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賀
張德容[2](1820-1888),字師寬,號松坪,生于浙江衢州府,西安縣民籍。咸豐癸丑(1853)進士,官湖南岳州知府。著有《二銘草堂金石聚》《岳州救生局志》。為潘曾瑩(1808-1878)門人,因同嗜金石,又與潘祖蔭(1820-1890)、陸增祥(1816-1882)交好。三人都為其《二銘草堂金石聚》作序。張氏書法作品傳世甚少,但陸增祥《八瓊室金石札記》[3]記載,張德容善隸書,囿于筆者所見,未曾見其隸書作品。盧國俊《清代翰林墨跡賞評》[4]載有張氏行書對聯(lián)一幅,觀其作品,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其書法風格為帖學一脈,屬于帖派書家的范疇。
《二銘草堂金石聚》[5](下文簡稱《金石聚》)是張德容編著的一部金石圖譜類著作。該書以張氏所見金石拓本分次時代,共為四編。周秦至南朝為一編,北魏至隋為一編,唐至五代為一編,南詔、大理、西夏、朝鮮為一編。然今所見者,僅有初編,南朝以下諸編未見刊行。筆者查檢文獻后推斷,張氏在將初編付梓之時,對全書的體例做了比較大的調(diào)整。民國《衢縣志》載:“公余之暇,輒收羅六朝以上及周秦文字……嘗欲鉤勒唐宋及南詔、大理諸碑各為一集,惜未成書?!盵6]由此可見,張氏最初的設想,是將全書體例一以貫之,自周秦至南詔,所見金石皆一一鉤摹成編。但《二銘草堂金石聚自敘》云:“容于秦漢皆鉤摹之,三國至南朝碑版無多,因而附焉,北魏以下則錄其全文,記其行款,亦仿《萃編》之例,刊而存之。”[7]可見張氏調(diào)整了最初所設想的體例,僅出版、全文鉤摹了周秦至南朝的金石碑版,北魏以下則變?yōu)榱藘H錄全文且未能出版。
《金石聚》雖只刊行了周秦至南朝一編,但其所收金石頗豐,共計148種,其中有部分是前人未曾著錄的。張氏《金石聚論略》中云:“每碑之后,系以跋語,皆就鄙見所及,略為考證,若前人所已言者概不多贅,惟昔人所論有鄙見所未安者,亦復論及之,其有前人所未著者,則必加詳焉?!备鶕?jù)張氏所說的“其有前人所未著者,則必加詳焉”,筆者統(tǒng)計共有20種(見表1)。
依照張氏存真的收錄原則,上表所錄碑版必定是其斷為真刻無疑的?!督鹗壅撀浴分袕埵陷^為詳細地說明了他的收錄原則與金石考辯:
金石貴真,無取偽物,然此惟明眼人自能辨之,非口舌所能爭也。從前《陳德碑》的為禇千峰偽造,而阮文達乃力贊其真,千慮之失,賢者不免。近日新出諸碑如《何畫象》《朱博殘石》《上庸長》等,無論前人有無著錄,皆確然可信可寶。若《麃孝禹》《陽嘉殘碑》之類,則與從前之《楊量買地》《嘉禾九穗》等,皆望而知為偽物者也,楊、嘉正面,或猶謂有可混珠,碑陰則偽跡尤顯然無疑矣。嘗謂《岣嶁碑》確為楊慎偽造,而數(shù)百年來舉世為其所蒙,不可解也。凡此之類,皆所不錄。[8]
表1
由此可見《金石聚》每收錄一碑,張氏必先考證,以便去偽存真。(圖1)
圖1 《二銘草堂金石聚》清同治十二(1873)刻本 浙江省圖書館藏
然而今日看來,張氏的考證判斷也未必完全準確。比如他將《麃孝禹》《陽嘉殘碑》《楊量買地》《嘉禾九穗》視為偽物,實乃不確。前三種石刻,當今學界已基本認定為真刻無疑。后一種《嘉禾九穗》,雖前后行風格、大小不同,但直接斷其為偽刻也不免失之偏頗。因為此四種石刻未被收錄于《金石聚》,所以張氏對于其真?zhèn)蔚木唧w考論便無從得知。再如張氏對偽刻《朱博殘石》的考論,《金石聚》卷一載:“右《朱博殘石》,拓本高一尺一寸,廣二尺五寸。光緒元年出于青州之東武故城,今在尹彭壽家,誠西漢物也。惟詳玩文義,既非墓碑,又非德正去思之屬,不知為何等碑也……以意度之,疑是詔令褒策之文……西漢刻石向稱難得,而其字正是未有挑法之八分,則為西漢之石當無可疑者。使歐、趙諸公見之,宜不知若何欣賞也,是可寶已?!盵9]但實際上,《朱博殘石》實為清代尹祝年、尹伯淵父子所偽造,羅振玉《石交錄》中有詳盡考述:
近人于古刻真?zhèn)瓮欠堑怪?,如《朱博殘碑》乃尹祝年廣文所偽造,廣文晚年亦不諱言。余曾以書質(zhì)廣文,復書謂少年戲為之,不圖當世金石家竟不辨為葉公之龍也。[10]
圖2 《二銘草堂金石聚》清同治十二(1873)刻本 浙江省圖書館藏
清·張德容《東魯西京》聯(lián) 選自盧國俊《清代翰林墨跡賞評》 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除此之外,張氏對石刻尺寸的測量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偏差。例如《金石聚》卷十一《張遷碑》跋文中寫道:“右漢《張遷碑》,拓本連額高七尺三寸,廣三尺,在東平州學?!盵11]按照邱光明《中國古代度量衡》中清代一尺為三十二厘米的說法,“高七尺三寸,廣三尺”這一數(shù)據(jù)與當代實地測量結果差距甚大。雖然當代對《張遷碑》原石的測量數(shù)據(jù)不盡相同[12],但是張氏僅僅依靠拓本測得的尺寸遠遠小于原石尺寸是毋庸置疑的。(圖2)
張氏考證的失誤,在一定程度上與其僅依據(jù)石刻拓本有關,《金石聚》中多處提及他在鉤摹和考證時依托的是石刻拓本而非原石。比如:
蓋天下碑刻不能悉皆目擊,或據(jù)原碑,或據(jù)拓幅,故不能盡合也。今不論碑之邊廓若何,概就拓本以營造尺度之,庶可傳信。[13]
碑版拓本不特新舊不同,即一時所拓,其椎有輕重,紙有精粗,墨有深淺,亦本本不同,有此明而彼晦,或此缺而彼完。今每鉤摹一碑,必取所得新舊拓本盡列于前,細意核對,不拘一本,或此字取此本,彼字取彼本,皆擇其善者從之。若以一本觀之,往往有不合,閱者詳之。[14]
今流傳漢碑惟《韓敕》《曹全》《百石卒史》等數(shù)種筆意猶存,鋒棱可見,此外必須舊拓佳本乃有精神,雖好古家不乏珍藏,每每難于假借,惟遇一二知己,許互相欣賞者假以摹出,固與尋常鉤本不同。[15]
有甚模糊之碑而鉤本反甚明白者,此其臨時審諦,具有苦心,閱者不必疑其別有佳本,亦不必疑其以意自為。[16]
綜觀上述,張氏在鉤摹時雖然注意到了拓本的早晚、精粗、墨色,但是往往忽略了原石的價值,過分地依靠拓本來判斷碑刻的大小與形制、文字的多少與位置。雖然鉤摹精審,但也不免招人批評,如林鈞《石廬金石書志》中云:“余讀張氏《金石聚》而病其著錄疏衰焉,按其所收蓋近時通行墨本,川陜碑賈捆載,可致鉤刻,既復惡劣?!薄皬埵洗司庍x輯頗博,多取原拓雙鉤……而未見原碑,自為瞽說,迷誤后人?!盵17]依托拓本來加以考證,其實就清代的金石學者而言,是很常用的一種基本研究途徑和方式。比如張德容的好友陸增祥在其《八瓊室金石祛偽》中,也認為《麃孝禹》與《嘉禾九穗》為偽刻。其論《嘉禾九穗》云:“癸酉冬,汪硯山寄贈,云:‘東省丁筱農(nóng)所貽,未詳所在,惟《枕經(jīng)堂跋》有之?!鑼徱曋?,近今偽作耳。首行大字與后五行小字筆勢不類,前列四大字,后共三十一字,首行八字,余俱七字,末行二字。方小東以為每行八字,共三十四字,其所錄之文亦與此不合。豈小東所見又是一本邪?至‘會’下少一‘飲’字,則小東脫誤,否則不得有三十四字矣?!亍拧鳌郑|謂由篆趨隸之省,非?!?’亦非‘以’之省?!盵18]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陸氏也是依靠拓本來判斷《嘉禾九穗》為偽作,而不是根據(jù)原石。
雖然張德容的金石研究因其時代局限性而存在一定的偏失,但是這也并不能掩蓋其于金石、書畫之學的價值??v覽張氏所收前人未曾著錄的碑刻,如《趙上 刻石》《三老忌日碑》《曹真碑》《南鄉(xiāng)太守郛休碑》《建寧太守爨寶子碑》等名刻,都是首次著錄于《金石聚》,對于金石碑版的傳播與保存都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林鈞所言“今三衢頗以是書珍秘,印刷且索厚值”[19],也可反映出《金石聚》的影響。
注釋:
[1]此篇論文是在筆者《清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研究二題》一文的基礎之上刪改并擴充資料后完成的,原文曾入選浙西書法學術研討會。
[2]來新夏.張德容家傳[G]//清代科舉人物家傳資料匯編(卷3).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99-104.
[3]陸增祥.八瓊室金石札記[M].吳興劉氏希古樓刻本(卷1):12.
[4]盧國俊.清代翰林墨跡賞評[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4:134-135.
[5]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
[6]鄭永禧.衢縣志·人物志[M].民國二十六年鉛印本.
[7]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自序[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3.
[8][13]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論略[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2.
[9]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卷1)[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61-62.
[10]羅振玉.石交錄(卷1)[M].貞松老人遺稿本:24.
[11]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卷11)[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25.
[12]劉正成主編的《中國書法全集·秦漢刻石二》錄高314厘米,寬115厘米。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與高文《漢碑集釋》都錄高為317厘米,寬106厘米,尺寸不盡相同。因為通碑被玻璃罩護之,所以筆者無測量條件,故尺寸尚不明確。
[14]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論略[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3-4.
[15][16]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論略[M].清同治十二年刻本:4.
[17]林鈞.石廬金石書志(卷6)[M].民國十二年林氏寶岱閣刻本:6-9.
[18][19]陸增祥.八瓊室金石祛偽[M].民國十四年希古樓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