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香 張思承
摘 要: 哈代的小說有著濃郁的悲劇意識,它們反映了英國社會從宗法制農村向工業(yè)資本主義的時代變遷。本文結合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等幾部重要小說,探究小說文本中的悲劇性表現,并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悲劇思想與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探究其形成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托馬斯·哈代 小說創(chuàng)作 悲劇性
盧那查爾斯基曾經說:“在維多利亞時代和新時代的交界線上,聳立著偉大的英國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的憂郁形象?!盿托馬斯·哈代是世界文學史上一位重要的悲劇小說家,他出生于19世紀40年代英國多塞特郡多切斯特市中的一個小村莊,這里保留著英國古老的傳統(tǒng),自然風光旖旎,遠離現代文明,充滿著神秘色彩。哈代的小說立足于他所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從他自己的個人經歷中忠實地敘述筆下的故事與人物,并將現實中的悲慘現象以及作家的悲憤情緒融入其中,真實地反映了世紀之交英國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入侵農村宗法制給農民等小人物帶來的深重苦難以及他們的悲慘命運,體現出作家濃重的悲劇意識和悲劇精神。
一、哈代小說文本的悲劇性表現
哈代小說具有濃郁的悲劇色彩,他善于從小人物著手去表現時代、刻畫社會,善于通過人物性格、人生命運和環(huán)境沖突來表達他對社會人生的悲劇意識。
(一)性格悲?。褐魅斯愿駥ζ涿\的決定作用
性格決定命運的思想理念始終貫穿于哈代的創(chuàng)作之中。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在哈代的悲劇小說中,作家往往通過塑造不同性格的主人公,來展示這些不同性格主導下,人物的不同命運?!兜虏业奶z》中苔絲形象就是最能體現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的。
苔絲是一位受傳統(tǒng)習俗和道德觀念迫害的現代女性。她對家庭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她愛她的兄弟姐妹,愿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持他們、幫助他們,但是這個崇高的目標也因為她獨特的性格而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她融自卑與自尊于一身,有著不屈服于世俗倫理的性格,她對生活充滿熱情,孤傲不群,桀驁不馴,出身和地位的卑微與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在她身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她渴望改變被欺凌的現實并且奮起行動,與她周圍的一切產生了激烈的碰撞和對抗,從而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正是苔絲的性格,使她成為一個矛盾的復合體。在世人眼中,她是一個罪人,一個墮落的女人,一個依賴他人的女人,甚至還是一個殺人兇手,然而,哈代對苔絲卻高度認同,他認為她純潔善良,勇于承擔責任和自我犧牲,他曾描述苔絲是一位集耐心、道德和勇氣于一體的女性。
(二)命運悲?。号既慌c必然的戲劇性交錯
哈代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通過設計巧合和偶然來推動小說的情節(jié),這種手法對其表現悲劇的主題有十分重大的幫助,讀者從中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而又仿佛早已注定的命運走向。這使得故事的悲劇色彩直擊靈魂,深入人心。
從《德伯家的苔絲》可以看出,作家對偶然性情節(jié)的設計已經十分純熟了。 小說中的第一個巧合是,苔絲的父親約翰·德北從當地的牧師那里得知,他是德伯家的一個后裔,這個家族擁有悠久而輝煌的過去。他堅定地相信了自己的貴族血統(tǒng),并因為高興便去酒店喝的爛醉,以致苔絲和他的弟弟必須代替他深夜駕車趕往市場,并意外導致馬的死亡。這直接導致苔絲因為內心愧疚而不得不接受父母的建議去德伯太太家認親并開始了她的悲慘生活。老馬的死亡似乎是巧合,但意味著一個必然結果。
第二個巧合是苔絲受雇于德伯太太家時,在周末去了圍場堡的酒店,在夜晚回家的路上與同行的“黑桃王后卡爾”產生了爭執(zhí),苔絲只得和此時騎馬來“解救”苔絲的亞雷一起回到圍場。不幸的是,天色太黑又起了大霧,二人偏離大路誤入了一片森林,苔絲在睡著的時候,被亞雷趁機侮辱了。
第三個巧合是苔絲來到奶牛場工作,想要度過一段平靜的生活,但遇到了之前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安吉爾·克萊,并且與他墜入愛河。但是苔絲總是受到良心的譴責,于是她寫了一封信向克萊坦白她曾經被迫失身于亞雷的事實,但是這封信碰巧被塞在了毯子下面,克萊沒有及時看到。兩人婚禮的夜晚,苔絲告訴了克萊真相??巳R無法原諒苔絲,并拋棄苔絲去了巴西。
表面上看起來,上帝讓苔絲以沖動的方式對待每一次選擇,通過在苔絲身上發(fā)生意外和巧合,并最終摧毀苔絲。但是,深入剖析這些偶然因素,我們就不難推理出其中蘊含的必然結果,這種偶然和必然的關系,導致了苔絲的悲劇命運。
(三)環(huán)境悲劇——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的雙重作用
哈代在作品中,對威塞克斯地區(qū)神秘而貧瘠的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了敏銳和真實的描述。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感受到無數的風景畫,這主要歸功于哈代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使用的繪畫藝術:哈代在景觀描述中結合了顏色,光線和色調等繪畫技巧,以增強氛圍和美學效果。但更重要的是,哈代對于景觀的描述與主人公的命運走向有著緊密的聯系。正如有學者所說:“那些由大自然發(fā)出的,象征著兇與吉的信息、生與死的征兆,都可以視為促成作者筆下的悲劇的潛在因素?!?b作者運用征兆的手法渲染了悲劇氛圍,引導悲劇事件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此時的自然景觀與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完美地融為一體。
在哈代的小說中,作家常常通過描摹威塞克斯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來渲染和暗示主人公的悲劇。比如,作者在小說《還鄉(xiāng)》開頭對威塞克斯地區(qū)的愛敦荒原進行的長篇描寫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這片古老的原野是宗法制的象征,它猶如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支配著宇宙間的滄海桑田,操縱著荒原上每個人的命運,成為悲劇產生的土壤。不僅如此,哈代對宗法制鄉(xiāng)村社會環(huán)境的刻畫,也是展現其筆下小人物的深重苦難和悲慘命運的重要方式?!兜虏业奶z》的開篇就描寫了英國宗法制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習俗。苔絲所在的馬勒村的年輕女子們身著白色長衫,手執(zhí)柳條,翩翩起舞,慶祝當地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五塑節(jié)。在小說尾聲,苔絲殺死亞雷之后與克萊一同出逃,他們躲在宗教遺址的祭壇上度過了最后一晚。從開始的鄉(xiāng)村風俗到結尾的宗教遺址,迷信和巫術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苔絲的悲慘命運由此而生,也最終了結于這個世界。因此,苔絲所生活的宗法制鄉(xiāng)村是促成其悲劇的潛在因素。
二、哈代小說悲劇性的作家成因
(一)哈代對古希臘悲劇的模仿與超越
品讀哈代的悲劇小說,讀者有時會有一種讀古希臘悲劇的感覺,對命運這一主題的詮釋,仿佛是希臘悲劇送給哈代的一把金鑰匙。在哈代和古希臘悲劇作家看來,人們在命運面前總是面臨著無法逃避的災難,這種宿命般的神秘力量,正是其悲劇色彩的內核?!哆h離塵囂》中的村民們總是對周圍的世界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評判,這與古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作用十分相似。在《德伯家的苔絲》中,作家賦予了女主人公苔絲純真善良的天性,卻為她安排了十分悲慘的結局。和古希臘悲劇一樣,哈代的悲劇小說也將人物置身于一個充滿神秘力量的世界里,他們的結局早已被注定,并且只能如此,無法改變。哈代這種對捉摸不透卻又無法抗拒的命運軌跡的描寫,與《俄狄浦斯王》這一經典的古希臘悲劇作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哈代對于古希臘悲劇,不僅僅停留在模仿的層面,更有進一步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例如哈代的《卡斯特橋市長》這部作品就曾被評價為“有著希臘悲劇和李爾王的清晰回聲”c。哈代在這一作品中從古希臘悲劇的命運觀里超脫出來,對人物的命運做了進一步的深化和理解。他從命運中提煉出一個分支,那就是性格,他讓人物的性格去決定人物的生命歷程。這一點是古希臘悲劇所沒有的。他還善于通過刻畫自然和社會背景去塑造人物的性格,讓其更加合理,再由此去決定人物的命運,悲劇的撰寫就這樣順理成章地一氣呵成了。這樣寫不僅在表現上更加飽滿和充實,而且可以站在時代的高度上去審視、探索人物悲劇命運的社會根源。
(二)哈代對叔本華“自由意志”思想的繼承與革新
1886年,哈代初次接觸到了叔本華的哲學思想,并在此后認真閱讀和整理了叔本華的一些主要哲學作品。他和叔本華一樣,對人生的苦難有著深刻的認識,并同時接受了叔本華“內在意志”的觀點,并反映在之后創(chuàng)作的多部小說中,但二者的“內在意志”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哈代沒有叔本華的虛無主義,而是鼓勵人們勇敢地追求理想。
由此可見,他并沒有完全被叔本華的思想所禁錮,而是把叔本華理論的精華與自己對世界對生活的種種看法和認識十分巧妙地接和在一起,主張人們面對現實,勇敢地與世界斗爭,從這意義上講,哈代在繼承叔本華的悲觀主義的同時,也完成了對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革新。
(三)哈代對基督教文明的汲取與挑戰(zhàn)
哈代出生于一個篤信基督教的石匠之家,從小就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熏陶。然而伴隨著科技不斷進步,人們更加深入透徹地認識了世界,哈代也開始掙脫了宗教的束縛,主動接受新思想,漸漸對原先的信仰產生了動搖與質疑。不過哈代并沒有對基督教進行全盤否定,還在作品中融入了很多宗教中一些值得肯定的因素和內容。但是對于一些落后的腐朽的宗教思想和觀念,哈代毫不留情地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與猛烈的抨擊。因此縱觀其眾多的悲劇小說作品,我們都不難發(fā)現,在哈代眼中,基督教是悲劇的策源地和一切美好事物的葬身之地。哈代總是刻意地通過設置悲劇性的沖突和結局,來喚起讀者對主人公悲劇命運的思考,讓讀者認識到舊宗教和舊道德腐朽的罪惡本質,從而達到批判社會、凈化心靈、呼喚變革的目的。
三、哈代小說悲劇性的社會文化成因
哈代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紀之交英國自由資本主義的社會轉型時期,因此在許多方面,哈代的創(chuàng)作都游走于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和創(chuàng)新的現代主義之間。在情感上,他與英國古老的鄉(xiāng)村生活有著深厚的淵源,留戀宗法制下田園式的生活,然而在理智上,他在現代精神的啟發(fā)下,成為一名反傳統(tǒng)的先驅者,對英國陳舊的道德宗教和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有著十分尖銳的批判態(tài)度。
在維多利亞的社會中,由于存在雙重標準性別角色,不公平的離婚法律以及落后迂腐的社會規(guī)范促成了人們克己和自欺的性情,女性地位低下和買賣女性現象也隨之出現。在哈代看來,宗教教義、法律條文、婚姻道德等等一系列的舊思想和社會體系都需要進行革新,這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悲劇創(chuàng)作的主要批判對象。
哈代筆下主人公的悲劇不僅來源于鄉(xiāng)村宗法制的舊風俗舊道德,更來自于工業(yè)文明入侵小農經濟之后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危機。英國壟斷資本主義的形成,伴隨殖民擴張而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經濟危機的爆發(fā),階層貧富的不斷分化等等,都由作家親身經歷。這一歷史時期,在機器大工業(yè)對社會的沖擊下,農村自然經濟的瓦解、農民的破產失業(yè)以及社會道德的敗壞,給了哈代很大的觸動,他用自己的筆觸記錄著周邊新舊事物交替中的英國鄉(xiāng)村的變化,對遭受重創(chuàng)的弱勢群體和不斷失落退化的自然環(huán)境表達了真切的同情與惋惜。盡管他隱約感到落后的農業(yè)文明注定要被工業(yè)文明所取代,但他對故鄉(xiāng)清新的自然風光所浸潤的淳樸生靈念念不忘,并且對人與人之間愈來愈冷漠的社會現狀感到無比的憂慮。
a 〔蘇聯〕盧那查爾斯基: 《論文學》,蔣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95頁。
b 陳東風:《“一顆損毀的星球”——苔絲的悲劇因素與主題凸顯》,《蒲峪學刊》1996年第4期,第28—30頁。
c 張興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哈代“威塞克斯小說”的命運觀》,《安徽文學》 2008年第2期,第42—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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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為晉中學院1331“民俗文化研究”重點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研究成果
作 者: 白春香,晉中學院文學院教授,山西大學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西文化比較;張思承,山西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