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兒時,和小伙伴一起看學(xué)校播放的電影。畫面里一片蔚藍平靜的海灣,一個戴著草帽的漁民泛舟海上,面前還垂著一根釣竿。下一秒,海的顏色漸漸變深,一個陰影在海面上越來越大,越來越靠近。就在快要碰到漁船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比起擁有小美人魚的矢車菊般的大海,擁有未知生物的大海更讓我記憶猶新,那深深的水面之下,是張開嘴巴的巨型怪物,隨時準備吞掉我。長大了才知道,這叫深??謶职Y。
正因如此,哪怕從地圖上看,我距離海邊只有四個小時車程,還是從未有勇氣靠近大海,也絕少選擇坐船。僅有的幾次靠近大海,還是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普陀山:小心地坐在沙灘上,看著泛白沫的海水漫過我的腳丫。
“這不算大海,真正的大海你還沒見過呢!真正的大海應(yīng)該是藍色的,而不是像這樣沙黃沙黃的!”晶晶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指著天的另一方。晶晶的爺爺曾是一個漁民,晶晶繼承了爺爺?shù)男愿?,憧憬著大風(fēng)大浪,而我,還是選擇日光曬滿的海灘。
晶晶終于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藍色大海,高中暑期夏令營時我們前往澳大利亞,順著公路兩小時,就到了陽光放肆的大海。我坐在車的后排,看著車窗里的大海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藍,明明顏色非常明媚,內(nèi)心卻止不住翻騰起恐懼。
我們這一行20個學(xué)生下了車,朝著預(yù)約好的海灘走去。老師早就架好了陽傘,同學(xué)們相約著去撿貝殼,有些膽大的更想嘗試下潛水。就我一個人走到小賣鋪,花6澳元買了一杯果汁,坐在陽傘下,安全地度過這一天。
海灘的另一頭傳來了驚呼,我朝著聲音看過去,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海面上,順著潮水,仿佛失控的列車一下子沖上了海灘。我愣在原地,身邊是震耳欲聾的叫喊聲。
海灘上亂糟糟的,我只看到不同的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師急忙把所有的學(xué)生都集中在一起。我看著那個黑色的丑陋的東西趴在海灘上,在不遠的海面上,似乎還有一只在噴水。不多久,警察來了,穿著黑色潛水服的人也來了。
老師注視著那只趴著的生物:“那是小抹香鯨,好像擱淺了?!?/p>
“擱淺會如何?”
“會死,我們得想辦法把它弄回海里?!?/p>
老師猶豫了一會兒,指著我們帶來的水桶說:“快去舀水,潑在它身上!”我吞了吞口水,抱起我的紅色水桶就往那邊沖。
潛水員看到我們,大喊:“快后退!你們沒有防護措施,快后退!它身上有寄生蟲!”老師指了指手里的水桶,潛水員立刻明白過來,說:“潑在它身上,保持它身體的濕潤?!蔽铱粗穷^抹香鯨,老師說它還小,可是它卻有一輛小汽車那么大。我打算繞到它的身后,結(jié)果它尾巴一拍,濺了我一身水。老師讓我走到前方去,我只有抱著水桶,正視著它。
抹香鯨的表皮并不光滑,完全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黑白分明,它的皮膚皺皺的,嘴巴這里有深深的凹陷。我舀了一桶水朝著它潑了過去。它的額頭上還長著讓人發(fā)麻的小小生物,老師說那叫藤壺。我低下頭,又舀了一桶水潑過去。小抹香鯨忽然噴出了水花,我抬起頭,正對著它的眼睛。
它的眼睛并不美麗,也沒有光澤,可有水滲出來,滲到了起皺的皮膚上。
它是在哭嗎?
我忽然感到一陣難過,立刻加快了速度,一桶桶的水潑了過去。如果,如果太陽曬得太久,小抹香鯨是會死的。
越來越多的人趕來了,有些人拿著鏟子,有些人拿著鐵鍬,成年人穿著潛水服、穿著雨衣,在小抹香鯨的身下拼命挖土,嘗試著挖出一道河道讓它游回大海。
小抹香鯨一直在噴水,我的胳膊發(fā)疼發(fā)脹得厲害,可是腦海里卻只有它哭泣的樣子。
潮水沒過了我的膝蓋。
“后退!”潛水員大喊一聲。我們退到了沙灘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人拼命推著小抹香鯨,隨著漲潮的起伏大喊“使勁”。
海水漲上來了,小抹香鯨動了。
海水退下去了,小抹香鯨還在沙灘上。
海水又漲起來了,小抹香鯨忽然好像得到了神奇的魔法,浮了起來,所有人退到了一邊,只剩下兩個潛水員一人一邊扶著小抹香鯨走入了大海,直到海水沒過了脊背。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呼,大家彼此牽起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手心早就磨破了,一陣刺痛。我抓著晶晶的手朝大海走去。
海灘上的人組成了一堵人墻,沿著蜿蜒的海岸線,站在海水里。看著不遠處的抹香鯨母子,我們都在期待,期待這對母子能重新回到大海深處,不要再回來了。
夜晚,我甚至來不及吃晚餐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上網(wǎng)搜索抹香鯨。抹香鯨沒有虎鯨美麗,也不如藍鯨壯觀,但它卻是異常溫柔的群居生物,雖然食肉,卻從未傷害過人類,反而人類會因為龍涎香對它圍追堵截。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頭對我哭泣的小抹香鯨。不知道它有沒有和媽媽回到溫暖的海域,有沒有再擱淺,要是擱淺了,有沒有人去救它。
回國后,再到晶晶家里玩,我指著海灘問她:“會有抹香鯨嗎?”晶晶搖搖頭:“這里的海太淺了。”
是啊,這里的海太淺了。我想我大概失去我的小抹香鯨了。
多年以后,去歐洲交換學(xué)習(xí),閑暇之余,我往北去往丹麥。丹麥到挪威的那一段游輪航行,會穿過一片藍綠相間的雙色海,據(jù)說這就是小美人魚生活的矢車菊般的大海。天氣晴朗,海鷗跟在游輪的后面,我托著下巴靠在甲板上,忽然看到遠處升起了一股水柱,那水柱那樣熟悉。
我拍著護欄大喊起來,甲板上的人紛紛圍了過來。在遠處,一個龐然大物露出水面,圓滾滾的腦袋沖入半空,又側(cè)著身子倒了下去。
“是抹香鯨!是抹香鯨呢!”
隨著興奮的叫喊,更多抹香鯨出現(xiàn)了,是抹香鯨群落!我捂住嘴巴,莫名地哭了起來。哪怕是一廂情愿,哪怕是憑空臆測,我都偏執(zhí)地認為?:我的小抹香鯨,回來了!它一定可以和它的同伴一起,茁壯成長,快樂安康!
我有一條抹香鯨,它會哭會鬧,會朝氣蓬勃,也會安然鯨落。它讓一直恐懼大海的我,看到了一片無限溫柔的抹香鯨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