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老邪
如果我們能夠在活著的每一天,都善待彼此珍惜彼此,并做好隨時告別的準備,那么,死亡就是一種順其自然,一種自由的歸屬,一種圓滿的結局,生者對于親人的離去便不會過于悲傷,反而會有莊子一樣“鼓盆而歌”的坦然。
凱特琳·道蒂是一位對死亡充滿好奇甚至有幾許迷戀的作家。8歲時她第一次見證死亡并患上應激癥,15歲去醫(yī)院做搬運尸體的志愿者,23歲便開始從事殉葬業(yè)并且有著6年火葬場的工作經歷,她甚至意識到死亡是她一生的事業(yè),于是努力考取了殯葬學院。
凱特琳的理想就是建一所叫做“死亡美學”的優(yōu)雅精致的殯儀館,鼓勵家屬用新鮮好玩的方式悼念死者:把骨灰送上太空,或者做成戒指戴在手上,用骨灰作畫或者制成鉛筆和沙漏等。凱特琳洞察到人類對死亡近于病態(tài)的恐懼感,呼吁一種直面死亡的坦然態(tài)度:“我們被這些傳統(tǒng)禁錮了太久,是時候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直面死亡了?!?/p>
被隱藏的死亡
沒有什么比直面恐懼更能幫助人消解恐懼。人類對死亡的視而不見意味著一種更為深入的恐懼?!拔覀儾粌H把尸體埋在土里,還把它們藏在假冒的擔架下面、飛機貨艙下面,以及我們意識的深處。只有當體系遭到破壞時,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它們近在眼前?!碑敻鞣N不可預期的死亡來臨、我們不得不面對它時,人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慌張無措。
當年9·11事件發(fā)生時,紐約市一家禪宗冥想室的住持描述了當時的感覺:“那種氣味在事發(fā)幾周后都沒能散開,你以為自己呼吸進去的是人,不是空氣?!彪m然死亡情形十分駭人,但是住持建議人們不要逃避,而是去看見、去經歷、去體驗。凱特琳也是如此,在火葬場工作的六年,她抓住每一次直面死亡的機會,去看、去聞、去感受,然后把這種感受講給我們聽。
“帶著滿身的人類粉末,我下班了?!?/p>
凱特琳用一種極其冷靜甚至有點幽默的語調,將她與各種死亡打交道的經歷詳細描述出來,讓你覺得,死亡平常得就像早晨刷牙洗臉一樣。她用直白的語言告訴我們:“也許你沒參加過葬禮,但全世界每一秒鐘就有兩個人死亡。你讀完上一句的工夫,世上就少了8個人?,F(xiàn)在少了14個。”
在她筆下,給尸體刮胡須被描述為理發(fā)師為客人服務,裝有因特殊原因死亡的尸體的盒子被稱為“驚喜禮盒”,給火化爐掃骨灰能掃出禪的韻味,冷庫里保存的各種遺體是“死亡把他們召喚到一起,像是要開某種聯(lián)合國峰會,一同探討虛無的意義”。
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很快會被代入到四面都是死亡的情形中,但是很奇怪的,那種深深的恐懼卻慢慢消逝。
成就死亡之美
凱特琳提到一次和同事去富豪人家斂收尸體的經歷。因為堵車遲到了幾個小時,死者的女兒大聲尖叫并不停抱怨,說她媽媽是一個體面的人,應該享受最好的待遇,不能容忍他們這種“遲到”的不體面。待他們要用裹尸布包上尸體時,女人一下?lián)湓凇皨寢尅鄙砩?,夸張地嚎啕大哭?/p>
這時,凱特琳寫道:“我以為自己會被打動,但我沒有?!币驗樗屯聦τ谶@種事看得太多了,很快便覺察出,這位女兒悲傷的表象之下其實是“內疚”,“她很少回來看她,現(xiàn)在卻一副沒有媽媽就不能活的樣子”。
女兒對入殮師的遲到耿耿于懷,正好折射出她在“媽媽”有限生命中“遲到”的負疚感?!皨寢尅钡乃劳鲡Р患胺溃呐畠哼€沒能好好陪伴“媽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死亡因此成為一種不圓滿,一種赤裸裸的諷刺,直到最后化為生者對死者無盡的愧疚。
凱特琳通過這樣的故事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能夠在活著的每一天,都善待彼此珍惜彼此,并做好隨時告別的準備,那么,死亡就是一種順其自然,一種自由的歸屬,一種圓滿的結局,生者對于親人的離去便不會過于悲傷,反而會有莊子一樣“鼓盆而歌”的坦然。
死亡社會學
從不同族群處理喪事的方式,可窺見其對于死亡的不同觀念,因此,觀察它們也是理解特定社會的一種方式。比如,如何對待親人的遺骨,如何看待為尸體防腐的行為,如何理解死去的人的“靈魂”,都反映了不同族群對生命的理解。傳說有一個生活在遙遠海島的族群,在親人故去后,要把親人生前所有的物什全部處理掉,處理得越干凈越好,并且不能再提死者的名字,否則就是對死者的不尊重和對生者的不利。這顯然與我們十分重視悼念活動的價值觀相去甚遠。
早期處理喪事是比較原始而質樸的,與本土獨特的習俗和信仰聯(lián)系緊密,直到后來殯葬活動也成為流水線的一環(huán),為工業(yè)社會所收編。當處理喪事成為一種行業(yè),其中便必然隱含著利益的博弈,作者講述了她工作的西風火葬場和一些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
當年,與舊金山政府合作的舊金山殯葬學院承諾幫助政府處理無家可歸者和窮人的尸體,結果其處理方式就是把尸體當做教學工具,根本不做任何防腐,卻向政府照收一筆可觀的防腐費。西風火葬場創(chuàng)辦后,以更優(yōu)惠的價格更好的服務參與競爭,結果不斷遭到與殯葬學院交好的其他利益集團的騷擾,最終西風火葬場將它們告上法庭,贏了官司,從此生意紅火,殯葬學院出局。
據(jù)作者介紹,19世紀末的巴黎,每天都有上千民眾去殯儀館圍觀無名死尸,有學者稱其為“一個真正的奇觀”。后來,這種展覽越來越受歡迎,竟導致殯儀館不得不停止開放。但是,大眾對尸體的這種好奇卻一如既往地強烈,解剖學者海根斯舉辦的“尸體世界”塑化尸體巡回展覽,雖然飽受爭議,但也不妨礙它一度成為參觀人數(shù)最多的巡展。
早期殯儀館還有火化見證儀式,讓親屬觀看火化全過程,近幾十年里,殯儀業(yè)開始挖空心思,盡可能讓死者家屬遠離與死亡相關的方方面面。這種逃避死亡的經營策略將哀悼者的注意力轉移到“歌頌生命”這一積極主題,更有經營者,以“超度”死者的名義在殯葬流水線上玩各種花樣,以迎合現(xiàn)世人的各種心思。
如此,則死亡其實仍然處于一種未被真正接納的狀態(tài),人們仍未能安全、舒適地陪伴自己故去的親人,和親人好好告別也成為一種妄念。
想想多年之后,我們也要遇見死亡,如何讓死亡變得圓滿?也許對死亡了解得越多,便越能直面它,越能把握好當下。誠如作者所言:“我們越了解死亡,就越了解自己?!?/p>
活著的美,最終成就了死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