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還會藏著什么呢?有時候我會反復(fù)地把玩一塊干凈的茶色水晶,舉起來對著陽光看。從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實在沒法令人大驚小怪,但實際上真的美麗極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變幻莫測地晃動,對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優(yōu)雅地扭曲著,天空成了夢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對著草原看,看到一個騎馬的人從山谷盡頭恍恍惚惚地過來了,整條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燒。那人歪在馬背上,在火焰中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地飄蕩。我移開水晶,風(fēng)景瞬時清醒過來似的,那個騎馬的人也清晰無比,越走越近,后來像是對我揮了揮手,又像是沒有。
我把水晶揣進口袋,坐在帳篷外的柴禾垛上等了好一會兒。正午的陽光明亮炫目,四處安靜不已,每一株草都靜止不動,似乎連生長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蟲俯在一株青草的葉梢尖上,好長時間過去了都不曾移動一下。我伸出手指輕輕把它彈下來。這時風(fēng)從指尖傳來,手心空空的,我抬起頭,那個騎馬的人已經(jīng)來到近前。他歪著肩膀,手邊垂著鞭子,緩轡而行。這時我突然覺得天空的藍,藍得那樣地驚人!不遠處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活在一個奇妙無比的世界上。這里大、靜、近,真得真實,又那么直接。我身邊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綠真的是綠。我撫摸它時,我是真的在撫摸它。我把它輕輕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運……我想說的,是一種比和諧更和諧、比公平更公平、比優(yōu)美更優(yōu)美的東西。我在這里生活,與迎面走來的人相識,并且同樣出于自己的命運去向最后時光,并且心滿意足。我所感覺到的那些悲傷,又更像是幸福。
世界就在手邊,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這里,我不知道還能有什么遺憾。是的,我沒有愛情。但我真的沒有嗎?那么當(dāng)我看到那人向我走來時,心里瞬間涌蕩起來的又是什么呢?他牙齒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來的樣子仿佛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筆直向著我而來的。我前去迎接他,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怎么能說我沒有愛情呢?每當(dāng)我在深綠浩蕩的草場上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又突然地轉(zhuǎn)身,總是會看到,世界幾乎也在一剎那間同時轉(zhuǎn)過身去……
——總是那樣,總是差一點就知道一切了,就在那時,有人筆直地向我走來。
我媽總是在上午就干完了一天的活,然后背上包出門。我在門口目送她在明亮耀眼的陽光中越走越遠,終于消失在高處的森林里。
當(dāng)她還在世界上——還在我的視野范圍內(nèi)時,我看到世界是敞開著的。當(dāng)她終于消失,我看到世界一下子靜悄悄地關(guān)上了門。
她不在的時候我多么寂寞。
我在家里等她回來。坐在縫紉機前干一會兒活,再起身到門口站一站,張望一會兒,在附近走幾步。這樣的時候,店里很少再來人了,牧業(yè)轉(zhuǎn)移到了后山邊境線一帶。鄰居們的帳篷都靜悄悄的,只有黃昏時刻的沙依橫布拉克才會稍微熱鬧一點兒。
門口的草地又深又稠,開滿了黃色和白色的花。
當(dāng)初我們選中這一塊地方扎帳篷時,想把這里的草扯干凈,沒想到它們長得相當(dāng)結(jié)實,尤其是地底盤結(jié)的根系,像是一整塊氈子似的,密密地糾纏著,鐵锨都插不進去。只好罷休,隨便把地面上的草莖鏟一鏟了事。想不到,打好樁子扎好帳篷后,沒幾天工夫,“草災(zāi)”就泛濫起來了。床底下,縫紉機下面,柴垛縫隙里,商品中間,柜臺后面,到處枝枝葉葉、生機盎然的。再后來居然還團團簇簇開起花來,真是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帳篷外面的草長得更為洶涌,陽光下一覽無余地翻滾著??淳昧耍坪踹@些草的“動”,不是因為風(fēng)而動,而是因為自身的生長而“動”似的。它們在掙扎一般地“動”著,葉子們要從葉子里逃脫出去,花要逃離花兒,枝干要逃離枝干——什么都在竭力擺脫自己,什么都正極力傾向自己觸摸不到的某處,竭力想要更靠近那處一些……我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藍也正竭力想逃離自己的藍,想要更藍、更藍、更藍……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脹,聚集著力量,每一瞬間都處在即將噴薄的狀態(tài)之中……河流也那么急湍,像是要從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靜止的大石頭,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擊,紋絲不動,我卻看到它的這種紋絲不動——它的這種靜,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靜中,向著無限的方向擴散……我看到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只有我是無可奈何的,如同啞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我在強烈明亮的陽光下又站了一會兒,臉被烤得發(fā)燙,但還是只能這樣……幾乎是很難受地想: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運動之外,還有另一種運動嗎?這“運動”的目的不是“去向什么地方”,而是“成為什么”吧……我站在帳篷門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細心感知,其實卻是毫無知覺的一個……任憑世界種種的“動” 席卷我在眼前這片暗藏奇跡的海洋中無邊無際地飄蕩……
我在帳篷門口站著,突然心有所動,接著,世界的“動”一下子停下來,戛然休止。也就是說,我突然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世界突然進入不了我的心里了——我心里被什么更熟悉的東西一下子填滿了。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又向遠處張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對面碧綠山坡上的某一點就是世界突然之“靜”的起源,是這“靜”的核心。我朝那一點長久地注視,后來終于看清楚了——那是我媽,我媽回來了。
想想看,這山野里,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過!再想想看,倒不是因為我無法去,而是因為沒有必要去。那些地方,與我的生活無關(guān)。
又想到,我在這山野中隨意四去,其實始終是側(cè)身而行的。山野是敞開的、坦蕩的,其實又是步步阻障、逼仄不已的。
我們家?guī)づ癯鲩T左手邊那片草甸緊連著一個綠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沖我們這一側(cè)躺著好幾塊白石英的大石頭。石頭雪白,草地碧綠,上面的天空藍得如同深淵……多么干凈清澈的一幕風(fēng)景,干凈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輕微地顫抖著的感覺。
我每天一出門,總會習(xí)慣性地先朝那邊看一眼。有時那里會有牧羊少年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手握細細長長的枝條,枝條一端系著紅色碎布條。有時候會有幾個衣著鮮艷的小孩子在石頭邊跳上跳下,然后順著坦闊的草坡一路追逐著跑下來。
那里離我家?guī)づ褚簿蛢扇倜走h,但是我在沙依橫布拉克待了兩個夏天,卻居然不曾去過那里一次。
那里真的就與我無關(guān)嗎?有一次出去散步時,中途忍不住拐了個彎,向那個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頭裸露在藍天下、綠地上——白、藍、綠,三種顏色異樣地銳利著。我停下來站著看了一會兒,再接著向它走去,這時——
有人在身后喊我。
——總是那樣——我回過頭來,看到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我想,這不是偶然的。
而我媽,這附近沒有她不曾去過的地方,更遠的深山也快讓她跑遍了,邊境后山一帶也去過好幾次呢。每當(dāng)夕陽橫掃世界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總覺得她渾身漬透了遙遠的氣息。她的衣服總是那么臟,頭發(fā)蓬亂,掛著枯葉。背包鼓鼓囊囊,糊滿泥土。她手上總有新的傷痕,但這手總不會空著,有時拖著兩根又大又長的柴火,有時候攥著一把綠油油的野蔥。有時向我伸過來,攤開手,粗糙的手心里卻是一簇紅艷艷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或藍莓。
還有一次,她還在遠遠的山腳下走著,就向我高高揮動著什么。走近一看,是她用來當(dāng)水杯的玻璃罐頭瓶。里面滿滿地盛著一種晶瑩剔透的紅色漿果,是從沒見過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嘗了一顆,酸酸甜甜的,滿嘴香氣,就很高興地全吃完了,最后才問她這是什么東西。沒想到她居然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覺得好看,就摘回來了……”
……好在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還活著。
總之,她的這個毛病一點兒也不好,無論什么都敢往嘴里放,無論我們怎么嚇唬她都不在乎。
不過,再想想看,這樣的山野里會有什么毒物呢?這開闊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處的……一眼望過去,萬物坦蕩,不投陰影。
而在南方——多雨,濃黏,甜腥,悶熱,潮濕,陰氣不散,霧瘴叢生……在那里,有巨大的舒適,也潛伏著巨大的傷害。
不過有一次,我媽也差點碰上不好的東西。那次她和叔叔穿過一片森林,在一處光禿禿的高地上發(fā)現(xiàn)了成片的類似于“蘿卜纓”的植物,翠生生水靈靈的。他們試著挖了一兩株,在根部發(fā)現(xiàn)了與胡蘿卜幾乎一模一樣的塊根,只是瘦小了許多。我媽掰開一個這樣的“胡蘿卜”,一聞,氣味也是一模一樣的,而且非常新鮮濃郁。她高興壞了,她想:蔥有野蔥,蒜有野蒜,豌豆有野豌豆,韭菜有野韭菜……那么這個肯定就是“野胡蘿卜”了!她把這個“野胡蘿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張嘴就想咬,幸虧給我叔硬死攔下。
后來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漢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東西特別毒!他說,要是吃了下去,半個小時腸子就斷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會用它來治牙疼,搗碎一小塊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后一直低著頭,嘴朝下,讓清涎往外流,防止它們咽進肚子。
每次想到這件事都會很害怕,當(dāng)我媽在深山里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著的時候,覺得她每一步都在懸崖上擦著邊走。
她一個人在深山里,背著包,帶著水和食物。因為有家在身后等候著,所以她不著急。她平靜地走著,有所希望地走著。她走過森林,穿過峽谷,翻過一個又一個大坂,在風(fēng)大空曠的山脊上走,在樹蔭深暗的山腳下走,在河邊走,沒有邊際地走……就她一個人,食物吃完了,但她還是不著急。天還早,太陽明晃晃的,天空都燙白了一片,另外還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強烈。她很熱,于是脫了上衣走,脫了襯衣走,最后又脫了長褲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話。但好在山里沒有什么人。如果遠遠看到對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夠來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鉆進衣服里,再一身整整齊齊地和對方打招呼。
她一個人裸著身子在山野里走,渾身是汗,氣喘吁吁。只有她一個人。她又走進一處森林,很久以后出來,雙手空空。她有些著急了。但是望一眼對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那里一定會有木耳,一定會有蟲草的。還有希望。她一個人……當(dāng)她一個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時候,她心里會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時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于永遠也不會有人看到她這副赤裸樣子,她也不會為“有可能會被人看見”而滋生額外的羞恥之心。她腳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獨。自由就是孤獨吧?而她對這孤獨無所謂,自由就是什么都無所謂吧?
而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帳篷中等她回家,不時在門口的草地上來回走,向遠處張望。
有時我也會離開家,走得很遠很遠,又像是飛了很遠很遠,世界坦蕩——我無數(shù)次地說:世界坦蕩!無阻無礙……我不是行走其間,而是沉浮其間,不能自已……我邊走邊飛,有時墜落,有時遇到風(fēng)。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無限地接近,然后穿過我,無限地遠離……其實我哪兒也沒有去過。
我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帳篷中,哪兒也不用去了。這是在山野。在這里,無論身在何處,都處在“前往”的狀態(tài)中,哪怕已經(jīng)“抵達”了。我坐在帳篷里,身體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風(fēng)一樣源源不斷地經(jīng)過我……我是在一個深處的地方,距離曾經(jīng)有過的那些生活是那么遙遠,離那些生活中的朋友們那么遠,離童年那么遠,離曾經(jīng)很努力地明白過來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么遠……我媽也離我那么遠,她在深山里的某一個角落,我不知道她會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會有什么樣的快樂。當(dāng)她回來時,卻像影子一樣在我身邊生活。四周安靜,陽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說過的一些話語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著的事情是為著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樣地、與我有所不同地依賴著這世界。她終日忙碌,不言不語。她那些所有的,沒有說出口的語言,一句一句寂靜在她心里,在她身體里形成一處深淵……每當(dāng)她空空地向我走來,空空地坐在我身邊,空空地對我說著別的話……我扭頭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說:世界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這時,不遠處藍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
賞析
我們在不久前曾介紹過來自新疆的年輕作家李娟,這期讀到的是她的另一篇散文,同樣是描寫她在家鄉(xiāng)的生活,這篇更加私人化,更富有個人特色,通篇仿佛在聽作者的囈語。李娟筆下的新疆是許多讀者從未見過的場景,空曠、寂靜,望不見邊際的草原與森林,在遠離人煙的世界一角,真實世界與內(nèi)心秘境的界限逐漸模糊。思緒隨意發(fā)散,現(xiàn)實與想象交融,成形的、未成形的思想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于紙面,仿佛一串摩斯密碼,長長短短,斷斷續(xù)續(xù),但是給了讀者通向作者內(nèi)心的道路。作家在文中感知世界的方式比感官更加細膩,仿佛是意識直接觸及了一草一木,這是純粹私人化的寫作,無意宣揚或者證明什么,一切圍繞著作者的感知展開。因為她曾被眼前所見深深感動,因為她曾有過靈光一閃,分享便是寫作的意義。
或許是源于陌生感,或許是源于從小與自然的親近,或許是最純凈的美景可以帶來最純粹的寫作。李娟的文字渾然天成,用平凡的意象編造美麗的畫面。相信讀者都能感受到“整條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燒”有多么驚人,沒有復(fù)雜的詞匯和修辭手法,但是幾個字的搭配能讓人直觀地察覺作者的內(nèi)心:有熱情的火焰在燃燒,對外界有純真的好感,是文如其人的體現(xiàn)。
在作者樸素的哲思中,她的意識與世界的交互有了具象,仿佛世界有了真實質(zhì)感,而李娟的意識便存在于其夾縫間,感受到世界向她壓迫的力量——這是自然的魄力,是最抽象的美,亦是深刻的孤獨。母親像影子一樣在她身邊來去、她與世界的融合與對立,無疑營造出一幅寂寥的畫面——深淵般的藍色天空下有一片綠草,幾顆白色石頭,遠處有人緩緩走來,但“我”,總是獨自立著,被影子環(huán)繞,與世界側(cè)身而過……
作者的感受直觀赤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比真實更真實。有的作者選擇孤立地進行景物描寫,讓讀者自行體會隱含的感情,有的作者直接將心情轉(zhuǎn)化成形容詞,也有像李娟這樣的作者,把自己的感受掰開了細細描寫,感情雖然沒有名字,它的重量卻足以沉沉壓在讀者肩上,它就在你舌尖,卻難以脫口而出,正如我們自發(fā)產(chǎn)生的情感:復(fù)雜,沉重,無處不在,又無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