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梅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40)
本論文著眼于漢字形成階段的“取象”造字展開討論。所說的象形字就是傳統(tǒng)六書中的象形字,和它對應(yīng)的“取象”法為物形法。當(dāng)某個象形被假借了,此時也會出現(xiàn)“取象”中的借形法的概念。物形法指漢字的字形“取象”于事物形體的方法。借形法即假借已有字形作為同音字或者音近字的字形的方法。“物形法”概念基于漢字“取象”造字階段,“象形字”是傳統(tǒng)六書構(gòu)形法中的概念,二者的區(qū)別可以用“高”字為例簡單說明:“高”這個字在傳統(tǒng)六書框架下,一直是有爭議性的字,有人說它是象形字,因為它像臺觀高之形;有人說它是指事字,因為它表示臺觀之高的抽象概念,似乎各有道理。但如果從“取象”造字解析,則絕無爭議:因為它“取象”于臺觀之高,臺觀是物體,所以它屬于“取象”的“物形法”。因論證焦點不在于六書辨析,所以本文忽略“高”類字的六書歸屬爭議,直接將這類字歸入物形法中的象形字討論。
本論文主要考察六百多個“高頻字”①取自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發(fā)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5)的“表1報紙、廣播電視、網(wǎng)路用字總表”的前606字,它們的累加頻率為80%。中81個象形字,所有字的考察思路為:通過追溯到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階段的取象和六書,看它們今天的“取象”和六書,以及字形、字義產(chǎn)生了怎樣的變化,從而總結(jié)出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得出相關(guān)結(jié)論,考辨意義。以下行文中,用字形領(lǐng)起時,引用《說文》、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字形,并引證今人較為權(quán)威的考釋進行分析。這里引證的權(quán)威考釋主要出自《古文字釋要》,簡稱《釋要》。并直接在后面標(biāo)注頁碼,形式為pxx。每個字例先列結(jié)論性詞條,行文格式為:字頭-古文字-古文字或繁體字六書/簡化字六書——古文字或繁體字取象/簡化字取象。之后,再做較為詳細的解析。
一般來說,人們認為象形字字形較為復(fù)雜,因為是取象或描畫于實物而造字的。其實不然,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高頻字中的象形字,主流恰恰是從簡的,字形不可謂繁復(fù)。它們以物形法取象,古今基本沒有發(fā)生變化。這樣的字總計34例:
這類字還有水、目、戶、川、果、火、禾、虎、口、米、人、日、山、石、手、首、向、象、行、月、子、足、力、立等,因為在實際生活中它們的象形性普及化較強,也因本文篇幅所限,這里不再一一解析。
造字之初,本字為物形法取象象形字,不過很快就被假借了,成為借形法取象的假借字。既有假借,就又有了表本義的后起字,這些多為加旁形聲字,義類法取象。這些字代表了漢字的繁化演變的一面(這些后起字多不是現(xiàn)代漢語高頻字),比如以下16例18字(后起字有1例2字者):
上述文字的初文雖然是物形法取象,但字形普遍簡單。倒是后起字因增加了新的偏旁,所以字形較初文都更繁化了。由此可見,后起字字形繁化,也是漢字演變的規(guī)律之一。
這里包括兩種情況。第一種:有些以物形法取象的象形字,經(jīng)過了人為簡化成為今天的簡體字,但其原初的取象仍清晰可見,或者簡化得頗得取象神韻,比如以下8例:
第二種:現(xiàn)代漢語有些常用字,字形頗為簡單,人以為從繁體簡化而來。殊不知,這個字形其實正是最古樸的固有的古文字,比如以下4例:
除了上面所列34字,高頻字中還有一類字,它們原本是物形法取象的字,字形也較為簡易。后來字形被假借了,又有借形法取象的假借字。這類字的字形也很穩(wěn)定,比如以下6例:
象形字的字形來源于取象實物,因而具有圖畫性,這是“象形”得來的原因。不過漢字發(fā)展中的隸變、楷化將有曲折的筆致變?yōu)闄M平豎直的筆畫,于是今天看到的象形字,取象畢竟是被弱化了。比如以下5例:
除了上述主流,漢字發(fā)展還有支流。有的字在簡化字改革中,原初的取象已經(jīng)不可分辨,字形純粹符號化了。比如以下3例(字頭斜杠后的為繁體字):
總結(jié)上文的逐字考察可以得出結(jié)論:有些象形字從造字之初,取象即從簡,字形并不復(fù)雜,比如:合、回等字。有的簡化字,保留了取象神韻,比如:干、帶等字;有的簡化字,其實是回歸了古文字原初的取象,比如:電、個等字。有些象形字被借形取象,成為假借字,但是直接借形過來的初文并不繁復(fù),比如:巴、黃等字。有的字,經(jīng)過隸變,取象雖然弱化了,但仍然可以辨析,比如:心、考等字。另外,古文字的考釋很多目前尚未定論,比如“告”字(甲骨文)(金文),一說:告為斧形,刑牲之具,刑牲以祭曰告。這是象形字,借代取象法。今天的簡化字承《說文》小篆字形,從牛從口,會意字,順遞法取象。又如“氣”字,一說:許慎和王筠據(jù)訛變的小篆字形解釋氣,取象于氣之重迭和流動而造字。這是物形法取象,象形字。一說:甲骨文氣形,為干涸之意,用為云氣是假借字,借形法取象。再如“會”字(甲骨文)(金文)。一說:取象于器蓋相合之形,所以為合之義。象形字,物形法取象。另一說:取象于有蓋之器,字形中器、蓋分于上下,中間是細切之肉。所以會本為形聲兼象形字,物形法取象。以上告、氣、會3字,雖然考釋說法不一,不過總體看其字形,要么造字之初取象就簡易,如告、氣;要么簡化后字形簡易,并保留了取象之初的神韻,如會字。所以,這樣的字也和前面的57字是一致的。于是取象從簡字總計60個。
如此,論文考據(jù)的81個象形字中,除了萬、東、無這3個簡化字,它們的字形純粹符號化了,是絕對的少數(shù);其中60個象形字從古至今一直執(zhí)著于取象從簡,占絕對主流;其中不(柎)、己(紀)等18個象形字的后起字字形是繁化的,繁化的原因是累加了用來突出字義的形旁。
漢字與拼音文字不同,它不以簡單字母記錄漢語,它要“取象”,“取象”雖然是提取事物之特征,并非描畫事物全體和細節(jié),但總體終究還是比字母“繁復(fù)”了些,但這是漢民族形象思維的外在表現(xiàn);同時,文字符號畢竟只是用來記錄語言的工具,書寫簡便、快捷、實用是它基本的實用功能,于是這“簡便”與“繁復(fù)”便產(chǎn)生了矛盾。如何解決這個矛盾呢?取象從簡。字形從簡是象形字演變的主流,繁與簡之間不變的是“取象”,它讓字形既簡單又能表意。后起字的增繁現(xiàn)象是同樣的道理,一旦字形原初的“取象”不明了了,那么就不惜再“取象”一次,增加一個可以表意的偏旁。
結(jié)論:從現(xiàn)代漢語高頻象形字演變的軌跡看,無論象形字形主流從簡,還是后起字字形增繁,不變的是漢民族要在字形上“取象”的思維,“取象”思維是漢字從古至今延續(xù)的主流文化現(xiàn)象。
審美價值:漢字“取象”思維的文化特色,有助于我們從“字象”角度拓寬“詩象”“詩文意象或意境”等方面的審美體會。比如可以察看到四類“字象與詩象融合”的情況:字象與詩象吻合,詩中用詞本義;字象與詩象吻合,詩中既用本義也用引申義;字象與詩象吻合,詩中用引申義;雖用引申義,但詩象回歸字象本源。①張玉梅、申雨喆《字象與詩象的融合》,《人大復(fù)印資料》(全文轉(zhuǎn)載)2017年第7期.又如,結(jié)合《文心雕龍》語言文字觀,從該書“天象”“易象”等概念入手,可以看到漢字的“字象”與詩歌的“詩象”融合生發(fā),輝映成趣,詩象既來自事物之象并高于事物之象。②張玉梅《〈文心雕龍〉視角下的字象與詩象》,《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5期.還可以關(guān)聯(lián)陳望道先生關(guān)于文辭、語辭的廣義修辭觀,既可見審美視角的取象造字修辭,亦可見創(chuàng)作視角的取象用字修辭,以及中庸思想決定的取象雙形修辭及字象修辭整體等。③張玉梅《論字象與修辭——以〈文心雕龍〉〈文心雕龍札記〉為例》,《當(dāng)代修辭學(xué)》2020年第1期.關(guān)于“字象”審美論題,擬作系列討論,限于篇幅,此處不再展開。