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靈元

迷糊

胡天農(nóng)老師有個出了名的習性，就是愛迷糊。

他這個迷糊像是打瞌睡，但又不完全同于打瞌睡。打瞌睡多少能夠睡過去一陣子，他的迷糊卻是似睡非睡，一碰一驚就醒，你弄不明白他到底睡了沒有。

胡老師愛迷糊，是隨時隨地的，除非他正在上課，或者是在認真批改學生作業(yè)。當他靜下來沒有什么緊要的事情可做的時候，他時常會迷糊，尤其是在中午和下午更厲害。比如說，他同大家一起吃飯喝酒時，即便是大家鬧哄哄地在劃拳猜碼取樂，他也能夠迷糊，眼睛瞇縫著，坐都坐不穩(wěn)，差不多就要頭點地了。輪到他出拳時，他總是能夠按時接上來，絕不會亂出手，聲音也夠響亮，但猜過了，輪到別人了，他又繼續(xù)迷糊。又比如說，學校開大會，一大幫人坐在一起聽報告或者聽演講，你試找一找看，十有八九，你會看到胡老師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在那里迷糊。不過，若大會要點名，點到胡天農(nóng)，胡老師準能應聲說“到”或“在”。

在學校是這個狀況，回到家也是這樣。有一次，他老婆炒菜，缺了醬油，讓他趕快去買。他去了，但回來時，走著走著，居然又迷糊了。走著走著，醬油瓶掉在地上，他醒了，可醬油瓶已破，他只得轉(zhuǎn)回頭，重新去買。

胡老師愛迷糊，始于何時，大家也沒個確切的說法，反正，從他到學校當老師起，就這么個樣子。

按說迷糊也不能說是什么缺點錯誤，說是毛病也有些勉強，畢竟是生理上的特殊現(xiàn)象。胡天農(nóng)老師自己也不愿這樣，可他就老是這個樣子。久而久之，大家不喊他叫“胡老師”，而是叫他“迷糊老師”，他也不惱，事實就是這樣，他沒有辦法。但作為一名老師，為人師表，你老是這么個樣子，也不是個好事，那形象總給人萎靡不振的感覺，影響到學校，就是讓人錯以為這所學校沒有朝氣。這么些年來，學校換了兩三位校長，每一位都找胡老師談過話，就是希望他能夠改掉這個習慣，至少在學校時改。胡老師聽得進校長的意見，但堅持不了幾天，又迷糊了。

有了愛迷糊這個毛病，胡天農(nóng)老師20多年來只當過一個學期的班主任就被換了。學校也不讓他上主科的課，讓他上副科。學?？赡苡X得胡天農(nóng)老師上體育課最適合，可他不是體育專業(yè)畢業(yè)，也沒有哪一樣是體育方面的特長。

不當班主任、不上主要的課沒關系，胡老師樂得清閑。但有一點，卻讓他感到很沒面子，就是那么多年了，學校從來沒有安排過他當監(jiān)考老師。學生期中、期末考試，他當?shù)亩际菣C動監(jiān)考員，實際做的是協(xié)助考試的雜務。學生升學參加中考，別說了，胡天農(nóng)老師連監(jiān)考的想法都不曾有。那些監(jiān)考老師，都是由教育局定的，而且多是要交流到別校去。迷糊老師的名聲大著呢，誰敢用？

這真是塊心病。當老師連監(jiān)考的資格都沒有，你能說是個有文化的人？能算個好老師？所以胡天農(nóng)老師私下里總感到自己當老師實在當?shù)貌粔驁A滿，不夠名正言順。

這一年，校長又換了。新校長有個信條，總是強調(diào)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推而及之，新校長也許心里還說沒有當不好的老師。

那天，新校長把胡天農(nóng)老師叫到操場散步。

新校長問胡老師，你能不能不迷糊？

沒等胡老師回話，新校長又補充說，我是說，你能不能在絕對不該迷糊時不迷糊？

胡老師睜著迷惑不解的雙眼，還是不知如何回答新校長。

新校長接著說，如果你能保證，這次期末考試我想請你參加監(jiān)考。

胡老師兩眼放光，連聲說，能，能，能！

新校長同他兩眼對視說，你敢保證，這回學校就安排你。

胡老師斬釘截鐵地說，校長，我用行動證明給你看，證明給大家看，我一定能！

新校長說，那好，一言為定！

果然，這回期末考試，胡老師當上了監(jiān)考老師。

有人等著看胡老師的笑話。而最終沒有誰能夠笑話他。

三天的考試時間，胡天農(nóng)老師按部就班、中規(guī)中矩地完成了監(jiān)考任務，沒有任何差錯。

胡老師頭一次在人前完完全全地挺直了腰板。

不過回到家里，胡老師可沒少遭罪。他上衛(wèi)生間排泄時，肛門辣得不行，嘴里直吸冷氣直呼粗氣，就差沒有號叫了。

他老婆嘲笑他說，受不得這個苦，以后就別再逞能了！

他隔著門吼，你懂什么，我樂意！

他老婆知道他的底細。

這幾天，胡老師衣袋里放了一把指天椒。監(jiān)考時，想要迷糊了，就一口咬一個。難怪他的眼睛有些紅。大家還以為是胡老師受到了信任，正熱血上涌呢。

老慢

杜思飛性格慢，動作也慢，這與他的名字適得其反。

在單位里，大家都把杜思飛喚作老慢。對于這個綽號，杜思飛也不惱，只是起初還有些不習慣，慢慢地也就樂于接受了。要是誰喊他老杜，他還不適應呢。比如單位里新來的年輕人，一般都不敢當面呼他老慢，而是客客氣氣地稱他“杜大哥”，或者“老杜”，他還得愣一下，以為是聽錯了。

杜思飛得這個綽號，當然是有原因、有根據(jù)的。

想當初，杜思飛剛進單位時，給人的感覺是那樣的溫文爾雅，皮膚白，長得帥，對誰都是點頭微微一笑。大家都感覺到本單位來了位人緣好的小伙子。無論是領導，還是一般職員，都喜歡這個小伙子，喜歡使喚這個溫文爾雅的小杜。久而久之，小杜就變成老杜了。變成老杜的杜思飛，哪里都不突出，就是腰椎間盤突出，還有那慢性格、慢動作突出。

舉個例子吧。早些年，盛行公款旅游。杜思飛所在單位經(jīng)濟狀況雖不是很好，但單位領導為了體現(xiàn)出對下屬的關心，也向別的單位看齊，在某一年的秋天組織本單位全體干部職工分兩批出去走走。分批時杜思飛被分到了第二批。第二批帶隊的是一位副局長。這位仁兄平時在單位里比較強勢，行事也風風火火，大家都有些畏懼他，也討厭他。這位副局長在出發(fā)時就強調(diào)，大家一定加增強紀律性，參觀景點、集體用餐和上下車等都要雷厲風行，步調(diào)一致，不得拖拖拉拉慢吞吞，更不能不請示匯報就脫團單獨行動，以免影響旅游行程。

這次出行前后共8天。杜思飛總的還算跟得上隊，不過他看到的東西比別人少。這是因為他老擔心自己看多了會掉隊，所以總是刪繁就簡，有些地方他干脆就待在旅游車上。他受不了這種趕來趕去行軍打仗一樣的行程安排。他甚至后悔隨隊出來活受罪。盡管如此小心，在最后一天，他還是影響了一回大家。

要返程的這天。領隊的副局長宣布放小半天時間的假。讓大家自由活動。飛機起飛時間是下午3時50分，副局長要求大家必須在中午12時之前把酒店房間退掉，然后統(tǒng)一吃中餐統(tǒng)一乘車去機場。杜思飛想著出來一趟不容易，所以特地去逛了一圈步行街，為老婆買了一個銀手鐲，為女兒買了一套學習資料，外加買一些吃的喝的土特產(chǎn)。杜思飛回到酒店時，大家已經(jīng)吃過了飯并且坐到了汽車上。他顧不上吃了，直接上房間收拾行李，接著到總臺交房卡。等服務員檢查過房間，退了房，杜思飛這才去坐車。大家耐著心在車上等待杜思飛去做完這一切，副局長黑著張臉。車子啟動了，杜思飛忽然想起了茶杯還留在酒店房間里，于是喊司機等一等，他要去拿回茶杯。這時，副局長終于發(fā)作了，說茶杯不要了，若要，你就自己去機場吧，大家懶得再等你這個老……老……老慢，對，你就叫老慢好了！

車上不少人平時對杜思飛的慢動作早有微詞，這回也有人氣鼓鼓的。杜思飛自知耽擱了大家，所以不再出聲，茶杯也不要了，揮手讓司機開車。副局長小他七八歲，這么訓他，換了別人，按理說是要倚老賣老頂幾句的，但是杜思飛卻一言不發(fā)，仿佛訓的不是他。瞧，這就是“老慢”的典型性格，哪怕天上掉下塊石頭砸中了屁股，他或許也不哼一聲。

從此，杜思飛徹底坐實了“老慢”這個綽號。

杜思飛動作慢，工作中倒也不曾出過什么差錯。領導不滿意的是，凡交代他干些什么，都得多催他一兩次，就怕他不急不迫地把事誤著了。有人笑稱杜思飛的身子是糯米糍粑做的，手和腳興許還掛著磁石。

對于別人說他“慢”，老慢自有他的道理。他說，慢有什么不好？快又好在哪里？比如跑步，再快你能快過汽車、飛機、火箭嗎？有些事是不用急的，那是瞎忙乎！安步當車，慢工出細活，知不知道??？

杜思飛尤其看不慣電視上赤腳上刀山、摩托車飛車比賽之類的表演，覺得那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武術再好一槍也能撂倒，還是省點心吧，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慢性格，慢動作，再加上心存這種“慢”思想，杜思飛在單位里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得了那個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之后，他自己對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如今他快要退休了，還只是個“科員”。

世事難以預料，喜竟然從天而降。

上面新近出臺一個政策，對長期在縣鄉(xiāng)兩級工作的干部給予職級晉升，具體是科員干了12年，副科和正科干了15年，可享受上一職級工資待遇，且無指標限制。如此普降恩澤，杜思飛再“慢”也趕上了。他科員都超過25年了。

組織部門來考核，單位打電話通知杜思飛。杜思飛正在醫(yī)院里齜牙咧嘴地接受“拉腰”，一時半刻回不來。他問，請假行不行？領導說，回不來，那就等第二或者第三批了。杜思飛的話慢悠悠地飄過來，那就等吧。

嗨，這個老慢呀……

尷尬

全明下決心戒掉棋癮。促使他下這個決心的，是為了兒子。

兒子比較聽話，但有一點令他頭疼。就是沉迷于玩手機游戲，常常手機不離手，連吃飯都是。說了不知多少回，兒子總改不了。關鍵是，兒子還反唇相譏，你還不是一樣？妻子在無奈中醍醐灌頂：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路貨！

于是，全明痛下決心，以身作則，言傳身教！

全明癡迷的是上網(wǎng)下象棋，在辦公室下，在家也下，白天玩，晚上也玩。他現(xiàn)在的積分已經(jīng)達到8700分，解元級別。

他一路拼殺，磕磕碰碰，過關斬將，反復拉鋸戰(zhàn)，終于闖到了這個關口。解元是什么？那是舉人的頂峰！他的下一個目標是“貢士”，然后是“進士”，能不能成為“探花”“榜眼”乃至“狀元”，他暫時不去想，能到此步，也算是一覽眾山小了！

可他必須得放棄。為了兒子！

兒子剛剛考取一個普通高中，因缺兩個A無緣上重點高中。如果再不戒掉玩手機，以后不說上大學，恐怕連找工作都難。

全明不敢往下想。

眼下單位里工作相對較少，同事們輪著工休。全明也請了個工休假。入了伏，天氣炎熱，外出旅游他是不考慮的，那等于花錢去買苦受。他就是要在家盯著兒子。從下學期開始，兒子就要離家住校了，臭毛病必須得改。

工休頭一兩天，一切靜好。兒子撐著不玩手機了，全明當然也沒有下棋。

第三天，不知哪條道走的消息，在F城文聯(lián)工作的老甘電話打過來，請全明利用工休假幫一字一句“指正”他新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

老甘是全明的大學同學，都是中文系畢業(yè)的。讀大學時，兩人都寫寫詩歌，只是畢業(yè)后入行不同，老甘先去了學校，后又到了文聯(lián)，全明則一直在機關里從事文秘工作。

說的是“指正”，其實是要幫忙校對，但全明還是答應了老甘。他正好拿這個事來影響影響兒子，同時還可以看看老甘到底是個什么水平。這些年，老甘出了幾部長篇，有一部還被改編成了電視連續(xù)劇。全明心想說不準自己今后也搗鼓搗鼓一下小說。

妻子出門買菜，兒子說去找同學玩。全明坐到電腦前，等著下載老甘的小說。

在等待中，全明上網(wǎng)隨意瀏覽了一些新聞熱點，隨后，他心里癢癢的，就想著來兩盤。

好！點開“中國游戲中心”，進入自己的賬號，輸入密碼，登錄游戲中心大廳。好了，找座位，看哪個有種的敢與他這個“解元”玩玩！

積分低的，他嫌人家不夠格，相同的又都是高手。高手過招，勝負都是未知數(shù)。

全明接連廝殺了十幾二十盤，積分不進反退。

正氣惱著，妻子回來了，他直接摁斷了電腦電源。

他忽然想起，還沒有查看電子郵箱。

吃過午飯，全明上床休息，可怎么也睡不覺。他干脆起來打開電腦，收下老甘的小說看。

全明看了兩三千字，也沒看到故事的入口，興趣調(diào)不上來，于是不看了。小說總字數(shù)18萬，全明覺得不長，不必趕。他心有不甘，又想著象棋了。對，先來幾盤再說，把丟失的積分追回來。

直到兒子回來，全明才收手，改看老甘的小說。

改邪歸正了，老爸？兒子走進來，嬉皮笑臉地招呼。

全明瞪眼斥責，去哪里？是不是在外面偷玩手機？

你才偷。兒子轉(zhuǎn)身出門去。

入夜，妻子和兒子在大廳里看電視，全明在書房里看小說。他說老甘要求他抓緊看，看完了去F城那邊玩玩，屆時帶兒子過去。兒子向老爸做了個鬼臉。

大廳里關了電視，兒子和妻子都睡去了，全明放下小說，但腦子卻無睡意，所以他點開了象棋。

這一下又是一發(fā)不可收。直至夜深沉，直至被游戲沉迷系統(tǒng)鎖住，全明還在樂此不疲。

討厭的是，被沉迷系統(tǒng)鎖住后，贏棋不得分，輸棋卻仍被扣分（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連著輸?shù)魩妆P后，全明終于不干了。他果斷關閉了象棋，甚至卸載了象棋軟件——他決定金盆洗手，從此與象棋拜拜。

躺到床上，全明卻越睡越清醒。他腦子里盡是剛才的棋盤。尤其是最后一盤，是可以贏的，卻鬼使神差，人家對車，他渾然不知，白被砍了，要不然，鹿死誰手未知。

如此輾轉(zhuǎn)反側總不能入眠，全明起身又來到了書房。他先打開電腦，在等待電腦啟動這空當，他去沏了杯濃茶。

重新下載象棋軟件，繼續(xù)鏖戰(zhàn)。

全明決計要證明自己的能耐！

天蒙蒙亮的時候，兒子起來上衛(wèi)生間，見書房燈還亮著，輕輕走過來看，笑了。

兒子站在門口，爸，那么努力呀？還在看小說？

全明轉(zhuǎn)過臉來，十分尷尬，心虛虛地說，嘿，剛剛，剛起床。

責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