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坤
陶文瑜學(xué)開車,學(xué)得特別仔細(xì),人家學(xué)一兩個月就能拿駕照,他竟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了一年。他幾次和師傅講,讓我考吧,師傅總說不急不急。在駕校里,有師傅罩著,總算有驚無險。拿到駕照之后,他的愛車就經(jīng)常掛彩,不到三年,已經(jīng)十幾次碰擦,整車噴漆也已好幾次。詩人李德武在保險公司當(dāng)老總,說,你的車險我來幫你做吧。文瑜說,不要了,你公司要賠本的。
☉ 陸文夫和陶文瑜(右)
有一次朋友來送東西,已經(jīng)到了家的附近,他堅持要自己開車去十字路口取,送走朋友,他倒車回去,竟把路旁的監(jiān)控連鐵桿一起撞倒,保險公司倒霉,賠了一萬多。
文瑜喜歡開車。從家里到青石弄的雜志社上班,不過一公里路,他也要開車過去。自己的住處和單位都沒有停車場,他就在附近長租了兩個停車位。城里的車位緊張,又貴,他就托人找關(guān)系,還是花了將近一萬塊錢。剛拿到駕照的時候,文瑜喜歡開了車四處游逛,我經(jīng)常會接到他的電話:菊坤,我要到東山(或西山)去,我過來看你哦,我自己開車的。言語之間很是自得。十全街上有家面館,還有老蘇州茶酒樓,陸文夫當(dāng)年創(chuàng)設(shè),經(jīng)營地道蘇州菜,因為《美食家》的影響力,也因為的確有幾位名廚掌勺,生意很是不錯。如今的十全街已全然不是當(dāng)年模樣了,但文瑜是個念舊的人,仍時不時地去吃個飯,或者去面店里吃碗小餛飩。每次去吃,總要開車去,有一次車停在路邊,屬于違章,一碗餛飩十元,罰款倒是花了五十元。
文瑜是讀書人,于文字輕車熟路,對交通規(guī)則卻不太熟。要說交通違規(guī)只是罰款倒是爽氣,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的違章通常是要扣分的。文瑜經(jīng)常稀里糊涂違反交通規(guī)則,當(dāng)然也不是特別嚴(yán)重的那種,比如違章停車啊,逆向闖單行道?。ㄋ歉叨冉暎欢螘r間下來,就會被扣上四五十分。怎么辦呢?有些人常用的方法是花錢買分,文瑜也是,但不用花錢買,他是書法家,他用字和人家去交換,大家樂意。有時他的字行情好,交換抵扣之后還有富余,就存放在別人處,下次還可以繼續(xù)用。
文瑜寫字是有童子功的,但畢竟荒廢已久,無法與那些職業(yè)書家相比,然而,他悟性高,感覺好,功力雖欠些火候,但形式感很好,注重章法和氣息,還喜歡在字旁點綴些花草蔬果,頗有些文人畫的氣韻。他自詡為“詩人中寫字最好,寫字人當(dāng)中寫詩最好”,所以,詩人和書畫界的朋友都愿意結(jié)交他。他也不太臨帖,說“王羲之的字有高貴氣,我達(dá)不到那種境界”,每次臨王羲之,最多半個小時,便我行我素起來。
文瑜是作家和詩人,很多人稱他“陶老師”,但他現(xiàn)在已不大寫詩和散文了,他喜歡別人稱他書法家。他擅長小字,寫扇面,寫尺牘,娟秀文雅,很討人喜歡,所以就有不少人向他求字,陶老師基本是有求必應(yīng),臨了,還會額外多贈予一些,比如尺幅寫大一些,比如字多寫一些,比如人家買得多的就再附贈一兩幅,有點像菜市場里買菜,對老主顧總會饒一把香蔥之類的。這是做人。大家便都說陶老師是個實在人。陶老師靠寫書沒賺到什么錢,靠寫字倒是著實改善了生活條件。兒子結(jié)婚,看中一輛汽車,陶老師盤算了家里的存款,還有些缺口,便琢磨著辦場書法展,賣字籌款。書畫界不少朋友得知,就紛紛贈他字畫,徐惠泉、陳如冬、夏回等等,都是鐵桿。陶老師一邊收畫,一邊尋思,四只輪胎著落了,方向盤也解決了。《磨墨寫字》的書畫展設(shè)在文聯(lián)展廳,開幕式上,捧場的人絡(luò)繹不絕,多是來貼紅條認(rèn)購的。到了晚上,陶老師和師母用計算器粗略算了一下,買車子的錢已夠,便做出決定,第二天撤展。
《磨墨寫字》展期僅有一天。這可能是蘇州書畫史上最短的展覽了。
又記:上文寫于2018年11月11日。那天,文瑜來太湖看我,要在他主編的《蘇州雜志》上開設(shè)“新田園詩”專欄,約些詩人,每期寫太湖的一處地方。這個想法很有創(chuàng)意,很好玩,我喜歡。他又提出,要我也寫兩首。我說,我已三十多年不碰詩了,寫不來。他說,你行的,12月15日截稿啊。
正題說完,便開始閑聊,當(dāng)然,主要是聽他的“一言堂”。我聽得前仰后合,他卻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他的幽默風(fēng)趣屬于天賦,有點周柏春式的“冷噱”,別人很難模仿的。當(dāng)然,除了天性,也與他的才情有關(guān)?;氐郊抑?,我仍然沉浸在與他聊天的快樂之中。在小區(qū)里散步,我邊走邊在手機(jī)上打字,基本上是一份聊天記錄,很快寫完,即刻微信給了他,幾乎同時,他回信來了,“寫得好的,兄文學(xué)品質(zhì)高,有空替我寫點啊?!彼谋砬椴卦谖淖直澈?,壞壞的,卻又顯出誠懇。
歲月靜好。12月15日,文瑜來電,催要我的“新田園詩”。事實上,我已忘了此事。聽他催得急,我有了壓力。晚上有應(yīng)酬,喝了點酒,到家后繞著小區(qū)走路,心里惦記此事,借著酒意,在手機(jī)上摁下了一些分行的文字。寫的是東山的《銀杏》,隔了一天,又在手機(jī)上寫了首《枇杷》,一并發(fā)給文瑜,就算交差了。又過了一個月,我的詩就在《蘇州雜志》上刊登了,散發(fā)著果香,還有酒氣。
這是我三十多年來頭一回寫詩。我不知道這些文字算不算詩,盡管文瑜在回信中用了一個“好”字來嘉許。但是,從那時起,我倒是逐漸恢復(fù)了寫詩的習(xí)慣,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整個2019年,竟寫了100多首。從一棵小草,成為一片草地,這要感謝文瑜。我是野草,他是春風(fēng)。
2019年10月1日,接到文瑜打來電話,說患了重病,將不久于人世,托我買個墓地。這讓我很震驚。文瑜患病多年,一直病懨懨的身子,但他的樂觀與豁達(dá),即或健康人也少見。如此沉重的話題,電話那頭卻是輕描淡寫,與平時聊天一般,很平靜,甚至還有些調(diào)侃的意味。只是,我聽出他的聲音里,已經(jīng)沒了平時的中氣。我一時語塞,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有沉默,眼眶里濕潤起來。
我終究沒能幫到他。文瑜的家人最后為他選了一塊墓地,離他父母親很近。這樣也好,去了那邊,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文瑜兄是12月3日走的。他走得很匆忙,留在世上的只有他的笑容,和那本叫《隨風(fēng)》的詩集,還有那首《再見吧朋友再見》?!八劳霾凰阈迈r事,活著也不更新鮮?!笔裁词切迈r呢?他沒說。
文瑜的朋友很多,悼念的文章如雪片,印象深刻的有小青、小海、潘向黎、荊歌的文字。他們是我的師友。我沒有寫只言片語,也沒趕上去殯儀館送他。我遙望那片沉默的山崗,無端想起陶淵明的詩,“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我的詩稿越積越厚,文瑜兄卻走了,這些詩如野草,在風(fēng)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