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海
☉ 陶文瑜與小海(右)
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塞羅那居住五年后,有一晚夢見自己的葬禮:流亡歐洲的“爆炸的一代”拉美作家們久別重逢,歡聚一堂,都是他的老朋友。葬禮結(jié)束,所有人都走了,馬爾克斯想陪他們一起離開,卻被朋友們提醒:“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敝钡竭@個時候,他才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們在一起了。
這是對死亡的恐懼。因為這個夢,馬爾克斯寫了一系列“歐漂”的故事,并以12個短篇小說結(jié)集出版了《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
如果要讓陶文瑜來定義死亡,可能的回答應(yīng)當(dāng)也是: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們在一起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認(rèn)為活著就是要和朋友們在一起的。
有一個詞,叫“朋友人”。在我老家,老輩人喜歡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有講這個人好交朋友,性格灑脫,急公好義等多層意思。我看過作家俞黑子記錄整理的江蘇老領(lǐng)導(dǎo)惠浴宇的口述史,書名就叫《朋友人》??梢姀那按蠹疫€認(rèn)這個?,F(xiàn)時很少用了,老家多用“甩子”這個詞,也可能是因為“朋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少見了。
“朋友人”,我覺得這個詞用在陶文瑜身上挺準(zhǔn)確的,而且,還少了點江湖氣,多了些書生氣。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大學(xué)畢業(yè),到蘇州報到上班。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城市,內(nèi)心總有一絲不安,何況敏感如我。作為本地“土著”,陶文瑜是敞開胸懷迎接我的朋友之一。那種一見如故的快樂、坦蕩、真摯神情,洋溢在他臉上,讓我沒齒難忘。難怪古人會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那個瞬間,我腦子里面冒出了老家的一個詞“朋友人”。
他喜歡和朋友在一起。
早年,他在靠近十梓街蘇州大學(xué)老校門的地方曾經(jīng)開過一家書店,店名就叫“大家書店”。他叫我去玩過好幾次。記得是個大夏天,不大的店里面基本沒什么人,他一個人,一壺茶,穿條沙灘短褲,半躺半坐在一把躺椅上,吹著電扇看書,來客人也不招呼,懶洋洋的,好像是臨時代人家看店的。來了愛書的朋友,立馬精神上來,遞煙倒水,殷勤款待?!按蠹視辍?,顧名思義,除了自矜外,還有大家的書店之意。所以,這家不賺錢的書店似乎是為朋友們開的。
大家知道他嘴巴饞,好吃。要是一個人躲在家里吃,可沒人知道,他自然是要跟朋友在一起吃。聽他兒子陶理講,文瑜在外面頂著美食家的名頭,回家卻很少燒飯。陶理記得自己小時候,父子倆在家的話,老爸給兒子弄飯,搞一個湯,直接用勺子挖一勺子味精放進(jìn)去攪攪,把兒子都嚇一跳。有時給自己下碗面條,他也要放味精。朋友,嘿,這真要你相信。
他還喜歡為朋友排憂解難。
他真的關(guān)心朋友,喜歡主動攬事。比如,朋友甲有難,他無意中得知,一個電話打給朋友乙,若是他認(rèn)定乙能幫忙解決而不盡心的,有可能會在朋友圈直接宣布和乙絕交,但隔天他又會發(fā)布冰釋前嫌、和好如初的消息,因為甲的問題解決了。剛剛被他弄得有點肅殺之氣的朋友圈,終于響起了歡樂祥和的鞭炮。
文瑜離開朋友們已經(jīng)快一年了。現(xiàn)在,到了飯桌上,稍有冷場的尷尬時,就不由得會想到他。他很少喝酒,常常是清茶一杯??芍灰?,保準(zhǔn)賓主盡歡。那不叫吃飯,那叫和文瑜一起吃飯。“朋友人”的前提就是個熱鬧人,他到哪里,就要把歡樂播灑到哪里,哪怕是無厘頭的惡作劇,一兩句抖包袱的俏皮話,他都說得很機智很高級,夾雜著特有的辛辣、達(dá)觀、透徹、敞亮的陶氏幽默。
他的詩文也像他還在和朋友閑話聊天。他生前是怎么和我們聊天的,他的詩文就是怎么寫出來的。這樣的一個境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文瑜走了,但他的詩文還在,記錄他詩文的書畫也在。他的詩文書畫,難道不是為了贏得朋友?
“朋友再見勿話別,莫把傷悲鎖眉間”(俄羅斯詩人葉賽寧詩句),文瑜熱熱鬧鬧活過了他的一生,他當(dāng)然不希望朋友們悲悲切切地懷念他。雖然他走得匆匆,但我知道,他永遠(yuǎn)會是朋友們的一個話題。
“我阿牛的?小海。”寫到好句子,想到好段子,吃到好東西,每到得意會心時,文瑜總會來電話追問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