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堯
當(dāng)你老了,睡思昏沉,坐在爐火旁,回憶自己一生的故事,打算從哪里開始回憶?
有人說,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存在邏輯漏洞。因為人的大腦不受控制,常常是突然地,一個細節(jié)就會出現(xiàn)。比如,孩童時代一場大雪里的玩玩鬧鬧,某一年冬天刮過一場特大的風(fēng),第一滴眼淚滑落的時刻,某一個深秋的午后看一片銀杏飄落的場景,或者只是一個常常做的夢境,當(dāng)然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雪月花時,以及摯友相交的只語片言……
這些人生的細節(jié),閑如浮云,翩然而至,又頓然隱去,卻都是我們?nèi)松娜A章。連綴成篇,就可能是我們的一本自傳體小說。
所以,開頭的問題得以成立:在這些片斷里,你會截取哪一部分,作為這篇小說的開頭?無可否認(rèn),開頭至關(guān)重要。是的,就是從那里起筆,一切的故事,所有的細節(jié)便會汩汩流出,自成脈絡(luò),自在游走,直至結(jié)束。解決了開頭,就解決了百分之/計的寫作難題。
1976年,張愛玲完成了自傳體小說《小團圓》的全部創(chuàng)作。這是她自己的故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要提筆寫自己隱秘而傳奇的故事,萬語千言,從何說起?
張愛玲曾給她的好友宋淇夫婦寫信:
【張愛玲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團圓》因為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寫得非???,倒已經(jīng)寫完了。當(dāng)然要多擱些天,預(yù)備改,不然又遺患無窮?!?/p>
醞釀得實在太久,當(dāng)然也包括醞釀一個燦爛的開頭。從哪里起筆?從小時候開始回憶?不不,愛玲一定掙扎了很久,最終決定,不如這樣起筆吧: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1》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從心理癥候的角度,評論家曾給出這樣的解讀:張愛玲是學(xué)霸,她從來不懼怕考試。何來“慘淡的心情”一說?又何來“夢見大考,總是噩夢”一說?這里,不過是張愛玲的一種顯擺罷了一在大考中獲勝,是少年時代難得的“高光”時刻??!
我同意這樣的解讀——既然在書寫自己,這起筆總不能賣慘吧?故意寫大考,回憶考試“噩夢”,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愛玲形象才會在作者心里生出無限美好,讓她嘴角微露笑意吧?由笑容開始,愛玲才有勇氣,將那些真實、冗長又蒼涼的人生片斷,慢慢地呈現(xiàn)在方塊字中。
我曾無數(shù)遍閱讀《小團圓》的開頭,無數(shù)種情緒涌動過。這是張愛玲醞釀出的燦爛開篇,也是她真誠而復(fù)雜地袒露自己的開始。由此,我們得以觸摸精彩。而我們呢?又該如何醞釀自己故事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