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鳴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071000)
《會稽三賦》的作者王十朋(1112-1171年),字龜齡,號梅溪,生于溫州樂清梅溪村,曾在故鄉(xiāng)梅溪講學,紹興二十七年(1157)中狀元?!稌x》作于他中狀元后的第二年,這是南宋時期反映會稽地區(qū)歷史文化的一部作品,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地方文獻價值。《會稽三賦》分為三篇,包括《會稽風俗賦》《民事堂賦》和《蓬萊閣賦》。
《會稽三賦》對后世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宋代時先有周世則為其中的《會稽風俗賦》作注,后史鑄又為之增注,并為后面兩篇賦作注。明代時既有南逢吉注本、尹壇補注本,又有陶望齡評注本,清代則有周炳曾增注本,均對全部篇章進行注解。
黃丕烈是最早詳細描述宋刻本《會稽三賦》版本情況的藏書家。他為兩個不同版本的宋刻本《會稽三賦》寫過題跋:一為宋刻不分卷本(下文均稱“不分卷本”),一為宋刻三卷本(下文均稱“三卷本”)。其不分卷本現(xiàn)存于國家圖書館,即《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所采用的底本。黃丕烈之后的學者提到宋刻本《會稽三賦》時,常常引用他的跋文,如《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楹書隅錄》《皕宋樓藏書志》等。黃丕烈關于宋刻本《會稽三賦》的詳細描述有三處,具體如下所述。
《蕘圃藏書題識》:“宋刻《會稽三賦》,余所見有三本,此本得諸東城顧八愚家,首尾皆有殘缺,每以無從補錄為恨。后于五柳居書肆見一本,印已糊涂,紙多裱讬,因未購之,卒歸吾友顧抱沖。既訪得,八愚之兄五癡亦有是書,遂借以對勘,其中闕葉均可補錄,爰取舊紙,倩館師顧澗蘋手影足之。其第四十九葉系五癡本所重,丐主人贈余,頓成完璧,命工裝池,他日有更好于五癡本者,俾書中缺字一一補錄,不亦快乎?嘉慶元年(1796)冬至前四日棘人黃丕烈識?!盵1]
《百宋一廛賦注》:“(愚齋增注之三賦)大字本王十朋《會稽三賦注》,不分卷,每半葉九行,每行大十八字,小卅二字不等,注中有注……”[2]
《蕘圃藏書題識》:“《會稽三賦》三卷宋本。宋本《會稽三賦》,往余所見有三本,一得諸顧八愚家;一見諸顧五癡處,今歸潛研堂;一見諸顧抱沖所。八愚、五癡為昆仲,其兩本悉屬舊藏,若抱沖則得諸他處,非郡中物也。然皆大字,不分卷,每半葉九行,每行大十八字,小卅二三字不等,注中有注。此刻板式與前所見者異矣。茲本首載史序第一葉與《會稽三賦》第一葉誤倒,故印記反鈐于賦之第一葉,應正之。丙寅(1806)谷雨后二日蕘翁識?!盵1]
從上面的題跋可以看出,黃丕烈共見過兩種版本,先見到的是不分卷本,即得自于東城顧八愚家的版本,也是《百宋一廛賦注》所標注的版本,后見到“板式與前所見者異”的三卷本。但這兩個版本在流傳中有時被混同為一個版本。
與黃丕烈生活在同時代的吳壽旸,是最早混淆這兩個版本的人。他誤把黃丕烈所寫三卷本的跋文附到了自己不分卷本的題跋里?!栋萁?jīng)樓藏書題跋記》:“《會稽三賦》,不分卷,前題東嘉王十朋撰,次剡谿周世則注,郡人史鑄增注(并撰釋音附入)有嘉定丁丑鑄序,每葉二十二行,每行大小字二十,均空一格。黃蕘圃主事跋曰:‘宋本《會稽三賦》,往予所見有三本……’”[3]該段文字描述的是不分卷本,后面引用的卻是黃丕烈三卷本的跋文。
江標在《宋元本行格表》中引用《百宋一廛賦注》來記載宋刻《會稽三賦》的版本時,只簡單地把三卷本與不分卷本歸為同一種版本?!端卧拘懈癖怼罚骸八未笞直尽稌x注》行十八字,小卅二字不等,三卷?!栋偎我烩苜x注》《皕宋樓藏書志》即載此本。”[4]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中對該書的描述確系三卷,并且也引用了黃氏為三卷本所作的跋文。但顯然江標沒有拿陸心源的記載與《百宋一廛賦注》進行比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兩本書所著錄的并不是同一個版本。
有的學者認為沒有三卷本,忽略了黃丕烈所藏三卷本的情況。孫詒讓《溫州經(jīng)籍志》載,“宋刊本《(會稽)三賦》一冊,不分卷,《四庫總目》作三卷,蓋館中所析?!盵5]崔富章在《四庫提要補正》中認同孫詒讓的說法,“黃氏手跋曰:‘宋本《會稽三賦注》,余所見有三本……然皆大字不分卷……’由此知皕宋樓藏本亦不分卷,陸氏《藏書志》著錄‘三卷’誤。孫氏言之有據(jù)。浙館藏明嘉靖間刻南逢吉注尹壇補注本,又萬歷三年滇南彭富刻(南、尹注)本,皆不分卷……”[6]崔富章由黃丕烈的跋文得出“皕宋樓藏本亦不分卷”的結論,但實際上,他所引用的黃丕烈題跋中,《會稽三賦》后面的字,《皕宋樓藏書志》寫為“注”[7],而黃丕烈原文為“往”,清光緒十年滂喜齋刻本《士禮居藏書題跋記》與《國家圖書館藏古籍題跋叢刊》第6 冊《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皆為“宋本《會稽三賦》往余所見有三本”,可知陸心源誤把“往”字錯寫為“注”字。一字之差,使含義發(fā)生巨大變化。讀《皕宋樓藏書志》則以為黃丕烈所看見的只有三本不分卷本,但是原文“往”字則說明,黃丕烈的本意是不分卷本是他之前看到的,而該篇序跋里所描述的是“此刻板式與前所見者異”的三卷本。因此,崔富章的觀點是不合理的。蹤凡在《〈會稽三賦〉的注本和版本》中,認為四庫本的三卷形制“系四庫館臣擅自分割,有損周、史注本之原貌”[8],可知他亦認為周、史注本原貌不應該有三卷本。而黃丕烈所藏三卷本有史序,又知史鑄為周世則增注,則該本亦為周、史注本。由此可知蹤凡的認識有誤。
關于該書的三卷本的存佚情況,傅增湘曾在《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中有過一段辨析:“此書宋刻流傳二本:一為三卷,見于蕘圃題識,今藏日本靜嘉堂文庫,今鐵琴銅劍樓所藏嚴充本正與之同;一為不分卷,《楹書隅錄》之季滄葦本,丁氏《善本書目》之影寫本,道光丁酉杜春生之翻刻本及此本是也……黃蕘圃生平所見四本,惟顧八愚一本尚存海源閣中……”[9]可見,傅增湘也認為宋刻本《會稽三賦》有兩種版本,一種分三卷,一種不分卷。
三卷本是如何從黃丕烈手里傳到靜嘉堂的,傅增湘沒有詳細說明,但其流傳軌跡可以從清末各藏書目錄中發(fā)掘出來。黃丕烈的一部分書傳到了汪士鐘處,汪士鐘《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史部·地理雜記(宋本)》中《會稽三賦》確系三卷[10],該書后又從汪士鐘處傳到了陸心源處,《皕宋樓藏書志》所載三卷本《會稽三賦》即標有“黃蕘圃舊藏”[8]。光緒三十三年(1907),陸心源之子陸樹藩將藏書售予日本巖崎氏靜嘉堂文庫?!鹅o嘉堂秘籍志(卷11-20)》第二十卷有“《會稽三賦》三卷,宋刊本,黃蕘圃舊藏。”[11]
不過,從《靜嘉堂秘籍志》與《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的著錄來看,靜嘉堂文庫所藏三卷本與黃丕烈舊藏并不相同。
黃丕烈所藏三卷本有兩個特點:一,從他三卷本的題跋中可以看出,他所收藏的三卷本與不分卷本版式不同;二,《求古居宋本書目》記載他所藏的《會稽三賦》分為兩冊[12]。何以得知《求古居宋本書目》所記為宋刻三卷本,而非不分卷本,可以從兩個角度證明。
第一,顧廣圻的《百宋一廛賦》和黃丕烈的《求古居宋本書目》都明確記載了黃丕烈有哪些藏書。《求古居宋本書目》中記的是《百宋一廛賦》之后黃丕烈所收錄的書,《蕘圃藏書題識續(xù)編》:“《求古居宋本書目》不分卷,《百宋一廛賦》后所收俱登此目內(nèi),有賦載而已易出者茲目不列,壬申(1812)季冬復翁記?!盵12]《求古居宋本書目》中又有“《會稽三賦》二冊”,可知黃丕烈在為《百宋一廛賦》作注之后又曾收過一種宋本《會稽三賦》。
第二,《蕘圃藏書題識》中關于宋刻《會稽三賦》不分卷本的題跋寫于1796年,《百宋一廛賦注》最早由黃丕烈手寫刊行于嘉慶乙丑年(1805)九月,其批注不可能晚于這個時間,而關于三卷本的題跋則寫于1806年,《求古居宋本書目》完成的時間不晚于1812年。由此可知,三卷本是黃丕烈見于《百宋一廛賦注》完成之后、《求古居宋本書目》完成之前的。
由此可以推斷,該三卷本就是《求古居宋本書目》所記載的兩冊《會稽三賦》。
而在《靜嘉堂秘籍志》與《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的著錄中,靜嘉堂文庫所藏三卷本與黃丕烈所藏在這兩處特點上均不同:一,該三卷本行款與黃丕烈所藏的不分卷本完全相同;二,靜嘉堂所藏冊數(shù)為一冊,而黃丕烈所藏為兩冊?!鹅o嘉堂秘籍志》所載宋刻三卷本《會稽三賦》為一冊[11],《日藏漢籍善本書錄》記載的“(《會稽三賦》三卷)宋刊本,共一冊,靜嘉堂文庫藏本,原黃丕烈、陸心源十萬卷樓等舊藏?!景础棵堪肴~有界九行,行十八字。小字雙行,行三十二或三十三字不等……一說此本為明代初年刻本”[14],也標為一冊,并且與黃丕烈《百宋一廛賦注》中不分卷本的行款描述一致。核查《中華再造善本》中所用黃丕烈舊藏不分卷本的《會稽三賦》,行款也與之同。
《靜嘉堂秘籍志》與《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兩書都把該三卷本標注為黃丕烈舊藏,但未能解釋為何其著錄與黃氏題跋相抵牾。
除此之外,《靜嘉堂秘籍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也沿襲了上文所提到的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的錯誤,均把黃丕烈題跋中“會稽三賦”四個字后的“往”字誤寫為“注”字,不知是他們親眼所見的版本上的跋文就寫為“注”,還是他們都直接抄自陸心源題跋而沒有核查。
關于黃丕烈所藏的兩種版本,一種為不分卷無疑,另一種三卷本筆者無法見到,因而不能確定靜嘉堂所藏是否為黃氏舊藏,但筆者仍認為該宋刻本里有三卷本,理由如下所述。
不分卷本《會稽三賦》的形制,以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宋刻底本為例[15],盡管沒有分卷,但每篇賦的開頭都要另起一頁。宋刻三卷本《會稽三賦》是在黃丕烈完成《百宋一廛賦注》以后才發(fā)現(xiàn)的。黃丕烈在已經(jīng)見過不分卷本《會稽三賦》這種形制的情況下,仍標明另一版本為三卷本,可見該三卷本每篇首一定明顯有分卷的標識。
清初以來,宋刻《會稽三賦》至少有兩種不同版本,即不分卷本和三卷本。除了可以從黃丕烈的題跋中看出來,也可以從其他人的文獻資料中找到依據(jù)?!都緶嫒敃俊ぱ恿钏伟鏁俊罚骸巴跏蟆稌x》,一本宋板,又一本宋板?!盵16]“又”字說明季振宜見到的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同樣在徐乾學《傳是樓宋元版書目》中也這樣記載:“《會稽三賦》王十朋,一本宋板,又一本宋板?!盵17]除了黃丕烈的三卷本,還有另外一本不同的三卷本,即上文傅增湘提到的藏于鐵琴銅劍樓的《會稽三賦》。《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一史部四》標明有宋刊本《會稽三賦》為三卷,卷首有嚴充私章朱記,但如今同樣下落不明。
從《會稽三賦》的內(nèi)容來看,書中只有三篇賦,《四庫全書》本則直接在每篇賦前標明“卷上”“卷中”“卷下”,分成三卷亦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
學者對于宋刻《會稽三賦》的三卷本有三種錯誤認識:一,吳壽旸、江標把該書不分卷本與三卷本混為同一版本;二,孫詒讓、崔富章、蹤凡等認為三卷本不存在;三,《靜嘉堂秘籍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中標明靜嘉堂所藏三卷本為黃丕烈舊藏,但其著錄與黃氏舊藏特點并不相符,作者有失考證。
通過對宋刻三卷本《會稽三賦》著錄進行辨誤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在梳理、認識古籍版本時,仍然不夠細致,沒有足夠重視古籍的卷數(shù)、文字差異等特征,因此,需要對古籍版本進行更深入的版本調(diào)查,把易混為同一版本的古籍區(qū)別開,對著錄錯誤的古籍信息加以更正。
另外,版本流傳的過程同樣需要我們嚴謹考查。通過前文追蹤三卷本《會稽三賦》的流傳軌跡可以看到,早在1917年出版的《靜嘉堂秘籍志》中,描述《會稽三賦》三卷本的特征就已與黃丕烈的描述有所不同。并且,《靜嘉堂秘籍志》卷一至卷十二為陸心源皕宋樓所藏宋元舊本書,卷十三至卷五十為十萬卷樓所藏明清刻本、抄本等,而宋刻三卷本《會稽三賦》卻見于《靜嘉堂秘籍志》卷二十,可見盡管陸心源把這本書標為宋刻本,卻悄悄地將其歸納到了明清版本里。從黃丕烈到陸心源再到靜嘉堂,宋刻三卷本《會稽三賦》是否有過偽造,陸心源乃至靜嘉堂所藏是否為黃丕烈原本,仍需要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