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樹榮

（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淮北 235000）

一 引言

“詩文中的意象，作為一種審美對象與象征符號，具有兩個最基本的特征，一是與物象自身屬性有關的描寫與美感表現(xiàn)，再是建立在前者基礎之上的文化蘊含和隱喻作用。”[1]119“槐”同其他民俗意象相似，都經(jīng)歷了從實指之物向虛指人文符號的轉變?！盎薄痹谠枷让褚庾R中，主要作為燃料存在于大眾生活之中。先秦時期，人們將巫術與“槐”的實用功能相結合，進而形成了改火巫術?！盎薄弊鳛榧漓肷鐦渑c陰樹也發(fā)生了勾連。漢代之后，“槐”逐漸向民間延伸，圍繞“槐”生成許多神異的故事或傳聞，但也只是散見于筆記、小說之中。至于唐宋，《太平廣記》中涉及“槐”意象的篇目超過60篇，關于“槐”意象的作品也逐漸拋去粗糙梗概。此時“槐”意象與仙和鬼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成熟，并逐步趨于定型。在之后的歷史演變中，“槐”因其本身所帶有的一定的巫術性質加上人類的想象創(chuàng)造，不斷被人們所接受繼承和擴展。到了明代，“槐”意象已經(jīng)有著豐富的象征意蘊和文化內(nèi)涵。

而浸潤了豐富民俗意味的“槐”，因其多層歷史文化意蘊，在“南柯夢”故事框架形成過程中其實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學界對“南柯夢”的研究多集中對單個文本意蘊的挖掘，而對于根生于文本中“槐”意象功能的專題探究較少。筆者擬以三篇具有相關代表性的文本為據(jù)，先從六朝志怪小說《盧汾》著手，探討“槐”意象在“南柯夢”故事形成初期對文本形成的推動作用。進而在此基礎上，結合其他相關因素，對唐傳奇《南柯太守傳》和明代戲曲《南柯記》改編中的“槐”蘊意的異變和文本體現(xiàn)作出解讀。以此來說明“槐”意象寓意對“南柯夢”故事成熟的促進作用，以及伴隨故事文本的傳播和接受，“槐”寓意的逐漸豐滿與定型。

二 《盧汾》

“夢游南柯”的故事最早見于六朝《妖異記》中《盧汾》。因受時代文學發(fā)展狀況的局限，《盧汾》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未能跳出六朝志怪小說粗陳梗概特點。故事情節(jié)單薄，思想內(nèi)容較淺，整體上可以看作是一個夢遇故事的框架。

此篇關于“槐”意象的相關描述有如下幾句：

1.夜闌月出之后，忽聞廳前槐樹空中，有語笑之音，并絲竹之韻。

2.俄見女子衣青黑衣，出槐中。

3.既見庭中古槐，風折大枝，連根而墮。[2]52

盡管《盧汾》文本體例短小，據(jù)《妖異記》中所載全文僅有25句，但是關于“槐”的描述語句卻達到3句，可見“槐”在“南柯夢”故事形成初期就受到了文人一定程度上的重視。從第一句和第二句關于“槐”的描述性語句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槐”意象在文本中主要是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場所而存在，但顯然“槐”意象在文本中的作用不止如此。據(jù)《尚書·逸篇》所記“太社惟松，東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盵3]1226在自然崇拜時代，“槐”因其悠久的樹齡以及高大蓊郁的形象，不免使人們產(chǎn)生敬畏之心。所以在遠古社會，“槐”被貢為北社之樹存在與人們生活之中。而社是土地神或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所以“槐”與神奇怪異開始產(chǎn)生勾連，逐漸有了陰樹的身份特征。經(jīng)過時代的變遷發(fā)展，“槐”至后世更是衍生出溝通陰陽的寓意。人們認為，“槐”雖生長于陽，卻能通陰，是連接陰陽兩界的神秘存在。此看法在社會的發(fā)展中，不斷被傳播與接收。作者在敘寫《盧汾》過程中就受此民俗觀念的影響，將“槐”意象陰樹身份的內(nèi)在隱含寓意加以利用發(fā)揮。同樣是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中，寫“槐”中有“語笑之音，并絲竹之韻”，有“青衣女子”從中款款走來，作者將“槐”溝通陰陽兩界的陰樹功用放大，創(chuàng)造性地將作為人類的活動場所的“槐”與奇幻世界的“蟻”聯(lián)系起來。這時的“槐”已不僅是現(xiàn)實中存在于庭院中的一顆平淡無奇的樹木，它更是通往新世界的一扇大門。文本也因此而蒙上了一層靈異色彩。

三 《南柯太守傳》

至唐朝，李公佐創(chuàng)造性吸收《盧汾》故事原型進行再創(chuàng)作寫成《南柯太守傳》。李公佐首先將其故事發(fā)生大環(huán)境的時間從“魏莊帝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二十日”改寫到“唐貞元七年（公元791年）九月”（李公佐所生活熟悉的朝代），為人物形象塑造和文本思想內(nèi)涵注入了鮮明的時代特色，也增添了撲朔迷離、亦真亦幻之感。其次，故事情節(jié)也更為立體豐滿。創(chuàng)作主體從粗陳梗概記述怪異之事，成長為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他把盧汾誤入槐穴的故事簡單情節(jié)加以擴張，將槐樹內(nèi)的世界進行再建構。槐內(nèi)不再僅是有美酒、“妖艷”的柔糜的單純聲色世界——審雨堂，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幻化成一個同現(xiàn)實社會類似的，有著嚴明法度的復雜地下世界——槐安國。故事由簡單夢遇蛻變成游歷，淳于棼在槐安國的經(jīng)歷雖然處于被安排命運的位置，但他依舊具有相對能動行為，進而能通過一系列活動在槐安國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李公佐用大量筆墨描寫淳于棼夢入槐安國的經(jīng)歷，大大拓寬了文章的內(nèi)容。通過淳于棼在槐安國的宦海沉浮，明確了“南柯一夢”的這一思想主旨。

此篇關于“槐”意象的相關描述有如下幾句：

1.所居宅南有大槐樹一株，枝干修密，清陰數(shù)畝。

2.……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

3.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4]313-316

經(jīng)過李公佐的改編，雖然故事內(nèi)容更為豐滿立體，但這時“槐”的描寫語句增加不是很明顯，同樣也是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場所在文本中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句出現(xiàn)在故事開頭，主要是寫“槐”的自然屬性。第二、三句在故事前半段和末尾，引出新內(nèi)容。但和《盧汾》不同的是，作者不僅描寫槐樹的“枝干修密，清陰數(shù)畝”的外部形貌，而且強調(diào)“穴”。將讀者視線引向“槐穴”下紛繁的世界，著重對“槐穴”進行擴容挖掘，為文本的再次架構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此時《南柯太守傳》中的“槐”意象也不再僅有陰樹的特質，經(jīng)過時間和文化的積淀和交融，至唐代“槐”意象相比于之前有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為政治方面寓意的增強，常與富貴功名相連，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和推動了李公佐改編文本的形成。

據(jù)《周禮·秋官·朝士》記載，“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長眾庶在其后?！盵5]877早在周代，槐樹就與位高權重者發(fā)生聯(lián)系。在后世，三槐漸演變成三公宰輔的代稱。經(jīng)歷了時代的磨洗，到了唐代“槐”與政治的勾連更為密切。據(jù)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外郭城”注引韋述《兩京新記》曰：“（洛陽）自端門至定鼎門七里一百三十七步，隋時種櫻樹、石榴、榆、柳，中為御道，通泉流渠，今雜植槐、柳等樹兩行?！盵6]147再如《中朝故事》所記：“天街兩畔槐樹，俗號槐衙。曲江池畔多柳，亦號為柳衙，意謂其成行列如排衙也”[7]6槐樹在唐朝帝都洛陽作為行道樹廣植，深入民眾生活視野，其高大蓊郁的形象也與唐朝帝都的威嚴相互呼應而有“槐衙”的美稱。不僅如此，唐代宮庭也喜載槐。正是因為如此，“槐”與政治中心帝都聯(lián)系更為緊密，漸成為權勢的象征、政治追求之寄托。后來逐漸被詩人化用進詩文，借槐言志。白居易的相關詩歌可為生動詮釋。如《早入皇城贈王留守仆射》：“城柳宮槐謾搖落，悲愁不到貴人心。”再如《早禪》“憶昔在東掖，宮槐花下聽?！痹娙饲擅罱琛盎薄钡挠髦副磉_自己仕途失意的愁苦之心。

由此，“槐”也進而與唐代士子有著密切聯(lián)系?！盎笔小痹鳛樽x書人聚會、貿(mào)易之市，因多槐樹而得名。起源于漢代的“槐市”文化在唐代也依然留存，還引申出借指學宮、學舍的寓意。唐代許多詩文中都有相關記載。唐武元衡《酬談校書》詩云：“蓬山高價傳新韻，槐市芳年記盛名?！笨梢韵胍娞拼L安學宮中的情調(diào)。唐元稹《學生鼓琴判》亦言：“期青紫于通徑，喜趨槐市；鼓絲桐之逸韻，協(xié)暢熏風?！盵8]65劉禹錫《韓十八侍御見示岳陽樓別竇司直詩》言：“襲芳踐蘭室，學古游槐市?！盵9]1863白居易和盧照鄰等文人詩文中也有相關記錄。不僅如此，槐花還與科舉產(chǎn)生了莫大的聯(lián)系。唐帝國統(tǒng)一中原后，為了改進之前官吏選拔九品中正制的弊端，在文化上實行科舉制度，給了下層貧寒文士相對公平的進取機會。讀書人為了獲得進身之階實現(xiàn)理想，科舉考試成為他們僅有的方式?；币蚱浠ㄩ_的時節(jié)與科舉拔解時間相似，所以民間流傳“槐花黃，舉子忙”的俗諺。唐代李淖《秦中歲時記》載：“進士下第，當年七月復獻新文，求拔解，曰：‘槐花黃，舉子忙’?！盵10]380宋代錢易在《南部新書》中作出了更為詳細的說明：“長安舉子自六月以后，落第者不出京，謂之過夏。多借靜坊廟院及閑宅居住，作新文章，謂之夏課。亦有十人五人醵率酒噀，請題目于知己，朝達謂之私試。七月后設獻新課，并于諸州府拔解人，為語曰：‘槐花黃，舉子忙’?！盵11]16意思是說，唐代長安落第舉子，自六月以后，落第者不出京回家，多借靜坊廟院及閑宅居住，習業(yè)作文，直到當年七月再獻上新作的文章以期舉薦。而七月正是槐花競放的時節(jié)。

總之，在一定程度上，“槐”至少在唐代士人的心目中被賦予與政治功名相勾連的意義。李公佐受其影響將其蘊意創(chuàng)造性地融入《南柯太守傳》，將淳于棼入槐從單純頃刻的歌舞欣賞創(chuàng)造性地擴展成了擁有高官厚祿、如花美眷的理想仕途生活，大大擴充了文本內(nèi)容，并且還對結局進行較大改寫?！吧心峡轮√?，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棄絕酒色。”[4]317在南柯的經(jīng)歷結束后，李公佐并沒有按照《盧汾》的處理方式就此結束，而是增加其真實性。不僅讓書中的主人公淳于棼相信所歷非虛，頓悟人世所求的倏忽虛偽，更是讓讀者們感受到了全文想要傳遞的“南柯一夢”的真正內(nèi)涵。由此，南柯夢故事框架基本形成，“槐”也因故事文本的成功創(chuàng)作，增添了“人生如夢”這一深層含義。

四 《南柯記》

《南柯記》大致沿襲《南柯太守傳》基本情節(jié)和立意，作者改編中再融入自身觀點加以適當?shù)姆笱莺驮鲲?，故而人物形象更為立體，情節(jié)也更加曲折完整。據(jù)統(tǒng)計，《南柯記》中，“槐”字出現(xiàn)了136次，除去“槐安國”這一名詞，“槐”字出現(xiàn)了95次。顯然，“槐”的使用頻率大大高于前述的兩個文本。從側面也可以看出，湯顯祖已經(jīng)能較明確地了解到“槐”對情節(jié)及情感闡發(fā)的作用。故而，在對《南柯記》的創(chuàng)作中，湯顯祖不僅保留了“槐”原有的蘊意，更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他巧妙地抓住了“槐”特有的蕭疏凄涼的情感色彩，并結合自己所推崇的“情”，對由此衍生出的“人生如夢”的蘊意作了進一步探討。

（一）“槐”——蕭疏凄涼

至明代《南柯記》，“槐”意象已經(jīng)不僅僅具備《盧汾》中溝通陰陽的陰樹特征，以及《南柯太守傳》中所蘊含的與富貴功名相勾連等意蘊。此時“槐”意象經(jīng)過宋元兩朝的積淀和發(fā)展，所蘊含的意義又有了進一步的擴充?！盎薄背俗鳛楣适掳l(fā)生的地點，其豐富的文化蘊涵在戲曲情節(jié)的展開和思想內(nèi)涵的鋪設等方面，均起到了潛移默化的推動作用。湯顯祖在對文本已經(jīng)較為成熟的《南柯太守傳》進行改編中，另辟蹊徑，著眼于對“槐”所含特有的情感意蘊的挖掘。湯顯祖用戲曲特殊的創(chuàng)作手法對唐傳奇進行了大膽的改編，將人物的情與景聯(lián)系起來。而與“槐”意象在政治、社會生活積極偉大的形象相對立的，文人在借“槐”表達個人情感時，往往以蕭瑟凄涼為基調(diào)。湯顯祖抓住了這一點，借用“槐”的孤立形象將現(xiàn)實生活中淳于棼的愁苦落魄很好的烘托出來?！百即蟮臒熁ú环懦睿セ贝的呵铩薄扒锏娇胀セ币粯?，葉葉秋生似訴流年去”……相比于《南柯太守傳》中的描寫，湯顯祖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具體于萬物蕭瑟的秋天。在將“槐”揉進戲曲中時，不僅將其作為庭院內(nèi)的遮陰納涼的植物，更利用其特有的情感色彩屬性，將“秋”與“槐”聯(lián)系起來，為故事氛圍的鋪陳增添凄涼之感。同時“槐”作為行道樹所兼有的政治失意和游子望歸的寓意，也呼應了湯顯祖所設定的淳于棼羈旅他鄉(xiāng)的故事背景。仕途上潦倒失意的淳于棼只能每日在槐庭下“與群豪縱飲”來緩解內(nèi)心的愁苦困厄。孤獨醉眠于槐下的淳于棼就如獨立于庭內(nèi)蓊郁的槐樹，他們朝夕相對彼此感知。久之，“槐”與整日于下飲酒的淳于棼的形象似乎也重疊起來。而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也為后文淳于棼進槐安國做出一定的解釋。

（二）“夢”與“情”

除了對“槐”情感意蘊的挖掘，湯顯祖在對《南柯太守傳》進行改編時，敏感地捕捉到了槐意象所寓有的“人生如夢”這一蘊意在南柯夢故事中的可創(chuàng)造性。他巧妙地將戲曲中所要表達的“情”融入其中，借“人生如夢”來表達劇作所要傳遞的思想。可以說，湯顯祖正是借槐“人生如夢”這一寓意來作為劇中述“情”的主要手段。

“人生如夢”這一寓意始出于《南柯太守傳》，因為李公佐的成功改寫，使得原文本中蘊意較為單薄的“槐”意象變得豐富厚重起來。雖然《南柯太守傳》相較于粗陳梗概的《盧汾》在故事情節(jié)的敘寫上更為成熟，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李公佐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人生如夢”這一主題，但是在闡釋上卻存在一定的缺陷。簡言之，由于文本內(nèi)容的單薄，并沒有讓讀者產(chǎn)生真幻交融之感，從而不能領會到主題的深刻性。湯顯祖在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時，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并不想讓讀者僅認為南柯所歷經(jīng)的只是虛幻一夢。為了將主題更好地托出，使讀者有一種如夢似幻、得魚忘筌的感受。他通過對原有情節(jié)及細節(jié)的改編豐飾，將劇從原故事中脫骨而出，巧妙將其蘊意放置于一個更為詳盡的情境下進行重新解讀，以此達到強化主題的效果，同時也為自身所無處安放的“情”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為了達到此目的，他通過對淳于棼入穴前后情節(jié)的刻畫，極力地模糊夢幻與真實的界線，營造出似真似幻、鏡花水月之感。首先，他將槐安國內(nèi)塑造得同人間世界別無二致。在《樹國》一出中，將槐安國的建國五百年的來龍去脈和風土人情作出了詳盡的描繪，使讀者相信它存在的真實性。其次，在《宮訓》中，通過女眷們的交流，湯顯祖用平常話語和平常事體現(xiàn)出蟻也有人間才有的情味。后來，瓊英郡主、上真仙姑和靈芝國嫂去往人界盂蘭大會為瑤芳公主擇婿，更是與淳于棼直接相遇。自此，兩個世界的人物開始產(chǎn)生聯(lián)系，真與幻開始相融。除此，值得注意的是，當淳于棼從槐安國回來講述經(jīng)歷時，出身下層階級的山鷓兒和沙二、溜三并無太大驚訝，立刻表現(xiàn)出了認同。他們認為“花狐眉，木客精”，是庭內(nèi)老槐“成精了”，淳于棼因常宿眠于院中老槐下，因而“著手了”。如此，湯顯祖借用劇中人物看似無意的解釋與確信這一巧妙一筆，也增添了似真似幻之感。不僅是細節(jié)上，而且在故事的重要情節(jié)上湯顯祖也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寫。如在故事的結局，增加《轉情》和《情盡》兩出，用真實世界的再次相逢來將幻與真的壁壘徹底打碎。

在真與幻得到充分的交融之后，湯顯祖便融“情”入“夢”，讓劇中所注入的“情”在“人生如夢”的主題中得到完整抒發(fā)。與另外“三夢”一樣，湯顯祖也不例外地刻畫了兩個世界，讓淳于棼的性格在兩個世界中得到完整刻畫。淳于棼在現(xiàn)實世界只是一位潦倒落魄的士人，但只是因為“有情”這一點被選為槐安國駙馬。在與公主成親后，憑借了裙帶關系，一躍而上權傾朝野。此時，淳于棼是集各種“情”于一身的成功者，他有著在現(xiàn)實中截然相反的生活。不僅在政治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抱負，在生活上親情、愛情、友情、愛民之情等也使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精神滿足。然而這一切就像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容易建起便容易頃塌。佛家言“夢者是幻身,幻者是妄念，泡者是煩惱,影者是業(yè)障?！盵12]6當他在虛幻中迷失自我，對于真與幻的兩個世界、情與理的兩種沖突不能很好地融合時，湯顯祖便安排他從夢幻世界脫離出來。但此刻被迫從完美世界剝離出來重回現(xiàn)實的淳于棼，郁結其身并噴薄而出的“情”此時并沒有得到釋放。湯顯祖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并沒有按照原作結局就此結束，而是用佛家的“人生如夢”為中介來對“情”進行化解。他安排淳于棼前去參加契玄禪師普渡眾生的水陸道場，一方面為了卻心中之惑，但另一方面，正如淳于棼所言“盡吾生有盡供無盡，但普度的無情似有情?！贝诵械恼嬲康氖菫榱讼馕幢M之情。在淳于棼看來，他要用盡他有限的生命來虔誠地供奉無邊的菩薩，只要菩薩能將無情的螻蟻像有情的螞蟻一樣普度。在面對契玄禪師祈請時，他更是說“小生第一要看見父親生天，第二要見瑤芳妻子生天，第三愿盡槐安一國普度生天”[5]291-292如此至情至性之言。直到最后，淳于棼在與瑤芳公主訣別悲慟之后，他才徹底頓悟，最終立地成佛?！叭碎g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哀，南柯無二?！贝居阼@時才真正從有“情”中釋懷，得到解脫。

作者在增強原作夢境的真實感后，將夢這種最能表現(xiàn)人的潛意識的生理現(xiàn)象轉化為藝術作品時，恰到好處是表達了他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認識和心理訴求?？梢哉f，湯顯祖將自己劇中所要表達的“有情”到“情盡”這個過程，藝術轉換成淳于棼從“入夢”到“夢醒”的這一段奇遇。如是，既保留了原作“人生如夢”這一主題，又將自身創(chuàng)作態(tài)度融入，而成今日不可逾越的《南柯記》，真可謂是神來之筆！湯顯祖獨具慧眼地抓住了“槐”，巧妙地用它來連結現(xiàn)實和夢境兩個世界，進而突出“夢了為覺，情了為佛”的主題，使作品具有了“人生如夢”的哲理意味和刺世之情、警世之意。

結語

“槐”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存在于社會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因為其歷史延續(xù)性，在不斷的演繹中，“槐”意象的自然屬性逐漸淡化，經(jīng)過歲月的積淀被賦予了多層次的人文內(nèi)涵。文人受其影響漸而將“槐”融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借用其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有意無意地為作品增加另一層文化韻味。在“南柯夢”的一類故事的沿革中，我們能較為清晰地看出文人對“槐”意象的逐漸成熟運用。從《盧汾》到《南柯太守傳》再到《南柯記》的發(fā)展脈絡中，更能清楚地看出“槐”意象寓意的異變增添和故事改編之間的相互影響。質言之，“槐”意象因其豐富的人文意蘊和文化內(nèi)涵，不僅讓“南柯夢”系列作品的敘寫增加了一定的浪漫色彩，并且“槐”意象的深厚文化寓意在作品被演繹和接受的過程中得以逐漸豐滿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