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人如其讀”,是成功學(xué)鼻祖塞繆爾·斯邁爾斯,在成名作《自助》一書中,告誡世人的讀書箴言。將“其所讀”與“其人”等量齊觀。意在解決怎么讀,讀什么的問題。
怎么讀?說到底,是對文化的態(tài)度。比如,對“圣賢”書,跪著讀還是坐著讀?跪著讀,一概仰視“圣賢”,將他們的話奉為圭臬。這樣讀,結(jié)果是讀成只懂應(yīng)聲的腐儒;坐著讀,一講科學(xué)與平等,就會質(zhì)疑。
那么,坐著讀就能成就人生嗎?論坐著讀,梁元帝絕對算得上。而且,每日進(jìn)讀,旁置紙筆,一有心得,立即記下。據(jù)《梁書》載,梁元帝五歲能誦《曲禮》,及長,“博總?cè)簳?,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正是這位“坐著讀”的梁元帝,在都城江陵將被西魏攻陷時,無“御敵之策”,卻“命舍人高善寶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人問“戰(zhàn)敗為何焚書”?梁元帝答“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將失敗歸罪“讀書”,足見梁元帝之迂。此恰與戴震之讀,形成鮮明對照。戴震十歲,讀書“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shí)”。據(jù)《戴東原先生年譜》載,塾師授《大學(xué)章句》一書,至“右經(jīng)一章”以下,戴震問塾師:“‘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記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yīng)之曰:‘此朱文公所說。即問:‘朱文公何時人?曰:‘宋朝人?!鬃釉雍螘r人?曰:‘周朝人?!艹纬嗳缀螘r矣?曰:‘幾千年矣?!粍t朱文公何以知然?”倘梁元帝讀書有此一問,何來焚書之嘆?
當(dāng)然,滿足于坐著讀不跪著讀的梁元帝,怎能理解戴震“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人”的深意。王夫之批梁元帝,“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亦未嘗非讀書之故也”。其為讀而讀,耽書、耽酒與耽色者同,“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quán)以審于獨(dú)知,則讀書萬卷,止以導(dǎo)迷,顧不如不學(xué)無術(shù)者之尚全其樸也”!
這里,王夫之提出“讀什么”的問題。袁中道《游居柿錄》有個故事,足以說明“讀什么”的重要。明代李贄請一名有些文字功底的小僧當(dāng)書童,其“每見龍湖稱說《水滸》諸人為豪杰,且以魯智深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諸長老為迂腐,一一作實(shí)法會”。久之,小僧“與其儕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燒屋”。李贄說他幾句,小僧憤然“李老子不如五臺山智證長老遠(yuǎn)矣,智證長老能容魯智深,老子獨(dú)不能容我乎”?袁中道將此歸結(jié)為“癡人前不得說夢”,余謂之“人如其所讀”者也。
紀(jì)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亦有一“讀什么”的典型。說滄州有個讀書人劉羽沖,他“偶得古兵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xiāng)兵與之角,全隊(duì)潰覆,幾為所擒”。之后,“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于州官。州官亦好事,使試于一村。溝洫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劉羽沖其讀,與梁元帝近似,然梁元帝在“耽”,劉羽沖在“顯”。紀(jì)曉嵐評曰“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歟”!
張潮說,“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上?,梁元帝“死讀書”,劉羽沖“讀死書”,嵇康、李卓吾“讀書死”。然“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yī)愚”!人如其讀,一如布羅茨基所說:“我坐在這里,并不完全是我自己。我是我所讀過和所記得的東西的總和?!?/p>
(常朔摘自《甘肅日報》2019年10月10日 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