜,卻行使本應屬于王的權力來統領和自己在地位上本應是平等的其他諸侯,這本身是一種僭越。所以相對實至名歸的王權是正當領導權,霸權的正當性就顯得不足。但另一方面,孔子對于霸權政治的設計者管仲給予了較高的評價:“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眴渭儚倪@兩句來看,在孔子的視角下霸權在現實中的作用并非對于社會秩序的徹底破壞,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文明存續(xù)。而且孔子本身就生活在權力更下移的“陪臣執(zhí)國命”時期,社會的混亂和危機相較諸侯稱霸時期有增無減,因而霸權在孔子的概念中兼有積極和消極兩面。而孟子的觀點則將“王道”和“霸道”至于對立面。在孟子的定義中,王道是用德行讓人心悅誠服,霸道是用暴力讓人被迫臣服,即《孟子·公孫丑上》所謂“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讓人被迫臣服和心悅誠服,二者結果哪個更勝一籌就很明顯了。這種劃分方法一定程度上被后來的荀子繼承?!胺蚴侵^天德,王者之政也”。但是對于霸的地位,雖然荀子還是將其至于王之下,但沒有像孟子一樣單純通過德治和力治來將二者對立。相反,霸是介乎于最正統、令人臣服的“王”和完全依靠暴力的“強”之間的一個折衷統治方式,在這種統治方式之下霸主仍需要交好諸侯來獲得支持而非全然的暴力強迫。另外荀子對于霸權的作用認識更加辯證:霸主對于農業(yè)經濟發(fā)展、人才選拔、明確行賞有促進作用,是無王之時的最好選擇。所以綜合三位儒家代表人物的觀點來看,霸是一個相對于王的相對概念,雖然未必是一個很壞的選擇,但無論如何也不是最好的設計。
法家對于霸道的態(tài)度與儒家有較大不同,商鞅本人的著作沒有將霸道和其他政治構想做系統對比,但《史記·商君列傳》生動地記載了商鞅的三分法:他第一次和第二次被引薦給秦孝公時分別講述了帝道和王道,秦孝公全然不感興趣,第三次宣講霸道之后才被孝公采納。從這個順序上來來看,商鞅主觀地優(yōu)先傾向于選擇圣賢之道,當圣賢之道行不通的時候才最后選擇霸道。從結果來看,商鞅的行為深化了霸權的實踐:集中權力、鼓勵耕戰(zhàn)、重視刑罰,以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戰(zhàn)勝諸侯。這與之前霸主僅是領導諸侯已經有了本質區(qū)別。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就從邏輯上批判了前人主張的王道思想?!段弩肌分许n非用仁義亡國、尚武興盛的現實和守株待兔的寓言證明了歷史走向;優(yōu)秀的君主應該遵循這個規(guī)律而不該妄想王政復古。這個觀點在韓非的著作中被反復強調,如《顯學》中“固不道仁義”、《六反》中“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在韓非看來宣揚道德的王道并不光榮,崇尚武力的霸道也并不可恥。如果說商鞅僅把霸道妥協之后的權宜之計,為王道還留有一席之地的話,那么韓非則徹底破除了對王道的迷信。
西方的“霸權”一詞出現于古希臘?!癏egemonia”本意指城邦聯盟領導者。但是霸主本身也是聯盟的成員,這個頭銜僅是一種榮譽,在地位上與其他成員平等。因此,霸權起初不包括對他人的強制干涉,而是來自平等成員自愿讓渡的領導權,不涉及對成員的脅迫。與霸權相對的概念是“帝國”,它代表著高權威與力量以及對他人的強制性。在這里“強力”作為界定霸權的第一個維度。但霸權本身也涉及力量這個因素,要徹底讓他人保持自愿的原則也不可能。亞里士多德就指出(城邦時代晚期)人們不再渴望平等,要么統治要么被奴役。而且希臘當時存在兩個強大的城邦:雅典和斯巴達,這兩者爭奪霸權的結果就是“戰(zhàn)爭無可避免”。此后,霸權概念長期沉寂,直到20世紀才被重新提及?;凇皬娏Α边@個邏輯,特里佩爾定義霸權是介乎“統治”和“影響”之間的一種“格外強大的影響力”并最終“以支配告終”這個定義在《韋氏新世界大辭典》被采用,霸權的定義便是處于支配地位。而作為“霸權”比較物的“帝國”相對應的則是“統治”,吉登斯定義統治為“致力實現和維護他人對自己的服從”。而葛蘭西對霸權有著迄今最深刻的認識:霸權領導力建立在被統治者的同意之上,霸權是廣泛同意的集體意識的產物。他認為強力本身并不能壓倒同意,而霸權本質上則是強力的對立。安德森指出葛蘭西的思想受到了馬基雅維利的影響。雖然馬基雅維利的著作中沒有直接寫到霸權,但馬基雅維利重視以力量為基礎、爭取人民廣泛支持的統治方式,如君主需要擁有充足的財力、強大的軍隊,并不結怨于人民。
如前文所述,在古希臘的二分法中帝國代表更高級的權力,在特里佩爾的三分法中統治位列霸權之前。如果將這兩種分類方法對比,帝國代表統治的最終形態(tài),那么霸權代表的支配則是尚未達到能夠直接統治的絕對強力或者是強力正在通向統治的中間狀態(tài)。所以,霸權和帝國并非全然對立互不相干的兩種形式,而是有聯系甚至可以轉化的,“帝國和霸權乃邪惡的孿生兄弟”,甚至霸權國本身的目標就是建設帝國。但是與帝國不同的是,霸權對于制定秩序尚有和其他弱小國討論的余地,最終整個集體達成一致。作為回報,弱小國可以在霸權主導的體系之下確保自身的安全。這種同意是基于換取安全的交易所得,而非帝國的強制所致。所以,只要“同意”存在,霸權存在一種契約關系。
如果將“強力”和“同意”兩個維度代入,會發(fā)現儒法兩家思想的交鋒點在于“強力”和“同意”何者為先。除了孟子激進否定“強力”之外,孔子和荀子仍然對“強力”這個概念有一定的辯證看法。比如,孔子論述強國的三個條件中“強力”的要素占據了兩個——“足兵、足糧”。但如果不能兼顧,“同意”要素最終還是占了上風,“足兵、足糧”還是需要讓位于代表“同意”的“民信之矣”。可見“強力”在孔子的構想中并非必要條件。而在荀子的三分法中,雖然肯定了霸的強力是次于王的較好選擇,但從“王”到“強”的墮落過程其實也就是“同意”逐漸讓位于“強力”的過程。另外相比于孟子定義霸內涵是純粹的強力,荀子指出了霸的根本在于誠信——“信立而霸也”。關于“強力”和“同意”誰是本源的問題,荀子的最終答案在《議兵》篇中。此篇中他對比了戰(zhàn)國的精銳之師和春秋霸主,然而這些都不敵“湯武之仁義”?!皬娏Α迸c“同意”兩個要素高下立判。從這點上來說,儒家的理念與葛蘭西類似,偏向“同意”。霸權主導本身仍需要讓從屬的多數人滿意,因而霸權一定程度上具有良善的多元性和契約性。對于儒家思想來說,“強力”這個要素在理想狀態(tài)下、或者在“同意”這個理念推向極致以后是可以放棄的。這一點與葛蘭西認為略有區(qū)別,后者認為這兩個要素缺一不可:若無同意,不可想象;若無強力,不可實行。
法家思想更加具有現實主義。商鞅和韓非,無論前者在理念上是否還對帝王之道存有幻想,二者在方法論上無一不是將“強力”發(fā)揮到極致。其中最典型的商鞅變法中以耕戰(zhàn)為本、崇尚軍功這種對強力的推崇。這種推崇強力的結果就是形成了社會性的功利主義,隨之而來的就是全體國民對于勢利的皈依這一集體行為。顯然在此情況下爭取他人自主的同意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同意”完全被裹挾,這也就是“強力”的最終勝利。所以安德森評價法家將暴力與意識形態(tài)、強力與同意二要素納入了一個統一的體系。
參照西方對于霸權和帝國的二分法,法家的思想和政治實踐實際上一方面實證了霸權和帝國在邏輯上并不矛盾,因為法家思想的最用在現實結果就是鑄造了一個統一帝國;另一方面,也證實了當“強力”能夠完全裹挾“同意”的時候,霸權就會發(fā)生質變。但除了對于霸權本身特性的討論,儒家和法家都沒有將霸主當成他們政治構想的目的,面對相同的社會問題讓他們的思想終點和歷史使命是一樣的——完成統一,因此霸權只是這個過程中的必要階段。所以,與其說他們對于霸權的不同認識是基于對“同意”和“強力”的不同側重,不如說他們是對于“帝國”如何“統治”有本質性分歧,即“強力”或“同意”何者能夠維持服從。儒家的理想是將“同意”推向極致,也就回歸了儒家的一些基本概念比如德治,并將其作為治國之道來遵守。法家同理,將“強力”推向極致,除了軍事武力,還要遵從以法為教、吏為師這樣兼有教化性和強制性的非人格化權威。
“同意”和“強力”的兼有的霸權,并非中國古典政治構想中的頂層設計。但是反過來,單純強調其中某一要素以期超越霸權建立帝國也不可行。儒家始終沒有重新創(chuàng)造出完全天下歸心的凝聚力。而法家雖然成功地憑借強力創(chuàng)立了帝國,但單純以強力治理的秦朝只維持了14年。并且隨著對世界概念的擴充,單純的強力維系就意味著將武力投射到各個地方,因此任何國家想依賴絕對的武力是不可能的。而霸權這一概念本身雖然會因為時間、地域不同有具體不同的表現。但是有些表現并非沒有關聯,尤其在核心構成的兩個要素上的矛盾,這在儒家和法家的不同理論中已經可見一斑。同時霸權作為一種一個兼有自愿性質的“同意”和強迫性質的“強力”的領導權,霸權國和其他成員之間的主從關系是自愿還是被迫就很難界定。因此,霸權也不是一種最終令所有人滿意的秩序,同樣也不會是政治設想構建的最理想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