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舊上海灘歷來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冒險家的樂園,因而新聞多、八卦多,報紙也應運而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報館林立。據(jù)資料,高峰期達七百家之多,十九規(guī)模很小,甚而只有“光桿司令”社長、總編輯的小報。在林林總總的小報中最為杰出者被稱為“四金剛”:《晶報》 《金剛鉆報》 《福爾摩斯報》 和 《羅賓漢》。這四家又以 《晶報》 為龍頭,她創(chuàng)刊于1919年3月3日,因三日出一張報,故取名 《晶報》。她風光了十年,時至1930年前后改為日報,內(nèi)容大而空,改版后江河日下。及至抗戰(zhàn)軍興,讀者嚴重流失,上海淪陷后,名噪一時的 《晶報》 煙消云散,畫上了句號。
《晶報》 當下已鮮有人提及,然 《晶報》 的創(chuàng)始人余大雄卻是個人物。他頭腦靈活,點子多,嘴甜、手快、腳勤,終日奔走于市井坊間與名人雅士之林,能獲取他人莫及的好稿子,上海灘報業(yè)同行送他一個雅號—— “腳編輯”。余大雄是安徽人,曾留學日本。他的吃苦耐勞、忍辱負重、不畏風險、敢于拼搏的徽駱駝精神,在報業(yè)留下不少有趣的軼事。
舊上海灘有條望平街 (今山東中路,從福州路到南京東路一段),俗稱報館街?!短扈I報》 《民主報》 《中華民報》 《太平洋報》 《民國新聞》 《神州日報》 《上海畫報》 和 《晶報》 等十多家報館先后扎營于此。1919年,不經(jīng)意間冒出的小 《晶報》,竟與執(zhí)滬上報界牛耳的老 《申報》 分庭抗禮。每日清晨,望平街報販云集,喧鬧異常。小報販們走街串巷吆喝:“老 《申報》 要?”“小 《晶報》要?”不絕于耳。老 《申報》 確實“老”,創(chuàng)于1872年,至史量才接手,資本幾百萬,采編人才濟濟,日發(fā)行量竄至14萬份。小 《晶報》 所謂“小”,系指頁面小,且沒有獨立發(fā)行戶頭,最初是夾在 《神州日報》 中的附頁贈送品。初創(chuàng)時的社長、主編、編輯均由余大雄一人擔當。一個印刷工守著一臺老式平板印刷機、一堆斷腿缺胳膊的爛鉛字而已。論資格、講實力、談影響,若把 《申報》 比作現(xiàn)代航母,則 《晶報》 充其量只能算一葉小漁舟,不可同日而語。令人刮目的是,不意間小漁舟敢于和大航母搶風頭,這不能不功歸于余大雄了。
《神州日報》 是民國元老于右任創(chuàng)辦的,旨在宣傳革命。其后幾經(jīng)易手輾轉為余大雄接棒,由宣傳革命易幟為純商業(yè)性報紙,日發(fā)行量不足千份,岌岌可危。余大雄銳意改革尋求突破,想出一個隨大報送小報的辦法,為 《神州日報》 打開銷路?!毒蟆?內(nèi)容是“內(nèi)幕新聞”和“文藝雜碎”,以消閑文字為主打,充作市民茶余飯后的談資,并滿足市民讀者獵奇的心理。試刊后,大受讀者歡迎。當 《晶報》 發(fā)刊之日,《神州日報》 銷量就會陡升,如十五大潮;反之,潮落灘出。余大雄突發(fā)奇想,“舍本求末”,他把 《神州日報》 的編輯事務委托給編輯部主任吳瑞業(yè)統(tǒng)管,自己一心打理小報,并將 《晶報》 從母體分離,自立門戶獨立發(fā)行。這一“變法”,使 《晶報》 脫穎而出,成為上海灘林立小報中一枝獨秀的奇葩。
余大雄辦 《晶報》 的訣竅是人棄我取,堅持三個原則:一、凡各大報所不敢登的文章,《晶報》登;二、凡各大報不屑登的,《晶報》 亦愿提供版面;三、凡各大報不便登的,《晶報》 無忌。臺灣學者楊煉評論說 《晶報》 的立場是:“不畏強暴,不棄細流,不徇情面?!?/p>
余大雄沒有背景,他的成功是憑自己的智慧、膽識和勤奮。當然,他有他的獨到之處,《晶報》 報頭兩個字系范君博所書,作北魏體,很醒目,頗似清道人 (李瑞清) 所書。每篇文章的標題,均用作者原稿的手寫體制版,別致、風雅。
南通狀元張謇,在民初是灸手可熱的人物,有錢有權也有勢。南通“繡圣”沈壽曾為慈禧太后賞識,被任為農(nóng)工商部繡工科總教習。其丈夫余覺(字冰臣)是舉人出身,任繡工科經(jīng)理。后沈壽應張謇之邀到南通辦“刺繡學?!辈⑷涡iL。這期間張、沈兩人詩詞唱和不絕,相互傾慕,產(chǎn)生了情感糾葛。東窗事發(fā),余覺不堪羞辱,悲憤中寫了篇《余覺痛史》,揭發(fā)張謇是如何“借勢霸占”沈壽的。余氏文章寫得精彩,還把張狀元寫給沈壽的“情詩”用相片制版納入文稿中,鐵證如山。余覺求遍上海各大報,他們礙于為尊者諱,無一愿刊。余大雄敢吃“螃蟹”,全文連載,《晶報》 發(fā)行量一時扶搖直上。張謇深感頭痛,因事實俱在,也只好忍氣吞聲。
據(jù)說 《晶報》 不發(fā)稿費 (一說報酬低),有資料說徐卓呆為 《晶報》 寫了一年的稿子,歲末,余大雄只送他一副月歷牌。但袁克文、張丹斧、周瘦鵑、包天笑、邵飄萍、陳小蝶等一大批名人仍喜歡投稿,他們大概借此彰顯自己的名士風度。
余大雄辦 《晶報》 之道是“三有”:“有膽”,即膽識,敢言他人之不敢言;“有料”,即猛料,爆炸性新聞;“有趣”,請有文采的高手烹制。
袁克文 (1890—1931),字豹岑,也作抱存,號寒云。袁世凱次子,生母系朝鮮金氏,生于漢城。人稱“袁門子建”,位居“民國四公子”之首。他溫文爾雅,舉止瀟灑,不留胡須,鼻架眼鏡,頭戴六合帽,帽上綴一顆渾圓光瑩的明珠,身著長衫,胸佩漢玉。手執(zhí)煙袋,一身五彩斑斕,透著北方宦家子弟的風姿??宋囊孕Π凉?、詩酒風流、命途多舛名世;又憑文思敏捷、才華橫溢,集詩文書畫、戲劇、鑒賞于一身聞達。那句“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是他為世間留下的千古絕唱。
1915年敲響帝制鑼鼓的是“籌安會”楊度一伙,賣力最勤的是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 (1870—1958),他早有當嗣皇帝的野心。為制造帝制的輿論,強奸民意,偽造了一張 《順天時報》 蒙蔽其父,推波助瀾把袁世凱推上了帝座。后來,當袁世凱發(fā)現(xiàn)被騙,氣憤得鞭打袁克定,罵他“欺父誤國”。袁克文早在籌謀恢復帝制之初,就在文友中表示反對,試圖勸阻。他作 《感遇》 遣懷:
乍著微綿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驕風黯九城。
隙駒留身爭一瞬,蜇聲催夢欲三更。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不料,此詩為袁克定耳目竊得。袁克定如獲至寶,認定末兩句是反對帝制的“罪證”,向袁世凱舉報。是時,那張偽造的 《順天時報》 把戲尚未被揭穿,袁世凱正在做皇帝夢的興頭上,一怒之下,把克文軟禁于北海??硕?、克文兄弟倆如參星和商星,矛盾越來越深。加之有人挑撥離間,說克文有“儲君之謀”,克定即揚言:如克文與他爭位,他要殺掉他??宋娜缏谋”?,他想起歷史上為爭皇位手足相殘的教訓,不寒而栗,遂請袁世凱按前清慣例,賜封他為“皇二子”。袁世凱允后,克文便刻了方“上第二子”章,隨處蓋在書畫中,有意示于眾人,表示自己無意爭王,希望老兄放他一馬。
袁克文本無心問政,至此索性退避三舍,更加“名士”起來。他一邊鐘情與文友們對酒當歌悅心,一邊醉心于裙釵胭脂娛身,飄零京、津、滬,落足于煙館、牌桌、古董鋪以至煙花柳巷。
袁克文一生不改紈绔子弟揮金如土的陋習,他染上阿芙蓉癖后,非印度的“人頭土”“馬蹄土”不吸,每日煙資須二十塊大洋。一次在上海法租界南城信煙館見一枝虬角象牙飾湘妃竹煙槍,問老板價幾何。老板說三千大洋購的,有人相爭,他出手五千收歸己有。十六歲那年,有戚友贈法國香檳四瓶,他獨酌于室,一下咕了兩瓶,“為生平第一大醉”。袁世凱死后,他作滬上游,一下?lián)]去60萬兩銀子,回京后氣得徐世昌要敲斷他的腿(袁死前托孤于徐)。
克文精音律,尤擅昆曲。清末便與溥侗、梅雨田 (梅蘭芳伯父) 等人組織“音樂會”,初只清歌雅聚,后索性粉墨登場??宋那嗄陼r代工青衣,中年發(fā)福改為丑角。作為昆簧名票,袁世凱剛死,他即要登臺演戲??偨y(tǒng)馮國璋托人帶信勸阻,他竟說:“我唱戲他管得著嗎?”克文與梅蘭芳、俞振飛是至交。梅蘭芳亦曾邀其同臺演 《洛神》。
克文人緣好。喜結交、換帖、拜把子,三教九流、雞鳴狗盜之徒均有所交。他是青幫“大”字輩,論幫中輩分,克文比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還長一輩。有人分析,他當時因處境險惡,藉此護身保出入平安。他還開香堂收徒,門生數(shù)百。
寓滬歲月,克文曾出面牽頭成立中國文藝協(xié)會,并被推選為主席。包笑天、周瘦鵑、嚴獨鶴、錢芥塵等滬上名流60余人出席??宋倪€與步林屋等發(fā)起全國伶選大會,演藝圈名角紛紛報名選美,還煞有其事成立一套班子,也由克文出任會長。白云蒼狗。袁克文由袁府的“皇二子”,搖身青幫大爺,潦倒到落魄的文人,也就二十多年。他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世態(tài)炎涼,身心交憊。某日忽然頓悟,皈依佛門。
袁世凱死后,家族析產(chǎn),克文憑兼祧二房,得了雙份。然夫人與孩子長期與他分居,剝?nèi)ゲ糠?。他囊中雖豐,可鴉片癮大,又戀青樓,白銀如流水。好在那時每月尚有灰色收入,河南焦作福中煤礦經(jīng)理是老袁舊部,月奉干薪600元,倒衣食無憂。1927年,北伐軍打到河南,礦主易手,財神倒了,他就日坐愁城,惟典賣家中的老古董度日。寒云迫不得已折斷煙槍,服浦應仙戒煙丸。不知何因一戒就靈,人也胖了,精神也好了?!爸詰芽焐?,知從茲煙癮斷矣”,克文即被商家看中,請他在 《晶報》 上做戒煙活廣告,還配上雍容滿面的照片。因名人效應,浦應仙戒煙丸銷路大暢。老百姓索性稱克文為“浦子靈”。余大雄就是在此時與袁克文結交的。
余大雄認為袁克文的名字,就是一張金名片,決意傍這位“皇二子”為 《晶報》 撐臺子,不吝禮數(shù),大展腳功夫,跑斷腿,磨破嘴,親躬叩訪,殷勤趨奉,“釣”住了袁克文這條大魚。1919年,《晶報》 辟“三日一人專欄”,請社會名流題字,余請袁題“談天雕龍”,請袁夫人劉梅真題“董史齊諧”,大光 《晶報》 門面。潤筆自然從豐,余大雄親送府上。此后,余大雄邀稿、取稿、送酬,進出袁府踏破門限,遂得“腳編輯”的雅號。
《晶報》 獨立門戶后,余大雄是發(fā)行人,主編是張丹翁 (丹斧),徽號“文壇怪物”,與袁克文、包天笑等五報人被謔稱為“五毒”。這張氏不僅文采斐然,而且是古董鑒賞家。渾身上下綴著古玉,行走時叮當作響?!拔獭笔抢现^,丹與紅同義。故張恨水戲稱他是“通紅老頭子”“赤佬”,他不介意。其人潑辣,也是個有個性的角色。
因袁克文目睹身歷家國滄桑事,余大雄、張丹翁邀約袁克文撰文揭秘。袁氏應諾寫 《辛丙秘苑》10萬字,報載畢結集出書?!靶帘奔磸男梁ィ?911年) 到丙辰 (1915年) 間,以揭秘方式,描寫這五年間袁世凱與北洋政府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諸如暗殺宋教仁、趙秉鈞之死、北京兵變、謀籌帝制、蔡鍔出京、熊希齡取寶、拯救黎元洪等等。從以后的成文看,應承認這里面有不少是獨家秘聞,頗具史料價值;也有袁克文“子為父諱”、為袁世凱辯言,歪曲歷史的文字。
袁克文是癮君子,嗜鴉片如命,終日纏榻臥吸,吞云吐霧。鄭逸梅說,他古董書籍堆置枕畔,肥貓二頭,呼曰“大桃”“小桃”,跳躍于被褥之上,……袁克文晚飯后過了鴉片癮,精神十足。是時,寓所“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侃大山。余大雄為了拉稿子,?;燠E其間。袁氏寫字,余為其研磨抻紙,袁氏吸煙,余為其點火奉茶,袁氏聊天,余陪他扯山海經(jīng),鞍前馬后一如侍仆。袁氏高興時寫幾段,時斷時續(xù)。余大雄往往枯坐一兩小時,那坐等取稿之窘,一如捧雞屁股等雞下蛋。一俟袁氏在文末畫上句號,余大雄馬上叫黃包車趕回報館發(fā)排。
《辛丙秘苑》 一見報,頓時吊起讀者的胃口,《晶報》 的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攀升,余大雄甚是興奮??傻降谑跁r戛然而止,袁克文“拉喬”了。原來主編張丹翁藏有一東漢熹平元年朱書匋 (陶) 瓶,那“瓶高強及尺,丹漆書文,凡字一百又一,咸道家言,為陳初敬志塚墓者。書作草隸,飛騰具龍虎象。文韻而古,簡而趣,漢人手跡,誠大寶也”。(袁克文 《易瓶記》)。袁氏早垂涎三尺。君子不奪他人之所好,寫稿之初難以啟齒,刻下,他想把玩,實在忍不住,就以此相挾了。他提出不要稿酬,以此匋瓶交易?!懊卦贰币煌?,《晶報》 銷量立即下滑。余大雄急得團團轉,不得不硬著頭皮,與張丹翁苦苦相商。張為人通達,也為報紙計,表示愿意忍痛割愛。為保證連載順利,袁、余、張三方談判,約法數(shù)章。大意為,張愿出讓匋瓶,袁必須在100天內(nèi)撰畢10萬字。余愿開最豐稿酬給張,以抵充匋瓶之價。為了互相制約,又訂袁氏為顯誠意,須將家藏三代玉盞、漢曹整印、蘇軾硯臺等藏品質押于張。俟袁在100天內(nèi)完稿后璧還,逾期議罰。三方都承諾。余大雄心想,袁克文嗜寶如命,自己的三件寶物質押在張?zhí)?,他一定會如期完稿,取回寶物的。袁克文終將匋瓶弄到手,欣喜若狂,還作《易瓶記》 記錄這件趣事。三人皆大歡喜??伞盎识印碑吘故莻€典型的公子哥兒,做事喜虎頭蛇尾,曾有 《蛇尾集》 自謔。他天性疏懶,相關資料說他,煮字療饑時也從不肯多寫一字,夠吃夠用就懶于動筆,以至最后死時,全部家當只筆筒里存的五塊 (一說二十元銀元),殯葬費還是友人資助的。
俗稱好事多磨。《辛丙秘苑》 連載到第二十八期時,又節(jié)外生枝,袁克文突然毀約罷工。原來袁克文的如夫人唐志君的妹妹去世了,寵妾唐志君提出要索回那三代玉盞斟酒,祭奠妹妹。袁遂向張索那只三代玉盞,張以袁未竟稿為由拒還。原約定交稿日限已到,張頻頻催稿。袁不睬,云玉盞不歸,“秘苑”不續(xù),竟折斷筆管示威。于是袁、張兩人打起筆墨官司,各自抖落對方的糗事。這難壞了、也急煞了余大雄。報紙斷炊,余不得不低聲下氣,一面分別向兩位爺磕頭作揖,一面費盡口舌,乞請一位巨商幫忙,貸了一筆巨款,才滿足了袁克文和張丹翁的要求。余將款付給張丹翁,預先償還了匋瓶的時價,又把質押在張?zhí)幍娜癖K還給袁克文,而另兩件寶物則典押給那位巨商。袁、張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滿足,兩人又重歸于好,袁克文復又提筆,“秘苑”又現(xiàn)《晶報》,報紙的發(fā)行量復又回升。
再說,當年余大雄要見袁克文也非易事,必須得過唐志君和其兄唐采之這一關,不知花了多少“買路錢”。真是一稿得之談何容易,唯有編者寸心知。
余大雄,一個編輯家的智慧、膽識和那份敬業(yè)精神當令人起敬。
1931年元旦,袁克文猝死,得年四十二。當時他的門徒從他的筆筒只找出五塊大洋,出殯那天,葬儀隆重,送行的親朋好友及幫內(nèi)徒子徒孫,以及津門軍政要員、官商巨賈計達4000人之眾。竟有數(shù)百名煙花女子,頭系白頭繩立成方陣于中。挽聯(lián)錦簇,列在最前面的是前大總統(tǒng)徐世昌送的匾額。最醒目的則出自于右任手筆,聯(lián)曰:風流同子建,物化擬莊周。
民國青天那片云,就此煙消云散。
(選自《檔案春秋》201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