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雷
中國自宋理學(xué)興盛以來,士人的名節(jié)觀念得到了空前的加強,如《宋史》所言:“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zhì)、王溥猶有余憾,況其他哉!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衛(wèi)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場之臣,勇于死敵,往往無懼。真、仁之世,田錫、王禹、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雹倜撁摰龋骸端问贰肪?46《忠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149頁。此種風(fēng)尚因極有益于大一統(tǒng)國家的穩(wěn)定與統(tǒng)治,至明以后又得到了當(dāng)?shù)勒叩拇罅霌P,其風(fēng)更勝于前?;蛟S是造化弄人,宋以后中國經(jīng)歷了兩次慘烈的異族入侵,堪稱是對士人名節(jié)觀念進行的生死試驗。不過,兩代六百年的養(yǎng)士之功,的確見證了名節(jié)砥礪的非凡效果,易代之際赴義死難之士遠(yuǎn)邁前代,《宋季忠義錄校訂凡例》據(jù)史料粗略統(tǒng)計就達“五百四十四人”之多②萬斯同:《宋季忠義錄》,四明張氏約園民國二十三年(1934)刊本。,而明季據(jù)《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序言稱又“迥非漢、唐、宋所可及”③廷臣奉敕撰:《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上),臺灣文獻叢刊(第291種),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編印,1963年。。他們的悲壯事跡構(gòu)成了史書弘揚的主體,也成為后世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焦點。當(dāng)然,殺身成仁聽起來固然令人起敬,也能因此流芳百世,為后代所景仰,但要想心無掛礙地做到這一點也斷非易事,人的求生本能暫且不說,親情家族也是難以割舍的精神紐帶。所以明季士人盡管認(rèn)為名節(jié)重于生命,但大批士人還是選擇在新朝重新生存下來,惜名節(jié)者不仕新朝,遠(yuǎn)遁山林,回思故國,中心彷徨;而名高者則多為新朝所網(wǎng)羅,成為朝野訾議不恥的貳臣;名微者又不免沉淪俗世,以賣文維持生計。他們的心路歷程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在文學(xué)中得到了全面展現(xiàn),成為學(xué)界長期以來經(jīng)久不衰的研究課題。這一研究格局固然有其合理與不易動搖的邏輯理路,不過卻也不免因此或多或少地遮蔽了其時士人復(fù)雜多樣的人生選擇及其文學(xué)面相,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們對這一特殊時代全面而深入的認(rèn)識。袁于令就是這些人中較有特點的一位,他既無慷慨赴死的名節(jié)觀念,又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貳臣文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小說戲曲為主,然又出于聲伎之娛,而非生計考量,易代之際雖汲汲于事功,卻又渾身充溢著名士的疏狂。盡管作為一個影響不大卻重要的作家,袁于令受到了學(xué)界的關(guān)注,相關(guān)研究也比較豐富,但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易代之際人生選擇的獨特性以及由此在文學(xué)書寫中所體現(xiàn)出的新的時代訊息。正是有鑒于此,本文擬對袁氏易代之際的事跡與心態(tài)予以全面梳理考察,以期揭開其文學(xué)書寫的隱秘面紗,藉此透視其時士人的心路歷程與文學(xué)書寫以及由此所彰顯出的文學(xué)史意義。
袁于令晚年七十歲時,曾與忘年好友毛先舒對飲,酒酣之后稱自己為“倒植人”,這當(dāng)然是指他早年“藉父祖之清華,恣游敖”,而晚年蹢躅薄宦,“而又報罷”,殊不稱其意而言。在他看來,“凡士,自賤起家為官,振踔風(fēng)采,為當(dāng)世所震畏,盛車馬,廣交游,為娛快角騁之好?;蚋宰詷?,有施于物,天下士益相與矜而樂頌之。已優(yōu)游林泉老焉”①毛先舒:《潠書》卷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621頁。。細(xì)揣其中語意,似乎完全沒有出仕新朝的愧疚之情,反有官職不顯、宦囊不豐之憾,這種人生態(tài)度與取向,對于我們重新認(rèn)識袁氏易代之際的事跡與心態(tài),無疑富有啟示。
袁于令盡管出身清華,早年又文才出眾,但卻屢試不第,最后不得不“膺歲貢”②袁廷梼編:《吳門袁氏家譜》,光緒二十五年編本。,入京中國子監(jiān)肄業(yè),不過他并未因此獲得進一步的功名資格,也沒有在朝做官的任何記載。崇禎十五年(1642),袁氏又再度進京,途遇友人杜濬,杜有兩詩紀(jì)其事,其一云:“走馬頻驚水絕天,相逢沙渡各歡然。短衣尚露腰間玦,長揖猶支手內(nèi)鞭??嗳~詩成須共濟,猗蘭操在必孤傳。燕臺此去同千里,忘爾臨流半日先。”另一首云:“長路參差復(fù)比肩,渡頭終少木蘭船。拋荒名士山中課,苦結(jié)英雄馬上緣。不信銀河流眼底,請看牛女集風(fēng)前。窺君步步隨油壁,總有霜蹄不敢先?!雹鄱牛骸抖挪璐逶娾n》卷4,乾隆八年春刻本?!安恍陪y河流眼底,請看牛女集風(fēng)前。窺君步步隨油壁,總有霜蹄不敢先”,可知袁氏此次入京是攜有家眷的。李復(fù)波從這兩首詩的分析中,認(rèn)為杜濬與袁氏此次入京是為謀官④李復(fù)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戲曲研究》1986年第19輯。,此言不謬,但未盡其意。據(jù)《明清進士題名碑錄》可知,崇禎十五年朝廷開壬午特科,次年更是大比之年,可見此次諸人赴京主要是為了應(yīng)試⑤趙素文《晚明戲曲家祁彪佳與袁于令的交游》認(rèn)為:“此次袁于令滯留京師,應(yīng)該是為赴試而晉京。”(《九江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2期)雖為推測,但卻頗富眼光。。袁氏此次既攜眷進京,其意顯然不僅在會試,明顯有常駐京城的打算,因此其主要目的更可能是為了謀官。此次考試,現(xiàn)存資料中未見袁氏得中的信息,當(dāng)與杜濬等人一樣名落孫山。不過,袁氏并沒有像其他士子那樣迅速離開京城,而是滯留京師。在此期間,他與好友祁彪佳過從甚密。崇禎十六年(1643)八月,祁彪佳轉(zhuǎn)任京畿道監(jiān)察御史,外放京畿刷卷,離京赴任時,袁氏前來送行,同時托祁彪佳將自己的侍妾帶離出京⑥李復(fù)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戲曲研究》1986年第19輯)即如此認(rèn)為。?!镀钪颐艄沼洝贰肮镂慈諝v”八月十六日載,是日多位好友前來送行,設(shè)餞于京郊五里鋪之甘露庵,“值袁鳧公亦以送家眷至,及暮抵張家灣登舟,行李未至,借臨舟鋪陳就宿”,二十日日記又云:“隨予舟行者,袁鳧公之妾為一舟?!雹咂畋爰眩骸镀钪颐艄沼洝?,《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20·史部·傳記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 年影印本,983頁。有論者謂袁氏亦同時與祁彪佳相伴南下⑧趙素文:《晚明戲曲家祁彪佳與袁于令的交游》,《九江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2期。,實際是未細(xì)讀此段日記,祁氏日記說得很清楚,八月十六日袁氏是“送家眷”,因行李未至,不能即時離開,只得“借臨舟鋪陳就宿”,顯言并非攜眷同行,故二十日祁氏日記又說同行者為“袁鳧公之妾為一舟”,再次表明袁氏并未一同南返。此時京城危急的程度,當(dāng)局之人很容易看得出來,事實上在祁彪佳離開北京僅半年,李自成便于崇禎十七年三月攻陷北京。對于當(dāng)時的處境袁氏應(yīng)該有很清楚的認(rèn)識,否則他不會托好友祁彪佳攜帶侍妾南返,那么他自己為何仍冒險滯留北京呢?李復(fù)波認(rèn)為他此時已在明廷任職,“有王命在身,不能(并非不愿)擅離職守”①李復(fù)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戲曲研究》1986年第19輯。。這種說法應(yīng)該說是不符合實際的,首先是袁于令的好友祁彪佳日記多次記錄了他們此段時間的交往,而絲毫未及袁氏任職事,稱呼中也從未出現(xiàn)過官稱。其次,袁氏此次進京考試并未中舉,這么快授官的可能性很小。最后,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史料可以支撐這一觀點。
袁于令滯留京師最合理的解釋是,他有火中取栗的企圖。此時固然是危急存亡之秋,所謂時勢造英雄,自然也有無限的希望。事實是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李自成即攻進北京,然而這位新皇帝還未坐穩(wěn)龍椅,清兵就在吳三桂的引領(lǐng)下,很快攻破山海關(guān),入主北京。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京城就三易其主,變化之快令人來不及反應(yīng)。在李自成統(tǒng)治北京的短短兩個多月里,袁氏到底做了些什么,因史料缺乏不得而知。由于他在舊朝未任顯職,自然也就不會受到任何牽連與影響,當(dāng)然也不會有受新主子青睞的機會,因此在李自成新任命的官員中找不到他的名字。不過,在接下來建立的清政權(quán)中,袁氏卻很快獲得了職位,《吳門袁氏家譜》稱其“仕清授州判官”②袁廷梼編:《吳門袁氏家譜》,光緒二十五年編本。。清朝定鼎之初,對明朝官吏采取了撫慰政策,《清實錄》載當(dāng)時朝廷對前明官吏的恩禮:“官仍其職,民復(fù)其業(yè),錄其賢能,恤其無告。”③《清實錄》第三冊《世祖實錄》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43頁。前明“各衙門官員,俱照舊錄用……其避賊回籍,隱居山林者,亦具以聞,仍以原官錄用”④《清實錄》第三冊《世祖實錄》卷5,第1549頁。。并且寬大至曾投降李自成的明朝官員,也予錄用:“凡文武官員軍民人等,不論原屬流賊,或為流賊逼勒投降者,若能歸服我朝,仍準(zhǔn)錄用?!雹荨肚鍖嶄洝返谌齼浴妒雷鎸嶄洝肪?,第1577頁。袁氏在明朝曾是被褫革了貢生資格的布衣書生,不在“官仍其職”的范圍。他入仕清朝之因緣,現(xiàn)存史料中僅顧公燮《丹午筆記》“署中有三聲”條略有涉及,其中說:“袁籜庵于令,住因果巷。以搶劫名妓穆素徽一事,褫革衣衿。順治乙酉,蘇郡紳士投誠者,凂袁作表赍呈,以京官議敘荊州太守。”⑥顧公燮等:《丹午筆記吳城日記五石脂》,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9,56頁。據(jù)《吳門袁氏家譜》,袁氏在任荊州太守之前,還有多個官職,最后才積功至荊州太守,因此他作降表,所議敘的第一個官職絕不會是荊州太守,以至孟森由此認(rèn)為“于令之得京官,當(dāng)在投誠以前”⑦孟森:《心史叢刊·西樓記傳奇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3頁。以下所引該文皆出于此,不再注明。。實際上,顧公燮僅囫圇言之,未道其詳,不足為據(jù)。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作降表,可能被授的官職是什么。顧公燮《丹午筆記》“平定姑蘇始末”條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直接的參考,其中言:“先是,王師駐南園,營中需水草,而民逃避一空。有長洲人葉茂華,素醇謹(jǐn),好為諸善,故未去城。因與兄茂才、兄子汝楫,率先剃發(fā)為郡民倡,遂輸芻納茭,馬賴飽騰。無何寇至,茂華、茂才、汝楫遇害。督撫懸示招安,周荃每左右之,全活城中人無數(shù)。諸生張悌乘亂上揭,得委署府通判?!雹囝櫣频龋骸兜の绻P記吳城日記五石脂》,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9,56頁。張悌以上投降揭帖而“委署府通判”,這與袁氏作降表應(yīng)該署功類同,故他仕清的第一個官職“州判官”必因此而除授,其時在順治乙酉年初。
關(guān)于袁于令明清鼎革之際的具體行蹤,孟森《西樓記傳奇考》認(rèn)為:“蘇郡投誠,在乙酉春,于令已在北都。龔鼎孳《定山堂集》有《乙酉三月十九日述懷》詩,下有《天慶寺送春和舒章籜庵爾唯諸子》,以下又有《過鞏鴻圖都尉故居》、《過城東戚貴諸里第二題》,皆注乙酉,則送春乃送乙酉之春也。是時袁在北都。至六月,北兵下蘇州,袁赍表迎降,似由北而往,當(dāng)已為北人間諜?!钡彾︽芗幸矣夏晗那镏g仍有贈袁氏詩《朱遂初謁告得請和袁鳧公韻為贈》,此詩亦在乙酉年,其下有題云《秋夕有懷和遂初》,因此孟森又對上述觀點作了修正,懸測云:“然則夏秋之間,袁仍在北,是其奉表迎降,或系馳草俾蘇人遵用,其身并未離北?!边@些判斷,稱袁氏赍呈降表時在北都,并未離京,的屬事實,但認(rèn)為其時在乙酉六月之后,則未詳考。清兵兵臨蘇州城下,固然是在乙酉六月,但招降早在此前就已展開,上文所引《丹午筆記》所提及的周荃,就是此前派往蘇州的招撫副使,正使黃家鼒甫抵郡,適值明監(jiān)軍蘇松巡撫楊文驄潰兵至,被執(zhí)而殺之。所以撰寫降表,由這些招撫使赍往所在地張貼招降,必更在此之前。這樣也就可解釋,袁氏雖撰降表,何以仍羈留北京了,他根本不需要前往。清廷讓其撰寫降表,主要是因為他是該地頗有名望的前朝士紳,從而使招降更具有說服力與吸引力。由此也就可以明白,袁氏何以會為清廷所相中,并授予官職了。
《吳門袁氏家譜》雖稱袁于令仕清始官“州判官”,但未言何州,袁氏好友李雯有詩題云《乙酉三月十八日,袁京兆令昭招飲韋公祠,同謝護軍、朱、龔兩都諫、張舍人、友公賦》,“京兆”乃“京兆尹”的簡稱,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職位,不過現(xiàn)有史料并未顯示袁氏實授過這一官職。陸萼庭分析稱:“明清時稱人官銜多喜用古稱,順天府的府尹、通判都可混稱京兆……《吳門袁氏家譜》說于令‘仕清授州判官’,似稍有誤,因為順治初北京順天府屬下僅轄大興、宛平二縣,無所謂州判,要到康熙十五年,始以昌平等州來隸,故‘州判官’必為順天府通判之誤……袁于令既是順天府通判,自然也可稱袁京兆了。順天府通判為正六品……”①陸萼庭:《清代戲曲家叢考·談袁于令》,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年,第6頁。袁氏在明朝既無大的功名,亦未入仕,入清更無顯著功績,直接授予正六品的順天府通判,顯然不大可能,因此可大體肯定乃是因撰降表而得獲此官。大約是因為該年六月,清兵不戰(zhàn)而克蘇州,袁氏因此再敘功績,得升轉(zhuǎn)工部虞衡司主事②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袁于令降清始授“州判官”,又因撰降表升轉(zhuǎn)工部虞衡司主事,這也是有可能的。。袁氏除授該職的具體時間難以確定,但大體可肯定在乙酉年(順治二年,1645)的秋冬間。該年袁氏與龔鼎孳頗多贈答唱和詩,龔鼎孳《定山堂集》秋冬前各詩均稱袁于令為“諸子”“袁鳧公”,而未稱官職,秋冬之后于袁氏則徑稱之為“水部”,如《袁鳧公水部招飲演所著西樓傳奇同秋岳賦》,該詩有“寒城客思繞更籌”句,且龔鼎孳于順治三年丙戌(1646)六月丁艱,冬天已離開京城,故此詩只能寫于順治二年冬天。“水部”為工部四司之一,袁氏必于此時前已除授工部虞衡司主事,所以才會有這一官稱。李雯的詩亦可為此提供佐證,他乙酉三月十八日詩尚稱袁氏為“袁京兆”,而寫于次年春天的《送令昭之任臨青》則已云“袁生開美世無雙,亂后常傾白玉缸。自有才名矜水部,豈惟科稅到云艭”③李雯:《蓼齋后集》卷4,《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679頁。,這里官稱已改成“水部”,并指出此后袁氏又除授了“科稅”的新職。結(jié)合《吳門袁氏家譜》袁氏小傳可知,他在遷升工部虞衡司主事后,又很快轉(zhuǎn)員外郎,接著又除授“提督山東臨清磚廠,兼管東昌道”,這一過程皆在是年秋冬完成。比李雯送別詩寫作稍早的龔鼎孳《袁鳧公水部將之清源同秋岳雪航集小齋賦別》中說:“銜杯辭朔雪,肯惜客衣單。梅閣宜乘興,詩名恰稱官。鄉(xiāng)懷生渭雨,春草迓雕鞍。捻指桃花舫,聯(lián)吟比彈丸?!辈⒆宰⒃疲骸坝鄶M春初乞歸?!雹荦彾︽苤?,陳敏杰點校:《龔鼎孳詩》上冊,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第137頁。從詩意來看,該作寫于乙酉與丙戌年的冬春之際,可證袁于令除授“提督山東臨清磚廠,兼管東昌道”的時間是在乙酉年冬天。
大概在順治三年春,袁于令前往臨清赴任。龔鼎孳在此年秋天離京南下服喪,路過臨清曾與袁氏小聚,龔氏有《五排寄懷袁籜庵水部用杜少陵寄劉峽洲伯華使君四十韻》記其事。順治五年(1648),袁氏外簡荊州知府,南下赴任,在彰德與曹溶相遇,有曹溶《彰德道中遇袁令昭》詩為證。順治十年(1653),袁氏遭到彈劾。《吳詩集覽》引程連亭語云:“順治十年三月,湖廣撫臣題參袁于令等宦十五員侵盜錢糧。時布政使林德馨已內(nèi)升左副都,而工科給事張王治遂并劾之?!雹蒉D(zhuǎn)引自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六十種曲評注》第15 冊附錄《〈西樓記〉歷代評論匯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79頁。此時,袁氏荊州知府任期僅五年左右。孟森《西樓記傳奇考》據(jù)此認(rèn)為袁氏罷官即在是年。然順治十三年(1656)彭而述《讀史亭詩集》卷12又有《漢口遇呂全五袁籜庵俱以飛語免官》詩云:“仕路全如虎臂灘,千回萬折共蹣跚。不應(yīng)再見中山篋,何事常摧九畹蘭。行坂邅迂常北轍,江城風(fēng)雨自南冠。十年卻笑潯陽客,往日青衫淚未干。”①《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68頁。此詩頗為袁氏罷官鳴不平,似寫于其去職不久,若據(jù)此“十年卻笑潯陽客”詩意,袁氏荊州任期應(yīng)已接近十年,那么其去職就不會早于順治十二年(1655)。不過無論如何,袁氏此前對事功的期望,總算是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便已灰飛煙滅了,雖然這種結(jié)果并不是出自其內(nèi)心的自覺選擇。當(dāng)然這段經(jīng)歷對于袁氏來說并非沒有意義,它讓袁氏對功名人事有了更深的體味,并將其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顯現(xiàn)了大時代中個體“隱藏的歷史”及其獨特的文學(xué)意蘊。
或許對事功有著過多的期望,袁于令仕清期間與當(dāng)時的貳臣文人相比,似乎沒有太多的心理負(fù)擔(dān)。如與其同時被清廷簡用的李雯,他的詩中有著極為沉痛的家國情懷,但相比之下,袁氏卻要超脫得多。李雯《夏日酬袁令昭》稱:“仕隱如君物外深,為憐形影共浮沉。一身已逐風(fēng)塵換,兩鬢無煩霜雪侵。但說投人皆按劍,相逢何處不焚琴。惟余樂府烏棲曲,猶向梨花問賞音?!雹诶铞骸掇S后集》卷4,第677,679頁。李雯在明亡后,因國仇家恨,加之入仕新朝的愧疚,內(nèi)心顯得十分痛苦與失落,然而袁氏則如其所說是“亂后常傾白玉缸”③李雯:《蓼齋后集》卷4,第677,679頁。,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眷懷前朝而借酒澆愁,實際是他縱心物外名士風(fēng)范的體現(xiàn),“仕隱如君物外深”更說明他對入仕新朝的坦然心態(tài)。大約與此同時,李雯還撰有《籜說贈袁令昭》一文,其中說:
籜庵,袁子自號也。詩曰:“籜兮籜兮,風(fēng)其吹女。”又曰:“爰有樹檀,其下維萚?!痹?,我吳之名雋也,楚材晉用,今方菀榮,誰為吹之?而誰為下之歟?袁子曰:“有吹與下,人之為籜也;亡吹與下,籜之為籜也。且我生于明而仕于淸,生于吳而仕于燕,造物者其何心耶?使我蔭華屋,集錦茵,籜之而已;使我降籬落,入污池,亦籜之而已矣。惟我與若皆籜之徒也,忘其為籜而安之若命。余之于籜,德也全,故竊以自況焉?!雹芾铞骸掇S后集》卷5,第690,690頁。
《吳門袁氏家譜》袁氏小傳稱其“晚號籜庵”,由此文可知此號應(yīng)始于他入清為官之后。這個名號起于此時,其意味不可謂不深長?;X為竹筍之外衣,雖本自“菀榮”,然其命運實掌握于風(fēng)之手,“亡吹與下,籜之為籜也”,天生之材自必有其可用之處,然若無外物援引,則只能自生自滅,不得其用,所謂“籜之為籜”者是也。但即使“有吹與下”,人亦不過為籜而已,因為可能“蔭華屋,集錦茵”,但也可能“入污池”,這實際是說作為個體的人,與籜沒什么兩樣,都無法主宰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這正如“我生于明而仕于清,生于吳而仕于燕,造物者其何心耶”?言外之意是此種做法固然于節(jié)操有虧,但我與若既皆如籜之徒,也只能“忘其為籜而安之若命”而已。這表面雖然是說身處亂世之中,與其身不由己,不如像籜一樣隨遇而安,和光同塵,實際恐怕也有為自己汲汲于事功的內(nèi)心隱諱之意。李雯對袁氏此種態(tài)度就頗不認(rèn)同,他作了一個比方,即“嘗試與子游于曠莽之野,冰雪之墟,千里無人,陰風(fēng)薄衣,車怠馬煩,日暮人饑,望其蘧廬而休焉。主人掃籜而迎客,爇之以燎衣,爨之烹藜,兔肩麥飯,濁醪在前,酒后耳熱,屢舞躚躚。當(dāng)此之時,雖有萬金之賞,通侯之貴,豈以易我籜哉?故曰物有時而棄,有時而用,有時而賤,有時而貴。然為籜計者,終不如其傲然自得,飄飄乎山澤也”⑤李雯:《蓼齋后集》卷5,第690,690頁。。這就是說自己絕不像袁氏那樣,“安之若命”,和光同塵,而寧愿“傲然自得,飄飄乎山澤”。這種取向致使李雯最終在難以調(diào)節(jié)的貳臣心態(tài)中抑郁而終,而袁氏則悠游于新朝,以壽考終老。
正如前文所述,袁于令對新朝的事功期許不過是一個虛幻的泡影。清朝入主中原之初,為了籠絡(luò)漢族人心,鞏固剛剛建立起來的滿清貴族統(tǒng)治,對于明朝投降過來的士人均予優(yōu)撫,并授以官職,實際內(nèi)心對他們不僅相當(dāng)猜忌,且十分鄙夷,以至多數(shù)入仕新朝的士人基本處在一種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眷戀故朝、失足悲嘆的情感糾結(jié)之中。袁氏盡管放浪于形骸之外,但也同樣難逃明槍暗箭的打擊。據(jù)與袁氏過從甚密的龔鼎孳《五排寄懷袁籜庵水部用杜少陵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言:“紫障欣乘風(fēng),丹梯欲化鵬。香吹清畹藥,客浸玉壺冰。夜雨蛾眉鏡,春風(fēng)雁足燈。同時知己失,傾座酒人能。芍藥心堪贈,芙蓉掌自承。文通孤恨結(jié),孝穆五云征。湘嶠行司馬,菰蘆醉季鷹。龍池鱗甲現(xiàn),狗監(jiān)鬼神憑。展驥康衢近,看山曉色凝。時危安束縛,才大黜虛矜。便面雕鞍縱,煙霄健筆凌。為郎淹暇日,驤首逼高層。水部吟成例,官梅閣可登。一從分使節(jié),忽已隔晨興。斗極懸星迥,蕭齋臥雪仍。詼諧人事過,嬾嫚世途應(yīng)。越鳥依枝暫,饑鴟側(cè)目增。其慚輸皂帽,誰分負(fù)烏藤?!雹冽彾︽埽骸洱彾︽茉姟废聝?,第1089—1090頁。這首詩可以看作是對袁氏一生行實的描述和總結(jié),上引詩句寫的正是袁氏仕清時期的情況,入仕新朝使他存在過乘風(fēng)展驥的幻想,但現(xiàn)實的情況卻是清廷并未真正重視他,僅賞了一個佐貳的官職,這對于他來說的確有點輕侮的味道,所以此詩稱“其慚輸皂帽”,反映了他由希望到失望的心路歷程。另一方面,龔鼎孳的詩還反映了袁氏所處環(huán)境的險惡。袁氏在清源任職時,龔鼎孳就貽詩袁氏說“眾女方謠諑,蛾眉好自完”②龔鼎孳:《龔鼎孳詩》上冊,第141,558頁。,這應(yīng)該是京城官員對袁氏的批評與彈劾。順治三年,龔鼎孳陛辭于朝,扶服南下,在清源與袁氏再度相聚,他更是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誡好友“饑鴟側(cè)目增”,“越鳥依枝”不過暫時棲身而已,不要對仕清抱有太大的幻想。
龔鼎孳的話很快成為現(xiàn)實,可見袁于令以“侵盜錢糧”事落官,雖屬偶然,實有其必然性在。另據(jù)顧公燮《丹午筆記》言,他在荊州太守任上,“唯縱情詩酒,不理公事”,“監(jiān)司謂之曰:‘聞公署中有三聲:弈棋聲、唱曲聲、骰子聲?!鹪唬骸劽鞴鹬幸嘤腥暎禾炱铰?、算盤聲、板子聲?!O(jiān)司大怒揭參,云:‘大有晉人風(fēng)度,絕無漢官威儀?!墒锹渎殹薄_@一說法與《吳詩集覽》所言差距甚大,其實到底屬于哪種具體原因,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在“眾女方謠諑”的險惡環(huán)境中,袁氏去職實際僅僅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而已。
大概正是因為看到了自身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袁于令也從始初的事功期許中省悟過來,恢復(fù)了其以往的名士狂態(tài),因此入仕清朝以后,他縱情于聲色之娛絲毫不減于前。順治乙酉年龔鼎孳就有《袁鳧公水部招飲演所著西樓傳奇同秋岳賦》詩云:“鳳管鹍弦奏合圍,酒場新約醉無歸??蓱z薊北紅牙拍,猶唱江南金縷衣。詞客幸隨明月在,清歌應(yīng)遏彩云飛。上林早得琴心賞,粉黛知音世總稀?!薄昂强退祭@更籌,夢里橫塘阻十洲。一部管簫新解語,六朝人物舊多愁。烏棲往事談何綺,鶯囀當(dāng)筵滑欲流。落魄信陵心自苦,征歌莫訝錦纏頭?!雹埤彾︽埽骸洱彾︽茉姟飞蟽?,第141,558頁。生動地記述了他豪忼的名士風(fēng)態(tài)。曹溶亦有《令昭水部招同百史豈凡兩少宰芝麓奉常孝緒太史雪航侍御爾唯舒章兩中翰演自度西樓曲即席賦二首》,其一云:“油碧簾深步障圍,客中嘉會緩思?xì)w。填詞白紵喧檀板,貰酒紅樓出舞衣。吳國迢遙云未散,才人仿佛鳳初飛。若非江左知音在,安使當(dāng)筵誤曲稀?!绷硪皇自疲骸皠偃章?lián)床佞酒籌,依然絲管坐西州。宮園法部人人艷,紈素新聲夜夜愁。走馬呼鷹余樂事,攀嵇慕藺總風(fēng)流。長安此后傳佳話,輕薄名居最上頭。”④曹溶:《靜惕堂詩集》卷3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9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265頁。對袁氏輕狂之態(tài)的描繪,更有甚于龔詩所賦。袁氏并非不知這樣做會招來朝野的風(fēng)議,于己仕途人生大有妨礙,不過這顯然已不是他主要考慮的問題了。袁氏死后,其生前好友張岱,曾作《為袁籜庵題旌停筆哭之》詩一首,其中稱:
天生麟鳳不易得,世上才人亦間出。余見鹿城袁籜庵,舌吐三日不能含。《西樓》一劇傳天下,四十年來無作者。前有《西廂》后《還魂》,頡頏其間稱弟昆。艷麗場中居一席,摩詰生前謬詞客。更喜騎鶴解腰纏,何曾一箸費萬錢。爐鞲猙獰役群鬼,燕公橫財鑄千篚。四方饋送集如云,依舊囊空無半文。及召荊州為太守,除卻弦歌無一有。輕視督郵如兒曹,五斗何為肯折腰。吾紱不在吾舌在,載筆邀游無掛礙。為愛青山過若耶,汲取名泉試雪芽。一片豬肝累安邑,編成《合浦》為絕筆。文人慧業(yè)得生天,成佛應(yīng)教靈運前。后來曲誤誰能識?惟對春風(fēng)吊柳七。①張岱著,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上海: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8頁。
張岱對袁氏生平的概括,與袁氏自述及其行跡完全吻合。袁氏出生清華,早年很自然地染上了紈绔子弟的習(xí)氣,不過他的縱放豪奢通過張岱的詩來看,絕非一般的奢華。當(dāng)然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及召荊州為太守,除卻弦歌無一有。輕視督郵如兒曹,五斗何為肯折腰。吾紱不在吾舌在,載筆遨游無掛礙”數(shù)句,這呼應(yīng)了顧公燮《丹午筆記》的記載,可謂暗中否定了其遭“侵盜錢糧”的揭參。
透過“后來曲誤誰能識?惟對春風(fēng)吊柳七”詩句,我們雖能體會到張岱對失去具有如此高超度曲才華之知音友人的惋惜,但若細(xì)細(xì)品味,其背后實際更有深微的寓意在。袁氏入仕清朝,照其時的士論公議,畢竟于名節(jié)有虧,為正統(tǒng)之士所不齒,自是事至必然,如董含《三岡識略》言:“吳中袁于令,字籜庵,以音律自負(fù),遨游公卿間。所著《西樓記傳奇》,優(yōu)伶盛傳之,然詞品卑下,殊乏雅馴,與康、王諸公作輿臺,猶未首肯。其為人貪污無恥,年逾七旬,強作少年態(tài),喜縱談閨閣事,每對客淫詞穢語,沖口而發(fā),令人掩耳?!雹诙轮|c:《三岡識略》,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3頁。彭而述《讀史亭詩集》卷6《虎丘行贈荊州太守袁籜庵》亦有云:“虎丘片石何崢嶸,千年生長姑蘇城。仲謀舊井要離冢,鬣鬣老樹蒼龍精?;X庵苞孕適此地,揚子欲枯金焦平。六代禮樂延陵劍,上國衣冠黃池盟。慣逢文舉呼大兒,不教作賦屬長卿。朝刷燕薊暮甌越,流沙西渡南過衡。足跡縱橫一萬里,二十八宿失晶瑩。明光殿上奏黃鐘,天池黽蛙不敢鳴。有時彈箏入秦隴,有時鼓瑟過洞庭。優(yōu)孟寂寞叔敖死,曹植水澡邯鄲生。我以十年意中人,良二千石識楚荊。珊瑚擊殘?zhí)m膏滅,瓦間鸜鵒柳上鶯。此時把臂望東南,下士大笑蒼蠅聲?!雹邸肚宕娢募瘏R編》第21冊,第740頁。此詩對袁氏家世,以及其個人才華與在新朝的遭際極盡夸贊之能事,但末句“此時把臂望東南,下士大笑蒼蠅聲”則透露出了當(dāng)時東南文人對袁氏的真實評價,值得玩味?!跋率看笮ιn蠅聲”語出李白《來日大難》,其中云:“仙人相存,誘我遠(yuǎn)學(xué)。海陵三山,陸憩五岳。乘龍上三天,飛目瞻兩角。授以神藥,金丹滿握。蟪蛄蒙恩,深愧短促。思填東海,強銜一木。道重天地,軒師廣成。蟬翼九五,以求長生。下士大笑,如蒼蠅聲?!雹芄恢櫴烂?、倉陽卿校點:《樂府詩集》卷36“相和歌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25頁。這里的“下士大笑,如蒼蠅聲”是李白對嘲笑其求仙訪道之論的鄙視與批評。那么東南的下士又嘲笑袁氏什么呢?這應(yīng)該主要是他以明朝衣冠入仕清朝的變節(jié)行為。不過,袁氏畢竟還是與那些虧節(jié)逐利的無恥文人存在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并未因為個人仕途而曲迎新朝,仍保持著率真的個性。正是有鑒于此,袁氏盡管遭到不少非議,但仍受到了不少遺民文人(如閻爾梅等)的禮遇,甚至像張岱這樣視其為知音的士人也不在少數(shù)。
毛先舒《贈袁籜庵七十序》曾這樣評價袁于令:“余以觀先生,蓋豪忼豁達人也。命余深矣。嗟乎!今之人亡論沒身富貴者顛蹶而漂溺,即踔踸自矜,飾為名高,浸而次,且口為之呿而目為睮。不惜甚勞,曲高其尻,猶欲飾之,汰厲亡疑。吾嘗以喻歌,發(fā)調(diào)凌過而中不續(xù),既啞且促,卒為聽者笑。先生聲伎游酒,至老不衰,其平生跌宕文囿而蹢躅宦途,皆其不自掩其真者也?!雹菝仁妫骸稘枙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621頁。孫治《贈袁籜庵序》對袁氏的評價與毛先舒大致相同,他將袁氏比作漢武帝時期的東方朔,認(rèn)為盡管“其時司馬、嚴(yán)、樂之流滿朝,吾以為無東方先生比者”,因為“司馬、嚴(yán)、樂,人主得而寵辱之也。東方先生,陸沉金馬,人主不得而寵辱之也,又況公卿僚友以下哉”?又說袁氏無論是“布衣耳少之時”,還是“遭時不偶”,均能處之泰然,“起家為工部,以二千石治荊州,化行若神,先生自若也。抽簪歸鄉(xiāng)里,與田夫野老相倡和,先生自若也”,故孫治稱“所為不得而寵辱之者,昔在東方,今在先生”⑥孫治:《孫宇臺集》卷8,《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729頁。。嚴(yán)首昇在袁氏尚在荊州太守任上時亦曾贈詩稱其“小隱十年今大隱,冶城堪臥在西園”①嚴(yán)首昇:《瀨園詩文集》,清順治十四年刻增修本。。這些評價語雖各異,但對袁氏易代之際人生選擇及其心態(tài)的描述基本是一致的。那就是袁氏盡管入仕新朝,但精神上與其時的遺民文人存在著一定的相通之處,或者說他身上兼具遺民與貳臣的雙重特點,也即事功與名士的雙重面相。袁氏個人的交游圈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他與其時有名的貳臣龔鼎孳、吳偉業(yè)等均有很深的交往,與張岱、閻爾梅等遺民文人更是過從甚密。這使得袁氏在文學(xué)理想與心靈書寫方面表現(xiàn)出與二者既相似又相異的另類特色。
對于明清易代之際遺民詩人的文學(xué)寫作,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總結(jié)稱:“遺民詩人用血淚寫成的詩篇,或悲思故國,或謳歌貞烈,或譴責(zé)清兵,或表白氣節(jié),具有抒發(fā)家國之悲和同情民生疾苦的共同主題,體驗深切,感情真摯,反映易代之際慘痛的史實與民族共具的感情,筆力遒勁,沉痛悲壯,肇開清詩發(fā)展的新天地?!雹谠婿骶帲骸吨袊膶W(xué)史》(第3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17頁。當(dāng)然遺民心態(tài)的文學(xué)書寫并不僅限于詩文,小說戲曲也有類似的表現(xiàn),比較突出的如陳忱的《水滸后傳》,其序言中稱:“我知古宋遺民之心矣!窮愁潦倒,滿眼牢騷,胸中塊磊,無酒可澆,故借此殘局而著成之也。然肝腸如雪,意氣如云,秉志忠貞,不甘阿附,傲慢寓謙和,隱諷兼正規(guī),名言成串,觸處為奇,又非漫然如許伯哭世,劉四罵人而已?!雹垴R蹄疾編:《水滸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2頁。這與《中國文學(xué)史》對遺民詩人文學(xué)書寫的總結(jié)可謂如出一轍。至于貳臣文人的文學(xué)寫作,可從他們贈予袁于令的詩作加以推測。袁氏荊州太守失職后寓居南京,吳偉業(yè)與其相會,有《贈荊州守袁大韞玉》四首,其序云:“袁為吳郡佳公子,風(fēng)流才調(diào),詞曲擅名。遭亂北都,佐藩西楚,尋以失職空囊,僑寓白下。扁舟歸里,惆悵無家,為作此詩贈之?!钡谝皇自娫疲骸皶匀罩楹煱肷香^,少年走馬過紅樓。五陵烽火窮途恨,三峽云山遠(yuǎn)地愁。盧女門前烏桕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相逢莫唱思?xì)w引,故國傷心恐淚流?!雹軈莻I(yè)著,李學(xué)穎集評標(biāo)校:《吳梅村全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50—451頁。在他的筆下,袁氏似乎十分落拓悵惘,對故國也相當(dāng)愧疚而眷念,然與前述袁氏的生活態(tài)度頗有齟齬之處,事實上這不過是吳偉業(y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一己之情罷了。因此鄧漢儀在閱讀這四首詩后,不禁感嘆道:“吳梅村太史奉贈四詩,風(fēng)流婉約,真如張緒當(dāng)年。又如商女隔江唱六朝新曲,可妒亦可憐也。至讀曹秋岳先生‘老淚沾歌板,歸裝儉秫田’之句,又為黯然。世有一代才人如袁于令,而竟乏司業(yè)酒錢之贈乎!可為世道嘆,并可為游人戒矣?!雹萼嚌h儀:《鄧漢儀與袁籜庵》,沈瓶庵編輯:《尺牘大全》卷8,北京:中華書局,1916年,第86頁。袁氏失職后盡管窮困潦倒,但似乎并無過多的商女之恨與凄苦悵惘之感,而是像東方朔一樣,具有一種玩世的態(tài)度。鄧氏此處未將袁氏與吳偉業(yè)、曹溶等同看待,確為知言。
總之,袁于令明顯繼承了明末士大夫崇真尚質(zhì)、放誕縱情的氣質(zhì)。他雖有儒家兼濟天下的思想,但絕不死守所謂的名節(jié)觀念;有建功立業(yè)的個人功利追求,但卻不屈志事人。這種思想傾向與人生態(tài)度,使他在明清鼎革的巨大變革中,既不像其好友杜濬那樣與新朝決絕,也沒有像龔鼎孳那樣觍顏事人,而是可仕但不可辱,否則不惜去之。這種人生取向與心態(tài)自然也就決定了袁氏此后文學(xué)的書寫自有其獨具的特色。由于袁氏文集現(xiàn)已不存,無法窺知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全貌及其情感寄托,不過僅就遺存下來的零星篇章來看,大體可知與其時的遺民詩人與貳臣文人寫作均有所不同。如汪應(yīng)庚《平山攬勝志》卷1 所錄其五律《蔣前民招集紅橋》一首云:“郭外藕花秋,輕風(fēng)蕩小舟。自來千古地,能得幾人游?有客如孤鶴,容予比信鷗。平山觴詠處,不負(fù)舊揚州?!雹尥魬?yīng)庚:《平山攬勝志》,揚州:廣陵書社,2004年,第18頁。另如袁氏奉和王士禛(阮亭)的《浣溪沙》詞云:“何事流連駐斷橈。低徊不忍去紅橋。當(dāng)年王業(yè)此中銷。 北望平山宜蚤眺。蓮塘一帶綠迢迢。雨余花色正微潮。”①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全清詞編纂委員會編:《全清詞·順康卷》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0頁。就此二首詩詞的情感表現(xiàn)來看,均頗淡定超脫,絕無悽惋悵惘之色,與前述其疏狂的名士風(fēng)態(tài)頗相吻合,而有異于同時期的遺民詩人與貳臣文人群體。
當(dāng)然,袁于令易代之際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小說戲曲知名于世,尤以《隋史遺文》為學(xué)界所稱道。不過,對于這部歷史演義小說,以往特別注重其“貴幻”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當(dāng)然也一定程度上符合小說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際。但是一旦我們深入分析秦瓊這一人物形象時,問題似乎并非如此簡單。袁氏之作是在原有文本基礎(chǔ)上改編而成的,原有文本據(jù)袁氏自序稱:“蓋以著秦國于微,更旁及其一時恩怨,共事之人,為出其俠烈之腸,骯臟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報,料敵致勝之奇,摧堅陷陣之壯;凜凜生氣,溢于毫楮,什之七皆史所未備者,已足紙貴一時。顧個中有慷慨足驚里耳,而不必諧于情;奇幻足快俗人,而不必根于理。襲傳聞之陋,過于誣人;創(chuàng)妖艷之說,過于憑己。悉為更易,可仍則仍,可削則削,宜增者大為增之。”其改作的目的恰是“本意原以補史之遺,原不必與史背馳也”②袁于令:《隋史遺文·序》,劉文忠校點:《隋史遺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 年,第1—2 頁。以下所引該著皆出于此,不再注明。。這實際是說原文本“貴幻”,而改作又使其趨于信史之真了。袁氏的改作突出地體現(xiàn)在秦瓊形象的重塑上,其自序說得很清楚:“烈士雄心,不關(guān)朝宇;壯夫意氣,篤于朋友。侃侃論足驚人,同范增之不用,碩畫與煙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項羽之無成,偉業(yè)與云霞共泯。良用惜焉!即其功已冠凌煙矣,名已傳汗簡矣,生平節(jié)慨,如穎之在囊,所為義不圖報,忠不謀身,才奇招嫉,運厄多艱。不獲已,作飛鳥依人,復(fù)作風(fēng)之隨虎,誰能向百千年里闬中詢問?且也金馬、石渠之彥,眼眶如黍,不解燭材;胸次如杯,未能容物;有手如攣,未能寫照。重之好憎在心,雌黃信口,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原文本秦瓊完全是一個豪俠或草莽英雄的形象,而改作顯然又融進了文人的形象,不過這不是對以往歷史演義小說中儒將形象的直接借鑒或模仿。正如小說序言中所說:“侃侃論足驚人,同范增之不用,碩畫與煙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項羽之無成,偉業(yè)與云霞共泯?!毙≌f寫秦瓊早年落拓時的情景最足感人,也足見作者于此用力最多。如卷2第六至八回寫秦瓊因故滯留潞州,因無盤費,遭店主百般凌辱,以至連店主妻子都看不下去了,秦瓊盡管屢屢起忍無可忍之意,但最終還是屈膝承受了。作者沒有像以往的小說那樣,說明如此處理的目的是為了展現(xiàn)英雄能屈能伸的豪俠氣概,而是秦瓊切實的心理感受。又如第七回寫秦瓊到二賢莊賣馬的一幕:“雄信起身,從人跟隨出莊。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高一丈,貌若靈官,帶萬字頂皂筴包巾,穿寒羅細(xì)摺粉底皂靴;自家看著身上,不像模樣得緊,躲在大樹背后,解凈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淚影。”秦瓊與單雄信盡管此前并未謀面,但二人早已互相傾慕,秦瓊在來此賣馬時聽說雄信在此,即已后悔未能早來拜訪,然而見面之后卻又如此自慚形穢,與草莽英雄之心態(tài)殊不相襯,而更像落拓才子的寒酸心理。作者似乎覺得如此書寫尚不足以盡其意,接著又重復(fù)渲染了一筆,秦瓊賣完馬后在飯店吃飯,巧遇好友王伯當(dāng)?shù)热耍忠蜃愿泻岵桓蚁嗾J(rèn),卻又怕對方認(rèn)出,顯得難堪,以至“起起欠欠的”,終為對方所覺,秦瓊此時仍抱著僥幸心理,不敢上前相認(rèn),竟嚇得頭也不敢抬,“箸也不動,縮頸低坐,像伏虎一般”。這是以往小說塑造英雄豪杰所不曾有過的筆墨。與前文所述袁于令易代之際謀官的經(jīng)歷相聯(lián)系,可以理解這種描寫背后袁于令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感悟。
除此之外,《隋史遺文》所體現(xiàn)的思想情懷,也隨處可見袁于令個人的影子。如第五十三回開首詩云:“狂風(fēng)飄白云,蕭散無定跡。世亂興衰殊,順令人心易。朝握楚國符,暮受嬴氏策。所遇非真人,依棲似行客?!辈⒕痛税l(fā)揮道:“人到世亂,忠貞都喪,廉恥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處處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豈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亂盜賊橫行,山林畎畝都不是安身去處。有本領(lǐng)的,只得出來從軍作將,卻不能就遇著真主,或遭威劫勢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當(dāng)日從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為他死,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為,這也不是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边@雖說是為秦瓊投降王世充辯護,但顯然是針對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同時聯(lián)系到袁氏入仕新朝的失節(jié)行為,與其說是為秦瓊辯護,不如說是為自己開脫,前文所述其號籜庵的取意與此正相吻合。當(dāng)然亦如前文所描述的那樣,袁氏并非是那種為名利可以不顧廉恥而觍顏事人的無恥文人,小說第五十二回總評說“死于知己之手,猶勝榮于不知己之朝”,這與他在易代之際的人生選擇與行跡心態(tài)完全吻合,可以看作是他個人心靈的真實寫照。另外,小說第二十一回還有一段值得注意的內(nèi)容,其中說:“常人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閑。直到功成名遂,那時須鬢皤然,要頑耍也卻沒了興致,還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乾乾忙了一生。善于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是識得個悲樂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痹弦簧v情聲色,仕清落職亦與此大有關(guān)系,但至老不改初心,名士風(fēng)范在小說中亦有不自覺的流露?!端迨愤z文》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色,或者說其一大成功之處在于,它融進了袁于令獨特的人生境遇、精神世界與文人情懷,由于袁氏事功與名士的雙重面相,使得他的文學(xué)書寫或者說另類隱喻表現(xiàn)出與遺民文學(xué)、貳臣文學(xué)及商業(yè)化通俗文學(xué)頗為有異的新取向。該小說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它顯示出歷史演義小說主題與敘事焦點悄然之間的深度轉(zhuǎn)移,其精神與近現(xiàn)代的新歷史小說已存在著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
應(yīng)該說在袁于令所處的時代,與他具有類似人生選擇與心態(tài)的士人當(dāng)不在少數(shù),他們的文學(xué)書寫也必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本文揭示的盡管是袁于令這樣一個獨特的存在,但他無疑具有一定的范式意義:透過他,我們看到的是如此一類士人在明清易代之際歷史大動蕩時期所經(jīng)歷的人生沉浮以及由此在其內(nèi)心中所激蕩起的種種漣漪,當(dāng)然也包括他們的心聲——文學(xué)書寫。對于明清之際這樣著名抑或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人,如何拂去歷史的遮蔽與碎片,揭示他們的思想,證據(jù)他們的事跡,找尋他們在鼎革之際留下的心靈痕跡,還原歷史和文學(xué)的真實面貌,是值得探索的。過去,雖然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學(xué)界的注意,但多被混淆進其他的文學(xué)類別之中,從而泯滅了其鮮明的個性。本文的袁于令個案研究僅是這一文學(xué)群體中的冰山一角,但對還原這一文學(xué)群體的本初面貌,體會中國士人面對時代與文化巨大變動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抉擇,理解和剖析改朝換代之際文學(xué)流轉(zhuǎn)的某些特點,或許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