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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鵝的凜冬

2020-02-06 03:59鄭小驢
十月 2020年1期
關鍵詞:立夏水車老頭

鄭小驢

1

一群鵝,共五只,三白兩灰,一公四母。立夏來回數(shù)了幾次,放心了,端起盆,邁出門檻。雞就來了。它們仰著頭,咕嚕嚕地瞅他。立夏佯裝撒谷,它們拍打著翅膀,騰躍起來。發(fā)現(xiàn)上了當,轉而又咕嚕嚕盯立夏的手看。立夏捏了把谷粒,揚起手,空中便多出一道金黃的拋物線。沙沙沙,每顆都落了地。鴨子嘎嘎嘎,搖擺著也來了。它們伸著脖子,長喙東戳戳,西探探,看似笨拙,撮起食來最得勁,喙子像把吸塵器。都精明著呢,哪里谷粒撒得厚往哪鉆。雞被擠得彈腳舞翅,來了怒火,脖頸處雞毛奓裂,雞冠筆挺,朝鴨背狠狠一啄。嘎的一聲,鴨子扇著翅膀跑了。鵝最后才來。它們優(yōu)哉游哉,從桃樹下慢慢踱過來。鵝群一來,就沒雞鴨事了。連搗亂的小黑狗也怏怏走了。五只鵝,白花花一團,誰敢搶食,嘩啦一翅膀,扇得它們七葷八素,站腳不穩(wěn)。立夏就笑。笑得懸在鼻翼的兩條“紅薯粉”搖搖欲墜。他趕緊吸溜一聲,又縮回鼻孔。

說來奇怪,這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滴水成冰,是南方少見的凜冬。立夏又從盆里抓了把谷粒,朝最大的那只白鵝喊,慶松,慶松,快過來!那只鴕鳥似的肥白鵝拍了拍翅膀,一搖一擺過來了,杏黃的喙比立夏小手掌還寬。慶松勾勾脖子,朝他歡叫。立夏趁勢捉住它,騎了上去。白鵝頓時身子一沉,嘎的一聲,“載”著立夏在院里慢慢走著。立夏學著電視里騎馬的樣子,駕駕駕,吁……覺得手中多了一條馬鞭,時不時往空氣里揮擊一下。白鵝靈性,聽得懂立夏的口令,他喊停就停,喊走就走。立夏經(jīng)常騎白鵝,在他家院里搖晃,叫人好生艷羨。他們騎過牛,騎過狗,可誰都沒騎過鵝。孩子們隔得遠遠的,喊,白癡騎白鵝,白鵝載白癡,白癡白鵝不分啰!

立夏怔怔地望著他們,也不懂回應。

因為這群鵝,孩子們都不敢靠近立夏。當然只要靠近立夏,立夏肯定沒好果子吃?,F(xiàn)在水車誰都曉得這是個傻子。時間再往前退點,立夏四歲,水車人背地里嚼舌頭,說包子鋪雷老頭家的孫子腦子燒壞了,四歲還不會說話,是個傻子。

這群孩子里,要數(shù)二告最壞。二告指著地上一團暗綠的雞屎,逗他,糖,甜的!立夏就蹲下去,抓了把,猶豫地望著他們,訕訕地笑,得到肯定的目光,猛地往嘴里一塞。孩子們強憋著氣,不敢作聲,生怕壞了好事,看立夏咧嘴皺眉,似在回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呸呸呸,罵道,壞人!媽屄哦!大家憋得臉紅脖子粗,噗的一下,像針戳破了氣球,紛紛爆笑起來。笑得腸疼,笑得腳軟,笑得眼淚長流。幾只狗也受到感染,吐著紅舌,搖起尾巴,歡快地圍著孩子們打轉兒。

立夏受到傷害,緩緩站起來,一邊吐口水,一邊抹眼睛。院門這時開了,雷老頭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咳嗽一聲,喊,立夏,回來!孩子們的笑聲就打住了,紛紛望向雷老頭。雷老頭瞪著一雙牛眼,因生氣而漲得發(fā)紫的臉上,那道傷疤紅得像枚印章,格外醒目駭人。雷老頭當過兵,傳言他臉上的這道傷疤是槍眼,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越南人留下的。也有人懷疑這是雷老頭的謊言,說不定是哪個仇家弄的。他是害怕仇人上門,所以才躲到水車來的。

孩子們終于笑不動了,都沉默下來,愣愣站著,目送立夏朝自家小院跑去。雷老頭依然冷著臉,遠遠地望著他的傻孫子跑來。那群鵝嘎嘎地從院門涌出,拍著翅膀,隔老遠就來迎立夏了。立夏臉上還掛著淚痕,用力吸了吸兩筒子鼻涕,躡足走向鵝群中間,牽了一只,騎在上面。鵝嘎的一聲,顛起屁股就跑,其他的鵝也跟著叫起來,院子頓時熱鬧起來。孩子們還想湊近點,被雷老頭擋住了,孩子中要數(shù)二告?zhèn)€頭最高,雷老頭長臂一伸,佯裝來抓二告,二告和孩子們嗡的一聲,四散而逃。警告聲追著屁股就來了:“再叫我看到你們欺負立夏,小心你們腦袋!”孩子們沒跑遠,等院門嗚的一聲關了,喘著氣,嘻嘻哈哈的,又歡快起來,一起朝雷老頭家吐口水。

“我噗!我噗!”

立夏的這群鵝比狗還管用,一有風吹草動,就伸著長脖,像高度警惕的眼鏡蛇,生人根本攏不了邊。看到鵝,孩子們的腳啊腿啊屁股啊隱隱作痛,都給鵝啄怕了。鵝一來,孩子們都躲得遠遠的。方圓幾里,都曉得立夏家養(yǎng)了幾只鵝,兇神惡煞的,比狗還護家。孩子們打不過鵝,將怨怒都記在了立夏頭上。

“立夏,出來啰。”

“不出來,你們都是壞人?!绷⑾馁N著院門的門縫,余怒未消的臉上夾雜著一絲猶疑。

“哎呀,我們不會再欺負你啦!”

“立夏,掏鳥窩去!”

“對!清江對岸那株苦楝樹上剛搭了只鳥窩呢!”

立夏卷起衣角,放在嘴里嚼著,兩條鼻涕隨風飄蕩。要是他們再慫恿幾句,立夏保不準又出去了。這時院子里又響起雷老頭的聲響:

“立夏,回來!”

2

慶松的尸體擺在水車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上。那是春天,正逢趕集,附近村鎮(zhèn)的人都目睹了這場死亡。四月份,連日的春雨過后,天空終于晴朗起來,春光明媚,空氣中洋溢著一股看麥娘和油菜花的味道,幾只布谷鳥正在河面飛巡。又到每年一度的播種季節(jié)了。趕集的農(nóng)民,很多來不及換上干凈的衣服,褲腳上還沾著泥巴,叼著旱煙管,一路往水車聚攏。一大早,附近就有人傳言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起命案。死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早飯過后,連楓樹、洪莊那邊的人都耳聞了。這天趕集的人,便比往常明顯要多得多,一半是因為采購化肥農(nóng)藥的需要,一半是沖著死人來的。

慶松躺在席子上,已經(jīng)用彩條布蓋了起來。旁邊站著兩個大蓋帽,鎮(zhèn)政府的幾名干事蹲在石板街的臺階上抽煙。天氣逐漸熱了起來,陽光穿過屋檐,發(fā)出縷縷金光,人在太陽底下,不到一根煙的工夫,曬得頭皮冒油。幾天前,這兒剛結束掉漫長的雨季,還冷得能穿夾衣,現(xiàn)在一件短袖都嫌熱了。

彩條布下露出一截慶松的手臂。白皙光潔,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每個指甲蓋都有月牙白,怎么看都不像一雙短命鬼的手。

人潮層層涌過來,聲音鼎沸,都想瞅眼死者,彩條布被圍得水泄不通。這一帶已經(jīng)平安無事多年,派出所已經(jīng)很多年沒接到命案了,現(xiàn)在一條人命就躺在腳下,能不叫人激動?

“今天早上,我剛打開鋪面,一眼就瞅見他了,趴在石板街上,身后一長串的血跡,嚇得我魂都沒了?!碧觐^匠大牙對做筆錄的警察小秦說道。

“當時他還活著嗎?”旁邊年長的張警察補充了一句。

“好像還??跉狻!?/p>

緊接著,斜對面的雜貨店老板老羅,作為第二個目擊者說了起來。

“我剛準備出門,差點一腳踩到他身上。滿臉的血啊,蠕動著朝他家爬去……就像電視里即將斷氣的人一樣,我喊他時,他還深望了我一眼,嘴里咕噥著什么,可惜聽不清?!?/p>

米粉店的老鄭這時也插嘴了:“都成這副樣子了,他還在爬,我說你趕緊停下啊,他仰起頭,好像還朝我笑了笑?!?/p>

“笑?你眼花了吧,人都要死了,還有心思笑?”

“我也納悶啊,他一臉的血,笑得我心里直發(fā)毛?!?/p>

“兇手抓到了嗎?!”

1995年4月22日,準確來說,是早上六點一刻,慶松爬到距離自家院門還有不到二十米左右的羅裁縫店鋪前,終于停了下來。那時候,更多晨起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炭值哪繐粽呒娂娡O履_步,目送慶松像條蛆蟲一樣,一點點朝他家爬去。

“不要動了,快停下來!”大家驚訝地朝他喊。

“慶松,你這樣會死的?!焙眯牡耐跫夷棠填嵵∧_跟在后面奉勸。有腿腳麻利的,趕緊找慶松爹告信去了。

慶松依然沒有停止。一條突然冒出的黑狗湊到慶松跟前,用鼻子嗅了嗅,慶松緩緩仰起頭,這張血污的臉把狗嚇了一跳,黑狗猛地一個轉身就跑,尾巴都嚇歪了。慶松在石板街留下一道長長的血印子,像剛用拖把拖過。這副瘆人的景象嚇壞了街坊,他們已經(jīng)快十多年沒看見如此慘烈的狀況了。老羅家的小孫子嚇得當場鉆他媽懷里哭了起來,“媽媽,他要死了!”稚嫩的嗓音掠過屋檐,在水車上空長久戰(zhàn)栗。

鎮(zhèn)上距離上一次殺人,還是十五年前。當時兩戶人家為一只偷跑去菜圃的雞,發(fā)生了口角,兩家女人坐在門檻上,從中午罵到日頭西斜,依舊喋喋不休;耳朵屎都要震出來的男人們,直接揮舞著扁擔鋤頭,哐當哐當干了起來。最后那個倒霉鬼冷不防挨了一鋤頭,腦袋當場開瓢,一坨坨的血豆腐塊兒淌了一地。死相雖難看,但和慶松相比,那人的死便顯得輕松多了。畢竟當場歇菜,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直接去閻王爺那報到了。

慶松的慘況強烈地震撼著現(xiàn)場的每個人。整條石板街的人都給嚇壞了。

沒人知道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也搞不懂他為何不向人求救,憋著一口氣也要掙扎回家。更沒人搞得懂他死前的微笑。這抹微笑,在眾人心中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他們不明白一個人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思笑?

雷老頭聞訊趕來時,慶松已經(jīng)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膩的血腥味兒,混合著街角那樹被雨水沖落得七零八落的泡桐花,徒增了一股不祥之兆。雷老頭扒開人群,低吼了一聲:“慶松,你怎么啦!”

“慶松!慶松!你醒醒??!”雷老頭使勁搖晃著兒子,這突如其來的慘狀,像心坎上被人捅了一刀。

“是哪個天殺的?。。俊?/p>

慶松躺在父親的懷里,已經(jīng)氣若游絲,他掙扎著回去,仿佛就是憋著最后一口氣,要告訴父親什么。

“爸爸……帶我回家……”

“我的天啊,是誰害的?”

“……我們回家,回龍山……爸爸……”

雷老頭等著兒子接下來告知他兇手,胳膊突然沉了沉,再看時,見慶松眼皮一耷,已經(jīng)徹底斷氣了。

陽光漸漸大起來,犀利的光線將石板街一分為二,一半是陰影,一半浸泡在強烈的光影中。雷老頭緩緩放下兒子,將他的身子擺正。炫目的陽光照在慶松臉上,那張失血過多蒼白的臉仿佛又恢復了些許生氣。雷老頭挪了挪身子,用背擋住陽光,生怕曬傷慶松。有那么一會,陽光正好將這對父子分隔開來,看上去正好陰陽兩隔。

周圍一時鴉雀無聲。雷老頭出奇地沉默著。大家大氣不敢出,直到雷老頭直起身來,喉結滾動,發(fā)出一聲哽咽,大家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紛紛七嘴八舌,猜測是哪個沒天良的才做得出這么歹毒的事。

中午時分,有人聲稱已經(jīng)抓到兇手。兇手竟然就是石板街上的,據(jù)稱一共三人,其中一位大家都認得,是服裝店老板譚曉利。從譚曉利家出來,三人就被警察逮住了。說是逮,不如說自首。因為三人出門前,早早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馬所長在嗎?”譚曉利說。

馬所長自然沒在,那會他還在午睡,整條石板街都曉得馬所長喜歡泡溫泉,喜歡打牌,喜歡去溫泉中心泡完澡再打牌。有時一打就是通宵。說起打牌,譚曉利和馬所長還是對不錯的搭檔。兩人聯(lián)手斗地主,幾乎沒有輸過。

接電話的是剛分配過來的小秦。他剛開腔,就愣住了。

“人是我們殺的……我是石板街開服裝店的譚曉利,我在家,我要自首,你們快過來抓人吧?!睊焱觌娫挍]多久,警笛聲就響了。一輛破北京吉普,后面跟著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摩托。整個派出所傾巢而出。除了抓賭,很多年這條街沒響過警笛了。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都想一睹殺人犯的風采。三人連手銬都沒戴,笑嘻嘻擠進吉普車,倒像下鄉(xiāng)的干部,眾目睽睽下,很是風光了一把。

3

譚曉利大概是水車鎮(zhèn)最早做服裝生意的人。更多的時候,大家不叫譚曉利,都叫他譚老板。他喜歡被人叫老板。很多年前,大家都還習慣在地攤上買衣服的時候,他率先在石板街上開了第一家服裝店。他家的衣服比地攤上的貴,但款式、料子、做工,都不是地攤貨能比的。當然也強不到哪去,都是株洲貨。新化縣的服裝店都是從廣州進的貨,更高級些。但鄉(xiāng)下人誰沒事跑縣城,何況價錢比譚曉利家的貴上幾倍,除非錢多得打得卵包痛。

每隔一個月,譚曉利就從株洲進一批貨。通常天剛麻麻亮,就去汽車站搭乘頭班長途汽車去株洲,第二天很晚才回水車鎮(zhèn),從汽車頂上拋下幾只巨大的麻布袋,神色疲憊的譚曉利最后一個走下車,他這個月的活便干完了。做買賣的事,都由他媳婦李莉來打理,他負責打麻將,下象棋,偶爾接送一下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兒果果。

4月21日那天下午,譚曉利的妻子李莉娘家有事,早早就回家了,留譚曉利看店。

“麻將是七點鐘開始打的,我、阿毛、竊牯仔,仨先斗了一會地主,慶松他是最后來的。他來后,剛好湊一桌,我們開始打麻將?!?/p>

“打錢嗎?”

“嗯,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一塊錢的?!?/p>

“騙崽呢?”

“開始是一塊的,后來大家覺得不過癮,就打五塊的?!?/p>

“從七點打到幾點?”

“凌晨三點多左右吧。后來大家都餓了,竊牯仔贏了錢,就讓他去買了點夜宵回來。”

“嗯,后來呢?”

“大家還喝了點酒。”

“怎么打起來的?”

“發(fā)生了點口角?!?/p>

“具體說說?!?/p>

“他牌風一向不好,喜歡作弊,被抓過幾回。說實話,大家都不喜歡跟他一塊玩。他沒幾個錢,又不干正經(jīng)事,靠一手牌養(yǎng)活著。你曉得,這樣的人很討嫌的……”

“他昨晚作弊了嗎?”

“昨晚還好,我們知道他愛搞名堂,都盯防著他,他沒機會出老千……最后他輸了?!?/p>

“那為什么要打他?”

譚曉利突然沉默下來,扭了扭脖子,骨節(jié)暴響,目光便伸往窗外。正午的陽光白得耀眼,一只狗伸著長舌,臥在派出所的水泥球場上曬太陽,譚曉利望著一起一伏的紫紅色的狗肚皮,突然有些激動起來。

“……慶松……他……他這個……流氓!”

“打死活該!”

四月份以來,水車鎮(zhèn)開始進入雨季。這年的雨水比往年仿佛來得遲些。每年漫長的梅雨季節(jié),天氣都很潮濕,墻上長滿了霉斑,被褥衣服永遠濕漉漉的,黏在身上,渾身不爽利。譚曉利不喜歡下雨,他老婆也不喜歡下雨,碰上雨天,來趕集的人就少,生意通常很糟糕。全水車鎮(zhèn)好像就他家果果喜歡下雨。一到下雨天,她就興奮,叫嚷著要她母親李莉幫她從墻上的掛鉤取下那把粉白色的小花傘。小花傘是去年譚曉利在株洲進貨時給女兒帶回的禮物,她如獲至寶,每天都伸長著脖子盼著下雨。舉著小花傘的果果從石板街上一路往東,路過鎮(zhèn)中心小廣場,再往北,途經(jīng)汽車站,那段路是長途汽車和重型卡車的必經(jīng)之路,常年碾軋,每天都在修修補補,永遠塵土飛揚。當然去水車小學,也不是必須得走這條路。從“水車飯店”的隔壁鉆過去,有一條窄窄的胡同,從那可以抄近道去學校。以前譚曉利一直反對女兒走這條小路,但自從三月份,一輛載重汽車在汽車站旁邊軋死了一位上學的四年級男孩以后,他開始動搖了。那條廢棄的小巷子,盡管荒僻,很少人出沒,但可以讓女兒遠離汽車碾軋的危險。何況果果也喜歡走這條小巷,她舉著小花傘,蹦蹦跳跳的,伸手挨個去摸斑駁的墻體,從上面摳些對于她來說有意義的小物件。有一天,她撕下一張“老鼠娶親”的灘頭年畫,如獲珍寶,小心地藏在她的一只小木箱里。

李莉對這條捷徑頗有些隱憂。她說這條路很少有人走,附近都是些沒人住的危房,萬一出個什么事怎么辦?譚曉利去接送過幾回,觀察了一番,說走汽車站那條路反而危險,這么多車,進進出出,每個月都出事故,還不如走這條呢。起先他負責接送,有時他沒掐準時間,到學校的時候,果果早已回了家。果果說:“爸爸,你買只手表吧?!崩罾蛘f:“你爸買了手表也不準,你爸過的時間和我們的時間不一樣?!惫f:“怎么不一樣?”李莉沒好氣地說:“你想啊,我們睡覺的時候,你爸在打牌,你放學的時候,你爸還在做夢呢!”譚曉利就笑,摸了摸女兒的頭說:“別聽你媽胡說,爸以后每天都準時接送你?!?/p>

譚曉利的承諾只兌現(xiàn)了一個禮拜,隨著雨季的到來,馬所長的牌局也比往常更頻繁起來。他們起先在譚曉利家打,后來李莉抱怨大晚上的打牌影響孩子休息,于是改到溫泉中心去打。溫泉中心和水車相距十多公里,他們通常騎自行車或者開派出所的那輛破吉普車去。

馬所長喜歡在溫泉中心。那里不僅能泡溫泉,還有夜宵攤,打牌累了,去泡泡溫泉,喝點小酒,溫泉中心的老板娘是個四川妹,手下有幾個長得風姿綽約的川妹子,馬所長一來,她們便變得熱鬧起來,圍著馬所長,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喝起酒來也都是一把好手。馬所長對那個叫雯雯的南充妹情有獨鐘。每次見到雯雯,馬所長就走不動了。南充妹不光人長得漂亮,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說起話來軟噠噠的,聽得人心酥腿軟。馬所長不喜歡溫泉中心是沒有道理的。

那天譚曉利剛到溫泉中心,屁股還沒坐熱,李莉的電話就追過來了。李莉還沒有開口倒先哭了起來。譚曉利最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樣子,問什么事呢?

掛完電話,譚曉利抓起衣服就走。馬所長說什么事?譚曉利臉色陰沉,說你們玩,家里有點事,我先走了。馬所長不高興了,說什么事嘛,媽的剛來就走。譚曉利望了一眼馬所長,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馬哥不好意思,家里真的有點事,下次好好陪你玩。

他回家的時候,女人還在哭,埋怨道:“整天就曉得打牌,要你接女兒,都當了耳邊風!”果果倒是很安靜,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著一只千紙鶴,望著地板怔怔發(fā)呆。他心里徒然一涼,瞪著女兒問:

“你知道那畜生長什么模樣嗎?”

果果搖了搖頭。

“他的口音呢?和你說了什么嗎?”

“他叫我別動。我有點聽不懂他的話?!?/p>

“那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果果將目光從地板上緩緩抬起,眼眸閃過一絲猶疑:“那個壞叔叔,他摸了我?!彼男南癖会樤艘幌?。她卻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失望地望著譚曉利說:“爸爸,我的小花傘丟了,你給我找回來?!弊T曉利抱著女兒,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說好,你等著,爸爸下次給你買新傘。

譚曉利那時就發(fā)了誓,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人。

放學那天,下了點小雨,果果舉著小花傘,起先是和同學走在一塊的,后來她一個人玩著就落隊了。那會雨已經(jīng)停歇了,但果果依舊撐著小花傘。她太愛這把傘了,對背后突然伸出來的手沒做任何防范。小花傘落在地上,順勢滾了幾圈才停下來。“傘!傘!”果果心里朝傘呼喊道。一道她無法抵抗的力量拽著她離傘越來越遠。她被抱著朝小巷一處廢棄的庭院走去。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反踢一腳,在貓一般凄厲的尖叫聲中關上了。那時她心里還記掛著她的小花傘。那是班上最漂亮的一把傘,她為此得意了很久。她想扭頭去看,鐵鉗似的大手讓她絲毫動彈不得。這時她才拼命掙扎起來,想大聲呼喊,奈何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無邊的恐懼攫取了她,像小時候溺水一樣。那雙陌生的大手緊緊地封住她的嘴,讓她呼吸都開始困難。他們在一間四處漏風的房間停了下來,那是間木房子,腳下的地板露出手指寬的縫隙,看得見草尖。房間光線很暗,只有一扇窄小的窗,陰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見。

“不許叫,不然我掐死你。”

她聽見背后寒冷的聲音。那聲音貼著她的耳邊,毛茸茸的,像小動物鉆入耳朵。她一陣顫抖,身上濕漉漉的,冷意侵襲全身,她聽見上下牙關輕輕磕碰的聲音。

“別害怕?!蹦侨说目跉鉁睾土诵K杏X不像水車這帶的口音。一只冰涼的大手像蛇一樣滑過她的肌膚。被撫摸過的肌膚此刻像冰一樣發(fā)燙。那人后來變得愈發(fā)放肆,以為她放棄了抵抗。當她意識到他正在干什么時,恐懼漸漸被忸怩和羞澀取代。

立夏就是這時冒出來的。她眼角的余光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他。他看起來也嚇傻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她用哀求的目光瞥向傻子。當兩人目光再次相撞的時候,傻子不知道從哪獲得了勇氣,猛地發(fā)出一聲尖叫。突然的叫聲把那人嚇了一跳。她趁機狠狠朝他的手咬了一口,一聲凄慘的叫聲之后,她感到身上的力道卸了下來,趕緊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

天已擦黑,飄起細雨,她顧不上小花傘了,拼命地朝有人的方向跑,直到在小巷盡頭看見前來找她的母親,才停下腳步,撲進李莉的懷里驚慌失措地哭起來。

譚曉利眼前時常浮現(xiàn)女兒描述的那雙手,女兒說,從背后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冰涼,有勁,寬大,那雙手伸過來,天一下就黑了。他容忍不了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在女兒身上犯下的罪惡。他發(fā)誓要把那人揪出來。四月以來,這事一直困擾著他。疑惑在于,汽車站背后那條小巷,除了本地人,很少為外人所知,這使他陷入了困境。整個水車,誰不曉得果果是他女兒?他的惱怒在于竟然還有人膽敢向他女兒下手。有段時間,他仔細留意趕集的人,養(yǎng)成了下意識瞥手的毛病。

李莉說報警吧,你不是和馬所長好得穿一條褲子嘛,叫他來看看。譚曉利說你瘋了嗎?這事要捅出去,果果以后還怎么做人?這個畜生,不要讓我抓到,抓到我得剝了他皮不可。

4

4月21日下午六點四十分左右,慶松最后一次走進譚曉利家。這年春天姍姍來遲,玉蘭花到三月還沒有開。這個春天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和譚曉利他們幾個在牌桌上度過的。頭幾回,慶松的手氣出奇地好,幾乎是將他們口袋里的錢全部榨干凈了才依依不舍回的家。這樣的好運氣,使他近乎迷信,覺得譚曉利家是他的風水寶地。譚曉利家住三樓,整條街幾乎一覽無余。他近視眼,但喜歡坐在譚曉利家臨窗的那個位置。手氣好的時候,透過窗戶,石板街上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喜歡這種感覺。

有時慶松顯得過于沉浸而分心,甚至忘了出牌。他們紛紛不耐煩起來,用腳踢他:“快點啦!”不用猜,他們也曉得慶松在偷窺餛飩店的劉芳芳??磩⒎挤季镏笃ü桑陴Q飩店前前后后忙碌著。慶松對劉芳芳的垂涎可不是一兩天了。劉芳芳長相一般,但有一對令整個水車鎮(zhèn)男人為之側目的傲乳。這對結實霸道的乳房像對探照燈似的,水車鎮(zhèn)的男人們想假裝視而不見都難。

慶松平時不敢對劉芳芳怎樣,但喝了酒跟沒喝酒的慶松,是兩個人。喝了酒的慶松一改平常的怯懦本分,也敢和劉芳芳開帶顏色的玩笑:“嘿嘿,昨晚搞了嗎?”話未落音,劉芳芳手中的鏟子率先表達了不滿,啪的一聲砸在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上。慶松吃了疼,齜牙咧嘴地笑?!澳阍俑覄邮謩幽_,這鍋滾水給你褪褪毛?!睉c松也不生氣,臉上依然掛著笑,怏怏地走遠。

“瞧瞧你這副德性,色瞇瞇的眼睛都快鉆進劉芳芳褲襠了?!?月21日下午,他們又在奚落他了。慶松嘴角露出一絲不置可否的笑。這時街邊一個小女孩映入他的眼簾,細長的脖頸,粉白,潔凈,穿著檸檬色裙子,怎么看都像朵四月的花。女孩一邊走,一邊吹著氣泡,身后飄起一連串五彩繽紛的泡泡兒。小女孩很快被氣泡環(huán)繞,包圍。慶松心里莫名一動。直到樓梯間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他才把小女孩和譚曉利家的果果對上號。

他內心慌亂起來,假裝尿急,去了一趟廁所。廁所的墻上布滿褐色的斑點,頭上掛著一只二十五瓦的白熾燈,飛蛾的殘骸依然停在燈罩上。他凝視著眼前變幻莫測的斑點,體內許久才騰升尿意。一陣長久的喧嘩過后,身體某處蓬勃的膨意逐漸消失了,他忍不住戰(zhàn)栗了幾下。

返回牌桌的時候,果果已經(jīng)上樓。卸了書包,側身站在父親旁邊,手中把玩著一顆麻將。他聞到一股好聞的肥皂泡清香。譚曉利從桌上摸了兩塊錢,遞給果果,說去外面吃碗餛飩吧,爸爸打牌,沒時間做飯。果果將麻將拋到半空,周而復始,終于接了譚曉利的錢,又默默望著他們打了一會麻將。這個時候起,慶松開始一個勁輸錢,輸?shù)檬中闹泵昂?,仿佛旁邊擺了一盤熊熊燃燒的炭火。

果果觀戰(zhàn)了一會,嘟著小嘴說,“你們這些人真討厭,整天就知道打牌,打牌,打牌!”她重復了三遍,咚咚咚下樓去了。慶松點了根煙,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伸向窗外,那個可愛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上,小獸似的奔向劉芳芳的餛飩店。劉芳芳穿著一件低領T恤,不知為何,他忽然為她高聳的胸部感到悵然,甚至乏味。入夏季節(jié)的蟬鳴在石板街蒼老的香樟樹上重新響起,聲聲入耳,慶松聽著莫名愉悅,這時他看見侄子立夏光著腳丫子走來,他身后跟著一群起哄的孩子,他們大聲喊:“傻子!傻子!”立夏愕然地回頭看著他們,目光閃爍著一陣憂傷和茫然。

“我叫鵝啄你們!”立夏說。

“那我們就放狗咬死它!”

“放毒吧,那樣省事些?!?/p>

想到下毒,立夏似乎焦急起來,他暫時還沒想到更好的對策。孩子們朝他圍攏過來,用細長的木棍戳他的肩膀。立夏的臉上流露出怯意,眼看就要哭起來。立夏的表情讓慶松一下子想起哥哥慶南。慶南當年在父親面前,也是這副表情。也是這個季節(jié),父親將慶南吊在家旁邊的柿樹上,雨點般的夏蟬聲透過葉隙,將耳朵灌得滿滿當當。慶南穿了一條褲衩,身上全是橫七豎八的傷痕,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握著皮帶,氣惱地望著他。他站在旁邊,大氣不敢吭。慶南咬著牙,執(zhí)拗地望著父親?!翱?!我的老臉都要你給丟完了!”父親暴跳如雷,高舉著皮帶。在密集的鞭打聲中,慶南硬是不呻吟一聲。他的態(tài)度惹怒了父親,“我今天把你抽死算了,爹打崽,打死也不賠命的?!薄澳愦虬。蛩雷詈?!”慶南依舊不服軟,輕蔑地望著父親。立夏這時跑過來,抱著慶南的腿,號哭起來,慶南一腳給他踹開,罵道:“狗雜種,哭啥哭,滾一邊去!”

想起這一幕,慶松突然憂傷起來。更多的記憶紛至沓來,讓他深陷往事的泥淖,突然小腿一陣銳痛,對面譚曉利不耐煩地踢了他一下,將他的記憶拉回牌局:

“你還打不打了?又在發(fā)什么呆,劉芳芳你就別做春秋大夢了!”

“快出牌!”竊牯仔尖著嗓子喊道。

5

防腐劑是從縣城買回來的。據(jù)說打一針,能管上一個禮拜不腐臭。楓樹那邊做冰棺生意的還想附帶推銷一下冰棺:“列寧同志就躺在這種冰棺里,死了幾十年跟剛睡著似的?!钡麄兊南敕ê芸毂凰嚾俗R破,被譏諷了一番:“想錢想瘋了不是?死人的錢都想賺呵?!?/p>

慶松靜靜地躺在彩條布上。臨時給他搭了個簡易的涼棚,擋住了強烈的陽光。遺體旁邊放著一條布告,上面寫著死者的生前信息和死因,后面附著剛沖洗出來的彩色遺照。只需匆匆掃視一眼,這些殘忍的照片便足以讓人反胃和厭憎,繼而喚起強烈的同情心:一條年輕的生命在這里被人謀害了。

這比馬所長原先預想的情況要糟糕和復雜得多。事實上,自從中午剛入睡就被電話吵醒,他就預感到了什么。了解他脾性的人,從來不敢沒事大中午給他打電話。小秦在電話中小聲說:“早上打電話,您不在家……”馬所長嗯了聲。小秦本來還想說去溫泉洗浴中心,也沒有找到他,強忍了沒了,直接說了命案的事。當聽說命案時,馬所長這才徹底從昏沉中清醒過來,他點了根煙,下意識地往墻上瞟了一眼,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正照著墻上的鄧麗君。鄧麗君穿了一條米黃色的裙子,戴著九十年代初期流行的那種巨大的圓耳環(huán),甜蜜蜜地朝他笑。他望著她謎一般的微笑出了好一會的神。雯雯這時從迷蒙中醒來,學著香港電影的語氣:“阿sir,出什么事了?”

馬所長將煙掐了,拍了拍女人的屁股,說等我回來告訴你。他連襪子都沒顧上穿,直接套了涼皮鞋,就去了派出所。

此時筆錄已經(jīng)接近尾聲。馬所長說人呢?小秦說,“三個,都在里面待著呢。”

馬所長剛進去,聽譚曉利喊了聲“馬哥”。其他兩人趕緊叫了聲馬所長。馬所長皺了皺眉,說怎么是你???譚曉利一臉苦笑,嘆了口氣說:“給馬哥添麻煩了!”

馬所長拿了小秦的筆錄看了眼,說到底怎么回事嘛?怎么把人給弄沒了。

譚曉利說:“馬哥,這么多年了,我的脾性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人做事最不喜歡拐彎抹角,就是筆錄上說的,要不是我親眼看見,還真的不敢相信是他干的?!?/p>

“他對果果?”馬所長瞥了眼譚曉利,“別逗了,果果秧苗兒呢?!?/p>

譚曉利說:“可不是嘛,這不畜生干的事嘛,果果才九歲呢!”

說著馬所長表情也嚴肅起來:“真的嗎?你親眼看見他對果果……”

譚曉利說:“馬哥,你不信問竊牯仔和阿毛嘛,他們昨天晚上也在場的。”

“你們都看到了嗎?”馬所長問。

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是竊牯仔最先發(fā)現(xiàn)的。打到夜半,大家都有些餓了,竊牯仔贏了錢,我們就慫恿他買了些消夜和啤酒回來。吃完已經(jīng)三點多了,我有些困,想回家睡了,竊牯仔說吃飽了睡不著,提議再玩幾把回家。我看譚哥沒有反對,慶松不見人影,可能撒尿去了,我說打就打嘛,反正稀爛的手氣,我心里還盼著吃完夜宵手氣旺起來呢?!?/p>

“然后呢?”

“我們等了會慶松,見他還沒來,我喝多了啤酒,尿漲,就去上廁所,路過果果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開了個口子。我瞥了眼,媽屄的,發(fā)現(xiàn)有個黑影站在床前,冷不丁嚇了我一跳。我說誰,在干嗎?這時慶松也發(fā)現(xiàn)了我,說喝多了,走錯房間了?!?/p>

“你當時看見他在干什么?”

“他站在果果床前。床有蚊帳,蚊帳沒有合攏,我不確定是果果睡前忘了關了還是后來打開的。當時也沒有往心里去,畢竟譚哥在家,他除非吃了豹子膽了。譚哥這時聽見聲音就過來了,問他怎么進了他女兒的房間。譚哥一問,慶松有些慌張起來,說喝多了,走錯了房間。譚哥說,你蒙誰呢?我家你又不是頭回來……”

6

立夏站在水車的橋亭,底下是流淌的清江。他每天的任務,是將那群鵝趕下清江。鵝見到水,開始加快步伐,撲扇著翅膀,仰天嘎嘎叫著。每天都是那只叫慶松的大白鵝領隊。排成一字型,一搖一擺地朝河邊走去。隔著老遠,它們就聞到河水的味道了,紛紛歡叫。慶松不叫。它走最前頭。它不下水,所有鵝都停下來,撅著屁股等著。慶松伸長脖子,往河邊探了探,撲打著翅膀,嘩啦一聲,躍入河中,先將頭埋入水下,弓了弓脖子,反復幾下,晶瑩的水珠從羽毛上紛紛滑落。其他鵝這時也下了水,蕩起陣陣漣漪,平靜的河面全給它們弄皺了。

立夏坐在橋亭上納涼,俯瞰著他的鵝群。鵝……鵝!鵝!鵝!立夏在上面一聲喊,所有鵝都抬起頭,屏息側聽,聽著是立夏的聲音,嘎嘎嘎地回應起來。

立夏喜歡這群鵝。跟鵝待在一起安全。身邊有鵝,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們說立夏,傻子!他也敢回應了:“你才是傻子呢!”他們咦了一聲,傻子還敢罵人呢!立夏就退,身后傳來鵝叫聲,他就不退了。那群鵝是他的保鏢。其他孩子都沒鵝,沒有保鏢,立夏便有些得意了。

“哪天你的鵝就全死光光了!”他們詛咒說。

果果從不欺負他。有時她跟在這群孩子后頭,默默望著他,帶著一絲憐憫。她穿紅漆小皮鞋,舉著小花傘,背一只唐老鴨的大書包。立夏察覺到了她目光流露出來的同情。她說你為什么不上學呢?立夏用小木棍戳了戳腳背:“老師不收我,我爺爺說我高燒燒壞了腦子,他們說我是傻子。”

“你還會養(yǎng)鵝呢,你看它們都聽你的,你一點不傻?!?/p>

說到鵝,立夏馬上神采起來:“我養(yǎng)的鵝會飛,能飛很高很高?!?/p>

“能飛多高呢?”

立夏就指了指天,蔚藍的天空有半輪殘月,像道淺淺的牙印?!澳茱w到那!”說完嘿嘿朝她笑。

入春以來,連著下了幾場雨。雨天他就不需要去清江放鵝。雨天河面渾濁,河水帶來了上游的枯枝敗葉和各類垃圾。有時還漂浮著淹死的豬和禽類。下雨天雷老頭不許他去清江,立夏閑著沒事干。他就在石板街上孤魂一般游蕩著。起先他在劉芳芳的餛飩店玩,嫌礙手礙腳,被劉芳芳趕了出來。后來天空飛起了細雨,立夏有些無聊,便在汽車站附近耍。運氣好,能撿到半瓶喝剩的礦泉水或者易拉罐。有次他在馬路牙子上撿到一罐未啟封的健力寶,旁邊還放著一副太陽鏡。這使他迷信般有事沒事跑到那兒守株待兔。他還喜歡聞長途汽車的汽油味。每次聞到這股氣息,立夏就亢奮不已。他還記得第一次坐長途汽車,從龍山坐了一整天才來到水車。

汽車進站,停穩(wěn)了。車門抽噎,嘩啦一聲,門就彈開了。二告說汽車在拉屎放屁。立夏坐在馬路牙子上,托著腮,望著迫不及待從車門擠下的人。傍晚時分,雨開始密了起來,街上打傘的人越來越多。他站起身,朝汽車站旁邊的小巷走去。他曉得那里的屋檐可以避雨。放學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從小巷盡頭走來。沒帶傘的人頂著書包,在雨水中一路小跑。立夏貼著墻根,縮身在旮旯兒,沒人顧得上瞧他。打傘的孩子則不緊不慢走著。雨滴落在傘面上,輕輕轉動傘柄,變成一朵旋轉的雨花。

果果走在最后。她舉著小花傘,隔著很遠,他就認出來了。她的小花傘出現(xiàn)在小巷,小巷里所有的傘都黯然失色起來。果果哼著《藍精靈》的歌,旋轉著小花傘,一點也不急著回家,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雨天。

立夏不喜歡雨天。尤其是雨夜。他經(jīng)常在雨夜夢見父親。父親穿著白色袍子,在雨夜悄然潛入他們睡覺的房間。房間里睡著他和爺爺。門是閂上的,他不知道父親是怎樣進來的,跟貓似的,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父親站在床前,俯身朝他悄聲說著什么,一臉的笑褶子,他想喊爸爸,父親急忙做出噓聲的手勢,要他不要吵醒旁邊睡著的爺爺。然后穿著白色袍子的父親輕盈地躍上他們家的單桌,伸手去勾房梁上掛的風干板鴨和雞胗。突然房間里又多了一個和父親一樣打扮的青年男人。男子負責在底下接父親從梁上取下來的板鴨。眼看梁上的板鴨一只一只被取了下來,梁上空空如也了,他焦急起來,想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眼睜睜地瞪著他們盜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急得全身冒汗。父親和那個陌生青年男子看見他這副模樣,幾乎同時惡作劇般笑起來。每到這時,立夏就驚醒了。他大聲喊:“爺爺,他們把梁上的板鴨都偷走啦!”雷老頭從夢中驚醒,忙拉亮電燈,電燈一亮,父親不見了,陌生青年男子也消失了,他趕緊瞟了眼房梁,板鴨一只沒少。他大汗淋漓,躺在床上,像水里剛撈出來似的。

“我剛夢見爸爸了。”他說,“他又過來偷鴨子了?!泵慨斶@時,爺爺?shù)哪樕偸呛茈y看,他找來毛巾,替他擦了身子,沒好氣地說:“慶南,你像個男人就沖我來,不要再來糾纏立夏了,他是你崽呵!”

他才曉得父親叫慶南。他幾乎快要忘記父親的模樣了。爺爺不說,他不知道父親原來也是有名字的。他總是反復做著同樣一個夢,夢見穿著白色袍子的父親,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在床前俯身端詳著他。父親的臉異常的白,白得像鵝毛。

慶松死那天,立夏在苦楝樹下的草窩里睡著了。他的臉上爬滿了螞蟻。二告拍醒他,說你叔死了,你還在這睡大覺呢,他們找了一圈了,我就知道你在這。立夏揉了揉眼睛,沒明白什么意思?!皯c松死啦!”立夏聽到“慶松”,一骨碌爬了起來,擦了把眼,盯著水上的鵝群看?!皯c松沒死呢!”他嘟囔著說道。太陽這時鉆進鯨魚般大的云團,河面突然黯黑下來。二告拍了拍他的頭:“傻子,不是鵝,是你叔死了!”

立夏跟著二告他們往家走著,一路走,一路回頭:“鵝還在河里呢,我得先把鵝趕回家。”二告說:“你叔都死了,一大早大家都知道了,你不曉得嗎?你真是個傻子!”

回到家,立夏一眼就看到了石板街上那道長長的血跡。很多人圍在旁邊,他鉆進人群,擠到最前面,看慶松一動不動躺在地上。那樣子讓他一下子想起了父親,父親當時也是這樣,一身的血,躺在地上,旁邊蹲著一位俊美的青年男子,抱著父親的尸體慟哭。

強烈的陽光傾瀉下來,烤得立夏只淌汗,他擦了擦眼角的汗水,突然也想哭。

7

三年前,雷老頭突然影子般來到水車。誰也不曉得他們底細。雷老頭不愛言笑,做事不聲不響,自稱湘西龍山人,手里牽著一個小孩,旁側立著一位十七八歲的伢子。小孩跟豆芽似的,蹦蹦跳跳,眉眼間透著一股呆氣。問叫什么名字?不響,又問今年幾歲?半天回答不上來,雷老頭說,孩子小時候發(fā)過一場高燒,腦子不好使了。叫立夏。是我孫子。這么小就當?shù)耍克麄儗⒛抗馍煜驊c松。慶松臉上飛起一片紅霞,說這是我侄子。那他爹呢?慶松沉默下來。雷老頭在旁邊默默補了一句:

“死了?!?/p>

雷老頭盤下這座衰敗的小院,修葺一番后,弄了個門面,開了家包子鋪。開包子鋪不稀奇,水車像這樣的包子鋪,還有三四家。雷老頭年紀不大,五十不到,但顯老,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出不少,右臉頰上有一處紫黑銅錢大小的傷疤。有人說是槍眼,有人說是刀疤,關于他的來歷,沒人說得清楚。有人好奇問起他臉上的傷疤,他就說越南佬打的。那些年,負傷退伍的軍人很多,回來都有一段血肉模糊的故事。

“你上過戰(zhàn)場?”

雷老頭鼻子嗡了一聲,算是回復了。

“打得激烈嗎?”

“那當然?!?/p>

“死的人多嗎?”

“那當然?!?/p>

“殺過人?”

雷老頭停下手中的活計,乜斜著朝人深深望一眼。

“戰(zhàn)場上子彈不長眼,槍子兒打出去,死沒死人,說不清的?!?/p>

還想多問什么,雷老頭只當沒聽見,轉身忙別的去了。

有關他的傳聞就此傳了開來,臉頰上的傷疤是打仗留下來的,那必定是上過戰(zhàn)場的,上過戰(zhàn)場,殺個把人那還不是玩兒似的。初來,還有些欺生,后來曉得他上過戰(zhàn)場,負過傷,興許還殺過人,什么場面沒見過?便再沒人敢小瞧他了。

雷老頭盤下這間鋪面,專門做包子,他家的包子餡多皮薄個兒大,比別家還便宜,街坊都喜歡,隔著幾條街遠,也樂意過來。一年后,雷老頭漸漸在水車站穩(wěn)了腳跟。他很少談老家龍山的事,也絕口不提女人和死去的兒子,但凡有人提起,就說害病死了。有人好心要給他做媒。說你一個男人,既做生意,又帶孫子,家里少個女人,成何體統(tǒng)。雷老頭說,蠻好。再勸,雷老頭說,我一個人應付得來。語氣異常寡味。對于續(xù)弦,雷老頭似乎沒多大興趣,前后來了幾個媒婆,以為這事八九不離十,吃定了這份彩禮,結果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

雷老頭精心料理這家包子鋪。每天雞剛叫頭遍,就起床忙碌開來。叮叮當當?shù)模琊W,發(fā)面,和面,揪劑,搟皮,包包子,最后上蒸籠,天剛蒙蒙亮,各種聲音四處飄來,開鋪面的,打哈欠的,往街面潑洗面水的,石板街徹底醒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正趕上雷老頭的包子出籠,熱氣蒸騰,香氣四溢。便陸續(xù)有人來買包子,待四籠包子賣完,旭日初升,照得石板街點點金光,雷老頭收工,這天就該散場了。他每次只做四籠包子,生意再好,也只做這么多,沒趕上趟的,就只能等明兒了。

8

幾只蒼蠅落在彩條布上,嗡嗡聲不絕,迫使人不斷揮手驅趕。天氣熱了起來,空氣中飄溢著一股腐爛的蘋果味道。他們談到防腐劑,打賭說如果不是打了防腐劑,尸水都流出來了。慶松躺在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現(xiàn)在這兒成了靈堂,每天不斷有人涌過來,尤其趕集的時候,石板街前后堵塞得像條嚴嚴實實的香腸。習慣了在石板街上玩耍的小孩,也不敢出來玩了。大人嚇唬說,慶松是橫死,晚上會變作厲鬼出來嚇人。

一天前,醫(yī)生又過來打防腐劑。防腐劑據(jù)稱價格昂貴,一針一百多。一針下去,一頭小豬仔的錢就沒了。水車人嘖嘖感嘆。閑來無事,扯起卵談,說最近豬圈角落的豬糞開始長綠毛了,豬肉價格怕是又要上漲了,下場趕集的時候,要背條小豬仔回家。又聊起傳說中湘西那邊的趕尸。

“慶松老家就是那邊的,趕尸他肯定是聽過的?!?/p>

話題又轉到了慶松頭上來了。嘆惜說要不是迷上了打牌賭博,怕早該成家立業(yè)了。又聊起兩年前短暫出現(xiàn)在石板街的貴州妹:“他們走路都牽著手,看上去感情蠻好呢,沒想到半年不到貴州妹就跑了?!蹦莻€愛穿牛仔褲和白波鞋的貴州妹,比慶松還大兩歲,自稱去過廣東,能講幾句粵語。也學港臺明星,喜歡將白T恤扎褲腰,外邊再套件寬大的夾克衫。她率先掀起水車鎮(zhèn)的第一股時尚潮流風。有一段時間,她是譚曉利店里的??停?jīng)常委托譚曉利給她進貨。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慶松:“什么時候喝你們喜酒?”慶松笑嘻嘻的,貴州妹也笑嘻嘻的。然而,沒多久,貴州妹就跑了。走的時候,將雷老頭藏在米缸的錢都翻走了。貴州妹跑后,慶松開始打牌。女人跑前,他只白天打,現(xiàn)在白天和晚上都打,連續(xù)通宵,別人問起貴州妹,說打牌把老婆都打沒了,還不趕緊去找回來。慶松依舊笑嘻嘻的,跟沒事兒似的。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揚,蝴蝶一樣。

幾天前,街上開始出現(xiàn)了募捐。民辦退休教師羅隆老師是水車一致認為最有德行的人,本地的紅白喜事,概由他來主持。這位小學語文教師寫得一手公認的好字,王羲之、柳公權、趙孟頫、顏真卿等,年輕時都一一臨過帖。少時家里窮,沒錢買墨,挑了水,在自家樓板上,寫得如癡如醉。趕集的當天,羅隆老師現(xiàn)場揮毫,洋洋灑灑寫下三百余字的募捐書。字跡極其工整、講究。讀罷讓人聲淚俱下,字字帶血,除了陳情冤情,痛斥黑惡勢力,還懇求大家齊心協(xié)力,一起募捐,促使這起民憤極大的冤案早日昭雪。

募捐的效果相當不錯,捐款的人罕見地排成長隊,一毛、兩毛,多則一塊、兩塊,每一筆賬都有專人記錄,寫在一個小本上,姓名,金額,何方人士。下午的時候,募捐箱就滿了,數(shù)理一下,夠慶松打上兩針了,羅隆老師在記賬本上工工整整地用毛筆小楷記下:壹佰三十柒圓伍角陸分。

中午時分,鎮(zhèn)長和馬所長都來了。鎮(zhèn)長說:“大家冷靜點,你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這其實是個誤會,真相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就是幾個年輕人打牌,喝醉了酒打架,失手打死了人?,F(xiàn)在當事人都已經(jīng)關起來了,該負法律責任的,一個也跑不掉的。天氣熱起來了,尸體還是早日火化好,擺在這里成何體統(tǒng)?每天這么多人聚在這里,要是被別有用心的壞人蠱惑,還容易釀成群體事件,請大家一定要相信政府,擦亮眼睛,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真相和合理的交代……”

鎮(zhèn)長話沒講完,被一陣喧嚷打斷。

“慶松就是被人折磨死的!”

“嚴懲兇手!”

當天深夜,雞叫頭遍的時候,突然來了十多個爛仔,手持鐵棍,強行搶奪尸體。盡管做了偽裝,戴著口罩,或用圍巾包住了頭,還是被人認了出來,都是附近一些伢子。開了一輛小四輪,想把尸體運往縣城的殯儀館去火化,最后被聞訊趕來增援的民眾團團圍住,圍了個水泄不通,雙方都動了手,爛仔們的鐵棍威力雖大,敲在身上半天緩不過來,但農(nóng)民手中的鋤頭耙頭鐵鍬,都是吃飯的家伙,使起來更得心應手,何況人多勢眾,一時把對方鎮(zhèn)了下去。幾個后生鼻青臉腫,畫押討保一番后,天亮時才狼狽不堪地跑了出去。留下跑不動的那輛小四輪,成了俘虜,被眾人合力掀翻在地。

事情本也沒這么復雜,但搶尸事件發(fā)生之后,大家就覺得事情遠沒這么簡單了?!按耸露ㄓ絮柢E?!薄耙钦娴娜缢麄兯f,那為何要搶奪尸體?”“這明擺著要毀尸滅跡?!边@幫爛仔必定是受了人唆使,背后的人是誰,用腳也猜得到,必定兇手家屬無疑。他們把尸體奪過去,火化成灰,便死無對證了。慶松死了幾天,法醫(yī)卻遲遲沒來,這事本就引起水車人的不滿,再加上搶尸事件,等于火上澆油,犯了眾怒,水車人開始不干了,擼起袖子發(fā)誓要給慶松討回個清白。

9

4月22日上午,果果坐在教室一直在顫抖。同桌最先察覺,問她怎么打擺子?是不是生病了。她搖了搖頭。直到第二節(jié)課,老師才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走到跟前,問是不是感冒了,怎么一直發(fā)抖?果果不說話,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像是給什么嚇傻了。班主任將她帶到辦公室,摸了摸她的額頭,沒有高燒,只聽見兩排細小的牙齒像打字機發(fā)出咯咯的碰撞聲。

“是不是看到什么嚇人的東西了?”班主任問她。

果果的下巴輕輕抬了抬,猛地抽了一口冷氣。

班主任也被她嚇得不輕,問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殺人……殺人了……老師……我怕……”果果抬起頭,怔怔望著班主任說?!皻⒄l了?”班主任一臉驚詫望著她說。果果不語。班主任更加好奇,使勁搖了搖她的肩膀。果果就說了:“老師你不要告訴別人……我爸他們昨夜把慶松打得快沒氣了,后來打累了就把他塞進柜子里,早上起來的時候慶松跑了……聽說死在了外面?!薄澳惆譃槭裁匆蛩俊卑嘀魅握f?!拔野终f他是壞人。說他要害我?!?/p>

4月21日晚上,果果像往常一樣,寫完作業(yè),看了會動畫片,十點左右就去睡了。隔壁還在打麻將,隱隱能聽見麻將碰撞的聲音,聲音很大,竊牯仔的聲音尤其尖厲。天氣有些悶熱,她睡不著,喊,竊牯仔,你說話聲音細點??!竊牯仔故意裝作沒聽見,沒有回應,但一會兒,竊牯仔閉嘴了。

她嫌屋里熱,光腳下了床,將門開了一角,外邊的燈光猛地斬了進來。野外的蛙聲此起彼伏,戰(zhàn)鼓擂動。每到四月份,夜里各個角落都是它們的呼喊聲。她聽了會,想《西游記》里有沒有青蛙精。既然有兔子精,蛇精,蜘蛛精,那自然應該也會有青蛙精了。這樣想著,她就更睡不著了,起身去了外邊的露臺。露臺上涼快,沒有蚊子,夏天的時候,譚曉利鋪張涼席,直接在露臺上過夜。月光皎潔,高高掛在街角那棵古老的香樟樹上,投下一地的斑斕。街上店鋪都打烊了,人息燈滅,只有偶爾的幾聲狗吠。

站在露臺上,遠處的蛙聲顯得更響亮了些,這些精靈仿佛潛伏在眼前某處角落里,正在開場萬人大會。時而喧嘩,時而高漲,偶爾沉寂一會,迎來一波更大的聲浪,有一只聲音特別威嚴低沉,像是蛙王。它一叫,旁邊的蛙都變得安靜了。果果一時聽得入了迷。

慶松出去小解,看到外邊明晃晃的月光,見露臺有人,就過去了。果果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慶松,慶松剛想說話,果果忙噓聲說,你聽——慶松聽見幾聲蛙聲,咕咕,咕咕,響如春雷。果果說,蛙王!它們就在那個角落。他順著她的指向看了看,下邊是一塊荒地,月光下草木葳蕤,聲音格外清亮。果果說,你去給我捉來。慶松就笑,說草叢里有蛇呢。說起蛇,果果也害怕起來,真的有蛇嗎?會不會爬上來?慶松故意嚇她,說怎么不會,蛇最愛鉆家里了,軟嗒嗒地掛在梁上,不小心一看,還以為是副麻繩呢!果果嚇得一聲尖叫,抱著慶松的腰,說你騙我,你是壞人!慶松摸了摸她的臉蛋,又聞到頭發(fā)上那股熟悉的肥皂味兒,不禁心旌搖曳。

譚曉利就是那時出現(xiàn)的。他聽見露臺傳來女兒的尖叫,過來查看。月光下,慶松抱著女兒,捏著她的臉蛋。譚曉利咳嗽一聲,說在干什么呢?慶松笑嘻嘻的,我說蛇會爬上來,她嚇得抱著我的腿不敢走了。譚曉利對果果說,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覺?果果說,房間悶熱。譚曉利惱怒起來,說少啰唆,快睡去,明早上學又死豬一樣起不來。果果嘟囔了一句,你們打牌吵死了,我睡不著嘛。一邊說著,進房睡了。慶松依舊笑嘻嘻的,想說點什么,譚曉利一言不發(fā),先回了牌桌。

果果在蛙聲中沉沉睡去。她夢見露臺上站著一個穿白色長袍的青年男子,神色憂戚,似有心事。她走向前,問你是誰,怎么跑我家露臺來了?白袍男子不作聲,眼睛里突然涌出淚水。她驚詫地望著他,不敢再問什么。白袍男子說:“我弟弟快要死了。”她說你弟弟是誰呀?“我弟弟叫慶松。他現(xiàn)在你家打牌,我就一個弟弟呀,等會他就要死了。”她扭頭想去看那邊的牌桌,費了很大的勁,脖子像鐵鑄似的,怎么也轉不動。她好奇說,你怎么曉得他要死了?白袍男子卻倏爾忽逝,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果是被一陣陣打斗聲驚醒的。她聽見譚曉利在咆哮。伴隨竊牯仔尖細的嗓音。阿毛好像沒有說話。但一會兒她就聽出來了,阿毛在揍人。砰砰悶響。阿毛壯實,打起架來,沒誰能在他身上討半點便宜。她聽見慶松的哀號,別打了,求求你了,別打了,痛?。∷s緊爬起來,光腳跑出去,刺眼的光逼得她睜不開眼。

地上一片狼藉,麻將桌已經(jīng)被掀翻了,麻將散了一地,她腳下就踩著一塊。空氣中飄著一股刺鼻的酒氣。慶松趴在地上,被阿毛揪了頭發(fā),竊牯仔反剪了他的手,一屁股坐在身上。見了果果,慶松微微揚著頭,鼻尖的血一滴滴往下掉。譚曉利坐在一旁,抽煙,冷冷地看著。她從沒見父親如此嚇人的樣子。那眼神恨不得要將慶松生吞活剝了。她站在門口,扶著墻,嚇得瑟瑟發(fā)抖。譚曉利說,痛快點吧,別啰里啰唆的,是不是你干的?慶松不響。阿毛見他不說,一邊罵一邊踢。踢麻袋似的。慶松又哎喲起來。她不知道打了他多久了。他媽的老實點,我盯你好久了,那天小巷里的人是不是你?慶松搖了搖頭,說不是我,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怎么不是?全水車就你他媽的是外地佬,果果說那人講話不是本地人,我就懷疑到你了。他媽的還果然是你,要不是我親眼看見,還叫你狡辯過去了,剛才在露臺的時候,我就該一腳把你踹下去。

提到外地佬,竊牯仔也生起氣來,尖著嗓子說,一個外地佬,跑到別人地盤,還不老實,這不討打么?伸手往他頭上拍,說還敢不敢撒謊?!

果果這才反應過來,明白事情原來和自己相關。她想起剛才的夢,心里有些害怕。譚曉利向她招了招手,說那天小巷子里的人是不是他?果果怯怯望了眼慶松,慶松的眼角破了,高高腫起,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像條上岸的魚。果果覺得地上躺著的人突然陌生起來。她沒看清那天那個人長什么樣,也忘了什么口音。她只記得立夏,那個突然冒出的傻子。那人死勁掩住她的嘴,差點窒息的時候,是立夏的叫喊解救了她。趁那人慌張的時候,她狠狠咬了那人的右手一口。她下意識瞅了眼慶松,一雙干干凈凈的手,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是不是他?”譚曉利又問道。

“我不曉得……我只看見立夏?!惫麚u搖頭。

“傻子不就是他侄子嘛!”阿毛說道。

“傻子在那干嗎?”

“立夏朝他叫了一聲,我趁機就跑了?!?/p>

“傻子膽子很小,肯定是看到熟人才敢喊的?!?/p>

“媽的,肯定就是這小子干的。在露臺我看他就不對勁了,剛才要不是竊牯仔發(fā)現(xiàn),還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來?!?/p>

果果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她希望慶松能據(jù)理力爭,把事情原委說清楚,但慶松什么也沒說,任由他們給他隨意下了結論。仿佛這些和他無關緊要。這時她聽見譚曉利說:“你進去睡覺吧,明天還上學呢!”“你們要對他干什么?”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大人的事小孩懂什么?睡覺去!”譚曉利噴著酒氣,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問,悄聲返回了房間。聽見譚曉利喊:“竊牯仔,給我找副麻繩來,看他媽的招不招。”

10

溫柔的陽光撫慰著守尸的人,有幾個年長的坐在長凳上打盹,他們有些人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睡個囫圇覺了。種子早已落了秧田,初具長勢,如新剃的板寸,勁頭十足。清江兩岸四處碧綠的野草,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松塔剛發(fā)芽,長出粉筆長的嫩黃芽兒,沾滿了毛茸茸的松粉。輕輕一搖,暴雪似的飄下一層厚厚的金黃粉末,空氣中散逸著松塔獨特的清香。這年的松塔沒有毛毛蟲,長勢喜人。水車漫山遍野的松樹林,到了秋天,等松塔熟透了,乘著氫氣球打松塔,是鎮(zhèn)上一道獨有的風景。

慶松在這兒已經(jīng)躺了快兩個多禮拜了。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褐色,看著像潦草的油漆匠胡亂的涂鴉。自打在此咽下最后一口氣起,大概就把這當成歸屬之地,再沒挪動過一尺。

隨著第二個趕集的到來,更多的人擠到募捐箱前。據(jù)說最多的一筆,有五十多元。一個年輕小伙子被人活活打死的消息不脛而走,已經(jīng)傳到縣城。

這讓馬所長有些頭疼。事實上,慶松死的那天早晨,他就預感到什么了。那天的他的右眼皮連著跳了三下。迷糊中瞟了眼正在酣睡的南充妹,她裹了一條毯子,側著身子,勾出一道迷人的曲線,換作往常,他醒來都要抱著女人要一回。但那天他突然意興闌珊,對女人失去了興趣。

為了這事,馬所長剛挨了上面領導一頓批。他頗有些郁悶,之前他在水車好歹算號人物,想不通這無數(shù)張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怎么突然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他們的募捐口號是要湊錢去市里告狀?!翱h里已經(jīng)被兇手家屬收買了,要去市里才行,市里不行就去省里,或者直接去北京,去中央告他們!”這是馬所長始料未及的。不就是個小流氓嘛,有錯在先,譚曉利他們只是做得有些過了。譚曉利請求他不要將女兒牽扯進來。所以他想以賭博引起的斗毆為由結案。慶松好賭,賭品不好,喜歡偷雞,這點是眾人皆知的。去年底的時候,慶松就在派出所蹲過幾天號子。

他原本十拿九穩(wěn)。結果事情出在了搶尸上。那是溫泉中心的老板王春雷出的損招,“現(xiàn)在大家激憤的就是這具尸體。尸體一日不火化,這事就一日沒辦法解決。把尸體偷偷運往縣城殯儀館燒了,這案件不結也得結?!?/p>

他沒吭聲,但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沒了尸體,死無對證,他們鬧翻天,他也不怕。他問春雷,有沒有辦法。春雷笑了笑,說,哥,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今晚就去找人給你辦好。

事后,馬所長頗有些懊悔。事先要想到這招一旦失敗,將要導致的后果,他肯定不會同意春雷這么干。

慶松死后一共打了三次防腐劑。楓樹那邊做冰棺生意的起初頗有信心在水車推銷出一具冰棺——試想一下,慶松靜靜臥在冰棺里,和列寧同志一樣永垂不朽,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哀榮。搶尸事件后,募捐的人到達了高峰,那天的募捐箱一共滿了三次。羅隆老師用毛筆小楷在記賬本上工工整整寫著三百八十元五角八分。

搶尸敗露后,群情激憤。鎮(zhèn)長再出面的時候,事情就有些失控了。成百上千的人圍著簡易靈堂,要求鎮(zhèn)長和馬所長給出一個說法。他們剛出現(xiàn)在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就被人群團團圍住。鎮(zhèn)長是個胖子,面對突然圍過來的人群,兩條大肥腿在西褲里瑟瑟發(fā)著抖,密集的汗珠不斷從那張發(fā)酵似的胖臉上涌出來?!霸趺崔k?走不了了?!辨?zhèn)長悄聲說道?!暗葧鲈奈渚蛠砹??!瘪R所長其實也有些緊張。他們幾個人,帶著警棍、銬子——但和農(nóng)民手中的鋤頭耙頭比,簡直就跟玩意兒似的。鎮(zhèn)長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什么,突然一只破舊不堪的黃膠鞋飛了過來,直接砸在他的胖臉上。鎮(zhèn)長呻吟一聲,摸著吃痛的臉,面容蒼白,幾乎惱怒地朝馬所長低聲吼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底下的農(nóng)民饒有興趣地目睹著鎮(zhèn)長的狼狽不堪。那張昔日趾高氣揚的臉此時顯得格外蒼白和怯懦。鎮(zhèn)長掏出手絹不停擦汗,另一只手做了個請冷靜的手勢,回頭又瞪了眼馬所長。

馬所長清了清嗓子,這時站了出來。他一開口,底下的人倒都安靜下來。他故意壓低了嗓音,裝出一副沉重的樣子。

“老鄉(xiāng)們,你們都被騙了……這人其實是個不要臉的強奸犯,他把譚曉利家的小姑娘給禍害了。四月份的時候,就在汽車站背后那條小巷子里……”

底下嘰嘰喳喳,馬所長故意停頓了一下,等他們聲音小了下來,才將慶松那晚在譚曉利家的事做了一番描述。

“……之前為什么不說,我們也是考慮到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啊,今后還要上學、嫁人……這事他干得實在齷齪,太流氓了!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要不是被當場抓了現(xiàn)行,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娃娃呢!大家試想一下,誰家沒有娃娃啊,這么小的秧苗兒,他都下得了手,何況還是個外地佬,這事要傳出去,多丟人??!”

馬所長說完,人群一陣出奇地沉默。繼而哄的一聲,炸開了鍋。

“要是這樣,怎么早不說?”

“讓譚曉利家的娃娃出來說兩句?!?/p>

“當事人要說是那就是。”

果果就是那時被推上臺的。她站在上面,怯生生地望著底下烏央烏央的人潮,她從沒見過如此大的仗勢,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她,她完全不知所措,還沒等得及問話,就掩面哭了起來。

冰雹就是那時毫無預兆地下起來的。如此晴朗的天氣,誰也沒有意識到會來一場大冰雹。冰雹先是落在覆蓋慶松尸體的彩條布上。彩條布在冰雹的擊打下發(fā)出痛苦的噼啪聲。更多的冰雹打在人的身上。啪啦啪啦,從點到線,天空像撕開了無數(shù)道口子,湯圓大小的冰雹滾滾而來,打得人群頭破血流,紛紛作鳥獸散。這場罕見的大冰雹還砸壞了派出所唯一一輛破吉普車的擋風玻璃。吃痛的人群發(fā)出嗷嗷的驚恐之聲。很多人摸著頭上的腫包,不可思議。活了一把年紀的羅隆老師神色凄惶地望著天空,嘴里喃喃自語:“變天了,變天了啊?!?h3> 11

秋天深了。二告騎在墻上,偷看隔壁立夏家的院子。雷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打盹兒。鵝群正在院子里啄食。立夏坐在地上,光著腳丫在玩泥巴。二告朝他頭上扔了個泥丸,立夏抬起頭,一眼就瞄見了墻上的二告。

那堵墻,少說也有百十年了,青磚所砌。墻頭長著幾株蓬蒿,平時蔫頭耷腦,到了春天,一下躥得老高,二告媽每年都要搭樓梯上墻,砍下來扔豬圈里,是最好不過的漚肥。二告上墻從不搭樓梯。墻角有棵柚子樹,與墻齊高,二告三下五除二,刷刷刷就上去了。整條石板街,沒誰爬樹有他厲害,二告媽說他是猴子變的。有段時間,二告愛上墻掏鳥窩。鳥愛在蓬蒿下搭窩。年年來,年年掏,年年掏,年年來,二告說,真是群傻鳥。鳥蛋橢圓,三五只,臥在松針搭的鳥巢里,還沒大拇指粗。掏完蛋,傍晚鳥飛回來,繞巢三匝,發(fā)出凄厲的叫聲,聽得心慌。有天夏夜,二告睡得早,夢見一只黑鳥,在院子門前喚他,二告,二告!二告迷糊中下了床,光著腳丫子就往門外走。大人們還在院里乘涼,問大晚上的光著腳去哪呀?二告一聲不吭徑直要朝外走,攔都攔不住。二告媽發(fā)覺不對了,往他頭上澆了碗冷水,二告打了個激靈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根小褲衩兒,濕漉漉地站在院子里。

二告說,鳥怪找我報仇來了。立夏說什么鳥怪?。慷嬲f,鬼你知道嗎?鳥變成鬼了,就叫鳥怪。立夏點點頭,說知道,我還見過。二告說,啥鬼你見過???立夏說,我前幾天夜里看見我叔了。他穿著白衣裳,有時在院子里,有時在街上,什么都擋不住他。二告聽得臉都白了,顫聲問,你叔和你說話了嗎?立夏搖搖頭,沒有,只是望著我。二告說,他們都說你叔把譚曉利家的果果給禍害了,在汽車站背后那條小巷里,說你也瞅見了?立夏一臉茫然,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二告有些生氣,你這傻子,問啥啥都不記得。立夏這時突然想起什么,哦對了,昨晚他回來說到了鵝。啥意思?他說讓我騎鵝飛回去。二告聽得害怕起來,賞了立夏一個爆栗子,說你瞎說八道,慶松死了,拉殯儀館都燒成灰了,他們說燒成灰就不能變鬼了。立夏說,怎么就不能了,我經(jīng)??匆娝?,我還夢見過我爸。二告說,你還有爸???立夏說,我爸也死了,給我爺爺綁樹上抽死了。二告詫異說,為什么?。苛⑾囊幌旅H黄饋?,搖搖頭說,我不曉得,他們說我爸爸做了對不起祖宗的事,我爺爺氣得把家里碗都摔了,后來就把他綁在樹上抽,我叔叔夜里爬起來,偷偷給他解綁,被我爺爺發(fā)現(xiàn)了,氣得把我叔叔也給抽了一頓。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真被你爺爺抽死的?立夏搖搖頭,好像也不是,是蛇給咬死的,蛇咬了他腳背,腳腫得跟茄子似的,烏黑烏黑的。二告說,你爸到底做了啥對不起祖宗的事啊?立夏劇烈地搖了搖頭,眼里突然閃出一束驚悚的光,小跑著走了。

二告以后不敢掏鳥窩了,仍舊爬樹,騎墻頭,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一到墻頭就稱王了,整條石板街一覽無余。街頭靠河的地方,以前有架老水車,時間久了,變成了地標,他們說這是水車地名的由來。沿著石板街到頭,往西走,去湘西洪江、懷化;往東走,則到婁底。立夏這時也蹭了過來,說,往南呢?往南去楓樹。那往北呢?傻子終于把二告問愣了,白了他一眼,就你屁事多。

有時二告也拉立夏上來玩。兩人騎在墻上,掠過烏黑的屋檐,能看到蜿蜒東去的清江,夕陽下,河面閃耀著點點金光。他教立夏用手做手槍狀,瞄準街上的行人,走近一個,槍斃一個。二告母親猛然瞅見他們,厲聲喊:“誰帶他上來的?快點下來,傻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把你腦袋調個方向!”

瘸子走在前面,瞎子在后。瞎子高大壯實,背著個布袋,手搭在瘸子的肩頭,亦步亦趨。瞎子和瘸子一來,孩子們都興奮起來,朝二告喊:“哈哈,殺豬匠又來啦!”剛好趕上放學,孩子們紛紛擁簇著瞎子和瘸子往石板街走來。

“讀幾年級啦?”瞎子翻著白眼問。

“二年級?!?/p>

“三年級?!?/p>

“……”

孩子們紛紛回答,小鳥似的追逐著瘸子、瞎子轉。

“二告在嗎?”瞎子問。

二告低著頭,故意裝作沒聽見。

“他在這!”有孩子揭發(fā)。

二告害臊起來,小臉漲得通紅?,F(xiàn)在誰都曉得這對殘疾是他家親戚了。他羞于家里有這樣的親戚。瘸子一言不發(fā),就瞎子話多,喜歡問這問那,耳朵還特別尖,問完二告父親,又問母親,接下來問學習成績,二告悶不作聲,問得煩了,鼻子里哼嗯一聲。

“我從沒聽你叫過一聲舅爺呢。”瞎子說。二告學著瞎子的樣子,朝他翻了翻白眼。孩子們都哄笑起來。

瞎子和瘸子每年都要來趟水車。通常還得住上幾天。二告母親每次看到他們來就發(fā)愁。

“這對老不死的,咋又來了呢!”

稍有怠慢,瞎子就會表達不滿。瞎子表達不滿的方式是旁敲側擊地對二告說:“我還是你舅爺呢!我可從來沒聽你叫過……”這個時候,二告母親就該從梁上取板鴨了。他們平時一個禮拜都難得吃上一次板鴨。

吃完飯,二告母親將閣樓上的木板床墊上稻草,鋪好床單,打了洗臉水,準備將他們安頓下來。這時石板街開始安靜下來。雞進塒,狗回家,秋蟬停歇,街上陸續(xù)響起關鋪面的聲音。瞎子和瘸子對腳躺下,說了些閑話,沒多久都沉沉睡去。到了半夜,瞎子先凍醒,用腳踢了踢瘸子,說你冷嗎?瘸子回了聲冷。瞎子說,把長凳上的衣服拿過來蓋吧。瘸子摸黑起來,一陣窸窣,把瞎子的衣服扔了過來。窗戶外浮著一輪昏黃的圓月,深秋的涼意不斷透過來,侵入骨髓。瘸子重新鉆進被窩,把自己縮成一小團兒。瞎子說,你聽到了嗎?瘸子說什么?瞎子說,你聽。瘸子豎起耳朵聽起來,聽見隔壁院子傳來一陣噔噔的聲響,像有人在剁東西。瘸子說,好像有人在剁什么。瞎子沒說話。瘸子又說,是在剁骨頭吧?瞎子說,現(xiàn)在幾點?瘸子睜眼瞅了瞅窗外,過子時了吧。瞎子說,都這個點了,剁啥骨頭呢?瘸子說,豬骨頭吧,我看隔壁是家包子店。瞎子一聲冷笑,說,我沒瞎前,殺過二十多年豬呢。清江、楓樹、石門那帶的豬見了我都發(fā)抖。我聽隔壁剁了很久了,這肯定不是豬,刀法不對,順序也不對……瘸子說,那你說是什么?羊?狗?瞎子搖了搖頭,又沉默半晌,突然笑一聲,說,聽起來倒像是人,先頭,再手,胳膊,腳,小腿,大腿,最后開膛破肚……

12

慶松的尸體是傍晚時分火速拉進縣殯儀館的。

從殯儀館出來,慶松就被雷老頭捧在懷里,一路從縣城回到石板街。雷老頭將骨灰盒放在神龕上。神龕上擺著一個相框。有張慶松和他哥哥慶南的合影。旁邊一張是慶南和另外一個男人的照片。男人的頭已經(jīng)被人戳掉,成了黑洞。穿著花襯衫的慶南搭著他的胳膊,兩只眼角都是笑意,看起來非??旎?。雷老頭望著照片,發(fā)了很長一會呆,想了許久,突然雙手抱頭,用力捶了捶。

立夏在院里追蜻蜓。天要下雨了,紅蜻蜓飛得很低。立夏抓著網(wǎng)兜,滿院子逮。逮著一只,用細線綁了尾巴,就成了活風箏。雷老頭喊,別耍了,給我磨刀去。立夏停住,噘噘嘴,說昨天還磨了呢。見雷老頭臉色陰郁,曉得還頂嘴,就要挨打了。

磨完刀,雷老頭準備剁餡。案板上落著幾只綠頭蒼蠅,雷老頭揮刀一斬,刀穩(wěn)穩(wěn)扎在案板上,晃了晃,下面躺著一只死蒼蠅;雷老頭鼓氣一吹,順手將肉往案板上用力一摔,肉顛了一顛,拔起刀,砰砰砰,喀喀喀,開始剁餡。剁得肉末橫飛。剁得血肉模糊。立夏在旁邊看得呆了,以為又惹雷老頭不開心,大氣不敢出。

最先出來的是竊牯仔。竊牯仔在里面關了三個月,白了一圈,說起來話沒以前尖細了,似乎有意顯示出一副穩(wěn)重的樣子。竊牯仔出來沒多久,阿毛也跟著出來了。阿毛倒是變化不大,稍微瘦了些,還是大大咧咧的,三句不離娘屄。最后出來的是譚曉利。譚曉利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秋天了。水車的松塔迎來了一個罕見的豐收年。老遠就能聞到一陣熟透的松果清香味。腰包厚實的人家購置了采摘松塔的氫氣球,坐在吊籃里,氣球飄起,伸手就能摘到松塔,比搭梯子輕松,還能避免意外。

一場秋雨一場寒,涼意逐漸逼近水車鎮(zhèn)。立秋沒多久,忽刮了一夜的大風,早上起來,滿階黃葉,涼風襲來,穿得穩(wěn)夾衣了。

譚曉利出來后很少拋頭露面,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很少和人說話。別人問在里面怎么樣,有沒有挨過打,他淡淡地回一句,就這樣?;蚓湍菢?。服裝店關張半年后,恢復了營業(yè)。譚曉利又開始大清早起來去株洲進貨;又開始打起了麻將;又開始接送果果放學。竊牯仔、阿毛,起先也沒怎么露面,到了秋天,終于按捺不住去了譚曉利家。拉了隔壁閑人鐵渣,牌局又恢復正常了。

漸漸沒人再提慶松。仿佛這個外地人在水車一直就沒存在過。直到十月底,有人夜里又看到了慶松。穿著白色的長袍,光著腳丫,披著長發(fā),臉白得跟粉墻似的,影子一樣在石板街游蕩。見到熟人,笑嘻嘻的,雙目含笑,嚇得人四肢發(fā)軟,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這年的冬天來得格外迫切,剛入冬沒多久,就下了一場大雪。凜冬提前降臨水車。大雪倒是有些預兆,因為立夏的耳朵提前一天就發(fā)了癢。他的耳朵一癢,第二天準會下雪。換作以往,立夏又該高興得跳起來。他喜歡下雪。站在院子里,看漫天的雪花飄落,一朵比一朵輕柔,一朵比一朵急驟。天亮后,大雪呆立,萬物無聲,整個世界寂靜了。他抓了一把雪,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跑著,留下長串腳印;使勁搖搖樹,落下瀑布般的雪末。不光立夏高興,雞鴨鵝也跟著高興。它們在塒里就聞到雪的味道了,一放出來,紛紛蹦跳著往雪地里撲。

現(xiàn)在塒里是空的,只剩一只鵝。一個禮拜前,雞鴨搖頭擺尾的,像醉酒似的,紛紛栽倒。鵝最后才倒。它們伏在立夏腳前,嘎嘎叫著,像在向他道別。眼看一只一只倒斃,立夏嚇得哭起來。二告娘過來看了眼,說吃了耗子藥,沒得救了。立夏只哭。二告娘說,太缺德了,大冬天的誰放的耗子藥呢?立夏一直哭。二告娘說,別哭了,還剩一只呢,它沒吃藥。立夏扭頭去看,發(fā)現(xiàn)慶松站在雪地,用嘴啄著雪,將頭埋在雪里。立夏走過去,抱著慶松,說,我想爺爺了。二告娘說,你爺爺犯了大罪,回不來了。嘆口氣又說,造孽啊,從小沒爹沒娘的,還是個傻子,今后跟我過吧,以后管二告叫哥。立夏抱著鵝,愣愣地望著二告娘,仿佛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雪又下起來,粉末般的細雪,紛紛揚揚,給凜冬驟然添加了一絲冷意。

慶松叫了起來。嘎嘎嘎,嘎嘎嘎。立夏撫摸著它的長頸,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鵝屁股一沉,立夏跌了下來,鵝撲扇著翅膀,將雪扇得飛舞起來。立夏這時像是想到什么,站起來,抱起鵝往外走去。二告娘說你去哪?立夏說,我要回家。二告娘說,你家就在這。立夏說,這不是我家,我家在龍山,我叔告訴我的。二告娘說,大雪天的你怎么回?立夏說,飛回去。二告娘搖了搖頭,真是個傻子啊。

立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他不知道龍山在哪。他只知道飛。他悶頭悶腦往前走著。臉蛋緊貼著鵝,感覺風雪沒這么凌厲了,懷里也有了暖意。這時,他看到了松樹林的氫氣球。它像個被人遺忘的孩子,孤零零系在樹干上。立夏離開道路,往松林走去。他先將鵝放進籃里,然后解開氣球的綁繩?;@子搖晃一下,震起細密的雪粉。立夏邁進籃子,氣球徐徐飄升起來。飛了,飛了。立夏拍手笑了起來。氣球越飛越高。飛躍松林。飛躍清江。飛躍他家的小院子。最后石板街變成一條狹長的黑線。清江也變成一條狹長的黑線。他看到底下的二告娘向他揮手??吹浇稚系娜讼蛩麚]手??吹秸麄€水車鎮(zhèn)上的人都在向他揮手。立夏拍打著小手再次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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