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云

(四川美術(shù)學(xué)院，重慶 401331)

歐陽修(歐陽脩)(1007—1072)，字永叔，北宋引導(dǎo)詩文革新的文壇領(lǐng)袖，也是史學(xué)家，撰《五代史記》(《新五代史》)，合著《唐書》(《新唐書》)，并有經(jīng)學(xué)著作《毛詩本義》，這是人們所熟知的。但是，關(guān)于歐公的名字，應(yīng)該是“脩”還是“修”？如今卻還是一個有待討論和約定的問題。

由于本文討論的問題涉及繁體字和簡化字不同背景和文本，因此，本文行文用簡化字，引文凡原本是繁體字者用繁體字，以便于討論問題和講清楚觀點。

一

關(guān)于“歐陽修(歐陽脩)”名字的用字規(guī)范問題的討論，前幾年是由北京大學(xué)辛德勇教授的幾篇微博網(wǎng)文重新引起的。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出版了辛德勇著《那些書和那些人》一書，收錄了訂補過的關(guān)于“歐陽修(歐陽脩)”名字的《哪兒來一個歐陽修？》等多篇文章。

辛德勇先生關(guān)注“歐陽修(歐陽脩)”名字的用字問題，指出了問題的由來，是凡涉及“歐陽修(歐陽脩)”的經(jīng)史、文學(xué)、藝術(shù)諸領(lǐng)域的學(xué)者都應(yīng)給予重視的問題。但辛先生文章中也還存在一些有待商榷的問題。學(xué)界仍有必要就“歐陽修(歐陽脩)”名字的規(guī)范問題再作討論，并亟應(yīng)形成共識，或是形成尊重多數(shù)學(xué)者意見的約定，以規(guī)范今后的古籍文獻整理以及新的學(xué)術(shù)研究撰著涉及歐公名字的用字。

辛德勇先生厘清了從宋到明，無論是歐公墨跡上的自署、歐公著作《五代史記》和《唐書》上的署名，還是歐公同時人書寫歐公名字，以及史書如《宋史》等，歐公的名字都是“脩”。只是在明萬歷三十七年修補重刊南監(jiān)本《唐書》的個別版本上，才出現(xiàn)把作者名字改為“修”的情況。其后是崇禎三年，汲古閣主人毛晉在其系列正史《十七史》中刻入《歐史》(按：指《五代史記》)，改歐公名字作“修”(辛先生說據(jù)其所見，這是在單獨出版的歐公著作中首次出現(xiàn)這樣的署名)。其后是明崇禎五年吳士元、黃錦“奉旨重修”的北監(jiān)本《五代史記》，或許是惑于汲古閣主人毛晉富藏宋元古本的盛名，而遵從了毛晉的做法，把歐公的名字也改成了“修”。再接下來，清朝乾隆年間由武英殿刊刻的《二十四史》，底本多承用北監(jiān)舊本，歐公書名《五代史記》依北監(jiān)本作《五代史》，歐公名字也承北監(jiān)本作“修”。因為這殿本歐公書，名義上是“欽定”的，所以后來還有很多翻刻本。民國時中華書局印行《四部備要》，用的也是這個武英殿本。最后是現(xiàn)在最容易看到、流行也更為廣泛的中華書局點校本《新五代史》，也把歐公的名字傳訛作“修”(1)參見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

辛德勇先生的這些細致的梳理和指誤，厘清了歐公名字由“脩”誤作“修”的起始和傳布的情形，對于今后如何規(guī)范“歐陽修(歐陽脩)”名字的問題，是很有意義的。

二

辛德勇《哪兒來一個歐陽修？》一文中說到，在其網(wǎng)文發(fā)出后、在最終修訂此文之前，有人幫助指出，王泗原《古語文例釋》和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都早已清楚指出過歐陽文忠公自署作“脩”，其名正寫故當(dāng)如此。在此文最后，辛先生對于王泗原著《古語文例釋》括注了一段評論說：

案：王泗原《古語文例釋》雖然也談到《五代史記》署名的版刻演變問題，但既過于粗疏而又很不得要領(lǐng)。王書起初是在198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4年中華書局又出版了修訂本，而中華書局方面，在修訂《五代史記》時，對王氏此說似乎未予理睬，這也說明他的看法沒有能夠讓中華書局的主事者信服，或即與其論證頗欠周詳有直接關(guān)系。(2)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14頁。

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fù)蹉粼壬?1911—1999)著《古語文例釋》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其中《攸聲字之音，攸脩之長遠義》一篇，主題是論說“攸聲之字，今有三音，脩音、悠音、條音也。古音則音同或音近。然其音之別異，由來久矣?！逼渲姓摷皻W公名字道：

方言一：“脩、長也。陳楚之間曰脩。凡施(用)於衆(zhòng)長謂之永?！惫蕷W陽脩字永叔。歐陽脩名，墨跡，瀧岡阡表碑刻，三希堂帖刻，文集(影印元刊本)，五代史記(影印宋慶元本)目録及首卷署名，宋史(自影印元至正本以下諸本)目録及本傳，俱作脩(惟殿版之目録作修，非)。文集太尉文正王公(旦)神道碑銘：“有詔史館修撰歐陽脩曰：”(按有字不當(dāng)有)一句之中，修脩異字。是歐陽脩自書其名絶不用修字。韓琦之祭文云：“遐修薄薦，奠公一卮?！?安陽集卷四四，明萬曆郭樸?？?祭文不當(dāng)用死者名，此亦足證歐陽脩名不作修字，且可知當(dāng)時脩修二字用法不混也。而江西通志(光緖六年刊)吉安府志吉水縣志永豐縣志廬陵縣志吉安縣志皆作修。通志任總纂駐局主其事者永豐人(並“與聞”修府志縣志，“經(jīng)數(shù)年往返過問”)，任編輯主稿者當(dāng)時名士，亦皆未曉，由史學(xué)字學(xué)不明耳。標點本新五代史署名及書首之出版説明皆改脩爲(wèi)修，非是。(3)王泗原：《古語文例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1頁。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修訂版，此節(jié)引文與上海古籍版全同，見第297頁。

王泗原先生這段文字論歐陽公本名“脩”，歐陽公自書其名絕不用“修”字，同時代人也知歐陽公名諱“脩”而不混用“修”。明清史書和方志漸多誤作“修”，當(dāng)代標點本《新五代史》署名及書首之《出版說明》亦改“脩”為“修”，是錯誤的。王泗原先生的論說實已甚清晰，而要言不煩，他是最先指出歐陽公名諱為“脩”、而明清書所作“修”字者皆為“由史學(xué)字學(xué)不明”所致之訛誤的當(dāng)代學(xué)者。辛德勇先生初論歐陽公名字之訛時，未知有王泗原先生之說在先；后經(jīng)人指出而取觀王著?；蚴菫榱藦娬{(diào)自己考證的“周詳”，強調(diào)是自己發(fā)現(xiàn)并解決了歐公名字的訛誤問題，遂謂王說“過于粗疏而又很不得要領(lǐng)”，未免有抑人揚己之嫌。至于中華書局2014年出版王著修訂本，而同社在修訂《新五代史》時卻未因王說而改正歐公名字，也可能是主事者不一，或是對于此類積非成是的問題如何處理意見不一，固未可以此遂謂王說“論證頗欠周詳”。

三

辛德勇《哪兒來一個歐陽修？》一文中又說到劉德清著《歐陽修紀年錄》，辛先生說：

更能說明歐陽文忠公名字正確寫法的史料，是劉德清在《歐陽修紀年錄》一書中指出的，光緒《費縣志》卷一四上《金石志》上所載《滁州瑯邪山醉翁亭記》，其碑陰刻有《參政歐、趙二公謝簡》，在永叔先生于仁宗嘉祐七年十一月七日寫給費縣知縣蘇唐卿的一通感謝函里，在自稱為“脩”的同時，還對其本名的寫法，明確提出要求說：“‘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看到歐公本人這么鄭重其事的“更正”，今世之人自宜消除一切疑惑，知悉其本名只能寫作“脩”字(令人費解的是，這位撰寫《歐陽修紀年錄》的劉德清氏，卻得出了大不相同的看法。不過這是后話，我將在另一篇文章中再適當(dāng)予以辨析)。(4)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9-110頁，第137-152頁。

辛先生所說在另一篇文章中再予以辨析，是在其《明人刻書，人亦亡之》一文中(5)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9-110頁，第137-152頁。。此文引錄劉德清原文較長，且有誤字。本文也將進一步辨析劉德清先生關(guān)于歐陽公名字的說法的問題，這里即據(jù)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原書引錄將要討論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加以討論?！稓W陽修紀年錄》開篇說：

歐陽修，實名“脩”。北宋以來，“脩”與“修”通用，漸趨以“修”代“脩”。

△韓琦《贈太子太師文忠歐陽公墓志銘》(《安陽集卷50》)：“公諱脩?！卑矗簹W陽修傳世墨寶《唐書局事二帖》、《氣候帖》、《上恩帖》等，譜主手書碑刻《瀧岡阡表》、《歐陽氏譜圖》等，署名均為“脩”。南宋紹興四年衢州刻本《居士集》，紹熙、慶元年間廬陵周必大刻本《歐陽文忠公文集》等早期歐氏文集，卷首題署及文中自稱，均作“歐陽脩”。“脩”乃是譜主名之正寫。

△光緒版《費縣志》卷一四《金石》：“脩啟：辱惠，仍寄示篆文石樣。鄙辭何以污巨筆，遂托字法(引按：此“法”字，劉德清原引文誤作“共”。辛德勇轉(zhuǎn)引亦從誤。此據(jù)《費縣志》改正)以傳不朽，豈勝其幸也。時寒，為政外多愛。人還，聊此。脩再拜。‘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十一月七日?！卑矗核稳首诩蔚v七年，費縣知縣蘇唐卿篆書《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刻石樹于縣齋，此為碑陰《參政歐、趙二公謝簡》其一。歐陽修審定碑刻石樣時，不認可篇末自署以“修”代“脩”，特致此簡要求更正?？蓞⒁娂蔚v七年十一月七日有關(guān)紀事。

△《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一二周必大等后跋：“今文集多以‘修’代‘脩’，不敢輕改者，蓋當(dāng)時《集古錄》千卷，皆有公之名印，視其篆文，仍從‘攸’從‘彡’，未嘗從‘月’。”按：將“歐陽脩”俗寫成“歐陽修”，譜主生前業(yè)已出現(xiàn)，并漸成趨勢，最終為其本人所接受。(6)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第366頁。

《歐陽修紀年錄》于嘉祐七年十一月紀事曰：

七日，致函費縣宰蘇唐卿，囑其改書己名“修”為“脩”。(7)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第366頁。

其下再引《費縣志》所載《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碑陰《參政歐、趙二公謝簡》其一，又加按語說：

歐陽修此書反對蘇唐卿將其名“脩”從俗寫成“修”，但最終還是屈從于俗寫，連其晚年印章都是以“修”代“脩”?！稓W陽文忠公集》卷一一二周必大等后跋云：“今文集多以‘修’代‘脩’，不敢輕改者，蓋當(dāng)時《集古錄》千卷，皆有公之名印，視其篆文，仍從‘攸’從‘彡’，未嘗從‘月’?！?8)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第366-367頁。

辛德勇先生對于劉德清先生的說法，有諸項辨正。首先是認為，劉氏既已認定“‘脩’乃是譜主名之正寫”，就不該沿用“歐陽修”這一所謂“俗寫”。其次，“‘歐陽脩’俗寫成‘歐陽修’，譜主生前也已出現(xiàn)”，雖有可能，但歐陽公不會將錯就錯跟著別人的亂寫而改自己的名字；他糾正蘇唐卿篆書的訛誤，正是不希望人們把他的名字寫成“修”。第三，周必大所說“蓋當(dāng)時《集古錄》千卷，皆有公之名印，視其篆文，仍從‘攸’從‘彡’，未嘗從‘月’?！比艄嫒绱?，確實要鄭重考慮歐公之名是否為“修”字，或是在寫作“脩”字的同時也可作“修”。日本即有學(xué)者小林義廣也是依據(jù)周必大這個說法而把《集古錄》上印文視為歐公自署其名為“修”的證據(jù)。但《集古錄》部分手稿尚存，且確有歐公名印，辛先生請北大考古系董珊教授等友人幫助辨識，辨識的結(jié)果是此字既不是從“月”的“脩”，也不是從“彡”的“修”，而是“攸”字。而“攸”字是其名“脩”字的假借字(9)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152頁。。

辛德勇先生請董珊教授等友人辨識歐公《集古錄》手稿上的印痕是“攸”字，并判定此“攸”字是“脩”的假借字，糾正南宋周必大等人的誤釋，是完全正確的，也是非常有意義的一項研究結(jié)果。這使得如日本學(xué)者小林義廣和劉德清教授據(jù)周必大的誤釋、而堅信歐公自己也接受其名字作“修”的說法，遂不能成立。

劉德清著《歐陽修紀年錄》既然列舉韓琦撰《歐陽公墓志銘》、歐公傳世手書墨跡和宋元刻本歐公文集署名等，已知“脩”乃是譜主名之正寫，且又引據(jù)到歐公特囑書寫者其名是“脩”勿作“修”的信函，何以還偏要找尋其他理由如周必大說到的歐公名印(結(jié)果是周必大等已誤釋)，以“證明”歐公生前最終也接受了將其名字俗寫成“修”？這是辛德勇先生感覺“令人費解”的事情。而筆者對此所知略多，或大致能說出這事情的因果。

四

劉德清，江西人，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其后又兩次回北師大進修，師從郭預(yù)衡先生。江西井岡山大學(xué)教授，廬陵文化研究所所長。歐陽修研究專家，出版有《歐陽修論稿》、《歐陽修傳》、《歐陽修紀年錄》等專著。所著《歐陽修傳》，哈爾濱出版社1995年出版，其書下編《歐陽修紀年》，是后來出版的《歐陽修紀年錄》的雛形，未曾引《費縣志》所載嘉祐七年十一月七日《參政歐、趙二公謝簡》，也沒有關(guān)于歐公名字正寫為“脩”、俗寫作“修”的敘述，歐公姓名全書始終作“歐陽修”。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出版《宋人年譜叢刊》第二冊收錄劉德清撰《歐陽修年譜》，是由作者劉德清本人據(jù)《歐陽修傳·歐陽修紀年》刪訂，也還沒有引錄歐公謝簡，以及關(guān)于歐公名字正寫與俗寫的論說。那么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歐陽修紀年錄》中新補入的這些內(nèi)容，是劉德清先生博覽群書而得遇從前未見之材料呢？還是由其他機緣獲知了如《費縣志》所載《參政歐、趙二公謝簡》這樣極其重要的資料的呢？可以肯定地說，其實是有其他機緣，使劉德清先生獲知了《費縣志》的重要資料的。

當(dāng)代最先將《費縣志》所載《滁州瑯邪山醉翁亭記》碑陰《參政歐、趙二公謝簡》采用到研究論著中的學(xué)者，是滁州地方志工作者管笛先生。

管笛(1938—2014)，安徽人，1963年畢業(yè)于合肥師范學(xué)院函授中國語文系，安徽滁州市地方志工作者，專注于歐陽修《醉翁亭記》研讀十多年，撰著了一部《醉翁亭記研究》，黃山書社1999年出版。此書分碑文考、詞句辨、創(chuàng)作談、價值論、詩文選和碑帖集六個部分，34萬字。所惜由于著者學(xué)術(shù)訓(xùn)練不足，卻又過于自負，甚至頗有偏執(zhí)傾向，小題大做，非學(xué)術(shù)的話語太多，有意義的話題也多不得要領(lǐng)，往往誤解文獻，論說牽強武斷。其書因此可能很少有人有耐心閱讀，致使其書印數(shù)雖多達5000冊，卻極少有人明確稱引其中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觀點。但其書確也還是有值得肯定的貢獻的，最重要的就是重新發(fā)現(xiàn)和采用了自民國以來現(xiàn)代學(xué)者都未曾注意到的蘇唐卿篆書《醉翁亭記》碑，以及光緒《費縣志·金石上》所載《參政歐、趙二公謝簡》這兩項重要資料。

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擅長篆書的費縣知縣蘇唐卿書寫了小篆《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時距慶歷六年(1046)歐陽修創(chuàng)作《醉翁亭記》已16年，歐陽修已56歲，在參知政事任。蘇唐卿先寫了樣稿，寄請歐公審定。歐公回函致謝，但特別指出《醉翁亭記》最后一句“廬陵歐陽脩也”的“脩”字望從“月”(參見上節(jié)引錄)，顯然是由于蘇唐卿樣稿上寫成從“彡”的“修”了。蘇唐卿遵照歐公之囑改寫成“脩”字，刻成碑，并將歐公致謝兩簡與趙概一簡之手跡摹刻于碑陰，即光緒《費縣志》卷十四上《金石》上所錄《參政歐、趙二公謝簡》。

管笛先生或因從事地方志工作，留心與滁州瑯琊山和醉翁亭等名勝有關(guān)的方志文獻，既獲得《費縣志》這一涉及《醉翁亭記》的重要資料，又多次赴山東費縣查訪篆書《醉翁亭記》碑，得知原碑已佚失于“文革”中。所幸當(dāng)?shù)厣杏型乇?，費縣文管所張宗巖先生以所藏拓本提供復(fù)印，管笛先生將復(fù)印的拓本全文剪輯附載于所著《醉翁亭記研究》一書的第六部分“碑帖集”中。管笛并查知清代馮云鵬、馮云鹓合編《金石索》中收錄了蘇唐卿篆書《醉翁亭記》的摹寫本，也將此摹本縮印附在其書《宋·蘇唐卿篆書<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碑刻考實》一節(jié)中?！督鹗鳌窙]有錄存碑陰《參政歐、趙二公謝簡》。幸有光緒《費縣志》不僅錄存了歐、趙二公謝簡，還錄存了碑陰所刻蘇唐卿與新泰令張會宗等五人因此碑而唱和的七律詩共7首。這些資料，管笛書中也都照錄并加以考論。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歐公第一簡，特別是歐公囑咐的“‘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管笛先生所作句讀卻是：

修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10)管笛：《醉翁亭記研究》，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版，第20頁。

這一極其重要的歐公原話，從句讀標點來看，可惜管笛先生完全沒有讀懂。這是他學(xué)術(shù)訓(xùn)練不足的一個顯著例證。

但不僅是管笛先生自己很自負其所著《醉翁亭記研究》的成就，滁州市政協(xié)主席胡成功先生也很重視管笛先生這部著作，認為它對于推進滁州的旅游開發(fā)和經(jīng)濟發(fā)展都很有意義。為此，滁州市政協(xié)操辦了一次具有全國性的專題研討會，即2001年5月18日至20日在滁州召開的“《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滁州市黨政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出席了研討會，應(yīng)邀與會的著名專家學(xué)者有中華書局原總編輯、編審傅璇琮先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審陳新、杜維沫先生，還有上海師范大學(xué)、南京師范大學(xué)、南京大學(xué)、安徽大學(xué)等高校教授。還有上海《文匯報》、《人民政協(xié)報》記者等。時為江西井岡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主任、古代文學(xué)教授、吉安市政協(xié)文史學(xué)習(xí)委副主任的劉德清先生，也應(yīng)邀到會(11)據(jù)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2001年12月編印，書載《〈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與會人員名單》。。會后，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印了內(nèi)部資料《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書中影印了劉德清先生《題贈管笛先生》絕句手跡：“歐文蘇字醉翁亭，萬古滁州載美名。今日佳篇同愛賞，窮通不易樂憂情。”并載錄了劉德清《略談管笛先生〈醉翁亭記研究〉》的發(fā)言。劉先生的發(fā)言對于管笛先生《醉翁亭記研究》既有熱情的贊揚，也有適當(dāng)?shù)纳倘?12)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2001年12月編印，第60-62頁。。劉先生的商榷意見如認為關(guān)于文字詞句的辨正有時過于繁瑣，對于思想內(nèi)容的分析有時略顯牽強武斷，標點斷句輕率指責(zé)異己者為謬誤，而其所改定的標點仍有問題等，既直言無隱，切中其弊，又出言平和，屬于鄭重其事的學(xué)術(shù)研討的言談。另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審陳新與杜維沫兩位先生，合作出版過《歐陽修文選》和《歐陽修選集》，他倆在會上聯(lián)名的發(fā)言，既肯定管笛先生所收集到的蘇唐卿篆書《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碑刻和歐公與蘇唐卿的通信等，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又具體指出問題，糾正管笛對于歐公謝簡“‘脩’(按：書載陳、杜發(fā)言文原作“修”，誤)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幾句的錯誤標點，是非常及時而中肯的(13)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第16頁，第125頁。。還有其他幾位在稱贊管笛撰著《醉翁亭記研究》的辛勞和成就的同時，也提出商榷意見，大體上也都是指出其論述文字冗繁、解釋有的牽強，觀點有時武斷，還有錯字較多和糾謬而謬等問題。既然是邀請專家學(xué)者們來做專題研討，對于專家學(xué)者所指出的問題理應(yīng)虛心接受。但管笛先生對于研討會上專家學(xué)者們提出的問題，作了一篇《〈醉翁亭記研究〉作者答辯》，收錄在作為內(nèi)部資料的研討會專輯《醉翁文化旅游初探》一書“研討論文”部分的末尾，占了12整頁。其中對于劉德清、陳新和杜維沫先生指出的標點斷句問題的“答辯”，尤其是拒不接受陳新和杜維沫先生對于“‘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幾句標點斷句的指正，費了一頁多的篇幅為自己的錯誤標點辯解，顯示出還是完全沒讀懂歐公的兩通謝簡，最后還竟然將“‘脩’字望從‘月’”的“望從月”說成歐公是指“鬱然深秀”句的“鬱”字，說“只是這個‘鬱’字筆畫太繁，那‘望從月’之‘月’亦似是與‘鬱’諧音代用，故‘望從月’亦即‘望從鬱’?！?14)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第16頁，第125頁。簡直是謬悠不知所云了。管笛先生如此固執(zhí)自負，聽不進別人友善的指正和商榷意見，恐怕難免令讀到其“答辯”的與會專家學(xué)者感覺此人實在難與言學(xué)。因此，與會者后來幾乎無人明白稱引其《醉翁亭記研究》，也就情有可原。

在應(yīng)邀參加了滁州研討會的4年多后，劉德清著《歐陽修紀年錄》，完成于2006年初(15)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自序》的落款時間是“2006年1月16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出版。此書援引了他本人此前著作中從未引用的光緒《費縣志》卷十四《金石》所載歐陽公致蘇唐卿囑咐其名字“望從‘月’”的謝簡，這條至關(guān)重要的資料，是得自滁州學(xué)者管笛《醉翁亭記研究》的資料信息，應(yīng)是沒有疑義的。前面已說劉德清先生在滁州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是一個學(xué)者鄭重其事而出言平和的商榷討論，劉先生《歐陽修紀年錄》的《自序》中也將眾多提供過幫助和鼓勵的國內(nèi)外專家學(xué)者、編審、編輯，以至參與校對的同事和研究生，都列其姓名，表達敬意和謝忱。但劉德清先生始終未提及管笛及其《醉翁亭記研究》一書，這對于從管笛先生著作中獲知歐公謝簡這條極其重要的資料的惠助，不僅有欠謝意，甚至未免有掠人之美之嫌。這是令知情者讀劉先生《歐陽修紀年錄》所不能不引發(fā)的質(zhì)疑和遺憾。

當(dāng)然，也可能是劉德清先生認為，管笛雖然發(fā)現(xiàn)和引用了《費縣志》所載歐公謝簡，但不僅起初他沒有讀懂，而且在專家已指正之后，他仍然沒能理解并拒絕接受對于歐公謝簡的正確的解讀。因而引用《費縣志》的資料，就不必提及難與言學(xué)的管笛其人了。如果確是因此，劉先生在致謝名單中略去了管笛先生，或也情有可原。

但是，更為棘手的是如何應(yīng)對歐公自言其名“脩”字從“月”這條資料的出現(xiàn)？此前劉德清先生已有幾種關(guān)于歐陽修的論著出版，加上發(fā)表的論文，學(xué)界已然視之為歐陽修研究專家。而歐公的名字，自己從來都是用的“修”字，這不免令人尷尬。劉先生思考后的應(yīng)對辦法是，一方面引據(jù)歐公謝簡，說明歐公名字原是“脩”。但又引周必大在《歐陽文忠公文集》校記里說到的“蓋當(dāng)時《集古錄》千卷，皆有公之名印，視其篆文，仍從‘攸’從‘彡’，未嘗從‘月’?！币詾檫@可以證明歐公晚年也接受了將其名字俗寫成“修”字。這樣也就使自己的論文和著作一直都寫作“歐陽修”可免于要承認是訛誤的尷尬了。

可是，辛德勇先生請考古學(xué)者重新辨識歐公《集古錄》墨跡尚存的印痕，結(jié)果不是“修”而是“攸”字，是借“攸”為“脩”字。這又使得劉德清先生認為歐公晚年接受了將其名字寫成“修”字的推斷，失去了本以為是可靠的證據(jù)。因此可以說，身為歐公研究專家的劉德清先生，沒有能夠妥善地解決歐陽修(歐陽脩)的名字問題。

五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審杜維沫、陳新選注《歐陽修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一版，后來多次再版；陳新、杜維沫選注《歐陽修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一版，也已多次再版。這兩種書雖然《文選》是用簡化字、《選集》是用繁體字排印，但書名中的歐公名字都是從“彡”的“修”。在2001年滁州研討會上，陳、杜兩位發(fā)言，在糾正了管笛對于歐公謝簡“‘脩’字望從‘月’”幾句的標點錯誤后，還說到他們曾斟酌過歐公名字問題，他們說：

不過，現(xiàn)存歐陽修文集的各種刊本，包括《宋史》，則都作“修”，從這一現(xiàn)象看，不能排除歐陽修晚年編定《居士集》時或有改變意見的可能。上世紀80年代我們?yōu)槿嗣裎膶W(xué)出版社選注《歐陽修文選》時，即已知道有專家著文提出該用“脩”字，我們亦曾作過考慮，考慮的結(jié)果，仍從俗。后來我們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歐陽修選集》，也未作更改。好在今天的讀者已不會有“修”“脩”是否為同一個人的疑惑了。(16)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第17頁。

這段話顯示出陳新、杜維沫兩先生對于歐公的名字其實還是沒有得出清楚的認識。如說“現(xiàn)存歐陽修文集的各種刊本，包括《宋史》，則都作‘修’”，如果說是由于他們還沒能像辛德勇先生一樣，從歷代歐公文集版本的梳理，因而確知是從明代才開始有將歐公名字訛誤作“修”的，但他們選注的兩種歐公選集的《前言》，都說選本的文字是根據(jù)《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歐陽文忠公集》，而這部《歐陽文忠公集》中歐公的名字其實都是“脩”。而且，中華書局點校本《宋史》的《歐陽脩傳》，歐公名字也始終是“脩”。陳、杜二先生何以說歐公名字都作“修”？這令人難以理解，或者說他們對于古籍版本的文字也太不留意考校了。在獲知歐公謝簡特別提示其名字“脩”字望從“月”之后，他們?nèi)哉f“不能排除歐陽修晚年編定《居士集》時或有改變意見的可能”(這個話或許也是后來劉德清先生也推測歐公晚年接受了其名字從俗寫成“修”的藍本)。又自述選注《歐陽修文選》時，即已知道有專家著文提出該用“脩”字(從時間上看，應(yīng)即是王泗原先生已提出歐公名字應(yīng)是“脩”的問題)，但他們還是“從俗”，簡化字版的《歐陽修文選》和繁體字豎排版的《歐陽修選集》，歐公名字都選定用“修”字。在寫于1980年7月的《歐陽修文選》的《前言》最后，也有關(guān)于歐公名字用“修”的解釋：“歐陽修的‘修’字手跡寫作‘脩’，二字在宋時已通用，今依通用字。”當(dāng)時所謂“通用字”，應(yīng)是指按照1955年發(fā)布的《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規(guī)定“修”為正體，而“脩”字是“修”的異體字，是規(guī)定停止使用的。他們認為當(dāng)代法定的“通用字”是“修”，則歐公的名字無論是繁體字還是簡化字，就都一律用“修”。事實上，他們忽略了發(fā)布《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的《聯(lián)合通知》里“但翻印古書須用原文原字的，可作例外”這條原則性的規(guī)定，按照這條規(guī)定，則在繁體字版的《歐陽脩選集》中，書名和內(nèi)文里的歐公名字就都應(yīng)該“用原文原字”的。總之，他們應(yīng)該也是由于自己從前一直選定歐公名字用“修”，因而面對新獲知的歐公親囑“‘脩’字望從‘月’”的書簡資料，不是幡然悔悟從前的失誤，而是仍想為先入為主、一直誤用的“修”字找到合理的解釋。因此，身為兩部重要的歐公選集的編撰者，陳新、杜維沫兩先生也沒有能夠正確地解決歐公名字的本字與訛誤、繁體字與簡化字之間的問題。

六

中華書局2001年出版了李逸安點?！稓W陽修全集》，用清嘉慶二十四年歐陽衡編校《歐陽文忠公全集》為底本，用宋衢州刻《居士集》、宋慶元二年周必大刻《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歐陽文忠公集》等為校本，是以現(xiàn)代古籍整理方式點校整理的第一部歐公全集。

辛德勇在《歐陽脩的文集哪里去了？》一文中，批評李逸安點校本說：

到了本世紀剛剛開頭的2001年，中華書局出版了由李逸安重新點校整理的全集本，便徑行題作《歐陽修全集》。當(dāng)然再也不會像世界書局本那樣克制，只改書名，不改內(nèi)文，這個《全集》本內(nèi)文中“歐陽脩”的“脩”字，統(tǒng)統(tǒng)被強行“改定”為“修”了。費了很大勁兒校改古籍中的訛誤，卻毫無根據(jù)地把作者的名字給改換掉了，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17)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34頁，第134頁。

須要指出的是，辛德勇先生說李逸安點校的這部歐公《全集》，將內(nèi)文歐公名字“脩”統(tǒng)統(tǒng)強行改為“修”，是不符合事實的。事實是李逸安先生所選用作底本的清嘉慶二十四年歐陽衡重編?？瘫尽稓W陽文忠公全集》，就已統(tǒng)統(tǒng)將歐公名字改為“修”了，李逸安先生只是照錄了底本文字而已，而并非是他“毫無根據(jù)地把作者的名字給改換掉了”。顯然，辛德勇先生急于糾錯，而忽略了應(yīng)該核查一下李逸安點校本所用底本的情況，難免錯怪了李逸安先生。

但辛德勇先生接下來一段對于李逸安點校本的批評，卻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辛先生說：

最為令人稱奇的是，中華書局本《歐陽修全集》，在全書篇末新增入《補佚》兩卷，在其《補佚》二亦即全書第一百五十五卷中，依據(jù)《費縣志》之《金石志》，列有嘉祐七年十一月七日歐公寫給費縣知縣蘇唐卿的一通信函，文中自稱，不僅如全書所有詩文一樣，統(tǒng)統(tǒng)強行改寫底本的“脩”字為“修”，而且竟然有意刪去了這通信函后面附加的一段話——這段話要求蘇氏在刊刻《醉翁亭記》時，不要誤把他的名字寫成“修”字。這種做法，實在耐人尋味。(18)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34頁，第134頁。

李逸安點?！稓W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五《補佚》卷二，據(jù)光緒《費縣志》卷十四上《金石》補錄嘉祐七年十一月七日歐公致費縣知縣蘇唐卿謝簡。從《費縣志》詳細的跋文完全可以確定這通書簡的接受者是蘇唐卿，但李逸安先生錄入《補佚》時，卻加了個含混的題目《與人書》(19)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六冊，第2589頁。；又如辛德勇所指出的，有意刪去了此簡中“‘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後人疑惑也”這段話。這種做法，確實是有問題的。

這里的問題首先是“補佚”卻有意刪節(jié)佚文，且不說明如此刪節(jié)的理由，如此整理古籍有違忠實傳遞文獻信息的原則。而一旦確認有此一處不忠實，則完全有理由質(zhì)疑此書中還有沒有其他處也是如此刪節(jié)過的？此書作為一種新整理的歐集文獻的可信度因此也就降低了。更何況這里刪除的竟然是僅見于《費縣志》的歐公書簡中自說其名字是從“月”的“脩”字的話，這是多么珍貴難得的資料??！為什么反而要刪節(jié)掉呢？這里的蹊蹺，或許是由于這條歐公自說其名是“脩”的資料，與選作底本的歐陽衡整理本《歐陽文忠公全集》中歐公名字一概作“修”明顯矛盾了。而點校者李逸安先生之所以選歐陽衡刊本為底本，是通過多種版本的比較，認為據(jù)歐陽衡自述系歐公第二十七代孫，他刊刻先祖文集不敢疏漏，精為?？?，是最嚴謹?shù)?。清末張之洞撰《書目答問》于歐集諸本中僅錄歐陽衡本，也證明歐陽衡本是后來居上的，因此李先生認為此本是最優(yōu)選擇。既然作為歐公后裔的歐陽衡用心?？痰臍W公全集于歐公名字一概作“修”，或許李先生從未意識到這居然也會有誤。但當(dāng)面對《費縣志》的這段文字時，李先生并未像管笛先生那樣沒有讀懂其意，李先生讀懂了歐公自說其名字是從“月”的“脩”，但如果照錄此條，就與《全集》中歐公名字一概是從“彡”的“修”明顯矛盾。或許李先生也是先入為主地相信歐陽衡認真整理歐公文集不至于把祖先的名字都弄錯了，因而對于僅見于《費縣志》的這條材料反而未盡信以為真。在這樣的輕重對比下，在未就此做深入考證研究的情況下，遂簡單地以刪節(jié)這段話的辦法以免除它給《全集》可能帶來的難以解釋的自相矛盾。但這樣處理“補佚”所獲得的資料，無疑是不慎重和不穩(wěn)妥的。

如果李逸安先生由《費縣志》所載歐公自說其名是“脩”字的這段話引起注意，再重看用作校本的宋衢州刻《居士集》、宋慶元二年周必大刻《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歐陽文忠公集》等，歐公名字都是從“月”的“脩”，不是可以引起對歐陽衡整理本是否就是最佳選擇的重新考慮嗎？事實正如辛德勇先生所厘清的，從明代開始有刻書人妄改了歐公名字，清代以訛傳訛，連名義上算是乾隆皇帝欽定的《二十四史》和《四庫全書》，其中歐公的名字，也已往往作“修”?！端膸烊珪繁尽段闹壹肪硎卒洝队u讀歐陽修緃囚論》，以下凡歐公名字例作“修”(2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忠集》于歐公名字應(yīng)是擬定統(tǒng)一改作“修”的，但抄書者眾多，有的抄書人可能一時疏忽，未遵守統(tǒng)一要求，而照抄了底本原文歐公名字“脩”。例如卷一百四十四《書簡一》《與韓忠獻王》第一簡開頭是“修頓首再拜啓”，第二行卻有“脩至愚極陋”云云。第十七簡開頭即是“脩啓”。卷一百五十一《書簡八》《與趙學(xué)士》開頭也作“脩啓”，落款也是“歐陽脩奉啓太常學(xué)士執(zhí)事八月晦日”。。嘉慶時的歐陽衡?？虤W公全集，雖是以周必大本為底本，甚至可能歐陽衡也注意到周必大本歐公名字本都是“脩”，但他首先要面對“先帝”乾隆欽定的《四庫全書》。他校刻的《歐陽文忠公全集》，卷首開頭就是：

恭録

御選唐宋文醇內(nèi)

聖祖仁皇帝御批八條

高宗純皇帝御批五十條

御製題像詩一章又

欽定四庫全書目録及提要各二條

在“恭錄”的這些出自圣祖康熙和高宗乾隆皇帝名義下的御批、御制詩和欽定四庫全書目錄提要中，歐公名字已一律是“修”。這應(yīng)是歐陽衡本將歐公名字一律用“修”字的一個決定性的原因。無論歐陽衡是否意識到其先祖歐公名字是“脩”不是“修”，他都只能照用當(dāng)代皇帝已用的“修”字。李逸安先生如果先厘清這一問題，雖選用歐陽衡本為底本，但以歐公自說其名是“脩”為據(jù)，將底本不應(yīng)改的歐公名字一律回改作“脩”，其實是更為可取的整理校訂。但是李先生不僅沒有這樣做，還似乎特意刪除隱瞞了“補佚”資料中歐公自說其名是“脩”的最重要的話，這確實是令人遺憾的。

七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出版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校箋者洪本健，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授，歐陽修研究專家，有關(guān)于歐陽修的專著和諸多論文，中華書局1995年出版的《歐陽修資料彙編》亦出自洪先生之手。當(dāng)進行《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工作時，洪先生已有約30年的研究歐陽修的閱歷。其校箋本《前言》陳述：“考慮到《四部叢刊》本與最早的周必大刻本屬於一個系統(tǒng)，且為歷來讀者廣泛使用與認可，故本書以之為底本，而以日本天理大學(xué)附屬天理圖書館所珍藏的南宋本《歐集》為主要參校本，並適當(dāng)參考其他版本，進行校勘。”并說：“總之，原文部分注意保持周必大本的原貌?！奔热蝗绱?，用為底本的《四部叢刊》本《歐陽文忠公集》及其主要參校本所見歐公名字都是從“月”的“脩”字，校箋本歐公名字卻都改作從“彡”的“修”，而未作任何說明，就不合適了。包括書名亦用“修”字作《歐陽修詩文集校箋》，這也是辛德勇先生所批評的。辛德勇還提到中華書局1995年出版的洪先生編《歐陽修資料彙編》，書名中也是“修”字。洪先生撰寫的《前言》與其書印刷體的書名一致作“修”，其書中歐公名字也一律用“修”。但啟功先生題寫的封面書名卻寫的是“脩”，還有扉頁顧廷龍先生題寫的書名寫的也是“脩”。在當(dāng)時，老先生們這樣題寫應(yīng)是以書法的理由被接受，而印刷體書名與書中歐公名字一律用“修”，則應(yīng)是依據(jù)1955年頒布的《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將“脩”字視為停止使用的異體字了。這樣改歐公名字，應(yīng)不僅是洪本健先生本人決定如此，也應(yīng)該是經(jīng)中華書局同意、甚至還可能是由中華書局決定的。但這在當(dāng)時就已并非穩(wěn)妥的處理，因為文化部和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頒布《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的《聯(lián)合通知》中明明說道：“從實施之日起，全國出版的報紙、雜志、圖書一律停止使用表中括弧內(nèi)的異體字。但翻印古書須用原文原字的，可作例外?！庇梅斌w字排印的歐公資料匯編，與“翻印古書”性質(zhì)相同，歐公名字本應(yīng)用“原文原字”，就像顧廷龍和啟功先生所題寫的那樣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洪本健在做《歐陽修詩文集校箋》時，已將管笛著《醉翁亭記研究》列為參考書(21)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譚家健《序》中列舉的專題研究著作，包括管笛《醉翁亭記研究》。應(yīng)是依據(jù)校箋者洪本健提供的參考書單。，在外集卷十九《答陳知明書》的箋注中，其第一條注引據(jù)光緒《費縣志》謂“陳知明，字退蒙，首刻《醉翁亭記》碑於滁州者”，這是管笛《醉翁亭記研究》所首先指出的。洪本健箋注的第三條注“某昨在廣陵”十句，謂“管笛《醉翁亭記研究·碑文考》據(jù)此謂歐離滁後，尚不知陳知明書碑刻石於滁，所見甚是”(22)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下冊，第1833頁。。這才明確稱引并肯定管笛《醉翁亭記研究》的觀點。而這是管笛《醉翁亭記研究》出版后，在歐陽修研究名家的著述中幾乎是僅此一見的引用和贊許，總算是不掩人之美之舉。但問題又產(chǎn)生了，管笛的《醉翁亭記研究》將洪本健收集參考資料的目光也引到了光緒《費縣志》。而《費縣志》所載歐公謝簡明明寫著“‘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後來疑惑也”，何以研究歐公數(shù)十年的洪本健先生竟然完全忽略了這條極其重要的資料？

雖然管笛沒能正確解讀這段話，但洪本健在《前言》中陳述，劉德清贈送的《歐陽修紀年錄》是給予他在歐公詩文編年方面很大幫助的幾種參考書之一。本文前邊已經(jīng)說到，劉德清應(yīng)是從管笛的研究中獲知《費縣志》的重要資料，而他在《歐陽修紀年錄》中已正確解讀了歐公自說其名字是“脩”的這段話。當(dāng)然，劉德清隨即試圖考證歐陽修晚年已接受其名字俗寫為“修”的事實。而且劉德清在《歐陽修紀年錄》的開篇“歐陽修名、字、號及其家世”和“嘉祐七年(1062)，五十六歲”兩節(jié)中，兩次引錄《四部叢刊》本《歐陽文忠公集》卷一一二周必大等?？庇?劉德清原稱“后跋”，辛德勇已指正是“?？庇洝?23)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51頁。)云：“今文集多以‘修’為‘脩’，不敢輕改者，蓋當(dāng)時《集古錄》千卷，皆有公之名印，視其篆文，仍從‘攸’從‘彡’，未嘗從‘月’。”作為推斷歐公生前已接受其名字用“修”的證據(jù)。雖然如辛德勇先生所指出，劉德清先生引來做證據(jù)的周必大這段?？庇?，其實就已誤認了歐公的名印。但這段話還是可以提醒后人，歐公文集中也多將“修飾”之“修”寫作從“月”的“脩”。顯然，周必大在?？闭頃r，原有此“脩”字犯歐公名諱、是否應(yīng)改為“修”的猶豫；又因?qū)W公以“攸”字為名印的篆書誤認為“修”，所以也不敢輕改“行業(yè)脩飭”這類句中的“脩”字。事實上周必大雖然誤識印章篆文，但他的話也只限于說《集古錄》文稿上歐公名印用了從“彡”的“修”字。而在他整理?？钡摹稓W陽文忠公集》中，凡是歐公名字一概作“脩”，絕無一例作“修”字。而“修飾”、“修飭”之義的“修”，既用“修”字，有時也用“脩”字。后一種用字，由于周必大誤認歐公名印，感覺改為“修”字也還犯歐公名諱，也就未統(tǒng)一回改作“修”。這是忠實于歐公原稿的。洪本健先生選用周必大本為底本，但對于這些涉及歐公名字的信息仍然全未引起關(guān)注和慎思，仍未認識到歐公名字“脩”是不可以改為“修”的。他以周必大本為底本，不僅將歐公名字全改為“修”，而且將底本上如“治國脩身之法也”、“然自孔子刪脩六經(jīng)”、“坐竹林之脩廕”、《河南府重脩使院記》、《河南府重脩浄垢院記》、“脩竹環(huán)繞蔭映”、“孔子脩《春秋》”等，也一律改為“修”。也就是說在洪本健的這部校箋本中，無論是歐公名字，還是用作“修飾、修治”之義的“脩”，全部改為“修”了。如此“校勘”古籍，太欠缺如周必大“不敢輕改”的慎重了。但在其《前言》里卻還說“原文部分注意保持周必大本的原貌”，究竟是如何“注意保持”的呢？幸好現(xiàn)在影印本書不難得見，《四部叢刊》也很容易查閱，周必大本的原貌，讀者還是直接去看原書好了。

不過，洪本健先生后來對于歐公的名字是“脩”還是有了保留其原貌的慎重選擇的。這表現(xiàn)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日本東英壽考校、洪本健箋注的《新見歐陽脩九十六篇書簡箋注》一書，從書名到內(nèi)頁所載歐公的名字一律用“脩”?？赡芤驗槭菛|英壽教授整理在先，而東英壽在《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1期上發(fā)表的《新見歐陽脩九十六篇散佚書簡輯存稿》，歐公的名字據(jù)原本一律作“脩”。洪本健在箋注本《整理説明》中說：“(東英壽教授)十分重視在九十六篇書簡出版時保存其原始面貌?！緯嘧駨钠渲斏鞯目紤]”(24)[日]東英壽考校、洪本健箋注：《新見歐陽脩九十六篇書簡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頁。。“歐陽脩”的名字這次沒再被改為“修”，即是遵從了東英壽教授重視保存歐公書簡原貌的謹慎考慮。

八

辛德勇先生以《哪兒來一個歐陽修？》《歐陽脩的文集哪里去了？》等多篇文章，厘清了自明代汲古閣主人毛晉始妄改歐公名字為“修”，明末國子監(jiān)祭酒吳士元等奉旨重修的《五代史》，應(yīng)是因自己無識而懾于汲古閣主人的威名，信以為毛晉是照錄宋元舊本，從而也遵從毛氏的做法，將作者歐公的名字改作“修”。清朝乾隆時武英殿刊刻《二十四史》，底本多承用北監(jiān)舊本，此殿本《五代史》作者名也是北監(jiān)再刻本的“歐陽修”。這殿本的歐公書，名義上是“欽定”的，沒有人(包括歐公第二十七代孫歐陽衡)敢說個“不”字，被妄改的歐公名字就流行起來。直至當(dāng)代，中華書局點校本《新五代史》(還有《新唐書》)的作者名，沒有作任何?？闭f明，也把歐公的名字用“修”字(按：辛德勇書《自序》中也說到最近中華書局重新修訂出版的《新五代史》作者署名已恢復(fù)用“脩”字)。加之以上說到的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再加之《全宋詩》和《全宋文》這兩套繁體字豎排版的宋人詩文總集，也都把歐公的名字改成了“修”字。可知歐公的名字被誤改為“修”字，至今仍是一個普遍流行的嚴重問題。辛德勇先生梳理出這個問題的起因，希望終止將歐公的名字以訛傳訛繼續(xù)流傳的狀況，確實是一個值得引起重視的學(xué)術(shù)意見。

在《那些書和那些人》一書的《自序》中，辛德勇先生又提出：“今天中國大陸通行的簡化字方案，既然還保留著這個‘脩’字，沒有廢除，也就沒有任何理由非要把歐公之名改寫為‘修’字不可。” “同樣希望各方面學(xué)者和出版物，尤其是學(xué)校的教材，能夠了解相關(guān)情況，并尊重歷史事實，恢復(fù)‘歐陽脩’的寫法?！?25)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自序》，第3頁。其書中《歐陽脩的文集哪里去了？》等文章，即按照自己的這個主張實行，在簡化字文本中將歐公的姓名都寫成“歐陽脩”。

但是，筆者卻認為，在簡化字文本中將歐公的姓名寫成“歐陽脩”，并不合理。這是一個須要并亟待各方面學(xué)者和出版機構(gòu)鄭重商討和約定的問題，以免在出版物中造成歐公名字新的更加混亂的情況。

辛德勇先生雖然厘清了明清以來歐公名字被誤改并流行作“修”的問題，奉獻了一項重要的研究成果。但在其系列文章對于“脩”與“修”二字的講釋中，在其涉及繁體字與簡化字的言說中，卻也都存在應(yīng)予指正和有待商榷的問題。此擇其主要者，謹陳鄙見如下：

(一)辛德勇幾篇文章中一再引用《說文》、《玉篇》、《集韻》等字書，來論證歐公字“永叔”之“永”是與從“月”的“脩”字兼訓(xùn)“長”義相關(guān)。這樣的引證論說，似乎是要造成“永”與從“彡”的“修”字無關(guān)，故“永叔”之名雖在簡化字中也不可改用“修”字。但事實并非如此。

事實是，雖然“脩”字本義是脯，兼訓(xùn)長；“修”字本義為飾。但這兩個字在字書的釋義之外，在典籍中“通用”的歷史之久遠，從先秦古書中就存在，例證之多，可以查看2003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宗邦福等主編《故訓(xùn)匯纂》，此不羅列。就是此前最主要的字書詞典，也都注明“修、脩”二字多假借通用。如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修”字注最后一句是：“經(jīng)典多假肉部之脩。”“脩”字注亦云：“經(jīng)典多假脩爲(wèi)修治字?！薄掇o源》“脩”字第四義項：“通‘修’。修爲(wèi)裝飾，脩爲(wèi)乾肉，本爲(wèi)兩字。自漢隸已互相通用。後來除乾肉義只用脩外，兩字通用?！?26)《辭源》(合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1392頁，第118頁?！掇o源》“修”字釋義中也作了同樣的說明(27)《辭源》(合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1392頁，第118頁。?！稘h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也都有“修、脩”二字通假的釋義，此不具引。宋人常引據(jù)的字書《集韻》“修”字，除引《說文》“飾也”之義外，也注“或通作脩”。查據(jù)字書詞典可以確知，從漢代起“修、脩”二字通用已成慣例，書寫者可隨意用“修”或用“脩”。也可以說這兩個本義有別的字，漢代以后由于經(jīng)?；ハ嗤ㄓ?，以致互為異體字。因此，不僅“脩”字兼訓(xùn)“長”，而且“修”字也有很多兼訓(xùn)“長”的用例。如《故訓(xùn)匯纂》“修”字所列舉第17義項即：

～，長也?！稌の暮钪贰叭甓唷睂O星衍今古文注疏引《詩》傳∣《莊子·逍遙遊》“未知其～者”成玄英疏∣《楚辭·離騒》“又重之以～能”朱熹集注，“夫爲(wèi)靈～之故也”蔣驥注；《天問》“其～孰多”王逸注，“而鯀疾～盈”蔣驥注；《招魂》“姱容～態(tài)”王逸注，“離榭～幕”王逸注；《大招》“姱～滂浩”朱熹集注……(28)宗邦福等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120頁。

顯然，“修”字兼訓(xùn)“長”義的例證也很多。辛德勇試圖以兼訓(xùn)“長”義來區(qū)別“脩”與“修”字，進而來論證雖在簡化字系統(tǒng)中，歐公名字也不可用“修”字，從字學(xué)訓(xùn)詁上說，無疑是并不成立的。

(二)從漢代以來，“修、脩”二字通用，臨文書寫時，寫哪個都可以。至于具體語境中的詞義，則要依上下文理解。所以，歐公在致蘇唐卿書簡中，也說到“脩、修”二字是“通用”的，只是其名字是固定用“脩”字，所以特別提醒蘇唐卿，希望將自己的名字寫成從“月”之“脩”。而歐公除了自己的名字固定作“脩”字外，在文章中，凡是修飾、修治、修造等義的“修”，有時也用“脩”字。例如《歐陽文忠公集》卷一一二《舉蘇軾應(yīng)制科狀》有“其行業(yè)脩飭，名聲甚遠”句，按照“修”字本義為飾、“脩”字本義為脯來說，這里的“脩飭”，本應(yīng)作“修飭”。周必大注意到歐公文集中多有與此例相同、即當(dāng)用“修”卻用了“脩”字的。因為“脩”是歐公名字，周必大考慮過是否要將這類當(dāng)用“修”而用了“脩”字的，為避歐公名諱而改回“修”字。但他又誤認歐公《集古錄》手稿上的印痕“攸”以為是“修”字，則認為歐公或亦以“修”為名字，則改“脩”為“修”仍犯歐公名諱。周必大也說這兩個字“殆可通用”，因此也就不敢輕改“行業(yè)脩飭”等句中的“脩”字為“修”了。

辛德勇也引周必大的這段?？庇泚碛懻?，他說：

實際上，歐陽文忠公是沿承王羲之《蘭亭序》中“脩稧”這樣的用法，把后世通行寫法中本該寫作“修”的地方，寫成了“脩”字，即把“修飾”寫成了“脩飾”(引按：應(yīng)該是“脩飭”)，恰恰進一步印證了歐陽文忠公在兩義相通的情況更喜歡選用“脩”字。(29)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51頁。

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脩、修”二字是在造字的本義上原有分別，而不是在后世通行寫法上有別，恰恰是漢代以后二字慣常通用，王羲之寫“脩稧事也”，本身就是后世通行的通用法，辛德勇則說反了。二是說歐公在兩義相通的情況下更喜歡選用“脩”字，辛先生卻沒有提供必要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然不能僅僅因為“行業(yè)脩飭”這一句，就得出這一結(jié)論。

由于周必大將《集古錄》手稿上“攸”字印誤認為“修”，以為歐公也用“修”為其名字。所以他們整理文集時，遇到與“行業(yè)脩飭”同類的用“脩”為“修”的情況，便“不敢輕改”而依其原文。這正可以通過統(tǒng)計來看歐公在通常用到修飭、修治等義時，是按本義較多用“修”、還是因通用而更喜歡用“脩”？為此，筆者翻檢了《四部叢刊》本《歐陽文忠公集》的《居士集》五十卷，因為全集卷帙太多，無暇做全部的統(tǒng)計，而《居士集》五十卷又是歐公晚年親自編訂，以之統(tǒng)計其用字情況也更為可信。筆者統(tǒng)計的結(jié)果是，通常使用修飾、修飭、修撰、修治等義時，《居士集》五十卷中，用“修”字為86例，用“脩”字僅16例，用“修”字是“脩”字的5倍多?？梢娦恋掠滤^歐公在兩義相通的情況下更喜歡選用“脩”字的說法，是沒有根據(jù)的。而實際是二字雖通用，但歐公還是更多依本義而用“修”字。

(三)誠如辛德勇先生所考索，歐公的名字本只作“脩”，明代起被誤改為“修”。在繁體字的文本中，這個誤改和普遍流行的以訛傳訛的謬誤，應(yīng)該加以糾正。辛先生的這個意見，筆者完全贊同。但辛先生在論說這個問題時，主張在簡化字文本中歐公的名字也不能用“修”，而仍要用“脩”，于是推出“歐陽脩”這一文字組合樣式，并在自己的各篇文章中即已如此使用。而這是筆者認為尤其須要商榷并有待專家學(xué)者和出版機構(gòu)加以討論的事情。

辛德勇先生的這組文章原是發(fā)布在新浪微博上的網(wǎng)文，辛先生在結(jié)集成書時所作《自序》中坦言：“由于文章寫得都比較隨便，很率性，即使因書、因人而談及自己的學(xué)術(shù)見解，也都是不大‘正規(guī)’的文章寫法。”(30)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自序》，第4頁。但在他這些比較隨便、不大“正規(guī)”的寫法中，流露出對于“簡化字”的鄙薄，對于“簡化字”原則的漠視，卻是他提出歐公的名字作“歐陽脩”的這個主張的重要原因。因此，也有必要就“簡化字”問題先略陳管見。

1949年人民共和國建政以后，文字的規(guī)范化先后有兩步重大舉措。

其一是1955年12月國家文化部和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聯(lián)合公布《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要求從1956年2月1日起在全國實施。這個《整理表》是針對繁體字所作的文字規(guī)范標準，也是漢字改革的第一步工作。其后迄今，凡是用繁體字印制的出版物，如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出版的新整理點校本古籍圖書，異體字的統(tǒng)一改正應(yīng)都是以這個《整理表》為依據(jù)的。當(dāng)然，具體操作難免有不盡符合規(guī)定的問題。

其二，20世紀初，民國時期的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立竿見影，白話文很容易就普及了。但也是新文化運動提出的文字改革卻需要更多時間的醞釀，也有待國家的和平和穩(wěn)定。50年代起開展的漢字簡化工作，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提出的這一革新主張得以實行。自1956年國務(wù)院公布《漢字簡化方案》，至1986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發(fā)表的《簡化字總表》，構(gòu)成實行漢字改革和規(guī)范化、標準化的政府行為。雖然在簡化漢字過程中存在不同意見，簡化字本身也總是存在一些問題，但簡化字的推行，以及連帶的漢語拼音方案的制定和運用，在當(dāng)代文化教育普及和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中的積極作用，也是不容否認的。

我國臺灣省由于歷史的原因與大陸尚未統(tǒng)一，臺灣仍延續(xù)使用繁體字。臺灣原長期專政的國民黨以代表中華文化“正統(tǒng)”自居，對于大陸使用的簡化字持排斥立場，而稱臺灣仍在使用的繁體字為“正體字”。在臺灣流行一些貶損簡化字的說道，例如“愛(愛)無心，親(親)不見”云云。兩岸開放通行以后，這些說法也流傳到大陸，一些并非對語言文字有專門知識的人也跟著說，仿佛因此就顯得文化層次更高些了，其實只是學(xué)舌而已。

而大陸從事古代文史研究者，當(dāng)然總是在繁體字與簡化字文本之間隨時要轉(zhuǎn)換，自會感覺以掌握白話文和簡化字為文化基礎(chǔ)，增加了閱讀古籍研究古典文化的難度。因此也總是有些人在挑剔簡化字的問題，或鄙薄簡化字，似乎這樣也便顯出自己躋身于高貴不俗的傳統(tǒng)文化承載者之列了。辛德勇先生就未免也存在這一種傾向。

例如，辛先生總是在說“所謂簡化字”?！赌膬簛硪粋€歐陽修？》一文中說“蓋所謂簡化字被強制推行之后”(31)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4頁，第106頁，第135頁，第145頁，第104頁。，又“習(xí)慣了本朝通行的‘歐陽修’”(32)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4頁，第106頁，第135頁，第145頁，第104頁。；《歐陽脩的文集哪里去了？》一文中有括注說“請注意，這兩部書都是正體(引按：即是隨臺灣的說法稱繁體字為“正體字”)豎排本，即使是要硬套所謂‘簡化字’的規(guī)范原則，也是絕對套不進去的”(33)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4頁，第106頁，第135頁，第145頁，第104頁。；《明人刻書，人亦亡之》一文中說“即使是本朝頒定的所謂‘簡化字’，也沒有任何理由規(guī)定，在諸如‘長’、‘永’這樣的語義上，只可用‘修’而不能用‘脩’”(34)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4頁，第106頁，第135頁，第145頁，第104頁。。

無論如何“比較隨便、很率性”，身為中國大陸一位很有聲望的教授、專家，文章中總是用這種鄙薄的口吻來說國家法定通行的簡化字，總是很不得體的吧。

考索厘清了是明清人刻書將“歐陽脩”的名字妄改成了“歐陽修”，這是辛德勇先生的學(xué)術(shù)貢獻。希望在繁體字書籍中歐公的名字仍恢復(fù)用“脩”字，也是應(yīng)予采納的正確主張。但由于鄙薄“簡化字”而不認同“本朝通行的‘歐陽修’”，主張在簡化字文本中將歐公的名字寫成“歐陽脩”這樣一種新面目。而由于對“簡化字”原則的漠視，其所陳述的理由實并不足以支持其主張。

辛先生說：“蓋所謂簡化字被強制推行之后，‘脩’字亦未嘗廢除，而且在編輯出版行業(yè)奉為天條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脩’字也還保留著‘同修’這一語義?！?35)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第104頁，第106頁，第135頁，第145頁，第104頁。在《自序》中又說：“今天中國大陸通行的簡化字方案，既然還保留著這個‘脩’字，沒有廢除，也就沒有任何理由非要把歐公之名改寫為‘修’字不可?！?36)辛德勇：《那些書和那些人》，《自序》，第3頁。

但事實是，按照辛德勇亦引據(jù)的、周必大校勘記以《玉篇》《集韻》“脩”字兼訓(xùn)“長”為歐公字“永叔”的根據(jù)的說法，在簡化字系統(tǒng)中，這個兼訓(xùn)“長”義的“脩”作為“修”的異體字，歸并簡化為“修”了。簡化字的標準字書《新華字典》“修”字的第5義項是“長(cháng)：茂林～竹”(37)《新華字典》(1998年修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548頁。?！懊置懼瘛币娪谕豸酥短m亭序》，《新華字典》以這一詞語為例，明確表示了從前兼訓(xùn)“長”義的“脩”字，現(xiàn)在簡化作“修”。又辛德勇所說出版行業(yè)奉為天條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義為“長”的“修”字單立一個字頭，釋義為：“〈書〉長；高：～長|～竹?！?38)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416頁。而《新華字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保留的“脩”字，都僅是因“束脩”一詞的“脩”字按從前一種解釋為“干肉”義，因而仍存從“月”的字形而已。又為字書釋義的涵蓋面考慮而也保留“同‘修’”的義項。但另一個事實是這個“束脩”一詞義為“干肉”，在古代卻是晚出的一種未必可取的解釋。王泗原著《古語文例釋》第146《束脩非從師之禮敬》一則，即指出自漢至唐對于《論語·述而》篇記孔子之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中的“束脩”的解釋，都無解為束脯(十脡脯)者，無以為從師之禮敬者，孔安國注云“束脩，束帶脩飾”，鄭玄注云“謂年十五以上也”。唐代始漸有誤以束脩為從師之禮敬者。至宋，邢昺朱熹作《論語》疏注，遂皆以束脩為束脯、為從師之禮敬。而明清科舉試四書文，說經(jīng)義一準朱熹注，“束脩”為從師之禮敬成為定詁，沿用至今。此其實是后出之誤解(39)王泗原：《古語文例釋》(修訂本)，第237-242頁。。王泗原先生之說甚確。則簡化字中為“束脩”誤解為一束干肉而保留“脩”字，也還是有待商榷的事。這已是題外話，暫且不說了。仍說辛德勇先生以《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上還保留了“脩”字為理由，而不提兼訓(xùn)“長”義的“脩”字已合并簡化作“修”，偏說沒有任何理由非要把歐公之名改為“修”，這顯然是并未遵從簡化字的規(guī)范準則的。而“本朝”將繁體字的“歐陽脩”簡化為“歐陽修”，是完全符合簡化字的規(guī)范準則、是有其充分的理由的。如果按照辛德勇先生的主張，在簡化字文本中再將歐公的姓名改成“歐陽脩”，則無端又使歐公的名字多了一種字樣組合，而益增紛亂，故實不可取。

辛德勇先生的系列文章還存在其他一些言有不當(dāng)?shù)膯栴}，與歐公的名字不是直接相關(guān)，此不具論。只再講本文已涉及的一個問題，即《明人刻書，人亦亡之》這篇題目，模擬文言，而文法不通，若不看文章，實不知所云。點到為止，亦不與細說了。

結(jié)論

綜合以上的問題陳述和討論，可知歐陽文忠公的名字原本只用“脩”字。自明清以來“歐陽脩”的名字存在普遍的訛誤，即“脩”誤作“修”。而現(xiàn)今在繁體字和簡化字的書籍和期刊等出版物中，歐公的名字實際存在“歐陽脩”、“歐陽修”和“歐陽修”等不同用字面目。又有人提出在簡化字文本中應(yīng)保留歐公的本名“脩”字、不簡化為“修”，其姓名作“歐陽脩”(40)辛德勇先生并不是第一個主張歐公的名字在簡化字中仍用“脩”字的學(xué)者。在2001年滁州召開的“《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上，上海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李時人教授的發(fā)言，就主張“歐陽脩(‘脩’字最好不要簡化為‘修’)”。見政協(xié)安徽省滁州市委員會編：《醉翁文化旅游初探——〈醉翁亭記研究〉暨旅游開發(fā)研討會專輯》(內(nèi)部資料)，第26頁。當(dāng)然，這個研討會影響力有限。辛德勇先生應(yīng)也并不知道李時人先生先已有這個主張。兩位教授先后提出了相同的意見。。這樣一來，又添加了一種歐公姓名的新樣貌。如果學(xué)者們各持己見，出版機構(gòu)也莫衷一是而各行其是，則歐公的姓名將更長期存在用字組合不同、樣貌混亂的狀態(tài)。所以，本文的題目說：“歐陽修(歐陽脩)的名字——一個亟應(yīng)約定的用字規(guī)范問題”，即是應(yīng)對已經(jīng)存在的這種混亂狀態(tài)而提出呼吁。

關(guān)于歐公的姓名，筆者的主張是，今后應(yīng)規(guī)定凡是用繁體字排印的書籍與文章，歐公的姓名一律恢復(fù)作“歐陽脩”，停止沿用明清以來普遍訛誤的“修”字。但在簡化字文本中，“歐陽”既已簡化作“歐陽”，“脩”字也應(yīng)按照簡化字方案作“修”。歐公的姓名簡化字一律作“歐陽修”，是合理合法的。

前文論及的李逸安點校歐公全集和洪本健箋注的歐公詩文集，是繁體字排印的古籍整理新書，歐公的名字應(yīng)一律用“脩”。劉德清著《歐陽修紀年錄》，是一部很詳細的歐公年譜，宜改用繁體字排印，亦自應(yīng)改為《歐陽脩紀年録》。而如《歐陽修傳》、《歐陽修文選》等，凡用簡化字排印的書，以及凡用簡化字排印的論文，歐公的名字仍應(yīng)統(tǒng)一用“歐陽修”。

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古籍出版單位，此前出版的涉及歐公的書籍，歐公的名字也多用“修”。這一方面可能是如辛德勇先生所說，是延承了明清以來的訛誤而未能糾正；另一種可能則是以1955年發(fā)布的《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為根據(jù)，以“修”為正體字，而“脩”屬于停止使用的異體字，因而認為歐公的名字用“修”是合理的。但《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也有“但翻印古書須用原文原字，可作例外”的原則表述。而歐公的親筆手稿，宋元的刻本書籍等，所見歐公的名字一律是“脩”，足以證明其名用字是固定的。而光緒《費縣志》所載歐公書簡特別囑咐書家要將其名字寫成從“月”的“脩”字，更是歐公名字必須用“脩”字的最直接的證據(jù)。所以，今后古籍出版單位應(yīng)該明確這條，即在用繁體字排印的書籍中，歐公的名字須用原文原字，用“脩”字。

由于歐陽修在宋代歷史和中國文化上的巨大影響，不僅此前有關(guān)他的論著和文章大量存在，而且今后還會大量產(chǎn)生。如果歐公名字已有的問題不加以修正，或在作修正時又添加新的混亂，都是不合適的。故希望這個問題能盡早在學(xué)者專家和出版機構(gòu)間達成共識，或形成約定，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