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月
三江合流處的釣魚城總懷揣著一種肅穆,它沉默著任由時光如身邊江水滔滔而去,獨自記憶著鮮為人知的神話和經歷。打下半個江山的蒙古大汗蒙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喪命于這彈丸之地;奄奄一息的南宋不會想到一座城,居然抗金三十六年之久;終投降的釣魚城城民不會想到三十二位(一說三十六)釣魚城守將在為了百姓生計向蒙古打開城門后,面對滔滔江流,集體提劍自刎。
此忠義壯烈之舉,五千年來不少見,古人有言,稱此為“玉碎”。
有玉碎,自然有瓦全。全句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出自《北齊書》。說的是,寧愿為了正義事業(yè)犧牲,也不愿意因為邪惡勢力而保全自己。我站在釣魚城城墻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這樣堅定、不卑不亢的犧牲,實在太過于高尚。它的感情色彩淹沒了人性,似乎只有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此類的選擇才符合政治觀。那貪婪、爾虞我詐的故事背后雖然隱藏諸多不堪,可更膾炙人口,廣為流傳。其實寬容些想,他們若是向蒙古投降了也沒什么,依舊會在史書上熠熠生光,因為他們挺過了那不可思議的三十六年。但是他們偏偏不肯彎下自己的脊梁,選擇昂首挺胸走向死亡。
換個角度看,為義節(jié)獻身的他們真的玉碎了嗎?追逐名利的泥瓦們,又是否保全了呢?
伶仃洋上,至今彌漫著一種沉重。
文天祥是寶佑四年進士第一,為人剛正有氣節(jié)且滿腹才識,品質高潔。可惜南宋沒發(fā)現(xiàn)他是塊好料,將其以諷相之罪貶棄。他散罄家財,招兵勤王,最后被俘,絕食,連忽必烈親自勸降也未動搖半分,終在大都從容就義。光彩耀人的寶玉跟隨主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眾人皆嘆惋。
相反之下,魏國許昌一宮宴上的蜀曲和鳴,蜀舞婉轉,歡笑摻著舊憶,有喜有傷。劉禪不同于身旁舊蜀臣,面容上顯現(xiàn)不出半分憂悒。
司馬昭謂之,思蜀否?
其曰,此間樂,不思蜀。
劉禪無能,身邊璞玉盡碎后,他這片瓦也被破于爛泥之中,無人問津。
悠長的五千年,覺得文天祥不懂政治的人也得敬佩他不屈氣節(jié);認為劉禪樂不思蜀是權宜之計的還是會感嘆他是爛泥扶不上墻。美玉碎裂的,不過是軀體。它驚世的玉質撼動人心,面對強壓時坦然自若。那高尚品質注定要被歷史銘記的。而委曲求全的瓦,舍棄品格,就為了終會腐爛的軀殼。后來,連自己都化于來來往往中,遭人唾棄至體無完膚。
所以,玉碎玉碎,玉不一定“碎”,瓦呢,真不一定“全”。做玉做瓦,選擇很重要啊。要是文天祥一念動搖,答應忽必烈的高官厚祿;要是劉禪一霎間沒有語出驚人……后世流傳什么還真不一定。世上有太多瓦想做玉,享受夸耀,當抨擊襲來之時又乖乖變回瓦;而有些瓊玉偏偏故意用污穢遮掩質地,裝成泥瓦,但碎身一刻絕不退縮。其碎裂之處迸出的光彩,令人瞠目結舌。
汪精衛(wèi)先前想做玉,沒來得碎,被欲來的風雨唬住了,往后慢慢墮成瓦。他開始珍惜生命,名聲、革命、國家、鴻鵠之志不如一條命重要。中國有四萬萬人,我只有我自己啊。于是扯掉革命者披風,穿上賣國者華衣,主動放棄東北領土主權,再把華北送給日本人,一味講和,無恥賣國如此,空前絕后??蓮膫涫茏鸪绲膶氂竦竭z臭萬年的爛瓦,汪精衛(wèi)經歷了多少個一念之間?又在多少個一念間徹底踏入泥潭,一去不返?
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境遇與汪精衛(wèi)相似,不過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義無反顧。一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燃起革命者的熱血。譚嗣同沒有猶豫,平淡生死,不泯初心。
汪的“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似有譚遺風,但如今再讀,虛偽至極。
歷史是緘默的旁觀者,清楚所有真相。它會伸手抹去你臉上所有粉黛,看清你究竟是玉是瓦。你以為蕓蕓眾生,自己無足輕重,可惜時間記得一切,做玉做瓦,你選了什么,是不會消失的。
釣魚城上的人,幾乎快被南宋遺忘,但是他們沒有就此放棄成瓦,他們憑借自己能力,在山上設衙門,開學堂,生生息息數(shù)十年。南宋朝堂沒有把他們當回事,可他們確是讓元朝蒙古把他們當回事了。哪怕最后的殉國,堅定從容,以赤子之心報國,殞身得仁。
我一直覺得玉碎瓦全這個形容很貼切。玉、瓦,名貴、低賤,圣潔、骯臟。還是古人厲害,一句到位,一針見血,讓人做事前,都得掂量掂量是做玉還是做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